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George W· E· Russell)
从前有一回我写了一套“社会影像”。那些文章是试去描写被他们的境遇同职业所影响的各种人们。有一种人我忽略了,那是学者;这是因为学者,异于教师或者教授的,现在变成这么罕见的人物了,恐怕没有几位读者会认出他的肖像。因为我用“学者”这个字时,我是指不计实利地献身于知识的追求的人;不是为着什么将来的目的,也不想把所学的用到实际的事情上去。在往昔的日子里,这种的人很多,不单是大学里,那是它天然的老家,却是在一切预想不到的地方——别墅里,苏格兰堡垒里,大礼拜堂的围地内,乡下的牧师住宅里,腾普尔同林肯法学院里,阿忒尼安俱乐部里——甚至于,有时,自然把公务全疏忽了,在政府各部的衙门同内地税局里。学者,就那时候人们的解释,勤紧地读书是因为他想多知;虽然在他老年的时候,也许会发表一篇“专门论文”,一本“小册子”,或者一篇“短篇论文”,他天天所追求的目的并不是出版这些书,却是学问本身:
“这个人决心不想‘生活’,只想‘多知’。”
学者,作这样解释时,没有像他所应得的那样深深地得到人们的赞美。虽然勃浪宁尽力颂扬他,一般趁韵的诗人同浪漫主义者常把他拿来做笑柄:
你曾经在那最成熟的学者身上看出一种对于一切外炫的
暗暗看轻么?
他的衣服是不称身的,从他的鞋子到他的领子,
他的头发是没有梳的,不然就是梳错了。
袖子太长,遮着他的手指,
他的脊柱弯曲,他的身体没有风姿;
那种心不在乎的神情引人发怒地现在他的身体同脸孔的
每个动作之中。
乔治·爱略脱是非常看轻可怜的老加索绷,“玩味着关于古实同密士勿能穆这个淹博的错误”。窝德夫人的爱德华·郎干简直是比他的学生洛贝·厄尔兹密尔更无用。窝尔忒爵士拿多密尼·散普孙的不会酬应同伊拉斯莫斯·和立地的渊博来开玩笑。《愁闷的解剖》的作者——他自己总得算是一位学者,若使世上真有过一个学者——对于他的同流人们写出这个很不恭维的描摹:“勤读的学者常犯着脚风病,风邪入肺症,鼻涕膜炎,身虚,胃弱,坏眼睛,胱麻病,疝痛,不消化,紧塞症,头晕,胃气,肺痨,以及一切从坐得太久而生的疾病;他们多半是瘦,干,皮色不好;花掉了他们的财产,失丢了他们的聪明,常常失丢了他们的性命;这全由于过度的辛苦同非常的用功。”
这一串疾病的名字已经是够长了,用不着再加上道德上的责备。然而一位有名的教师在剑桥大学对着剑桥的学者演讲时,却说出这样的劝告:
“一个人也许可以做个勤读的学生,然而只是‘独善其身的’。真的,在那种缩小同自足的生涯里,甚至于就是内容更宽阔,更复杂点,含有一种特别使人们只为着自己而生活的危险。那种天天地积蓄知识,天天地耽溺在文学的或者科学的追求是一种讲究高尚的自私的最强表现之一。在年轻读书的,一个人就该注目在将来对于本代的实际服务;在年老时还念书的人,就应当此外还写文章,只图己利这个罪名总要设法减轻或者取消——减轻了,若使他打算把他所知道告诉别人,取消了,若使他借此能够献身于人类。”
这是很显明的,这位说教人很瞧不起“学者”,像前面所说的学者。在他眼里,年轻的学者只当他为着“将来对于本代的实际服务”而读书,才是可敬的;年老的学者便是预备著一本书那才是可敬的。在这位说教人的口里,“告诉别人”是等于教书,写文章,以及其他灌注知识的形式;“献身于人类”是等于分明地为着一些崇高的目的而著作,使读者可以得到教训。这类的意见,对于不计实利的学者的事业同性格都是加以贬词的,是做到那样坚固地管着现代人们的心,弄得极少数真正念书的人们好像是很不好意思,除非是他们能够说他们念书为着什么实际的目的。他们是正在教小孩子或者大学生;或者他们预备当个教授的资格;或者他们快到美国去演讲;或者他们是一部二十册的克里特历史的撰稿人;或者他们忙着弄出一个新的批评学说,那能将一切教会同信条全扫到垃圾箱里去。但是时时刻刻,在一切事情里他们老是讲实际的。他们求学问,不是为着学问自身的缘故,眼睛却是全看着实用——同利益。一位这类的学者对于一个正忙着念一本地质学的年纪轻点的人说道:“下学期教学生时候,地质学对你会有什么用处没有?”“没有。”“那么这不是有点可惜吗?”关于一位有名的研究亚里士多德的学者,曾经有人问过——“他是为自己的快乐而念亚里士多德吗?”“不,他是为着挣钱才去校订亚里士多德的集子。”我自己知道一位“在剑桥大学名誉卒业试验里考第一名的人”,他的密友们说自从他得到他的“学友”地位以后,他们老没有看他打开过一本希腊文或者拉丁文的书。“他是个事务很忙的人,他要读他的泰晤士日报”。
