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安赶夜路的经历是从青岛开始的,坐在一辆辆货车上,前往山东各个角角落落里的村镇,他常常傻呆呆地坐在副驾驶上看黑黝黝的山峦的剪影,或是车灯能够照射到的一点光柱,他回想起从前赶夜路,大都是在火车上。
来青岛那天,他从火车下来已是深夜,空气实在冷得彻骨,冻得人浑身发抖,他没有穿厚的衣服,寒冷让他突然清醒,这是一个小站,兰村,火车又轰隆隆地开走了。
昏暗的灯光是从小站屋顶的一枚灯泡发出的,光线极弱,伴着光怪陆离。
行人挤挤挨挨提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去,即使这么晚,也有人等在站外接站,亲人或朋友,接到了人热乎乎地抢去对方行李,边走边聊,嘴里喷出白色的汽雾。
梨安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有相熟的朋友和亲人,只有开往青岛的大巴车上的售票员假装热络地与他打招呼,请他上车。
在青岛,梨安一如既往地去外地送货,像平时一样,每次都躲不过去,即使因事行程改动,送货也会被安排延后,田鸡一定力荐梨安去,说梨安去便万无一失了。
梨安最怕的就是拉着整整一车货,送到山东最偏远的乡镇,深山老林,荒无人烟,绕整夜山路,方可见一座冒着浓烟的工厂,遍地寻不见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时常在车上过夜,随着山路崎岖的颠簸,为节约成本,有时睡在停车场提供的又脏又臭的大通铺上。
冬天,冷得出奇,大风的冬夜,梨安瑟瑟发抖地缩在仅有一床潮湿且散发臭味的被子里,等着挨到天亮。但他也常想起母亲的话,不要跟人比,只比自己的过去,比起16岁到广州的经历,午夜都要哭醒的不堪回首的过去,现在已经很幸福,所以,他没有太多的贪念,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在章丘出差那天,因为客户拖拉,梨安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回青岛的车,只得夜宿章丘。
章丘是千年古县,8000年前便有人迹,历史可追溯到商代,如今城市古朴陈旧,犹如久远的墓穴,冷冷清清的,天黑之后,梨安寻到一家小的旅馆,如座破庙,夜里有只乌鸦飞到房顶上呜哇乱叫,他一个人趴在被窝里捧着一本书读。
章丘是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乡,在她还未饱尝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痛苦时,在章丘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与乱世隔绝,这里处处旧景,山明水秀,眼前尽是些“露浓花瘦”和“藕花深处”的画面。
天没黑时,梨安想寻找“西亭日暮”,随处乱走,刚巧附近一条河,河边有塔,河上飘着浮萍,他猛然惊觉,塔便是亭,浮萍便是藕花,原来词人的童年就在他的身边,只是他浑然未觉。
梨安想起小时候的事,每次回外婆家,他都喜欢和表哥表姐跑到田野里面去玩,直到太阳落山,母亲才会出来寻人,她走一步喊一声梨安的名字,而他躲在高草从里不肯出来,不想回去,可是这个异乡的黄昏里,没有母亲的呼唤声,他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一个人往回走,路过一座小公园,园门未锁,斑驳的铁栏杆生着铁锈,半扇竟然开着,于是他走进去,园内没人,踏上青石台阶,前面出现一座圆型孤坟,碑上刻着“周良之墓”,字已模糊几乎无法辨认,他站在墓前良久,后来竟稳稳坐下来,四周静得出奇,只有微风吹来的沙沙声。
回到小旅馆,他趴在被子里读书,一只乌鸦在头顶叫着,好像认识他一样。
去过章丘几次,却只住过一次,还有一回明明已经没有返青岛的车子,梨安已做好投店的准备,突然路边一个修鞋的老头跑到马路上帮他拦到一辆回青岛的大货车,梨安捧着两只白瓜上了车,车上仅有一名司机,留着浓密的胡子,看起来很吓人,他只问梨安住在青岛哪条路,便不再多话,直到深夜他们方抵达青岛,他将梨安送到停车场门外,梨安感激地将两只白瓜留给他,他不肯收,第一次冲梨安笑笑。
梨安去淄川也是夜里,下了高速,路边全是蒲松龄《聊斋》里的人物画像,高高的两面墙上全部画满鬼狐,个个青面獠牙,高速两侧是果园,园里布满坟丘,车灯闪过,坟上用砖头压着叠叠纸钱,随风飞扬,梨安疑心会有一个白衣女子拦路搭车,当然没有。
在潍坊,陌生人敲梨安的房门,他说这旅馆里只有他们两个,可以谈谈心吗?梨安说好,他便坐下来,他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即墨人,某机械厂厂长,他不停地讲自己的事,牙齿不太整齐,偶尔有口水喷出来。后来他回他的房间,钥匙竟然找不到,服务台也已寻不到人,他便又折回梨安房间,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了一夜,早上他留了名片给梨安,说想开车送梨安去火车站,梨安谢了他,自己走了,临出门时把名片丢进了垃圾筒。
第二次去潍坊,梨安又住进了那家旅馆,仿佛一种习惯,每一次去相同的城市,他都喜欢住在同一个地方,那天他很惨,没有车子,他一个人从青岛坐依维柯到达潍坊,已是深夜,司机将八个巨大的箱子连同他丢在路上就开走了,他到处拦车也拦不到,天已黑了,起了风,他冻得不行,没办法,幸好他还记得那家旅馆的路,他便将一件一件货物搬到最近的路口,再一件件往下一个路口搬,往旅馆的方向。每次只到眼睛可以看见的地方,八件货搬了几百次,终于抵达旅馆,前台服务员见他满头是汗有些惊奇,他说明原因,她笑着说,你何不就近找家旅馆先住下,他只说习惯了,他总是那么执拗倔强。
他在青岛三年,几乎走遍山东各个城市。
有一次,他被田鸡安排去莱芜市一个叫黄羊山的地方送货,那可真是一次惊魂的旅程,现在想想依然毛骨悚然。
梨安病了,大概又出现幻觉,看到很多星光飞舞,浑身烧得如一块刚出锅的排骨,可能因为去海边玩了一整夜的关系,染了风寒,两腮发胀,眼睛干涩,鼻子塞住,只能靠嘴呼吸,他蜷在宿舍的被子里,全无力气。
郁仓管进来找他,说公司安排他去莱芜送货,200箱高档红酒,而且卸车时已经有破碎,钱经理的吩咐,要把酒安全送到并将6000元运费一分不少收回来。
郁仓管说:“真想替你去,你好像病得很厉害。”但他不是业务员,规定不可以。
车子是在晚上出发的,梨安坐在副驾上,副驾驶员睡在铺上,司机不停地和梨安聊天,而他实在没有力气和心情回答,盖件厚衣服靠在黏糊糊的座位上打盹。
还没出青岛的时候,大概在城阳区,车子突然熄火,原因不明,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没有电就没有温度,空调再也打不开,天气越发冷,梨安被迫惊醒,司机已经去找人了,幸好不远处有家修车的大店还亮着灯,司机回来对他说:“先去修车店里歇会儿吧,要修很久时间。”
时值深冬,夜里的气温已经零下,刚打开车门,一股寒气袭上来打进衣服里,梨安不禁打了冷战。修车师傅看了他一眼说:“这孩子太单薄。”
坐在修车店里梨安已经不能支撑,整个人要厥倒,他的身子好像在飞升,产生了幻觉。修车师傅叫他的小徒弟说:“把这孩子带到后屋吧。”
梨安随着小徒弟到了后屋,一个老头问他:“你是哪里人啊?”
