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姆(Charles Lamb)
去注意一本书的内容是拿别人脑里榨出的东西来消遣。我却想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社会人对自己脑里自由地涌出的思想会觉得非常好玩。——《重蹈覆辙》剧中福宾汤爵士说的话。
爵士大人这句漂亮的机锋是这么深深地打进了我一个朋友的心坎里,他已经完全不念书,因此他脑里天外飞来的簇新思想大有增加。不管我有没有失去我思想出奇的令名的危险,我总要自己承认我贡献不少的时间,去念旁人的思想。在别人的空想里,我做梦地度去我的时光,我喜欢将自己沉溺在旁人的心灵里。我不走路的时候,就得念书;我不能坐着苦想。书籍替我想一切的东西。
我对书籍没有什么厌恶。沙茀斯伯利的文章,我不觉得太细腻优柔,朱黎山·王尔德的我也不以为太下流。凡是我认做是书的,我都能念。有的带着书的外形,我却不能当做是书。
在这“不是书的书”目录里,我可以数出宫廷起居注指南,袖珍书本(文学的除外),装订好而背后写着字的棋盘,科学论文,历书,法典大全;休谟,吉朋,鲁百孙,必提,孙安·金立斯的著作,以及一切所谓“绅士家里书库不可不备的书”;同福利非亚斯·朱西发斯(那位博学的犹太人)的历史,伯黎的伦理学。这些除开之外,我差不多什么东西都可以念。我的趣味能够这么广大并包,我真要庆祝自己。
看这类“穿着书的外衣的东西”栖止在书架上,像假圣人,霸占真正神龛者,侵犯神殿者,反把正当要排在上面的赶了出来,我自认这件事使我很愤怒。拿下一本装订得好像书的东西,心里希望这是个心地温和的剧本,翻开那“像书叶子”的东西,突然碰到一个憔悴凋零的《人口论》。希望得一本斯蒂鲁的文集或者法夸尔的喜剧,却遇着——亚当·斯密斯。看到那笨傻的百科全书(“大英”的或“京师”的)整部好好地排着,用俄罗斯或摩洛哥皮装饰,当那好皮的十分之一就够把我那冻得发战的大书舒服地再穿上一层外衣;使巴纳西鲁沙斯面目一新,破旧的来门·鲁立也能在世上重复旧观。我每回看这班冒充者,总想把它们的衣服剥下,将这抢来的东西盖上我那穿百结衣的老书,使能得到温暖。
有坚固的背脊,清清楚楚地订着,这是一本书不可少的条件。然后再谈到华丽。就是办得到讲究华丽,我们也不应该毫无分别地花费在一切书的上面。好像,我不情愿把一套杂志穿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一样。便服或者半装订(老是用俄国皮做背脊)是“我们”的装束。将一本莎士比亚或密尔敦(除非是第一版)盖上艳服,完全是纨袴虚荣爱慕浮华的行为。这种浓妆不能增加它们的价值。说来也奇怪,这种外表(这外表是那么普通的)不能引起快感,也不会增加书的主人占有的愉快。还有汤姆生的《四季》这本诗集最漂亮的时候(我是这样主张的)是有些撕破处同折卷的页子。由一个真真爱念书的人看来,“流通图书馆”的老旧的汤姆·朱黎斯同威克菲尔牧师传的玷污的纸页同破烂的外表是多么美丽,而且,若使我们不因为过于讲究而忘却人类的温情,那种气味(俄国皮以外的气味),也是何等的可爱!这些破书指示出曾经有千个手指快乐地翻那页子!——有的由它们得些快乐的寂寞女缝匠(做帽带首饰的,或者勤作的做女衣者)在她长日工作之后,已经入了深夜,她由睡眠里勉强地偷出一个钟头,一字一字地拼出那迷人的内容,好像将她的烦恼浸在一杯忘川的水里头!谁愿意这些书少有些污点?我们能够希望它们有什么更好的形相吗?
