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黑又胖的方会计不爱说话,总是一副神情恍惚欲言又止的样子,如一碗半冷不热的温水,而且反应能力也极慢,同他说话,他像没听见一样,半晌才会问你,讲个笑话给他,他大概到了第二天方能领会出其中笑点,自己在那儿闷声笑起来。
他年纪轻轻却不爱讲卫生,不爱洗脸、刷牙,更不必提洗脚、洗澡这类平常人每天必做的事,在他看来全部可以省略,他只安心地守着电脑,浑身散发着酸臭味道地坐在电脑前,滴滴点鼠标,啪嗒啪嗒敲着键盘。
睡在他上铺的梨安,常常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尤其在他睡到半夜偶尔掀开被子时,有如打开了潘多拉下水道的盖子,一股酸腐夹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睡得再熟的人也一定被惊醒,梦里被按进了泔水桶里,梨安和美姨暗地里叫他“下水道美人鱼”。
有一段时间,梨安养了一只虎斑小猫,十分可爱,睡在他的铺上,夜里小猫要尿尿,喵喵叫个不停,有时梨安睡得熟了也懒得搭理,后来小猫就跳到方会计的铺上,在他被窝的角落里解决,连屎带尿,一坨一坨,一连屙了好几天,方会计的被子从来不叠,也不洗,他依然美美地入睡,竟从不知小猫把他的被窝当成了猫砂盆。
他的一撮头发永远高高竖起,定了型,像风干的牛粪饼上插着一棵草,满脸积着油脂,厚得可做面具,眼屎成结成球,鼻口糊着鼻屎,一口焦黄的牙齿上沾着辣椒面和青菜叶,脖子上更不必细说,堆了厚厚一层泥垢,洒水可种菜。
起初几日,还以为他工作繁忙,为了将早先的单据输入电脑,不眠不休十分敬业,顾不得洗漱,有时就靠在办公室那面墙上睡觉,天亮之后踉踉跄跄去厨房抓了馒头就吃,也是出于饥饿的无奈,后来渐渐发现不对,不洗脸不刷牙仿佛是他的一大爱好,觉得没有必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除了暗地里嘲笑几声。
他的衣服更是没必要更换,也不用洗,床底下堆得已无法塞进去任何东西,那一件衬衫和牛仔裤,自他到青岛那天开始,足足穿了两个多月未换,直到有一天,他每日靠着的那面墙上惊现了他黑色的身影,完完全全是一个人的人形印在墙面上时,钱经理终于受不了了,说方会计,你是不是去换换衣服洗洗澡,年轻人要干净点,怎么能浑身是臭味儿,你看看那面墙。梨安疑心是田鸡背后告状,每日他们都坐在办公室里,方会计的臭味时时伴在田鸡左右,他无法安心和全国各地的女业务员煲电话粥,发泄不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方会计闻听钱经理如是说,倒也有片刻不好意思,当天换了一身衣服,不过是从床底下掏出来一件,也许是在上海总部就穿的,咸菜样皱巴巴一绺,只是相比他身上这件干净些罢了。又洗了脸刷了牙,但自此之后再也没换过衣服,也拒绝洗脸刷牙,好像故意和田鸡过不去,定要以“生化武器”向他宣战,也像是在和钱经理斗气。
梨安也是无奈,除了夜半惊醒以为天崩地裂,茅坑来到了头顶之外,他时间尚自由,可外出,省了很多和方会计相处的时间,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尤其是田鸡。
梨安和美姨说起来都笑得弯腰,也该让田鸡尝尝这滋味。
方会计发生过一件好笑的事,堪称经典,连工人们都忍不住要笑起来,这事还是要从美姨谈起。
美姨所工作的小厨房挨近一个大的仓库,厨房小,自然与仓库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避风地带,美姨拉了一根绳子在那里,专门晾晒厨房的餐布、小毛巾、蒸馒头用的白纱布,从没有人将洗的衣服晒在那里,那是美姨的地盘。
有一天,不知是谁晾了一条洗过的窄小的三角裤衩在那里,上面还有破洞,美姨心下不爽,又不便发作,只等人来取,她每天进进出出都能看到这条小裤衩。她晾餐布时,只得将裤衩移个位置,时间一长,每天面对它倒也生起气来。可说也奇怪,裤衩的主人从不来取,一挂就是近两个月,经历过风吹雨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风吹掉无数次,美姨好心拾起来再挂好,周而复始,小裤衩又脏了。她曾问过梨安是谁的,梨安也不清楚,这是一件悬疑案。
梨安将嫌疑人锁定在方会计身上,他不换内裤是出了名的,洗过忘了也是情理之事,但大家每日来厨房三次,早午晚,天天得见那小裤衩如旗帜般在风里飘扬,难道他就看不到吗?
