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纳偕同宋氏兄妹来到西安,视张学良为第一道救命符。五年前,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和宋美龄结成干姊妹时,宋子文相继也和张学良兄弟相称,在东北军的财政问题上,宋子文因为与美国、英国相熟,私下帮过张学良不少忙。端纳早就当过张学良的顾问,言谈自然很随便。
这些人和张学良在一起,亲切如家人,而且动不动来几句英语,张学良又懂得英语,应对如流。这就使坐在一起的杨虎城将军渐觉苦恼。杨虎城向来是顾大局的,为了尊重张副司令的地位,遇到具体问题都请张出头,他自己有意保持缄默。细心的宋子文有所觉察,就主动到新城去了几次,对杨虎城显得很尊重,很亲热。
言谈之中;宋氏兄妹很快感觉出张、杨二将军在关键性决策上对周恩来先生的意见很注重。中共是委员长多年剿讨之寇仇,周恩来目下偏偏又在张、杨心目中举足轻重,宋氏兄妹经过审慎考虑,就主动向张,杨二将军提出:希望拜会中共代表团,并和周先生晤谈。
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妻子,宋子文是蒋介石的姻兄,周先生愿意见他们吗?张学良挂去电话,周恩来这样回答:“宋子文先生与我谈过,开诚布公,很融洽嘛。现在蒋夫人要来,我同样欢迎。”
下午,宋氏兄妹来到东楼前,周恩来把他们迎进客厅,双方表示了应有的敬意之后,客气地坐了下来。周恩来不准备先开口,宋姜龄一时还拿捏着夫人的架子,宋子文左右调理,生怕气氛过僵,对下一步不利。
宋美龄早听说过周恩来是个人物,而今对面相坐,也分明感觉出这个中共副主席气质不凡。于是,还是宋美龄先开口:“委员长这次不幸蒙难,贵党怎么看待呢?”
“咎由自取!这完全是蒋先生自己逼出来的。张、杨二将军赴诉无门,忍无可忍,顺应了全国人民的心愿。说委员长这是什么‘蒙难’,那是南京政府的名词。”周恩来目光严峻,语音虽不高,每一个字眼却刚正逼人。
宋美龄不甘下风:“西安明显是劫持领袖。历史上早有过这样类似的事件。”
宋子文见妹妹说话不得体,急忙阻止:“周先生与委员长是老关系,你对周先生谈这些干什么。”
周恩来抬手止住宋子文,口气仍是刚正而平和:“历史上的叛乱,不外是两条:一为金钱,二为权位。你们来到西安,张、杨二将军和各位将领,有哪一位向你们的权位、钱财伸过手?”
宋美龄窘得脸色微红,一时答不出话来。周恩来严正地指出:“南京诬蔑西安兵谏是‘叛乱’,显示他们在历史知识方面愚妄、浅薄,甚至是无知。”
宋子文忙站起身打圆场:“那是何应钦、戴季陶他们这样吵吵,蒋夫人和他们想的不尽一致。要真是认定为叛乱性质,夫人她怎么敢到西安来,又怎么主动拜会你周先生呢?”
周恩来右手轻弹着沙发扶手,坦然一笑:
“南京的情况我清楚,有人白衣挂帅,兴师申讨,可你蒋夫人却里外活动,阻止用兵。截然相反的两样做法,究竟谁能救出个活着的蒋先生呢?”宋美龄低下头去,深悔自己因一时头脑发热而失言。在以委座夫人而出现的政治生涯中,她是第一次失态。
周恩来说:“南京如果要打,我们已经奉陪十年了,再奉陪十年也不伯——人生有几个十年嘛?何况蒋先生现在被扣在西安。我们之所以与二位将军一起,商量着和平解决,实在是以中华民族的危亡为着眼点的。蒋先生无视这一现实,已经导致下今日的不幸,倘若还有人不引为鉴戒,斗着胆行权用兵,那后果是可以想见的。”
宋子义忙说:“亲聆周先生上次谈话,已使我宋某获益非浅。愚妹今天登门拜访,主要是协商双方正式谈判事宜。方才冒昧失言,对张、杨二将军不恭,请周先生海涵,海涵!”
