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预报总是这么坑人，说好了今天晴天的，怎么云彩突然从天的那一边大军压境般地冲了过来，我扭头看着窗外的乌云，还有在一瞬间哗哗的大雨，心凉了一半。

我的房子啊！昨天刚刚用好不容易才从讲台偷来的白色粉笔画在操场一隅，今天打算一下课就去玩跳房子的，现在看来一切都泡汤了。我沮丧着脸，咒骂着窗外的大雨。

“老师，许小晴同学不好好听课，她又走私了，总是往窗外看。”

我一惊，立马坐正，双手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同时用眼睛斜了一眼正站得直直的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猴子同学，一脸得意的样子，看来我的沙包没有白带，下课后我砸死他。

因为死猴子的报复，我被罚了一节课站着不让坐下，我一边站着一边将咒骂天气的心情全部转移到他身上。期待了很久的下课铃终于响了，我狠狠地用沙包冲着他的后背就扔了上去，看着他疼得哇哇大叫，我的气总算消了大半，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小花伞，径直出了教室。

校园里的高墙随着我们的开学被换成了黑色的镂空花栅栏，我坐在走廊的台阶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想起猴子前几天写的作文里的一句话：一个个红红绿绿的伞就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磨菇。老师说：“这个比喻很新奇，作为一年级的新生是很难得的，希望大家都向吴子豪同学学习。”我嘴一撇，扭头看着他：“红红绿绿是只有红色和绿色，怎么可能变成五颜六色？那是花花绿绿啊，白痴！”我用铅笔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许小晴同学，虽然你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但是你也不能嫉妒别人。培根曾经说，嫉妒是一种软弱的傲慢。艾青也说过，嫉妒是心灵上的毒瘤……”我成功地成为了教育全班同学的反面典型，那堂课上得可真是深刻，我看着猴子拧成一团的坏笑，真想找个东西塞住他的嘴。

远处走来一对情侣，两人合撑一把伞，男的搂着女的腰，就像电视上正热播的《情深深雨濛濛》中的男女主角一样，令人羡慕，要是以后也有一个这样温柔体贴的男生来呵护我多好，我不禁微微笑了。

可是这沉浸在幻想中的一笑竟然被猴子窥到了，他立马钻到我的伞下，和我并排坐在一起。

“看见帅哥了？”他一边吃着五香麻辣条一边傻乐。

“瞎说什么呢。”我白了他一眼。

“不然你怎么笑得色咪咪的？”他继续穷追不舍地问。

“谁说的谁说的？再说了，哪有什么帅哥！”我双手叉腰冲他叫道。

“我不就是啊！”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把抢过来他的五香麻辣条，“见过自恋的，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

“对了，上课的时候，你说我走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词，好像我贩卖毒品似的，下次记得说走神儿。”我一边嚼着一边叮嘱他，“不对不对，没有下次啦！”我突然意识到了这种把柄一定不能再被他抓到，否则再让我站一节课我的脸还往哪儿搁。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捧住我的脸的，那个时候我梳着两个大辫子，一边扎着一个蝴蝶结，有几缕很长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他用手将我的刘海儿拨开，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嘴。

我的眼睛快瞪出来了，周围充斥着浓厚的五香麻辣条的味道，吓得我都忘记怎么嚼了。他说：“你嘴上有一个芝麻粒！”然后就转头跑回班了，还不忘回头对我做一个大大的鬼脸。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听着上课铃急促的响声，一时竟然没有动弹。

真应该臭扁他一顿！我一边想着一边往教室走去，攥着袋子的手紧紧的。

“许小晴同学，你怎么又迟到了？上课铃打完都已经好久了，这节课你站着好好反思一下吧。”

我安安静静地回到座位上，把五香麻辣条放在桌斗里，看见猴子低着头假装看书，因为课本是反着的。

我拿出语文书没有坐下，猴子突然也站了起来，“老师，刚才我们在操场上看到一只被雨淋湿了的流浪猫，我们觉得它很可怜，就想给它买点吃的，许小晴不仅自己出钱买了一包五香麻辣条，而且还帮着它找家，所以就来晚了。”

猴子说完，我看到老师那赞许的微笑，于是那堂课，我侥幸逃脱了站着的噩梦，可是坐下后，却再也没有勇气面对猴子那双大大的眼睛。

（二）

刚迈入幸福路小学大门的时候，我的右胳膊用绷带挂着，暑假里玩捉迷藏，马上就要摸电的时候跑得太急了，一个前扑就趴在了地上，我还很得意，我用手支住地啦！就听见骨头嘎嘣嘎嘣脆的声音，我哇的一下子就哭了。

