晚上,有田以个人的名义在古河别墅第2栋第3楼的舞厅设私宴为汪精卫一行饯行。参加上次宴会的14名歌妓,早已站在一楼的楼梯口,等待赴宴者的到来。日本方面出席宴会作陪的有外务省次官泽田、书记官清水董三和大藏省次官近藤,以及川樾茂、影佐、犬养、矢野、伊藤、西义显和海军大佐须贺彦次郎等十余人。
7点50分,当有田和近藤陪同汪精卫一行走到楼梯口时,歌妓们对他们深深一鞠躬。接着,上次宴会中陪伴平沼和近卫的歌妓,分别走到有田和近藤身边,其他12名歌妓分别走到上次宴会中陪伴的中国客人身旁,然后各自挽着陪伴对象的一条胳膊缓步上楼。
当汪精卫认出挽着他胳膊的女性,是在上次宴会中含情脉脉陪伴他的翠子时,顿时一股柔情蜜意的幸福感涌上心头。自从上次宴会后的一连几个晚上,正是依偎在他身边的这个女郎,总是闯进他的梦里,她那丰姿绰约的身段和花容月貌,曾搅得他几番梦寐不成。
“噢!那天晚上忘记询问小姐了,你多大年纪?家住哪里?”汪精卫用日语亲热地问道。
“贱庚25岁,汪先生!”翠子毫无羞涩之意,嫣然一笑,用纯熟的汉语回答说,“我是日籍华裔,还有个中国名字叫徐珍。家住东京涩谷大街。因父母早故,唯一的一个哥哥应征去中国打仗,生活无着,只好走了现在这条路。”
“噢,噢!”汪精卫的心里充满着爱怜和同情,“今天又能够见到你,我感到很高兴。”
“我能够陪伴先生,像这样依偎在你身边,感到很荣耀,很幸福。”翠子深情地含笑着,“我喜欢中国,也特别喜欢穿中国旗袍。今年3月,因一个女朋友的帮助,我去南京住了半个月。”
“你的女朋友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汪精卫很感兴趣地问。
“她既是中国人又是日本人,她的中国名字叫金璧辉,日本名字叫川岛芳子。”翠子柔声回答说。
“噢!是她?”汪精卫一怔。
“先生认识她?”翠子惊喜地问。
金璧辉在“九·一八”事变后,为了借助日本军部的势力,卖身投靠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怀抱。她以中日两国军、政、财界为舞台,周旋于日本东京、中国东北、北平、南京和上海之间,干了许多敌人用枪炮所作不到的罪恶勾当。今年5月下旬的一天,经土肥原从中穿针引线,汪精卫在上海的土肥原特务机关,与她有过一次交谈,希望她在她熟悉的日本要人中,为汪精卫政权的建立说几句好话。
“与她只有一面之识。”汪精卫的话留有余地。
宴会开始,有田和周佛海先后致词。接着,在歌妓们的演唱中,宾主饮酒交谈。在上次宴会上,翠子唱过两支情歌,她那悠扬婉转的歌声曾搏得全场的热烈掌声。但是,在汪精卫的记忆里,因为他与翠子是初次见面,加之日本政府尚未明确表示支持他在中国主政,翠子声情尽致的演唱,已成为一个模糊的梦。
现在,他可得尽情地欣赏和品味了。
按照歌妓陪伴的宾主顺序,第一个演唱的是翠子。今晚,不知她是为了卖弄风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打扮得更漂亮。梳一头流行的发型,在一定的位置上别一只翡翠色蝴蝶发夹,再由镀金耳环配合,与那因胭脂水粉涂抹得恰当而显得更秀美的脸相映衬,分外迷人。水红色无袖绸料旗袍上,套件薄如弹翼的紫红色披肩,显得更为优美。总之,淡妆浓抹,十分相宜。今晚,翠子不知是为了显示她的聪明才智和处世应酬能力,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唱的不是一般的风流情调,而是选唱一支与宴会宾主关系很相称,与宴会的气氛很协调的日本古诗《长空望月》:
辽阔长天玉镜升,
仰首遥望动乡情。
犹是当年春日月,
曾在三笠山顶明。
歌词抒发了作者作为日本遣唐留学生到中国学习,后在中国任职多年,遥望长天一片,只见皓月当空,银光普照人间;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在奈良市东郊的春日山下的故乡赏月情趣,也正是这轮故乡的明月在三笠山顶上闪着动人的清光;而今月亮依旧,世事多变,物是人非,山重水复,故国万里,因此望月思乡,归心更为迫切。