“若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为了国家民族的生存,我欢迎蒋夫人、宋部长拿出高见。”
宋子文连连给宋美龄示意,宋美龄好不容易才转过头来,静静他说:“委员长腰部受伤,这几天疼得不行,床上翻身都得找人帮扶一把,所以谈判的事,他的意思是由我和宋部长代表他具体商谈。另外他还提出,所有商谈的条款,不做书面签字,均由委员长以领袖的人格保证执行。”周恩来以敏锐的目光审视着宋氏兄妹,很快就回答:“‘兵谏’是张、杨将军发起的,未来的谈判是显示‘兵谏’结局的一个关键。委员长提出的这两条,得与二位将军协商决定,我个人没有权利答复你们。”
……兄妹二人被周恩来送出客厅,一前一后下了东楼。转过一座假山,宋子文又一次喟叹:“周先生是个天才,罕有的天才,难怪张、杨二将军对他推崇备至。”
听了兄长的话,宋美龄默默然转向假山不走了,拉下围巾遮住脸庞,肩膀抽抽噎噎小声哭泣起来。到西安那天进了高公馆,她轻轻哭了一场,今天这是第二场哭泣了。宋子文抓耳搔腮,不知说什么好。多少年来很少见妹妹这样窘迫过。
24日上午,谈判在张公馆楼会客室里进行。应德田担任记录。11日午夜,张副司令慷慨激昂地向东北军高级将领作扣蒋动员,就在这间屋里。会谈时,张学良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很镇静,很从容,而应德田的脑海里,仍然浮现着那一幕扣蒋前夕的激烈动人的情景。蒋方的代表是宋氏兄妹,西安方面的代表是张学良、杨虎城、周恩来。
张公馆对面隔过一条小巷就是高公馆,蒋介石躺在高公馆的床上。一旦有议决不下无法定夺的难题,宋子文便差遣门外的蒋鼎文穿过小巷,当面请示蒋介石。一辆小汽车在两个公馆间穿梭般拐进拐出,不知往返过多少趟。
谈判主旨以八项主张为依据,由周恩来作主归纳为六条:
一、双方停战,中央军撤至潼关以东;
二、改组南京政府,驱逐亲日派,容纳抗日分子;
三、释放一切政治犯,保障民主权利;
四、停止“剿共”,联合红军抗日,共产党公开活动;
五、召开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救国会议;
六、与同情抗日的国家合作。
谈判结束后共进晚餐,张学良如释重负,显得格外高兴,他脸上挂着笑,浑身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宋子文与杨虎城坐在一块,连连给杨虎城夹菜,弄得杨虎城反有些不好意思。散席时,周恩来忽然提出:“委员长住在对面,我想顺便过去看看他。”
宋子文、张学良满口赞成,宋美龄一下子不知所措,可也不好推托。这时,电话室有人传话,杨公馆有急事,催杨将军回去。杨虎城顺水推舟拱手告辞。
夜已深沉,寒风正紧,蒋介石在灯下闷首独坐,一会儿抠指甲,一会儿剔牙缝,他急着想知道谈判的进展情况。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响过台阶,张学良夹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身后紧跟着宋美龄、宋子文。张学良朗声说道:“委员长,你从前的一位下属特意来看望你啦!”蒋介石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宋美龄、宋子文已让在两旁。
“蒋校长,您好!”一串清亮的问候,一个潇洒的身影出现在灯下。
“周恩来!”蒋介石半张着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孙中山创办黄埔军校,蒋介石任校长,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彼此早就熟识。
十年前,当国共两党关系决裂,蒋、周二人黑着脸孔分手时,周恩来一手抚须,愤愤然说出这么一句:“共产党日后倘若擒不住你蒋中正,我周恩来今生今世不剃这一把胡须!”眼前的周恩来,下额光溜溜的,眼神灼灼闪动,蒋介石倒吸了一口冷气,慢慢地坐回原位,半倔过脸去,脸颊上一阵煞白。周恩来从容不迫:“我们是十年内战的对手,今天能在这里见面,有幸!也难得!不过,请校长放心,我不是来算旧账的,是来同你商谈今后的救国大计。”
宋美龄见蒋介石痴呆不动,内心怯惧,她不由得生气:“周先生特意过来同你商谈救国大计,你听清了没有?”