终于有天,在大家吃晚饭的时候,美姨再也受不了了,大声责问那条小裤衩是谁的,已挂了两个月了,怎么没人拿走,这辈子也不打算换裤衩了吗?马上有人吃吃地笑,连同工人,可能大家心知肚明不便说破,田鸡和郁仓管都在低头笑,可谁料方会计果然大方站起来,承认是他的,并且接了一句:“当然要换的,哪能一辈子都不换裤衩?”顿时食堂里的人都笑喷了饭。
后来得知,方会计一共两条裤衩,一件穿一个月,再翻过来穿一个月,刚好两个月,就把那条挂在厨房门口的给忘了。
他还有一项特殊技能,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可以不脱袜子剪脚趾甲,原来他袜子破了一个洞,大脚趾伸了出来,他剪完大脚趾甲后将这个洞移到二脚趾上,再剪,然后是三脚趾四脚趾小脚趾,不脱袜子就已把指甲剪完了。
方会计心不坏,除了不爱讲卫生浑身臭味、不换裤衩、太懒、反应慢、出去不爱付账之外,没有其他不好。
他曾热心主动说要教梨安电脑,教他打字,说学好后可以帮方会计干活,令梨安喜出望外。梨安虽知是他的小算盘,却和梨安的想法不谋而和,毕竟是好事,梨安已经报名参加了一个办公自动化培训班,加上方会计的教授,他很快学会了电脑。方会计又教他上网,和十几个网友聊天,急得梨安满头大汗,久而久之,倒也锻炼出他打字飞快的速度,他还教梨安如何作会计账,收支借贷,没多久,会计的工作梨安也学会了大半。
美姨作为青岛唯一的女性,虽被另眼相看,也确实有点孤独,梨安再贴心有些事也不方便跟他研究,方会计来了之后,仅是做会计工作,钱经理继续兼任出纳员,钱由他把着。
又过了些日子,总部总算派来一个人做出纳员,确切来讲是个女人,而且是来头不小的女人。
“你好像最近不太搭理我。”郁仓管问梨安。
“没呀,你多心了。”他说。
“是不是你觉得有愧于我?”郁仓管说。
“我有何愧于你?”他反问。
“上次虽然是我失误造成了你的差点截瘫……”
“停停停,没那么严重,不过脚跟受了伤而已。”梨安纠正。
“是的。”郁仓管说:“但我并非因为那件事对你好的,因为我发觉你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才走得和你近了一点,不要引起你的误会,以为我为了弥补过失才对你好,因此你就产生了自责的心理……”
“停停停,没那么夸张,你也太自恋了。”梨安说。
“不是就好,所以,你不搭理我是什么原因?”他继续追问。
“也没有不搭理你,我是很忙,忙着外出,也忙着和美姨逛夜市。”梨安说。
“夜市也要可以带上我的。”郁仓管说。
“好吧,有机会就带上你。”梨安说。
果真,没几天逛夜市就带上了郁仓管,那天,钱经理跟美姨说总部派来一个出纳员,是个女的,需要住在美姨的宿舍里,让美姨有空去夜市买点铺床的垫子,说红姐特地打电话来说该人不能睡硬板床,看来来头不小,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美姨叫梨安陪着去,梨安自然想到了郁仓管,可抓他做壮丁,他不是一直委屈说梨安不理他嘛,这是一次友好交流的机会,他一说,郁仓管就同意了,他们三人乘公车去了小村庄的夜市,走了几圈买到了颇厚的垫子,价格不菲,美姨讨了三十块钱的便宜,梨安说反正可报销,干嘛死缠烂打的,美姨说我们拿这三十块钱去吃酸辣粉不是更好吗?梨安不得不佩服美姨的精打细算。
回来的路上,梨安挽着美姨的胳膊,两人吃着糖炒栗子,有说有笑,郁仓管在后面扛着床垫,哼哧哼哧地跟着他们。
第二天一大早,钱经理就叫大家起床,让他们去美姨房间帮忙打扫卫生,新的床也已添置完毕,铺了昨晚郁仓管扛回的垫子和新的床单,说有新的出纳员要来,他特别吩咐一定要打扫干净,地上多拖几遍,要求亮得可做镜子,玻璃也要擦干净,必须透明锃亮,田鸡和牛司机在外夜宿还没回来,钱经理让郁仓管打电话催他们一下,不要等到出纳员来时不见人,传到总部可不是好事情,气氛越来越凝重,美姨的小雷达又开始搜索信息了。
美姨给钱经理另外煮了猪心汤,钱经理喝得滋滋作响,额上发汗,高升的发际线似乎又往后脑退了一步,显得南瓜一样的头更加浑圆,当他心满意足地喝完一碗猪心汤后,美姨便已掌握了新出纳的第一手资料,急得到处寻找梨安下落。
“你可知道来者是何人?”美姨神神秘秘对梨安说,伸出一只手指来摇了摇,满眼是兴奋的喜色。
“哪吒的妈吗?”梨安打趣。
“不是啦,比那更厉害,是老板娘的亲嫂子,大概嫌青岛最近的支出费用太高,故意派到这里做内奸的,听说在佳木斯时是砖厂的职工,负责烧锅炉的,她能当什么出纳员,钱经理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老板娘派来的眼目罢了。”美姨说。
“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很难过。”梨安说:“要处处小心行事了。”