老师领着我进班的时候，把我安排在了吴子豪的旁边。

“你这名字起的真奇怪。”我用左手把书包放到桌子上。

“怎么奇怪了？”他抬起一张充满疑惑的脸。

“吴子豪，我自豪，你自恋吧？哈哈……”我大笑道。

“你才自恋呢，穿着一条黑裙子，还那么多亮片片，你以为你走模特啊！”他指指我穿的那条新买的裙子。

“我就是走模特怎么了，你个小矮个，想走还走不了呢！”我看着他比我矮半头的身高。

“我怎么挨着你这个残疾人，真是晦气，离我远点。”他摆摆手，像扫大街一样把我从他的视线里扫走。

“你才残疾人呢！”我刚想抬手打他，却疼得我哇哇直叫。

那个时候我们的战役就开始打响第一枪，三八线是他画的，因为我的右手动不了，但是他总是出线，还故意碰我绑着绷带的右臂，我还不了手，心里气得很，就开始骂他，溅得他一脸吐沫星子。

“你是不是又吃五香麻辣条啦！真是好难闻啊！”他伸出鼻子像狗一样地嗅着空气。

“切，你要不要也尝尝？”我拿出一包递给他。

他吃了一根后，便每天一下课就跑到小卖部，挤在一群小朋友中努力跳着，希望以此来弥补他的身高，一边跳着还不忘挥着五毛钱大喊：“阿姨阿姨！要一包五香麻辣条！”

我们的日子就在水深火热当中度过，每一天都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你出线啦！”我用左手拿着铅笔头刺他。

他抓住我的马尾辫使劲拽。

“啊啊啊……疼死我啦！”我突然很大声地叫道。

正在黑板上写汉字的老师警觉地扭头看向我，同时也看到了吴子豪的暴行。

很开心他被罚站一节课，我暗自窃喜，不过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看见他把右腿往屁股底下一盘，上半身依然挺得直直的，从前面看根本不知道他是坐着。

真是聪明的家伙，这样都能蒙混过关，于是这招我也学会了，但他每次都报告老师，结果我被罚得更狠。

两个月后，我的胳膊痊愈了，我穿了一身白色碎花裙子，激动地摇着胳膊，吴子豪见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你这个泼妇竟然还有这么淑女的一面？”他环视我一圈说道。

“你才泼妇呢！”

“看看，我就说嘛，狗改不了吃屎！”

“你……你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大坏蛋大笨猪大白痴大傻瓜！”

我拽住他的耳朵使劲往两边拉，他的耳朵每天就是这样被我拽大的，以至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同学忘记了真名而改叫大耳朵图图。

我从书包里掏出我的蝴蝶风筝，胳膊挂了那么久都痒痒了，我一溜烟跑到操场上。

本来就不娴熟的技艺再加上一阵又一阵没有规律的乱风，吹得我的风筝摇摇晃晃，不到一会儿就挂在了树枝上。

我在树底下又哭又闹但无济于事，吴子豪不知从哪个土地公家里刚冒出来，一个箭步跑到树下，蹭蹭蹭就爬了上去。

他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那个可怜的破了一个大洞的蝴蝶风筝，他擦擦汗，微笑地递给我。

我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等，”我回过神儿来，“谢……谢你啊。”我半天才吐出这四个字。

“谢我？那以后不要再叫我笨蛋白痴了。”

“那叫你什么？”

“叫我豪豪吧！”

“叫你猴猴还差不多，爬树爬得这么快。”

“行！就叫我齐天大圣孙悟空！”他拍拍胸脯，骄傲地说道。

“这个死猴子……”我小声嘟囔，心里却还是很感激的。

不过以后的日子仍然没有任何改观，三秒钟一个白眼，五分钟一顿打嘴架，一个小时后开始动手。我们两个的故事在校园里流传着，因为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再加上我每次都掉眼泪，所以猴子背上了黑锅的罪名。

他被调开了，我也换了新同桌。我们之间，隔着许多小朋友。

安静了。

上课的时候，我看向我那个安静的同桌刘向北，带着小小的眼镜，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衬衣，斯斯文文的，让人不忍心打扰。

我又望了一眼猴子，他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用铅笔在桌子上乱画，然后呼呼大睡了。

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三）

放学铃一响，我们就开始收拾书包，其实放学铃还没响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准备了。

“许小晴，和我们出去玩一二三四五吧！”猴子和他的新同桌站在我和我的新同桌前面。

他的新同桌叫李明，和我们英语课本上的人物名字一样，不知道Danny那个绿色的恐龙在哪里？

“不行，你有时间还是算一算数学题吧，今天上课讲的内容，我看你有几道还空着呢，我可以留下来教你，”刘向北扶了一下眼镜，看着我说，“简单的加减法，同样也是数字，算会儿题也会遇到一二三四五的。”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坚定的眼神，我无奈地说：“猴子，算了吧，你们先玩吧，等我写完作业再去找你们。”

他俩瞪了刘向北一眼，拉着手出去了。

我重新拿出练习本，用铅笔在木桌上打着草稿艰难地算着。

“十二加上三十四，是不是五十六？”好一会儿我才扭过头问他，他正在看一本故事书，竟然不是带拼音的版本。

“不对，你再算算。”他连头都没抬，就把我算了好几分钟费了好多脑细胞的成果否掉了。

继续艰难地算着……

“不行啊，怎么算都是五十六。”我擦擦头上的汗，快哭出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把头凑过来，看着我的练习本。

“你看啊，一加三等于四，二加四等于六，所以答案是四十六。”他用铅笔在本子上娴熟地划拉着。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于是这一道题，我一直算到太阳落山了才弄明白。