蒋介石这才大梦初醒一般,伸开一只手:“唉!内战今后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周先生请坐,请坐!有话慢慢谈,慢慢谈。”
张学良赶忙插上一句:“只要委员长抗日,我们仍旧拥护你作领袖。”
蒋介石应变能力很强,他脑海里象过电一样,涌动着往事:1926年“中山舰事件”一发生,周恩来就冒着生命危险,赶到广东造市厂,义正辞严,质问得蒋介石哑口无言。1927年“四·一二”大屠杀,周恩来在上海领导工人武装起义,突然被特务抓住,不料却被一位同情者救走了,蒋介石一阵空喜欢。1931年冬天,顾顺章在武汉叛变,出卖了中共中央的秘密地点,周恩来化装成牧师,又一次脱险。蒋介石气愤极了,曾悬赏八万银元买他的一颗脑袋,一直实现不了。可今天晚上,就是这个周恩来,突然堂堂正正坐在蒋介石的当面,大器磊落,谈吐自若,反而一下子弄得蒋介石手足失借,错愕不己。
蒋介石慑慑懦懦:“战争中常想到你们,常想到你们曾和我合作时的事,我对诸君一直未曾忘怀……”周恩来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蒋校长,我实话告诉你。在陕北保安,经常有干部深夜里去敲毛泽东先生的门。”。
“这是干什么呢?”蒋介石问。
“要求审你,尔后杀你!”周恩来挥个斩杀的手势。
蒋介石一个愣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可毛先生使劲摇头,绝对不许!蒋先生,你理解毛先生的苦心吗?这次来西安,毛先生让我给你带话:共产党希望蒋先生认清目前的形势,中国是非抗日无以图存,非团结无从救国,谁坚持反革命内战,逆历史潮流而动,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经过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我们希望国共间的十年战争至此告终,化干戈为玉帛,把今天作为国共和解的新起点。”
共产党人越是襟怀大度,蒋介石越发觉得难堪。宋美龄、宋子文、张学良都急切地望着他,蒋介石的嘴角动了几下,说出这样几句:
“恩来,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从前我有不是,对不起你们!今后,只要我生存一天,保证中国决不发生反共内战!”
张学良,宋氏兄妹以喜悦的眼神望着周恩来,周恩来却站起身来,以无比深沉的目光凝视着蒋介石,响亮地说:“倘若真能这样,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
周恩来起身告辞了,张学良陪着他走出门外。周恩来的身影消失好一会了,屋里三双目光还痴呆地望着门口……
送走周恩来,张学良陪着端纳又回到高公馆。宋子文说:“夜深了,天又这样冷,汉卿这些天也够辛苦的了,四小姐在家等着哩,该早早歇息才是,怎么又来了。”
端纳说:“是我请他来一下。今天下午已经谈判了,最好定一下回南京的事情。”
宋美龄说道:“汉卿,委员长那天下的手令,说是停止进攻,三天为限;我从南京来时,又求何部长宽限三日,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怎么说呢?况且,明天又逢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日,我和委员长都是基督教徒,明天动身,能取个吉利。你能把这个作为最好的圣涎礼品赠送我们吗?”
宋子文也说:“下午商定的六条,应当趁热打铁。委员长一回南京,就可着手实行。”张学良望了蒋介石一眼:“今天早上,委员长说西安这里没有戴笠的事,要戴笠早一步回南京去。午间的飞机送走戴笠,我向杨主任、周先生提出了你们回京的事,杨主任还有些踌躇。明天我到新城再好好劝劝,估计自会谈通的。城里都是绥署的部队,城门也是十六路军把守着,杨主任不松口,我不好办。”
宋美龄很焦急:“杨虎城脾气很拗,万一说不通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把我们拖着?”
宋子文白了妹妹一眼,说道:“我明天一早也到新城去。人都有个性格,我觉得杨主任也不是那号咬死理的人。”
蒋介石半倚在床,用毯尸盖住下身,歪头看着墙角上自身的投影,琢磨着屋里的每一句话。端纳一扬手,对着张学良“你一个副司令,难道就没有另外的方法吗?”