他说:“黑龙江人。”
他说:“噢,那你们那里有火炕吧。”
他说:“有的。”
老头笑着说:“孩子,我这里也有火炕,你进里屋吧,暖和暖和。”
他进了里屋,果然有一铺火炕,炕上坐着一个瞎眼的老头在听收音机,老头腾出一块地方,让他脱了鞋趴在炕上,他照做,瞎眼老头又扯了一条棉被子让他睡会儿。地上老头倒来一杯开水让他把药服下,安静地躺下来。
一觉醒来仍是黑天,地上老头说梨安睡了才一个小时,而梨安却发了一身汗,小徒弟进来说,车修好了司机叫梨安上车,他便谢过了两个老头就走了,临走时地上老头塞给他一枚苹果,说:“孩子以后有时间常来这儿坐坐啊。”
车子离开青岛,梨安的精神好多了,烧也退了,开始和司机聊天,无非是他谈他的家乡,梨安谈梨安的家乡,过高速的时候车开得快起来。
到达目的地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因为司机是江西人,只能走一路问一路,而时值深夜,路上看不到人。这时候天空开始下雪,竟也有鹅毛般大,在青岛那么久也没看到如此大的雪,也许只有这种偏僻的深山乡野才有如此景致,天空在此时是深蓝色的,然而雪却是银白的,簌簌而落,不一会儿地面就全白了,他们把车子停在小镇上一户人家门口挨着等天亮,就在车子拐一个小弯的时候,车灯一闪,突然间,梨安就看到了她。
那是一棵很矮的小树,叶子全部落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而车灯闪过的一刹那,他突然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小姑娘,大概6、7岁的样子,她梳着两只羊角小辫,身上穿一件唐装似的花棉袄,一条红色的裤子,手上提一盏小灯笼,呆呆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车灯过后一片漆黑,等梨安适应了黑暗再去看那棵树时,根本没有人影,而他却惊奇自己的眼睛,不过一闪的间隙,他竟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甚至还能回忆起她通红的面颊和眉心一颗红色的小圆点,一定是妈妈疼爱,给她点上去的。
有点不太真实,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飘着鹅毛大雪的深夜,一个小姑娘孤单地站在树下,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梨安赶忙问司机有没有看到,他说没有,另一位司机还睡在铺上。
雪已经停了下来,四周安静极了。
梨安也并没想太多,车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司机关了灯熄了火蜷在座位上等天亮,他眯着眼却睡不着觉,还呆呆看着那棵小树。天渐渐微亮,他突然间觉得肚子里不舒服,打开车门下来上厕所。
这户人家有点古朴味道,房子飞檐翘角,有一道很高的围墙将房子圈成四合院,大门又高又宽,看不清黑漆的还是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两个门环。肚子的不适无法让他再看下去,赶快寻个角落蹲下来,可是不过一会儿,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东西,确切来说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梨安确信他是人。
他站在离梨安大概3米的地方一动不动,穿一件黑色长袍,头也包着,只露出半只脸,另一边隐在黑布里,看不出来他的性别和年龄,但能感觉到他犀利的目光杀人一般盯着梨安。
梨安咽了口唾沫,头皮开始发麻,他一直盯着梨安,他的身子就像插进土里一样挺拔,一动不动。
梨安宁愿从来没有来过这个邪门的地方,这个古老小镇,深山里的偏僻乡村,他宁愿看到的都是假象。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件黑色的长袍不见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雪白,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是他的幻觉,他差一点瘫坐在地上。
轰隆隆的声音响在耳边,没完没了,梨安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太婆拿着喂猪用的大勺子用力砸他们的车玻璃。天已大亮,原来她嫌车子挡在门口,她一边敲一边用山东土话骂着,他们在车里听不清,感受到她怒气冲天。
他们按当地人所指,找到目的地,里面有位戴眼镜的大叔接待他们,然后找人卸货、谈判(因为酒碎了)、拿运费,最后竟然真的一分钱没扣,山东大叔说:“你们在这里等了一晚上了,俺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碎就碎了吧,能值几个钱?人没冻坏已经不错了。”
梨安不禁意间和大叔聊天,说到昨晚上的怪事,有个提着灯笼的小女孩,还有一个穿黑色袍子的人,那大叔突然像被电击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梨安,好像梨安是鬼。
梨安问他怎么回事,他愣了一会儿说:“那只是传说而已,虽然也曾有人见过,但都是老一辈的传说,年轻人都不相信的。”
梨安说请讲来听听,大叔说:“大概是60多年前的事,镇西有户姓郭的人家,一家三口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后来男人出了事死在外地,女的拉扯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改嫁了,孩子送回奶奶家,女的后嫁的男人家里不太平,听说早些年家里打死过人,冤魂不安生,那男人做事情样样不顺,不知道怎么家里就生了矛盾,婆媳不和、夫妻不和、邻里不睦,时间一长,那女的就生了怨气,不知哪里生出病,后来就死了,婆家怕镇上的人议论长短,把尸体偷偷丢进井里,那孩子出来找妈妈,也没有再回去,从那以后,晚上就有人看到一个女的带个孩子出现在镇上,然后这消息就传开了,女的婆家很快搬走,可听人说,那女的和孩子都没走,很多人都在夜里看到过她们。”
梨安越听越害怕,整个人寒毛倒竖。
五个小时后他回到青岛,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在大家眼中他只是走了一夜,而在他,却像是走过几万里长路,几个世纪。