恐怕只有歌唱者翠子才能说得清楚的原因,这歌词似乎触发了她埋在心底的一种隐蔽的感受。她唱得情真意切,凄凉婉啭,如泣如诉,似镂似刻,忧悒中怀着美好的憧憬,思恋中展望着幸福的未来。唱到动情之处,两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庞流下来。她用同一曲子将歌词连唱三遍,只在结束时最后一个音符提高八度,把人们仿佛沉浸在海底的感情,一下子抛入了高空。
翠子的演唱,使全场的赴宴者为之倾倒,掌声迭起,赞声不绝。
“唱得太好了!来,我敬你一杯。”汪精卫激动地起身举杯。
“来!我们一齐敬她一杯。”有田的右手在空间划了个圆圈,示意全席人都起身。于是,他和近藤、周佛海、另外三个歌妓都起身举杯。
“实在受之有愧!好,恭敬不如从命,我领情。”翠子大方地举杯与大家一碰,将一杯白兰地饮下肚去。
“我记得这歌词是一千一百八十多年前,安倍仲麻吕在唐玄宗手下任职时写的。那么,这优美的曲子不知是谁谱写的?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有田含笑望着翠子。
“是婢下的习作。”翠子谦恭地俯俯身子,“谈不上优美。”
“噢!真了不起。”汪精卫向她投去钦佩的眼光,“从你谱的曲子,从你选择这首歌词在今晚的宴会上演唱,都说明你有很深的文学造诣,也有很高的政治和外交水平!”
“婢下一定把先生的过誉当作您对我的期望。”翠子从容而感激地点点头。
“是呀!翠子小姐选用这首歌在今晚的宴会上演唱,恰到好处,它唤起我们对日华传统友谊的回忆,促使我们为发扬日华传统友谊而努力。”有田回忆着说,“安倍仲麻吕受元正天皇陛下的派遣赴唐留学到达中国。因他才学非凡,受到唐玄宗的重用,授予左站阙官职,后提升为秘书监兼卫卿,是日本人在唐朝任要职的唯一的人物。安倍留唐时,还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晃衡。”
“说到晁衡,使我记起来了。”汪精卫恍然一笑,接过有田的话头说:“他留唐三十多年才返回日本。记得唐代着名诗人王维写了《送秘书衡还日本国》的诗为他送别。诗是这样写的:‘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诸位看,写得多么有感情!充满了中国人对日本朋友的深厚友情。”
“汪先生说得对!这次汪先生一行访问日本,为发展日华传统友谊树立了一块新的里程碑!”有田又一次起身举杯,“来,为这次日华会谈取得圆满成功,为在座的中国朋友一路平安返回,再一次干杯!”
经过两次宴会的接触,汪精卫被翠子的美貌和才华所迷住,产生了难舍难分的感情。宴会结束分手时,他竟荒唐地想把她搂在怀里狂吻她,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如果她是中国人,他真想永远拥有她。
18日上午,汪精卫和梅思平、林柏生、周隆痒和桂连轩由影佐、犬养、矢野等陪同,乘日本海军专用客机离开东京到达芝浦。其他人由周佛海率领,由伊藤、清水、西义显陪同,乘日本“樱花号”客轮,从东京直接回上海,负责筹备召开所谓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20日上午,汪精卫等人乘山下轮船公司的“五星丸”轮船离开芝浦,然后经黄海和渤海,24日下午6点抵达日本驻天津总领事馆。
第二天晚上9点左右,汪精卫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领事馆秘书山田奉本来到他跟前,微笑着向他报告说:“汪先生!您的秘书来了。是华北派遣军长官司令部派专人专车送她来的。”
“我的秘书来了?”汪精卫心里暗暗一怔。自从贴身的高级秘书曾仲鸣在河内被刺身亡之后,他一直没有物色到理想的人选;担任他的生活秘书的内侄陈国琦也在那次暗杀事件中受伤,先住在河内一家医院,后转到香港治疗。已经三个月了,也许陈国琦的枪伤已痊愈了。那么,他怎么到天津来了?难道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向自己报告?汪精卫这么一想,高兴地问道:“他现在哪里?山本先生!”