看了这种的学者同用功,再去看窝尔忒·赫德拉谟那类的人,人们会很锐敏地感到心神爽快。窝尔忒的兄弟刚出版一部他的《言行录》。他是一个适合我所下的定义的“学者”。他念书,因为他想多知道——全知道——一个把他迷住了的问题的内容。他的成年时期是在剑桥大学内钦格学院这个美丽区域里过去,“大规模地读书,他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值得的,由他看来,一切有用的知识好像差不多是都该晓得的,为的是要做批评同解释他所中意的作家的预备。”可是“著起书来,他老是迟延,不肯出一本正式的书。”总之,他非常竭力地用功,但是没有什么当前目的,只是想能够了解他所喜欢的问题的内容。在一种自责的奇怪心境之下,他写底下这几句话给他的朋友,他许多的信他好久没有回复:“并不是我忘记了我的朋友;但是一个学者他的工作是容不得怠慢的,那是太要紧了,所以无论如何要占住他的全部时间,不让他写什么别的东西。这就是威至威士的意思,当描写当时的剑桥大学时候,他说看见‘学问变做自己的奴才’。”
然而,不管他是多么一心一意地研究专门的学问,那些东西一百人里恐怕没有一个人——就说是在知识阶级里——能够跟着他研究,窝尔忒却既不是炫学的人,也不是沾沾自喜者。他是同沉闷的考古学者那班人没有关系的。若使在已是专门知识内我们能够有更进一步的专门,那么赫德拉谟的“专门的专门”是希腊抒情诗韵律的精髓。在一位学者之外,他又是一位诗人,同一位更出色的音乐家;他用乐律来研究希腊抒情诗人的词句,这可说是照着他工作的进行的一盏明灯,把隐晦的地方化为光明,将崎岖道路变做坦途,好像他能够跳舞唱歌着,当他兜穿过别个没有得到光明的学者步履艰难地走过的地方。剑桥大学近来所产生的最出风头的古典学者前天才告诉我,我从来不懂得希腊抒情诗的真意,一直等到赫德拉谟对他唱出施蒙尼迪同莎浮的残篇,一面用钢琴和着,把诗里辞句和英国民俗的传统调子相配。
几年前,现在的三一学院院长这么美妙地说出当先生的人们的几种资格:
“先生应当是学生的榜样,在身体上好似在精神上同性格上,他们应当是活泼,强壮同有力。他们应当有新鲜空气的神情,蓝色的天,东北风,大海,大山,草原,花儿,棒球场,网球戏的神情——别要带着书房,迟睡,食而不化的‘时代’,‘大纲’,‘纲领’,‘纲领的摘要’同——更是鬼气森森的——‘概略’的神情。”
正式的同专门的教读是赫德拉谟的生涯里的极小部分;但是他会碰到亟欲跟他到希腊文化这块地上乐园,在那里他是这么无比地娴熟的,年轻人们,无论男女,他都是乐于做引导他们这个工作;谁也相信,他性格的可爱的大部分原因是在他那种真正希腊式的对于人生,美形,清澈的天同户外生活的爱恋。“若使我不是一个研究希腊文学的学者,”他常常说,“我会想做棒球专家。棒球,音乐,希腊诗同打猎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一位在剑桥大学同他一起骑马散步的朋友说:“你走过‘学友园’,他一定要停着去看那一双白樱树,‘自然界里最白的白’。他爱驰骋过某一条马路,那里两边有高高的篱笆,错杂地丛生着野蔷薇。‘天是一块多花的草地:希腊人这样,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东西。’他是追着猎狗的一个大胆骑者,但是这是一定要承认的,他是无规则地跑着。不只一次,当他的伴侣向左或者向右拐弯时候,赫德拉谟飞跑高兴得忘情了,会一直往前奔,像个离弦的箭,人们看他在远处还竭力跑,那天就不再看到他了。”
窝尔忒·赫德拉谟在四十三岁时忽然死去。若使这章是打算用来批评他的一生,那么一定要从道德,或者甚至于宗教方面,去讨论时间同上帝赋与的智力的最好用法;但是我的目的却是完全不涉及个人的。我只是引一个稀少的近例子,那类人快被近代生活的竞争怒潮所完全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