梨安知道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就像周老先生所说的时间的入口,还有梦里的时光隧道和神秘人,也无法探究出一个真或假的所以然来,可能他所看到的小孩和女人并不存在,只是幻觉,而他的幻觉又恰好和那个镇上某个古老的故事稳合而已,那个小镇再也没有去过,也不想再去,那个奇异的故事却一直留在梨安的记忆中。
一年又飞快过去,时光忽地一下就不见了,天气由冷变为暖,又从暖变回了冷,梨安记忆中的青岛,多数是冷的,但也不至冰寒入骨,是从热的暖棚出来不经意触到早春二月的露水的冷,而夏天只是短短的几个日子,数得出的盛夏里,知了拉长了声带持续嘶鸣,让人心焦气躁,秋日,时光更浓,喜鹊沙沙地由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上,欢快得响叫着。
海滨的游人始终络绎不绝,无论什么时候,栈桥都是满满的人,挤得好像水煮饺子,深冬好一些,但人们多数瑟缩在家里,不会去海边顶着寒风欣赏风景,雪中的大海美仑美奂,便是很多人无法看到的。
他们的停车场还是那个样子,车来车去,人来人走,周而复始,并没多少变化,时光从来不缺见证者,却在这个院子里放慢了脚步。
那个瓦蓝色的厕所依然是整个院子最负盛名的景观,东南角的那棵无花果树叶子长长落落,果子由绿变红,然后跌落,同事们晚上去偷摘,被海通老板的嫂子逮到几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到钱经理处。门口那个小饭店依然开着,老板娘笑眯眯敛财,只是小春和莉儿都不见了,换了另外两个整天拉长着脸的姑娘,估计也很难嫁出去,听说小饭店的老板已经降服了两个女孩,负责了她们的下半身,她们更加恃宠而骄,根本不把老板娘放在眼里,每天跟她对骂,涂浓腻的桂花香,专等老板踏香而来。
秃头公司生意很差,濒临倒闭,可他并不担心,他另有一份夜场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已经升作主管,双喜也在那里工作几个月了,起初每月的工资仅够开销,渐渐有了积累,他已和梨安很多同事认识,白天都在厨房里和美姨探讨人生和蔬菜炒法,很会哄美姨开心。
美姨的女儿晓明暑假没来,她和几个同学旅行去了,写了很多游记寄给梨安,也常打电话过来,有时梨安接,她先跟梨安聊几句再请他喊美姨过来,据说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家世不错,长得也好,美姨还是比较满意的。
花小姐依然做着自己的贵妇梦,而她当年在砖厂烧锅炉的过去也尘封在历史的长河当中,无人再提,别人眼中的她富贵端庄无人能及,只是她和黑尔热的桃色新闻时常被人在饭桌上提起,再佐酒喝下去。
钱经理的太太带着女儿暑假里来青岛玩,他太太人很清瘦,梳着短发,竟然是广州苏经理的亲姐姐,怪不得钱经理一直对梨安尚算客气,原来苏经理有特别交待过,要他照顾梨安些,这是很久之后梨安才知道的。钱经理的女儿叫钱桃桃,十三岁,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梨安只大她六岁,她开心地叫梨安“叔叔”,跟梨安混熟后,她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啊,就占我便宜。梨安说是你自己叫的,又不关我的事。
有一天,梨安和花小姐带着钱桃桃去海边玩,那时天还并不冷,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裙,梨安穿白衣白裤,两个人赤脚在沙滩上追逐,很多游客给他们拍相片,觉得有趣,后来,钱桃桃跟爸妈去济南玩,小市场上非要买个绿色青蛙的胸针,悄悄带给梨安,让梨安保密,夏天一过,钱桃桃就回到东北上学了,写过一封短短的信给梨安,梨安再没见过她。
田鸡和那小姐还是生活在一起,时间一长,梨安从美姨那里得知了更多关于那小姐的事。她本姓张,叫张淑香,福州人,家中有个瘫痪在床多年的老公,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儿子,她出来做小姐也是不得已为之,田鸡来青岛点的第一个台就是她的,从那之后再没点过别的小姐,她也觉得田鸡有情有义,便和他同居,一并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倒不介意,只说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其他都不重要。她现在的名字改叫“刘静”,非常普通,她一直希望能做个普通人,但始终未能如愿。
牛司机在八月底的时候,回过一次家,同结发妻子离了婚,一儿一女全部丢给了前妻,所有财物、老家的房子和小货车都留给前妻,他净身出户,跑到青岛来,他每月寄生活费给孩子们。他和那隆过胸的小姐在一起了,没有登记,不过请了公司所有人到他们的出租屋吃了一顿饭,那小姐烧的,忙了整整一天。不好意思空手来,梨安、美姨、花小姐、方会计合伙买了几箱水果,其他人不管。那小姐系着围裙跟他们打招呼,烫了一个大波浪的头发,年纪是有点大了,脸上也是些紫褐色的斑,但胸着实不小,她的热情让他们自惭形秽,一直以来都是“那小姐”“那小姐”地叫,她说她姓王,牛司机说你们小孩就叫她嫂子吧,他们齐声叫她。好一句“嫂子”,叫得她满眼泪花。
郁仓管的妹妹中专毕业了,他请花小姐给红姐打电话,问能否去上海公司做个电脑员,妹妹是电脑会计毕业,花小姐热情帮忙问,结果红姐同意,她说现在公司大了,要广招贤能人才,郁仓管很高兴,买了一件廉价的衣服给花小姐,花小姐丢在床底下了。
郁仓管还是常请梨安吃饭,由梨安挑选,梨安是不好意思的,他钱拿得少又每常送礼物给梨安,梨安不要他请吃饭,他说妹妹工作了,已经不用他支付学费了,他经济宽绰,每月有余。梨安说你把钱存起来,将来还要娶媳妇,他听了这话一直摇头叹气,梨安问怎么,他说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全是泪,说得全是怪话连篇。
最后,来谈谈方会计,那个不爱讲卫生的单纯的男孩,他竟然辞职了。
某一天,方会计接到一通电话,说是家里打来的,他母亲生了病,也不晓得到底重不重,他很少讲这些事,只跟钱经理请长假,钱经理说,你也知道公司情况,请长假似乎不太现实。
方会计干脆地说:“那我辞职吧。”他做事从没如此痛快过,而钱经理更痛快,立刻就批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梨安正在和双喜逛街,双喜要给母亲买生日礼物,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梨安请了假陪他,两个人先去利群商场吃了过桥米线,双喜还同一个抢座位的老太婆吵了起来,老太婆吵不过他,主动让了位子,他冲老太婆翻白眼,一脸得意。