越是好的书,仿佛越不需要精美的装订。菲鲁丁,斯姆立,斯东,同一切这一类自己老是生下新版的书——“大自然的铅版”——我们看它们个本的消灭,没有痛心,因为我们知道这一部书是“万古不灭”的。但是一本同时又好又难得的书——差不多是海内孤本,当它毁坏了,
我们不知道哪里去找普鲁米修斯的火,
能够将它的光重新燃起……
这种书,比方像那公爵夫人所做的《新堡公爵传》——我们来敬重,来保存这样一个宝贝,没有珍贵的匣子会说是够得上,没有套子可以算坚固得够用了。
不止这类难得的,又没有再版希望的书值得这样看重;就是菲立·史得利,泰禄主教,做散文的密尔敦,茀禄等作家的老版子——虽然我们也有翻印本到处流通,人们有时也谈到它们,可是我们知道它们还没有(将来也未必能够)熔化在我们民族心里,所以不能变做通常的书——这类的书我们还是用坚固值钱的皮装起好些。我并不爱第一次对折版的莎士比亚。我倒喜欢雷和汤生的版本,没有注解,附上的铜版印得非常坏,只可当张地图或者提起书里说的是什么;并没有野心想和原版比赛,所以比那莎氏雕刻木版本还好得多,因为木版本是打算和原版竞争的。我对他的戏剧和国人有共通的情感,所以我爱那最常在人手里翻转的版子。——同这个相反的,堡门和弗烈取的剧本,我非对折本念不下去。八开本看起来觉得恶心,不能使我生出同情。若使这种版本的读者也有念别个诗人通行本的人那么多,那以我也可以喜欢这八开本,不再那么样爱老版了。我没有看见过一个比翻印《愁闷的分析》再麻木不仁的举动。把这古老的伟大老头子的骨头掘起来,用最时髦的寿衣捆着拿来给现代人骂,这又何必呢?哪个不幸的老板会梦想伯敦也有受大众欢迎的日子?——就是下贱的马伦也不能干件再坏的事情,马伦用钱赂贿司图拉福教堂的事务员,让他进去用灰水刷白那带彩色的老莎翁雕像,那像本来站在那里很粗糙地但是栩栩如生地配上颜色,甚至面颊,眼睛,眉毛,头发,他常穿衣服一切的颜色都画出来——无论怎地不完全,这是我们所有唯一的关于莎翁奇怪形容的记载。他们用一层白垩盖上去。我指“——”为誓,若使我是瓦亦克州的法官,我要把他们当作一双瞎闹渎圣的无赖,用足枷将这注书家同事务员都紧紧地枷住。
他们——这班捣乱坟墓的聪明人——工作的样子,现在活现在我眼前。
我会不会被人们当做胡思乱想的人,若使我老实地说,有几位我们诗人的名字读起来特别甜蜜,听到耳里另有一种滋味——最少,对我是这样子——比密尔敦,莎士比亚都来得悦耳。或者,莎士比亚这名字在普通谈话里太常用了,弄得走味了。最甜蜜的名字,说起来带着香气的是岂·玛禄,都莱敦,何桑登的都拉门,和考莱。
读一本书,在“什么时候”同“什么地方”读,都很有关系的。在大餐没有预备好以前,剩的五六分不耐烦的时间,谁会想拿《仙后》或者一本安徒留斯主教的训语来填这一点的闲空呢?
