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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迪与安慰

——评叶圣陶的童话

文/慈琪

叶圣陶写写停停,愤慨着,悲叹着,终于写到那最黑暗阴惨的《稻草人》。他写一个稻草人在黑夜的田里目睹的几场人间惨景,写饿死的孩子,自杀的女人和失去庄稼的老妇,写焦急忧怕,无能为力,最终颓然倒下的稻草人……

自第一位有意识地为孩子写作的知识分子开始,关于童话该如何书写,作者们之间便一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有人认为童话应该纯美天真,给孩子以安慰;有人认为童话应该担当起教育的责任,给孩子以启迪。早期的儿童文学创作尝试,徘徊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迟迟没有达到平衡统一。从叶圣陶1923年出版的第一部童话集《稻草人》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条路,一条从天堂走向人间,从灿烂白日走向寂寂黑夜的泥泞的路。收录在《稻草人》里的23个童话,于短短一年的创作中呈现出巨大的风格差异,颇值得今天的人们寻来一读。

叶圣陶的第一篇童话《小白船》,写于1921年11月。一段一段轻快诗意,童心童趣的奇幻描述,足以带领孩子们进入美的殿堂:溪面的萍花,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来往,针一般地微细;独有两颗眼珠大而发光……而后面两个孩子乘着小白船迷路了,遇到一个大人,他们之间的对话令人印象很深,也颇引起争议:

“鸟为什么要歌唱?”

“要唱给爱他们的听。”

“花为什么芳香?”

“芳香就是善,花是善的符号。”

“为什么小白船是你们所乘的?”

“因为我们纯洁,唯有小白船合配装载。”

(对话节选)

对于这种将儿童之真善美不遗余力地描绘出来的手法,一些人认为童话就应该如此,应当将美好与希望的梦境保存在孩子心里,不让他们沾染现实的黑暗可憎;另一些人认为这样的作品太不切实际,对孩子没有丝毫的益处,只能让他们沉浸在天真甜美的幻想之中,难以承受必将到来的种种苦痛之打击,尤其是在混乱不堪的时局中,各处都在暴乱打杀,没有几个孩子能全然不目睹这丑陋的世间。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在初试新体裁的兴奋与沉醉之中,叶圣陶连续四天写了四篇童话:《小白船》,《傻子》,《燕子》,《一粒种子》。他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流连于人类的天性之美,大自然令人感动的奇景,万物的和谐稳定,即使有小小的破坏和阴谋出现,也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有令人安心的圆满结局,坏人们忏悔了也被原谅了,善良的人幸福地继续生活。但渐渐地,生活的严峻让叶圣陶回归到他的现实主义上来。这些美好的童话没有给任何问题找到解决的途径,人们依然贫病缠身,人们依然饱受欺凌。他不愿意再向孩子隐瞒这些事情。于是,从十二月开始,他写《地球》,《大喉咙》,写劳动的穷人,写坐享其成的富人,从这些故事开始,他警告富人若继续不劳而获,欺压穷人,终将有不好的结局;他也同情穷人的苦痛,幻想有人能来帮助他们。虽然已经写到了现实的层面,这些故事依然显得太过理想,仿佛民间故事里的灰姑娘,只能依靠仙女教母的怜悯和王子的爱才能获救。对于那个时代来说,显然还是不够的。

因此,到了一九二二年,新的童话愈发挣扎和悲哀了。三月的《玫瑰和金鱼》,讲述一对青年恋爱的故事。两人各自种了玫瑰,养了一条金鱼,玫瑰和金鱼都很快乐,觉得主人很爱它们,主人自己也有心爱的人,真是太幸福了。后来它们被当作爱情的见证交换,两个人的感情却降温了。分手后,两人不再精心照顾对方的礼物,金鱼死去,玫瑰也枯萎了。

五月的《快乐的人》和《小黄猫的恋爱故事》颇有黑童话的味道,前者写一个人被快乐的薄幕包裹着,看不到世间的惨痛丑恶,认为所到之处都是盛世美景,卖艺的穷人在他眼里是享受着工作和艺术的愉悦。一个恶神见不惯他的快乐,戳破了薄幕,此人就在那一刻死去了;后者写小黄猫爱上了白鹅,白鹅却问,你爱我什么呢?小黄猫说爱她的羽毛,脖子,眼睛,翅膀,白鹅就把这些一样样从身上取下来,丢成一堆。小黄猫看着这些七零八散的东西大为惶惑,我爱的白鹅去哪了呢?——这些故事看似在说恋爱,说快乐和爱情的易失,其实也透露出作者当时迷茫惶然的心境,究竟怎样才能让所有人摆脱凄凉悲惨的生活呢?现实真的不容许孩子般天真美好的感情永恒存在吗?他写因歌声而被主人宠爱的画眉鸟,飞出去探寻生命的意义,他写瞎子和聋子对调耳朵和眼睛,却没有听到和看到他们想象中美好的世界。

叶圣陶写写停停,愤慨着,悲叹着,终于写到那最黑暗阴惨的《稻草人》。他写一个稻草人在黑夜的田里目睹的几场人间惨景,写饿死的孩子,自杀的女人和失去庄稼的老妇,写焦急忧怕,无能为力,最终颓然倒下的稻草人……它似乎宣告着作者在探寻世间意义和救赎之道的再度失败,一九二二年的这些童话已经黑暗得不太像给孩子读的童话了,成人的悲哀盖过了孩童的无忧,文风愈来愈沉重,从欢乐的天堂缓缓坠入灰蒙蒙的大地。

后来的一些评论家认为,叶圣陶的童话创作之路是失败的,他没有处理好对儿童展现真实的“度”,任自己的创作被现实左右,从而失去了“儿童本位”,写出了不大适合给孩子看的童话。但作为中国第一部童话集的作者,叶圣陶的创作尝试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经验和反思之处。要说他写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童话,适不适合孩子读,现在的我们应该能更容易地作出判断。诗意的童话,凄惨的童话,野性的、无意义的童话,在安徒生、王尔德、格林兄弟那里能找到许多,有的适合六七岁的孩子,有的适合十一二岁的孩子,有些或许更适合大人阅读。

二十世纪初期的中国作家的困惑,对如今的儿童文学创作者和阅读推广家来说已不成问题,他们可以更好地为不同性格年龄的孩子选择合适的读物。今日的孩子是幸运的,有那么多精心创作的故事静静躺在书店里,等待给予他们启迪或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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