梨安说:“你别这样嘛,人家那么大年纪。”双喜才不管,点了海鲜米线,自顾自坐去,梨安负责端过来,梨安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很少人知道他的号码,他赶快将碗放到桌上。
“梨安,我辞职了。”方会计有些失落的声音。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他惊讶地问。
他便将来龙去脉向梨安复述一遍,辞职也是出于无奈,他本意不想,他的工作虽称不上轻松,也算不得忙碌,况且一直有梨安帮衬,工资待遇也不差,红姐重视贤才的引进,出了高的价码才招来这批电脑会计,虽然方会计从不与人说起工资的事,但起码可拿梨安的双倍。
“有时间你跟晓明说我要走了的事。”他说,他至今还忘不了晓明。
梨安不知晓明会否对方会计的离开感兴趣,可他还是答应他。
梨安说:“等我回去再说吧。”
双喜最终买到一双黑色的纯羊皮靴子,喜欢得不得了,他们当即去邮局,将皮靴寄给他母亲,然后他陪梨安回AU公司,梨安进办公室,双喜直接去找美姨,他几乎不来办公室,怕给梨安添麻烦,他乖巧得令人心疼。
方会计坐在电脑前整理文件,桌上被他堆得乱七八糟的纸片,正在一点点清理。花小姐对梨安说,你的方领导要走了。梨安说我知道。田鸡坐在那里面露喜色,发于中而形于外,他一直看方会计不顺眼,不止一次当别人说过早晚要把他弄走的话,他讨厌方会计的陋习,当然他也讨厌梨安,只是梨安尚无把柄被他抓住,否则他定会狠狠地落井下石一番。
田鸡在青岛的地位与日俱增,钱经理不在的时候,他俨然一家之主,所有人都要同他商量,就算烟台黑尔热也常打电话问田鸡请教工作,但凡烟台忙不过来,都要问青岛借车或借人,钱经理不管这些闲事,一并交给田鸡处理,所以黑尔热同田鸡说话也是当心又客气。
方会计见梨安进来冲他笑了笑,拉他回宿舍。他有台电脑一直闲置在宿舍里,是他自己的,从未装机使用,虽是旧的也还不赖,问梨安要不要,可以便宜卖他,他说他急用钱。
梨安摇摇头说:“不用便宜给我,多少钱我都要了。”
结果梨安以比方会计预想的多了几百块的价格买了他的电脑,梨安有他的道理,钱不多,他只是希望可以帮到方会计,毕竟同事一场,他当然也舍不得他,另外,方会计一直教梨安电脑,也教他做会计的工作,梨安一直心存感激,双喜在后面一直掐梨安,方会计离开后,双喜大骂他是傻瓜。
“你少给他一点嘛,他一定肯卖,哪有像你这样傻的人。”他不住摇头。
钱经理当天便打了电话给上海红姐,让她尽快派人过来,红姐说刚好有一批新会计正在受训,不日便可上岗,钱经理说最好派个女孩来,青岛太缺女孩了,要给员工们些动力,田鸡听得心花怒放,布满红疙瘩的脸微微抽搐着。
同事们轮流请方会计吃饭,田鸡和牛司机没有那份心意,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请便不请,花小姐请方会计在泰山酒家吃饭,说这一年多方会计也一直照顾着她,以后大家见不到了要常常联系。花小姐只是客气,大家心下都明白,以方会计的性格,走了便是走了。
美姨和梨安都有点舍不得,他们是性情中人,不会客套,一杯接一杯地与方会计对饮。
喝多了酒后的方会计出奇的话多,他一手搭在梨安的肩膀上说:“梨安,你对我最好,我永远忘不了你。”
梨安也端起一杯酒说:“我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希望将来有缘分我们还能再遇见。”不知为何,梨安竟突然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果然方会计离开青岛后,再没与梨安联系过。
双喜也坐在梨安边上,他当然能喝酒,他有时将头靠在梨安肩膀上,并且拉着梨安的一只手,方会计搭在梨安肩膀上的手,时时被双喜打掉,郁仓管也在,他一直看不惯双喜的作为,不停地摇头。
花小姐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直抿着嘴笑而不语,美姨早已习惯这场面,见怪不怪的。
梨安和双喜的亲密是自然而然的,像春天必然有风,夏天必然有雨,秋天必然有雾,冬天必然有雪一样自然,无需刻意表现,也无需刻意隐瞒,当年在大连他们就是如此亲密,从未有过风言风语,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所以今天也一样,梨安一直是那个他,真实的,不加任何添加剂,完全不需戴上假面。他的性格中有少量倔强叛逆的因子,但却时时有躁动的隐患,几年前它曾发作过一次,致使他做出轰动半个萝城的举动----离家出走,带走他所有相片,要与这个世界为敌,而今它也随时可能躁动起来----梨安看不惯别人异样的眼光,时时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或许,他会更加变本加厉的让他们看到。
双喜是梨安最好的朋友,他当年善待梨安,使他免于流落街头,在梨安即将冰冻时给他温暖,这是大恩情,梨安没齿难忘,如今他有求于梨安,梨安当然是该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他一直像个单纯的孩子样涉世未深,梨安决定要真心实意地帮他。
新会计到位一周后,方会计就走了。
那一天没有征兆的,他早上吃完早饭,突然拎着行李就走了,所有人都未及反应,他直接出了停车场大门,随手拦了一辆大巴士,也不知是去哪里,就跳上了车,就此消失,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好像他从未出现过,像贾宝玉最后跟了一僧一道悄然而去一样,人生在世,既然选择离开,大概真的不需要多余的告别。
梨安还傻愣愣地在办公室里往外瞧,不知他要干嘛,可不过一会儿,人就不见了,跟着大巴士消失了,真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梨安跑去找美姨,美姨也很讶异,梨安说他心情很差,还为此掉了几滴眼泪,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办公室里那半片墙上的黑印,梨安就想起方会计,不知他是死还是活。
新会计果然是个女孩子,个子不高,皮肤很白,性格有点孤傲,不太搭理人,她接了方会计的工作之后,在青岛待了半年时间,这半年搞得青岛乌烟瘴气,几乎同每一个男人搞暧昧,使得众人皆为她神魂颠倒,尤其是田鸡,据说同她发生过关系,后来他们彼此又开始不说话,持续冷战,再后来,女孩子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工人们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钱经理告到红姐那里,红姐电话里对女孩子破口大骂,女孩子受不了,主动辞职。美姨对梨安说:“钱经理不是一直觉得青岛的员工死气沉沉的嘛,需要来个女孩子给他们刺激,这下刺激过头,都动起手了。”