张学良难为了好一阵,试探着说:
“实在不成,就说赴南京交涉罢战言和事宜,让夫人和端纳先走一步。我这里暗中将委员长化装,坐汽车混出城。一进入东北军营内,送往洛阳就方便多了。”不等张学良说完,宋美龄打断了他:
“与其这样鬼鬼祟祟地逃走,我们不如就死在这儿算了!”说罢又红了眼圈,眼看要滴下泪来。一直面对墙角的蒋介石转过头来了:
“你们光想早日回去,回到南京又有什么意思呢?”大伙一齐望着他,“我这次在西安栽了个大筋斗,名声、地位、尊严全毁了。一个国家统帅走上了这种末路,在人们心目中还有什么份量呢?对于汉卿、虎城和周先生,我绝对没有话可说,你们确实待我不错。可事情已经陷入这步田地,我日后怎么领导政府,怎么发号施令呢?”蒋介石越说越难过,两只长长的瘦手捂着脸,竟俯在毯子上“呜呜”地哭出声来,那哭声怪腔怪调,一边哭一边说,“汉卿,你成全我吧,我想好了,还是把我和美龄一块处置了干净!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阵势,把张学良隐伏在疲惫身躯里的憨劲一下子挑拔起来:“只要委员长停止内战打日本,回南京以后,我愿意负荆请罪!”。
蒋介石不抬头,抬动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拍了下毯子:“你这次举动,也就是鲁莽了一点,可动机是为了抗日,为了民族,又没有加害于我啊!有什么罪可请呀!”
“这是我自愿意的,你不必顾虑。为了便于你领导抗日,我甘愿负荆请罪!至于治罪,你可以指示:‘着该员率部出兵东北,收复失地,戴罪立功。’既显示委座宽洪大度,我也可如愿以偿,喋血故乡,虽死而无怨!”
蒋介石不哭了,头也抬起了,却不见一星儿眼泪:“你说的办法大致不错,作为领袖,可是我还不想采用。”
张学良斩截他说:“委员长倘若疑心我的诚意,我跟你一起去南京。一言九鼎,让天下人看看我张学良。”
宋美龄发话了:“这怎么行呢?杨虎城、周恩来先生和你的部下会允许你这样做吗?”
“不管沸允许不允许,凡是我决定的事情,都得由我。”
宋姜龄又问:“你不怕南京有人恨你,对你下毒手吗?汉卿,你是个副司令,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呀!”。
“我不是小孩子,利害得失会权衡的。如今是抗战第一,而抗战必须委员长领导,挽回委员长的名誉威信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抗战实现,东北能够收复,什么我都不考虑了!”檐下的冰凌被凌厉的朔风吹跌下来,粉碎在石台阶上,发出金属般的响亮之音……这是12月24日子夜,很快要进入12月25日了——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就要到了。
也许是过度劳累吧,张学良的感情很易于起伏。
安顿好周恩来,陪端纳回到高公馆之前,杨虎城给张学良打过电话:“你的秘书李金洲从太原来电话,阎锡山派赵戴文、徐永昌两个代表,明天下午赶到西安,我这里得安排人到西郊迎接。”
“他二位要来干什么呢?”
“阎锡山受了孔祥熙的委托,打算把委员长接往太原,由老阎当‘调解人’、‘保证人’,和平了结这场风波。”
张学良倒吸一口冷气,握话筒的手有些抖:“投机取巧,火中取栗,由他阎百川居中包揽,他这是到我这儿来做买卖呀!”
“听人说是山西人精通买卖,老阎早就是个行家。”张学良“啪”地砸了下桌子:“阎百川是条老狗!砸不了他龟儿子迄一锤子买卖,我张学良从今往后誓不为人!”
……窝着这一口忿气陪端纳返回高公馆后,张学良就焦急着要把委员长他们送回南京,直率人一旦性急,往往也可笑,他甚至提出要化装出城、潜离西安的“下策”。
就在他出此下策的时候,南京鸡鹅巷53号幽深的屋子里,却是别一番鬼祟气氛。
刚刚返回南京城的戴笠,让人接来了军统局特务队队长刘乙光。戴笠高度兴奋,红光满面,一边干笑,一边作指示:“乙光呀,你赶紧在特务队挑选出十个人来,要机灵可靠,仪表周正的,一律穿蓝色中山服,佩带二号左轮,你亲自带到北极阁来公馆去,准备接受任务!”说到得意处,便从腰里解下张学良送给他的手枪玩弄着。刘乙光呆站着,闹不清究竟干什么,静等着下文。
戴笠继续说:“张学良有可能送委员长回南京。委员长昨天夜里暗示我和宋部长,一下飞机我和宋部长就接他进北极阁。”刘乙光摸着脑瓜,笑笑,忙往外走,戴笠又叫住他:“这个消息不许张扬出去!谁个张扬出去,我让谁脑袋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