“在您昨晚睡觉的一号客房。”山田的手往那边一指。
当汪精卫走进一号客房,两道熟悉而深情的目光相碰时,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婷婷玉立在客房的竟是翠子!她的打扮完全与17日晚上参加宴会时一样,不同的是手腕上多了块镀金女式手表。
对于这个曾经使他迷恋倾倒的美女的到来,真是喜出望外。“你怎么到中国来了?”他真想马上去拥抱她。
“重任在肩。”翠子那笑得比初开的桃花还要美的脸庞象个深奥的谜。
“你为什么要谎说是我的秘书?”汪精卫一阵惊喜之后,想到她如此神秘地出现在眼前,感到不可思议,旋即又惊疑不已。
“我若说谎,华北派遣军司令部能让我来见您吗?”翠子显得落落大方。
“你到底是什么人?”汪精卫感到可怕,浑身的肌肉在瑟缩着。
“我是个富有个性的女人。”翠子爽然一笑。
汪精卫忽然想起神通广大的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想起神话中那善于使用迷魂法术的女妖精,不禁毛骨悚然。“我得马上找影佐和犬养他们问问缘由!”他这么想着,心慌意乱地便往外走。
这时,只见翠子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翠子先是一笑,然后脸一沉,正经地说:“我是奉命来的,是肩负着重要使命来的,您坐下来听我说呀!”
翠子本名叫徐珍,出生在黑龙江林甸县一个私塾教师家庭,13岁那年父母因病双亡,无依无靠,被狠心的堂婶母卖给晚清秀才张振球为婢女。这个年过花甲的老秀才见徐珍聪明伶俐,仅随父亲读了六年诗书,就能写律诗和作画,还写得一笔好颜体字,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居然认她为养女,安排每天的大半时间教她读诗书和学琴棋诗画,并把祖传的中医药方和按摩技艺传授给她。过了四年,也就是1931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县城驻扎了日军和一批作生意的日本商人,老秀才为了与日本人打交道,送徐珍去由日本人开办的日语训练班学了一年日语。她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很快就能用纯熟的日语与日本人交谈。第二年,徐珍进入芳龄18岁,不仅多才多艺,而且长得天资国色。这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徐珍照例把竹制躺椅搬到天井里,让老秀才躺下,她坐在旁边,一面给他打扇,一面听他讲解诗文。这天晚上他讲授的是东汉诗人繁钦的《定情诗》,当他讲到第四句“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时,这个道貌岸然而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突然抓住徐珍的一条胳膊,淫笑着说:“我非常动情于你,你也非常动情于我吗?”“爸爸!你不能这样!”她想到这天养母和两个哥哥、嫂嫂都走亲戚去了,家里再没有别的人,十分害怕而极力挣扎。“我不是爸爸!你应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心甘情愿作我的情妇!”他一跃而起,不由分说,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急中生计,悄声说:“好!我依了,快上床去。”老秀才信以为真,喜滋滋地由徐珍搀扶着走进他的卧室。突然,她把他往床上一推,他还没有爬起来,她已经冲出门去关上房门,从外面扣上门搭,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匆忙拿着几件换洗衣服和积存的几块银圆,在老秀才的嚎叫声中逃出了虎口。一个月以后,她应考进入了佳木斯歌舞剧团,成为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但是,命运捉弄她,逃脱了猛虎,又遇到了恶狼。半年以后,剧团团长要奸污她,在裤子被撕破的危急情况下她终于脱险,由剧团几个女友资助,逃到了吉林长春。