父亲在天津的经历并不顺利,梨安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节一过,父亲便踏上南下的列车,他将家里仅有的钱带走做路资,想着此行应该是万无一失,那位好心的朋友一直给父亲打包票,说他已搞定了一切事务,只要来人就行。父亲就这样满怀信心地抵达了天津港,到了那家饭店报到。
饭店不大,也不在港区,只是深巷里一家不起眼的小门市,父亲略有些失望,但老板说好的工资还是令父亲欣慰,便安心住下来,电话里他同梨安讲起,说条件还算不错,有单独房间之类。其实不然,父亲同三四个离家背井的中年男人合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仅有一个天窗还被封了起来,平时房间也需开灯,父亲住在上铺,他年纪大人又胖,每次要费半天劲才能爬上去,夜里上厕所,父亲在上铺挪腾半天才下来,有一次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盆,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父亲赶快含着笑脸道歉。
饭店人手不多,父亲一人身兼数职,服务员也故意让他出丑,没人告诉父亲,活的海蛰是不能用手摸的,在东北没有活海蛰,父亲虽做过数年厨师,也并不知情,结果他被狠狠地蛰了,手指肿起来好多天无法消肿,服务员们乐得前仰后合,老板给父亲假去医院,见父亲几天不能干重活,也心怀不满。
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老板只开了不到一半,说饭店生意不好,余下先欠着,父亲也只好拿了,他将钱寄回家里,身上仅留一点,他给梨安打电话,说天津如何好,待遇如何好,说他常常有时候去港口走走,全部是宽慰梨安的话。
几个月后,父亲再次催问工资时,老板发火了,他说:“老宋,你知不知道我留下你有多为难,你年纪大干活也慢,工资倒要得勤快,雇你的钱我可以雇两个年轻人。”
父亲赔着笑脸说:“我都知道的,您也对我不薄,不过还是希望您能按当时说好的把剩下的工资给我,家里确实急等着钱用呢。”
老板说:“要钱是没有的,不然你就在饭店里多吃点海鲜,抵工资了。”
父亲说:“您这是什么话?这不是明显不讲道理嘛?”
老板说:“我已经算客气了,你想讲道理是吧,那就卷着行李滚蛋吧!”
父亲再说挽回的话也无济于事,老板还是把他炒掉了,父亲问那剩下的工资总也要结算给我吧,老板便将父亲这几个月来所浪费的材料,哪天请假出去打电话之类的事写了整整一张纸,丢到父亲手里,父亲一看,二话没说,拿起行李就走了。
他一个人沿着马路走,这时天气已经暖了,但他觉得还是冷,冷得彻骨,他想给梨安打电话,又怕梨安难过,他几次犹豫,还是把那个掏出来又收回去的破手机塞进了包里。
结果,他到了火车站买到一张硬座,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发往佳木斯的火车,时间尚早但他无处可去,如当年的梨安在大连时一样,他坐在候车室里等着天黑,再等着天亮。
晚上,他实在无聊,终于打了电话给梨安。
“我要回家了。”父亲说:“这边也不太适应,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梨安问。
“就是,常常觉得累。”父亲说:“我辞职回家了。”
“哦,那倒是,如果累就回家吧。”梨安说:“你身上有钱吗?”
“有的,你不用管我。”父亲说。
“你现在在哪里?”梨安问。
“火车站。”
“几点的火车?”梨安警觉起来。
“明天早上五点的。”他老老实实地说。
“为什么不在饭店里等?”梨安问。
他支支吾吾地说:“怕睡过头,火车站有点远的。”
梨安又问:“为什么不在附近找个店住?”
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梨安已经知道大概,他手里没有钱。
“是不是没有钱?”梨安说:“你实话告诉我吧。”
“嗯。”父亲终于应了一声。
那时候不如现在便利,人人都有一张卡,那时只有存折,而即时汇款也不可能即时到账,梨安再焦急也没法帮到他,他们之间隔着500多公里,而他的惦念无法化成一张温暖的床,供父亲休息,父亲除了坐在候车室里,无处可去。
梨安突然想到一个人。
“爸,你等我一下,过会儿打电话给你。”梨安说完急急挂断电话。
梨安拨通了天津分公司电话,找到小美。
“宋梨安,有事吗?”她问。
“请帮我一个忙,无论如何。”梨安心急地说。
后来,小美请同事开着车子赶到火车站,给梨安父亲送了500块钱,收到钱后父亲打了梨安的电话,他在里面声音哽咽地详实说了自己的遭遇,他说手里的钱仅够一张硬座票,没有多余,他甚至没吃饭,梨安听得心疼。梨安说你去找间旅店住吧,他说没事熬到天亮就好了,现在手里有钱总是不心慌的。他甚至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了两声。梨安让他去吃点东西,他说会去吃。
第三天,父亲回到了萝城。
母亲终于给梨安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端声音很轻,问梨安过得好不好?梨安说很好,母亲说:“不要舍不得花钱,钱是永远赚不完的。”
“你还给了你爸钱。”母亲说:“你也不容易的。”
“没事的。”他说。
母亲临挂电话时竟然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谢谢”,他突然觉得好生分,不过很快,他就理解了母亲,因为他们的性格最像,他懂得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母亲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她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好像从没有烦恼,在她的世界里,无论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所以她也很少求人,更说不出谢谢和对不起的话,梨安也如此,他的性格特别像母亲,温柔中带着倔强。
父亲回到萝城,安心地待在小饭店里,望着街面发呆,时而见见老友。多数时间小饭店没生意,他和母亲每天开门关门,去菜场买菜的时候也少了。姐姐又去打工了,她最近工作很勤快,似乎运气也不错,不过她也将工资的大部分交给母亲,以供家里开销。