看见猴子和李明满头大汗地跑回教室开心的大笑，我就羡慕嫉妒恨，他们玩的一二三四五可比我这个一二三四五好玩多了。

（四）

晴天，难得的大好晴天。还没下课，我的手就已经攥上了沙包。看见猴子冲我这边笑，我向他挥一挥手。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

英语老师继续讲述着丹尼和珍妮为李明庆祝生日聚会的故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下课铃已经打响，而我早已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了。

铃铃铃，冲！

我趁着刘向北没有拽住我说你把今天的单词给我背一下的大好机会就跑了出去，随即还有猴子和李明跟在身后，我们三个一直跑到操场，看见我用粉笔画好的房子后，开始石头剪子布。

哈哈，我总是赢。于是我跳啊跳啊，越跳越激动，终于脚下一滑，磕破了膝盖。

“呜呜呜……”我坐在地上，顾不上白色裙子染上黄土，顾不上机器猫的小内裤会不会被别人窥到，我只知道，我的膝盖磕出血了。

一见血我就晕。我哭得更厉害了。

“李明，咱俩一边架一个胳膊，赶紧去医务室。”我听见猴子跑过来的声音。

我就像一个瘫软的洋娃娃，被他俩架到了医务室，消完毒，抹上紫药水，用纱布包好，我一瘸一拐地出来了。

那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看见裙子上的土已经被猴子拍干净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照进了阳光一样明媚。这个比喻要是让语文老师听见，一定会在全班表扬我的。

“你俩对我这么好，真是铁哥儿们。”我第一次冲他俩笑得那么灿烂。

“岂止是铁哥儿们，是金哥儿们。”猴子说。

“对，是超级无敌金刚金哥儿们！”李明说的时候很有奥特曼打死小怪兽后得意的语气。

这个奇妙的组合就从此诞生了，我是超级无敌飞天小女警，猴子是超级无敌蜘蛛大侠，李明是超级无敌侦探柯南。我们对着小学旁边的儿童公园里的一棵树发誓，这一辈子都永远不分开。

公园三结义的故事又迅速蔓延开，主角总是我们，从小就有当明星的潜质，没人栽培真是可惜了。每当我们三个浩浩荡荡地走在操场上的时候，其他的小朋友总会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可以加入你们当中吗？”一位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可爱女生娇滴滴地问道，还不时回头看看他旁边的那群姐妹，羞红了脸。

“不行，这是要交会费的。”猴子双手在胸前一盘，仰着脑袋说道。

“啊？那多少钱？”小女生眼里出现了泪花。

“不多，只用每天一人一包五香麻辣条就可以了。”猴子突然露出了坏笑。

“可是妈妈总是不给我多余的零花钱……”小女生眼里的泪越积越多。

“你看你的脸啊，都成肉团子了，省出一顿早餐钱，就当减肥啦。”猴子怎么出这么馊的主意。

我一把拉住小女生的手，把她拽到了一边，劝她赶紧离开吧，猴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这个小团体的人数已经够多了，三个呢，是吧？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打扰我们了，我们三个并排迈入校门，走在操场，穿过走廊……他们俩就这样走着走着变得越来越高，从比我高一个指甲盖，到比我高一头，以至于很轻松地就能弹到我的脑门，我才意识到——

我们长大了。

（五）

每年的聚会都少不了我们仨，可是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我都会记在心里。六年的小学毕业后又过了六年的一次聚会，是猴子的生日，大家一起在饭店庆祝。

李明穿着黑色的半袖衬衣，深色牛仔短裤，刚洗干净的白色板鞋，就被我不小心踩了一脚，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印记。

“哈哈，我可是第一个踩你鞋的啊！”我拍拍他的肩膀。

“希望也是最后一个。”他一边擦鞋一边无奈地说。

猴子穿着牛仔长裤，格子衬衣，一点不减当年的帅气。我坐在他的右边，李明坐在他的左边，时光好像倒回了十二年前，我们三个风风火火地并排走在操场上的样子，引来周围小朋友的一片唏嘘。

吃饭期间，真心话大冒险，啤酒瓶在中间飞速地旋转着，我们安静地屏住呼吸，瓶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指向了猴子。

“哈哈，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吧。”

“说，你的初恋是谁？”

“啊？你们太狠了！”

他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了句：“许小晴。”

然后我听见他凑到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还记得那个吻吗？”

一年级，下雨天，单纯的，没有一点杂念的，美好的，永远也找不回来的那个童年，那段友谊。

我以为，这一切会被我遗忘在心里最隐蔽的一个角落，没想到他还记得，或者，他一直就没有忘记。

这个两个人的不能说的秘密，曝晒在阳光下，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一瞬间，我想起了他揪我辫子被罚站时盘腿蒙混过关得意的样子，我想起了他故意出线碰我打着绷带的右胳膊看我疼得直叫然后坏笑的样子，我想起了他架着我去医务室焦急得流汗的样子。

我想起了那段友谊，和那时单纯可爱的我们。

“我和初恋，不打不相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