徐珍逃到长春的那时候,这里已改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的所谓首都。她因生活无着,只好投靠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琴师,从此两人相依为命。她每天牵着他,沿街卖唱为生。一天,她在街上由老琴师拉着胡琴伴奏,演唱她自己谱曲的西汉诗人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下子吸引了许多观众,不少人把零星小钱丢过来。当年李延年的妹妹李艳艳,因善歌舞,懂音律,在汉武帝面前演唱《北方有佳人》之后,武帝叹息说:“世间哪有这样的美人?”他见李艳艳美貌出众,又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因此她成为他的宠姬。真是历史的巧合,正当徐珍演唱《北方有佳人》时,时任伪满洲国皇宫女官长的川岛芳子骑着马,由几名宫女前呼后拥从这里经过,被她声情尽致的演唱镇住了,又见她如此美貌,也说:“莫非你唱的佳人就是你本人?”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伪币给琴师,把徐珍带进皇宫,参加皇家歌舞剧院,徐珍虽然没有成为溥仪的宠姬,但以后也得到与李艳艳类似的一切。当芳子知道她多才多艺和苦难的身世之后,产生了同情心,与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不幸者结拜为姐妹。接着,让她参加军训,使她练就了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从1937年年底开始,徐珍成为芳子从事特务活动的得力助手,一同多次去日本,并改名为中村翠子。因她踏实地为日本侵略中国效劳,深得平沼、近卫、有田、米内、石渡、坂垣、多田和前任陆相杉山元的宠信。当然,徐珍也有难言之隐,她曾一度成为近卫手中的玩物。因为她年轻美貌又善歌舞弹唱,他们每逢设宴,只要她在东京,总少不了她作陪……
汪精卫对于徐珍的美貌和多才多艺身手,心里甜甜的。他想:有了徐珍,今后设家宴,那将是锦上添花了!徐珍同她诉说这段历史之后,一再表白她是个富有人性的女人,决不会伤害他,接着用愧疚的语气说:“17日晚上宴会前,我向先生介绍我的情况时,除了姓名和年龄,其他都是假的。因为那时,我作梦也没想到会给您当秘书。您原谅我吧!”
这同样是汪精卫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其中微妙,只有平沼、近卫、有田和影佐四人知道。日本政府虽然决心扶植汪精卫在中国主政,又担心他是否对日本政府百依百顺,就借鉴世界上一些侵略国精心培训女特务,充当被侵略国首脑人物的私人秘书或私人医生,使其牢牢地被控制在自己手中的经验,决定由徐珍先充当汪精卫的私人秘书,然后与他结婚,具体任务是:她每月以汪精卫对日本的忠实与否为内容,避开汪精卫向日本外务省密报一次。于是,让她参加宴会,先让她起招魂引魄的作用。而徐珍早就在物色从良对象,使自己的终身有所依附。经过两次宴会接触,她见汪精卫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虽然年纪有五十多岁,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又见他将成为中国的第一号人物,因此当17日晚上的宴会结束后,有田和影佐征求她的意见,也就欣然同意了。但是,她又担心汪精卫是否真正喜爱她。有田说:“从汪先生在今晚宴会上对你的言行可以看出,他不但喜爱你,而且已表现得难分难舍了。另外,我再给他写信推荐你暂时当他的秘书,至于何时当夫人,那就看你的本领了。”有田的信写得十分推崇:“徐小姐才貌超人,推荐她任阁下的秘书,她将会以非凡的才智为你分担工作劳累,将会以超群的艺技为你的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将会以良好的医术使你健康长寿。这无疑将是阁下的幸福!”近十天来,她一想到汪精卫,就面颊发烧,心脏乱跳,嘴唇惊奇地张开着。她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甜蜜和幸福,那样沉醉和恍惚,仿佛置身于梦境中一般。20日,徐珍随同几个日本空军军官乘飞机到了北平。日本驻华北侵略军长官杉山元知道汪精卫已经到了天津,就派人把她送到了汪精卫身边。当汪精卫等人听了徐珍除了难言之隐以外的经历叙述,看了有田的信,都感到高兴极了。两天来,大家以羡慕的眼神望着汪精卫和徐珍,想到他们的风流艳遇,此后悄悄议论说:“看!徐小姐一来,汪主席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现在,汪精卫坐在车里,不时地望徐珍一眼,觉得每望一眼,都发现有新的美感和新的好感,他巴不得马上与徐珍结婚,将她永远据为己有。但是,他立即又想到陈璧君的厉害,想到她那在爱情这块洁白的宝玉上容不得丝毫瑕点的自私性,就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鲁莽,切不可轻率行事,得设法争取她的同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