小饭店无人盘兑,终于没能撑下去。父亲回到萝城二个月后,小饭店彻底关门,他们欠了上任店主盘店钱,父亲打了一张欠条给对方,然后他和母亲收拾了家当,搬到城北的一幢红砖灰瓦的平房里面,月租金100元。
他们的那些亲戚,曾经受过父亲接济的乡党,也再没出现过,“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近邻”,他们家便将这句格言展现透通,发挥得淋漓尽致。
梨安在《就算世界与我为敌》当中写过亲戚,后来别人指责他不对,不该把人家的家事写出来,他只是化了一个名字给对方,故事却是真实的,他多想把这些年遭受到的来自亲戚的白眼和侮辱都写出来,一一陈列在纸上,他们受过梨安父亲的恩惠,却以怎样的残酷现实来对待他们,他多想指着他们的鼻子狠狠地骂一句脏话,但他不能,父亲要面子,父亲还要继续在亲戚当中走动,父亲也最认亲,时常觉得别人对他的误解和侮辱是情有可原的。
那些亲戚,有多少人曾经敲过他们家门,有求于父亲,拜托各种疑难杂事,父亲一一允诺,当成自己的事办,有多少人的子女曾住过梨安家,就近读书或者生活,或在城市里找工作,梨安父母又是怎样掏心掏肺对待他们,而回报呢?有些不理不睬也就罢了,有甚者制造谣言中伤他们一家,简直无法形容梨安心中的愤怒,所以,至今梨安不太与他们走动,别人眼里,像是他骄傲自满,其实是不屑,他深深记得所有带给他们一家伤害的一张张面孔,那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遭遇是不能抹去的印记。他无法面对着伤害过他们的人强颜欢笑,时间一久当成没事发生,他无论如何做不到。不过,时过境迁,他也不必对谁口诛笔伐,公道自在人心。
如果有时间入口,梨安会先将他们丢进去,然后埋上结实的泥土。
他的那些奇葩亲戚们将势利、小气、谄媚,也诠释得非常到位和精准,让他时常想来都会笑出声,就像一个蹩脚的编剧看到一群业余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他喝醉之后写下的情节,动作浮夸又装作极其认真的模样,总让人有点忍俊不禁。
那时,祖父母从乡下老家到萝城来探亲,坐了一整天的车,身心俱疲,来接站的人只有梨安母亲、姑姑,等他们离开萝城时,送行的人中多了一个表婶,仅此而已。可是,另外一位亲戚不过从隔壁城市过来,二个小时车程,梨安的那些亲戚们浩浩荡荡几乎半个城的人都出动了,走的时候加派了豪车相送,一路洒泪,整座城都快被淹了,只因那亲戚在城市里做着芝麻小官,而梨安祖父母一生为农,见天和土地打交道,不与人争。他们眼中的穷人,且如蝼蚁,能活下去已是万幸。
梨安小时最讨厌的事,便是参加长辈的生日宴,齐齐整整几大家族的人汇集一起,吃喝一顿,孩子们也坐在同一张桌上,各自教养分明,母亲不停地嘱咐梨安和姐姐不要让人笑,可还是有些表哥表姐们脸朝天将鼻孔对着他们。
小时的梨安和姐姐都被入选县文工团唱歌,声音洪亮动听,长辈生日宴便有人提议唱歌助兴,每次梨安和姐姐必然要唱一首朝鲜民歌《祝妈妈花甲大寿》,所以,每次唱的时候不过换个称谓,但他们不懂花甲之意,唱给谁都是“花甲大寿”,别人便笑他们,那些表哥姐们也直说,听得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个慧表姐更可笑,一个桌上吃完饭,还去院子里玩了一会儿,亲亲热热的样子,可第二天在学校里碰了面,慧表姐身边站着一个女同学是梨安邻居,梨安觍着脸叫她“慧表姐”,慧表姐装出一副惊恐状,问梨安是不是认错了人,梨安说你不记得昨天三姨奶生日,我们还一起玩。慧表姐失忆了,直问梨安三姨奶是谁?梨安当时天性纯真,完全不明白她为何不记得他。等到许久之后,在另一个长辈的生日宴上又见到慧表姐,她竟同梨安说话,问梨安怎么会和她的女同学是邻居。那时的梨安穿得破破烂烂,慧表姐不认识梨安也是情理之中,她生怕那女同学以为他们有何瓜葛,恨不能像甩掉一只苍蝇一样甩掉梨安。
后来,听说她过得并不好,梨安也长吁短叹了一阵子。
母亲不许梨安有怨恨,她说这世上人无完人,恨别人其实是在惩罚自己,让别人的错在自己体内产生毒气,不是划不来吗?
姐姐也很迷茫,她打电话给梨安。
她声音悠悠地说:“我该怎么办?我的未来难道也只在这小城市里了吗?”
梨安感动她竟然终于意识到这一点,这一眼尽头的小镇根本无法装载他们的未来,16岁时初离家的梨安不懂得何为梦想,只求有碗热汤有口热饭,只求能够活下去,随着年岁一天天上去,眼界和心境自然也有所不同,他终于看清自己的出路。无论哪一条路,绝对不在萝城,于是,他再次出走,跑到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里去,那时的姐姐朋友众多,都在萝城,有旧同学也有旧同事,还有在社会上认识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是她的精神支柱,她不会想去外面讨辛苦。
姐姐终于清醒了,是梨安一直梦祈的事,梨安多想能够帮她,可她同梨安一样,并没有他人引以为傲的学历和技能,光凭一腔热忱闯世界无疑是螳臂挡车,梨安已然是幸运的,遇到众多贵人相助,却不敢让她贸然来试。
梨安说:“你有什么打算吗?”他在试探她的想法,他还需要她自己确确实实地认知,而不是别人的怂恿撺掇。
“没想过,我只是不想待在萝城了,我觉得我快变老了。”姐姐说,这里没有一丝活气。
“那你想出来工作吗?”
“我能做什么呢?”
“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梨安说:“我可以帮你到总公司问问看。”
“我怕自己不行。”姐姐说。
梨安叹了一口气说:“听我说,98年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出来,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但是同来的五个人,只有我留了下来,99年的时候,我被迫去了大连,在大连身无分文的时候,我也觉得我快要完蛋了,我连路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但是我竟然没走,也留了下来,2000年我到了青岛,是唯一的一个没有靠山和背景的人,人人都想把我挤走,人人都看不起我,但我没有看不起自己,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拼命地帮同事工作,同时也在学习各种技术,现在多好,我可以稳稳地留在这里了,这难道是我98年就想到过的事情吗?不要认为你自己不行,你没有走出来,没有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怎么就轻易否定了自己呢?”
“我……”姐姐支支吾吾的。
“别怕,记住一句话,别人可以的,你一样可以!”梨安给姐姐打气。
“我可以吗?”