在读密尔敦以前,你差不多要先听一套严肃的音乐才行。但是密尔敦诗里有他的音乐,那听的人须要有恬静的思想同干净的耳朵。
冬夜——我们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温文的莎士比亚不怎么拘礼地走进来了。这时,最好读《暴风雨》或者他自己的《冬夜故事》——
这两位诗人你不得不大声诵读——一个人独念,或者(有时凑巧)有一个人听着。一个以上——那就变做无聊的听众了。
趣味热烈紧张的书,很快地把我们带到说奇事的地方,这种书只好让眼睛溜掠看过去。把它读出声是不行的。我就是听人念那比较好些的近代小说,也免不了觉得万分的不耐烦。
一张报纸念出声来是使人忍耐不下的事。有些银行里有一种习惯,(为着省俭个人的时间)让一个书记——他是里头最有学问的人——念出《泰晤士报》或者《纪事报》大声地把“为公众的利益”的全部内容读出来。用尽肺同演说家的本领,那结果是非常无味的。在理发店同客栈里,一个人忽然站起来,拼着字念出一段新闻,他把这个告诉人家像个新发明。又一个拣他自己爱念的也报告一段出来。这样子整张报一块一块地最后全说出来了。少看书的人看字看得非常慢,若使没有这种变通办法,一群里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披阅完整张报纸的内容。
报纸总是引起我们的好奇心。可是没有一个人放下报纸时,心里不觉得希望。
在那都俱乐部里,穿着黑衣的绅士拿那报纸看得多么久的年代了!侍者不断地叫着,“先生,《纪事报》有人看着。”我真听得厌烦。
晚上到了个客栈——叫好了晚餐——在窗台上找出好久好久以前有些客人一时大意丢在那里——两三本小城的老杂志,带着两人对面的有趣图画——下面写着“伟大的爱人与格××太太”;“屈伏了的唱高调女人与老浪子”——同这一类久已过去了的谣言,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吗?你愿意——在那时候,那样地方——把它来换一本更好的书吗?
最近瞎了眼睛的可怜杜宾对于不能阅览严重作品倒没有什么痛惜——《失乐园》同《可吗斯》这类书他可以教人读给他听——但是他却失去了那用自己眼睛飞读杂志或者滑稽文章的快乐。
我就是在大教堂严肃的甬道里,独自读《戆第德》时候,若使给人看见,我也不怕什么。
我有一回很舒服地躺在草上,在樱草山(她的新使拿)被一个很熟的小姐侦出,在那里读——《拍买拉》,我记不起有过比这个更可笑的惊讶。书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使一个男人看起来,觉得真真地害羞;但是当她坐在我旁边,好像决心和我同念,我真望它是——一本别的书。我们很要好地同念几页;她觉得这作家不合她的口胃,站起来——走了。温和的研究人们动机的学者,我让你去猜赧颜(我们中间有一个脸红了)在这两可的情形,到底是属于这位仙女,还是发生在我这田舍少年。你绝不能由我得到秘密。
我不大喜欢在户外读书。我不能够收下心读下去。我认得一个主张神位唯一派的牧师,他常常在早上十时同十一时中间,在雪山(师金吕街那时还没有出世)读一本腊得律做的书。这种忘却一切环境的能力,我自认是办不到的。看见一个挑夫的绳结或者一个面包篮会将我所知道的神学全由我脑里赶跑了,使我弄得比不知道五要点还坏。
还有一种路旁书摊的读者,我每次想起这种人我总要动情——那班可怜的先生,没有钱来买书同租书,由那排着书卖的摊子上偷些学问——老板,用他厉害的眼睛,老在那里不高兴地看着,心里想什么时候他们才不看。悬心吊胆地冒险着,一页又一页,无时不在预期那老板会下个禁谕,但是他们又舍不得那种快乐,他们这样子“捡来些充满恐惧的快乐”。马丁·伯就曾这样每天念一点,读完两卷克拉力沙,那时管摊子的冷下他这可赞美的野心,问他(这是在他年轻时候)到底想不想买那本书。老马说他一生中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没有念一本书有那次不安的偷看的一半趣味。一个现代奇怪的女诗人对这问题用两首非常动情,但是很朴素的诗来歌咏:
我看见一个眼睛充满热烈希望的小孩
在书摊上翻开一本书来,
读时节好似想一气念完;
开书摊人看见这样,
我听见他很快地向少年招呼,
“先生,你从来没有买过书,
所以请你不要在这里看书。”
小孩慢慢地踱开,叹口气,
满望他从来没有认过字母,
他就不会用这老东西的书了。
穷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远没有尝过;
我不久又看见一个小孩,
他脸上好像老是饿着,
那天最少是没吃东西——
他对着酒店的凉肉用着眼睛享受。
我想这个小孩的情形必定更苦,
这么饿着,想着,这样一个便士也没有,
对着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会希望他生来没有学会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