“可以的。”梨安说:“我们很多分公司的业务员也是女孩子。”
挂了电话,梨安找花小姐,只有她能帮忙,跟她说明情况后,她打了电话给老板娘红姐,很快回复梨安,红姐让梨安姐姐去广州公司报道吧。
好吧,广州也好,哪里都好,姐姐是女孩子,去广州做业务员,不必像梨安当年那么辛苦,要整日蹲在仓库里等着有车开进来,只是广州天气炎热,他担心姐姐受不了。
“嗯,我可以。”姐姐电话那头说:“我想试试。”
梨安说:“你一定行的。”
又过了几天,姐姐起程南下,母亲给梨安打了一个电话,只买了萝城到青岛的票,而且姐姐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梨安说接下去的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姐姐到了青岛后,梨安带她参观了公司宿舍和他与双喜的出租屋,她看到梨安的居住条件如此之差,不禁皱眉,姐姐也见了双喜,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他是个满腹心事的人,虽然表面装出无所谓,其实心里有盘账。
“人人都比你精明得多。”姐姐说。
“傻人有傻福。”梨安从没有花心思在算计别人上面,与其每天精打细算,不如花时间充实自己。
梨安带姐姐到那家小旅馆开了一间中等房,有独立卫生间那种,100元一晚,公司里的同事还算比较客气,美姨和花小姐都请姐姐吃了饭,田鸡没那么客气,但他一直保持着微笑,见到姐姐的漂亮,他眼睛里冒出绿色的幽光。
姐姐一共在青岛待了三天,梨安请假陪她沿着海岸线走一圈,带她去云南路的红帆船吃火锅,用了那篇周老先生帮忙发表的文章的稿酬一百元,火锅八十,打车二十元,她很喜欢吃辣。
吃过了饭,他们到附近的家乐福买了零食,坐在音乐广场的草坪上吃着鱼片看海,海上有一艘灯火通明的航船。梨安跟她说,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船员,整日漂泊在大海上,多有意思,她笑梨安太幼稚。
“我很傻也很幼稚,所以我才很知足啊。”梨安笑着说。
音乐广场很幽静,坐在草坪上有海风拂面而过,音乐声沿着地下通道涌上来,身边有一群玩滑板的孩子,姐姐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我喜欢青岛,这里的感觉真舒服。”
后来在五四广场上,有一个长头发的文艺青年给他们画了一幅画像,把姐姐画得丑了,她不太开心,他们是照例付了钱,那幅画一直由梨安保管。
离开青岛,姐姐坐着火车南下广州,在广州,姐姐度过了最苦闷的一段时期,同周围的人慢慢熟悉,所幸公司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佳木斯人,姐姐长得漂亮,情商又高,不过多久便得到很多人的喜欢。她眉清目秀,长发披肩,性格外向,不拘小节,男孩子都喜欢她,她从不与人过密接触,友情只是点到为止,别人摸不清她的路历,据说,连红姐都到处打听姐姐的来头,想知道她从前是做什么的。
那一年春节,梨安在青岛,姐姐在广州,母亲在萝城,而父亲正在赶赴沈阳的路程上,又是某位好心的朋友(果然是好心吗?),介绍父亲通过劳务输出,到韩国打工,父亲交纳了不菲的中介费,一趟又一趟去沈阳办理相关手续,最后当然又不了了之,不过没去也未必是坏事,有人说那边对华工也并不客气,非打即骂,但父亲从年轻到现在,壮志凌云踌躇满志的火种从未熄灭过,他一心想为了这个家拼搏,却处处碰壁,怪只怪他遇人不淑又常常轻信他人,母亲去问神婆,神婆说父亲是老来福,老了有福气,年轻一样困苦,多少努力都没用。
姐姐和几个女同事去逛街,是她第一次离开公司走在广州街头,回程的路上,她坐在公交靠窗的位置上,天上一轮朦胧的月亮,她突然觉得想家,突然哭了起来。后来,她给梨安写了一封信细数那晚的事情。
她写道:“我突然觉得时间离我而去了,我站在一个荒芜人烟的岛屿上,四面是海,海无边无际,无论如何呼喊都没有人,那种绝望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哭了。从前,没心没肺的在父母身边,和他们争吵,可现在是异地他乡了,没人认识我,没人管我的吃喝,我像个孤独的游魂,甚至没人多看一眼。”
没多久,姐姐便辞了职,离开了广州,她一直觉得愧对梨安,但她也确实无法在那边呆下去,她想回家,她打电话给梨安,得到了梨安的支持,他说:“姐姐,永远不要亏待你自己。”他明知道叫别人不要亏待自己,他却一直都在亏待自己。
正月十五之后,姐姐从广州回了青岛,又从烟台转车回了佳木斯,烟台田鸡表弟帮忙买了卧铺票,并且死活不肯收姐姐的钱,他说梨安的姐姐就是他的姐姐,而梨安的确没和他有过深的交情,他能帮忙买票梨安已是感激不尽。
回到萝城的姐姐找了一个好朋友,重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就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两人合股,姐姐人脉广,对方又懂得经营之道,生意尚算不错,她打电话给梨安总是乐呵呵的报告当日营业额,家里因有了姐姐的店,还算过得去,姐姐很孝顺,买菜都是按筐,买肉都是按块,买水果皆成箱,买鱼也是半池一买,全部请人送到家里,而梨安这时的工资也加了二百每月,除留一点在身上之外,全数寄回家里去。
不久之后,梨安的两篇小说分别发表在两本很有名的杂志上,很快,消息不胫而走,全国的分公司都知道了宋梨安这个名字,纷纷打电话给钱经理恭喜他的手下爱将,也赞赏梨安有才华。
梨安将拿到的几百块稿酬,如数寄回家里,他希望父母可以感觉到,靠写作他也能养活自己。
写作一直是梨安坚持做的一件事,起先是日记,后来是短文,他甚至写过童话,发表过几篇小文,拿过为数不多的稿酬,在萝城读书时,他便是当地电台的驻校通讯员,一篇稿子四块钱,拿到手软,写些好人好事,或者同学间的滑稽故事。
他的同学都不大与他往来,觉得他古怪,难于亲切,想法异于常人,又觉得缺乏男子气概,小肚鸡肠,盯着人看的眼神直勾勾的,有点怕人,完全是个异类分子,没有朋友愿意亲近也是情理之中,梨安并不觉得难过,习惯的事都是自然,好像某些水鸟天性离群索居一样,梨安便是如水鸟样的人。
他从没有过很多钱,除了稳定的工资之外,没有拿到过太多意外收入,不论是在广州还是塘厦还是大连、青岛,大连时在酒吧,他是收入最少的服务生,天性怯弱害羞让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善于与人交流,喜欢独处,唯一的朋友便是双喜----那个刚开始喜欢捉弄梨安的人,在双喜的帮忙下,梨安得到过几笔小费,解了些家里的燃眉之急,那都是别人强行塞过来的,他却从未对人要过,也不会表现出需要钱的意思,使人不好意思,不得不掏,他见过很多服务生每月都要过一次生日,小兵便是这样,所以他的客人们都送礼物和钱给他,他的收入颇丰,梨安本来不屑与小兵做朋友,觉得他太势利,可有次听人说起小兵家里的情况比梨安更艰难,父母皆是残疾人,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上学,他不使尽浑身解数无法支撑那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后来梨安理解了他,天底下的人都有自己不被人知的苦楚,仅凭外表断然看不出。
钱对梨安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年轻,可以随时赚取,若对工作和生活不挑剔的话,更是容易,清粥佐小菜也可吃得饱,只要肯吃苦和不计较得失,就可以活得浑身有力气。
一年光阴总是飞快如梭,尤其在年轻人,睡一觉天就亮,时光匆匆已过去大半,还没想过人生大事,又过去小半,等到终于明白时光不等人这道理,人已经老了,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不过一个穿越时光的距离,谁都能逃的便是命运捉弄。
时光如果真有一条隧道的话,它会在哪里出现,潜意识之间,话起话落一眨眼的工夫,一片乌云一道闪电,一朵花开一朵花落,一条溪流成河,一只鸟拍打着翅膀经过一片麦田,都是一次时光穿越,有时雷霆万钧,有时不费吹灰,它便不知不觉地开启了神秘大门,而你刚好经过,又刚好错过。
一年总是过得匆匆忙忙,梨安20岁这一年想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时间不长,他有机会去另外一个城市走走,来青岛这么久,除了不得已的数次出差,连夜颠簸在山峦之间辗转难眠,他几乎没有去过另外一个城市,他全部的三年青春都耗在青岛,每天做不完的工作,见不完的客户。还好,如果晚间事情不多的话,他和美姨、花小姐等人便可去夜市逛逛,或去海边走走,吹吹海风,他早已熟悉这城市中的气味,树木和海洋的味道如此贴合,相辅相成,呼吸中带着清香。
每个人都徜徉在这座碧绿的宝石样的岛城,在清香当中沉醉、发酵,有时也迷茫在自我编织和酿造的爱情中,当然,那并不是爱情,只是幻觉。
美姨一进门就摔在桌子上一大束红色玫瑰花,花被摔得四散开来,梨安等着她跳健身舞,坐在桌前发呆了好一会儿,倒被她吓了一跳。
“哪来的花,好漂亮啊。”梨安感慨地摸着,玫瑰花血红,每一朵花瓣上粘着人造露珠。
“秃头给的。”美姨拉长着一张脸说:“黄鼠狼没安好心。”
“送你花还没安好心,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想知道他什么意思?这花是随便就送的吗?”美姨说。
“是你误会了吧,说不定他只是觉得花好看就送你了,没别的意思。”梨安说。
“你才几岁,懂什么,他那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我都看得通通透透的。”美姨说。
梨安知道美姨发了怒了,不敢再说话以免真的惹火了她。
“亏我还一直把他当成兄弟看待。”美姨说:“我还真看走了眼了。”
“可是……别人爱慕也没什么错。”梨安小声说。
“他那哪是爱慕。”美姨说:“他家里有老婆,我也有老公,孩子都那么大了……他这……他这扯得什么事啊?”
美姨气红了原本就粉白的一张脸,像个涂错了颜色的面具,呼吸也不匀称了。
“别气,别气。”梨安说:“你就当不知道这事算了,以后也别理他了。”
“那不行。”美姨说:“这事总得解决,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清楚得很。”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美姨说着站了起来,把花捧在了怀里说:“我要找他说道说道。”
“别啊。”梨安拉着她:“你别和人家吵起来。”
“怎么会。”美姨说:“你就坐这里等着我,我去好好找他谈谈,让他彻底打消这个坏念头。”
说完,美姨大摇大摆地出去了,梨安悬着一颗心,不停地向停车场角落里张望,秃头就在那里,美姨提着一大束散败的花,径直朝那边走进去。
过了个把小时时间,梨安已经坐不住,走出进去好几趟,才见美姨乐呵呵地从秃头的公司出来,秃头送到门外,拉住美姨的手,不停地点头哈腰,一脸讨好地笑。
美姨一进门就打了一个酒嗝,红扑扑的小脸,笑得很妩媚。
“美姨呀,你这是喝高了吗?”梨安迎上前去,拉了张椅子给她。
“不过喝了几杯酒而已,美姨我是什么量啊,这点儿酒跟尿似的,算得了什么。”美姨大手一挥:“秃头让我摆平了。”
“怎么摆平的?”梨安很感兴趣。
“我一进门就直截了当地问秃头,是不是对我有坏念头,秃头连连说没有,我说那为什么送花给我,秃头说就因为这花好看,开得浓烈,像我的性格,然后赶快给我倒酒,我就用手指头戳着他的额头说,你小子最好给我老实点,姐姐我当年在东北也是有名有号的人,人称‘佳木斯百货大楼一枝花’,可别犯我手上,我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的,秃头不停地道歉,说我误会了,也说他自己太冒昧了,只觉得花好看,特别配我,没别的意思,我也就给了他台阶下,跟他喝了两杯,最后要走的时候,秃头拍着胸脯说,我终于知道了姐姐的威力,以后姐姐就是我亲姐姐,有啥难事就直接找我,好使!”美姨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完自己又加了一句:“好屎,好屎都让狗吃了。”
“威力?”梨安笑着问她:“你有啥威力啊?”
“不怕死!不要命!”美姨瞪起了眼睛,就像个不服输的小姑娘,梨安笑得跌到椅子下面。
“可是,‘佳木斯百货大楼一枝花’是什么鬼?”
双喜回家探亲,没说回来的具体时间,他的工作比较轻松,时间也由自己把握,主要是秃头给了美姨面子,在夜场也一直帮衬着双喜,看来他真是被美姨的“威力”所折服。那件事也让梨安看到了美姨刚正不阿的一面,不向强权屈辱低头的倔强和正义,做人就该这样,要有坚定的原因,他越来越佩服美姨。
梨安的闲暇时间突然多出来,不用陪双喜吃饭逛街,每日除了必要的工作和陪美姨跳健身舞之外,又突然发起呆,方会计走了,双喜回家了,梨安也懒得再去出租屋住,随便睡在他的铺上面,铺上铺过被褥,又用一圈硬纸板围起来,形成一个密闭的囚室,阻隔了从来关不严的门缝里涌进来的邪风。
周老先生怎么样了?晓明姐怎么样了?钟晓瑞怎么样了?他时常在想。
郁仓管还是常来找梨安,梨安不太理他,郁仓管是一根筋的人,也真心实意将梨安当作好朋友,但他是没有原则的人,这一点也是梨安非常介意的,郁仓管同很多人都保持着朋友关系,包括田鸡和牛司机,他不讨厌他们,虽然他们一直戏耍他,当他是猴子,也时常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也觉得无所谓,这是梨安想要疏远他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