“跟咱们关系也不大,咱们哄着她点就是了,她一个有身份的人犯不上跟咱们过不去。”她说:“听说叫花荪红,四十多岁吧,有个儿子在读大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你知道的已经不少了。”梨安笑着说:“国家应该派美姨你去外国做美女间谍。”
这新来的出纳员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钱经理也不由得虎躯一震,菊花一紧,在无聊透顶的青岛AU公司里,这无疑是件让人好奇又兴奋的趣事,美姨和梨安研究下来,总结出一种可能,这嫂子不是一般的嫂子,定是个狠角色,一脸正气,刚毅不阿,典型的居委会大妈发型,每天天不亮就穿着一件鼠灰色的职业套装站在仓管门口一边掐着表一边等上工的工人,虎姑婆一样的职场“铁娘子”。
当牛司机开着送货车带领田鸡到火车站将出纳员花荪红接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办公室门口咧着大嘴列队欢迎,像七个小矮人等待白雪公主大驾光临,幻想着有一条红色的地毯从停车场外面一直铺到AU办公室里。美姨打扮得美美的站在梨安左边,还煞有介事地抹了面霜擦了口红,方会计站梨安右边还没睡醒,脸上挂着各种屎,整个人随时可能厥过去。他们盯着停车场大门翘首企盼,望眼欲穿,激动得热泪盈眶。
果然喷着AU公司字样的货车缓缓驶入院内,径直朝办公室开过来,原本坐在办公室里的钱经理,掐准时间,分秒不差,信步走出办公室,微笑着迎接花荪红的到来,花荪红坐在车里也看他,两人暗暗过招。
田鸡先下了车,再搀扶着花荪红下来,她一落地就绽开了桃花般的笑容。
她个子不高,长得很敦实,长头发扎了一个马尾,纹过眼线,扁鼻子、大嘴,牙齿轻微突起,适合此时的笑容。
田鸡喊郁仓管将花荪红的行李送到美姨的房间去,郁仓管照办,吸着鞋子“嗒啦嗒啦”地回响在空荡荡的仓库门口。
花荪红过来握住钱经理的手:“钱经理,你好。”
钱经理也客气地说:“嫂子好。”
美姨和梨安说过,钱经理从前在佳木斯时认识红姐他们,自然也该认识花荪红,叫她嫂子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剩下一干众人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田鸡一脸穆仁智的走狗样,觍着脸叫她“花姐”,他们也只好叫“花姐”。
“各位好。”花荪红突然看见了美姨:“你就是赵姐吧,我在总公司就听说了,你烧得一手好菜,连阿红都说想来亲自品尝,以后咱们住一个屋,我身子弱,你要多关照我呀。”
美姨也热络地拉起她的一只肥胖的小手说:“哪里哪里,以后大家生活在一起,好好相处就是,我尽全力照顾好你。”实在虚假得很,梨安从后面捅了美姨腰一下,她佯装不觉。
花荪红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进了办公室,钱经理让了位置给她坐,她说:“在上海时就听说钱经理把青岛公司管理得特别好,样样考核都基本接近达标线,领导有方啊。”她一面笑一面用手掩口,动作幅度过于夸张,整个人向后仰了起来。
钱经理赶快满脸堆笑说:“青岛做得不好,以后还要嫂子多多监督,嫂子来了我就放心了,相信青岛公司会更好的。”他绝口不提他自己做得不好,都怪“青岛”。
花荪红说:“主要还看你钱经理的,我只是帮你们点点钱而已,钱都是你们辛苦赚来的,我代表阿红也要感谢你们的。”
钱经理便逐一将公司其他人向花荪红介绍一番,介绍到梨安时,花荪红惊讶地说:“这是个男孩子啊,长得可真白净,多俊俏,就像俺家隔壁卖豆腐的二丫头。”梨安脸红得低下头。
钱经理介绍到方会计时,方会计居然鞠了个躬,开口就叫:“花姨。”
花荪红立刻面如菜色,180度时空逆转,明显不高兴了,她说:“好了,好了,你们一人一个叫法也真是够了,都别阿姨嫂子的叫了,以后叫我‘花姐’,调皮一点的叫我‘花小姐’、‘花花’、‘美女花’都行,这样方便。”
“好好。”钱经理说:“花姐你和赵姐一个房间,我已让人收拾好了,你累了就去休息吧。”
花小姐说:“我知道青岛条件差了点,当时阿红跟我说的时候,我想也就算了,比不得自己家里,只要地方干净一点也就凑合了,也不要求什么了,我这人比较容易将就,最随和,谁让咱们公司还在创业爬坡阶段,享福是以后的事。”
说完她站了起来,从众人的目光当中穿过,尤如穿过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带着她凝固住的笑容,美姨带她回了房间。她走后,钱经理不住地摇头,嘴角带着一丝无奈。
第二天一早,花小姐就展示了她的与众不同,她在水池边洗手惊呆了众人。
公司水龙头仅有一个,水流较小,人多,动作要快,轮流洗漱倒还不算太困难。花小姐起得很早,在房间里收拾,梨安的宿舍与她们仅隔一道木板墙,听得清清楚楚,她边收拾边和美姨聊天,间或一两声爽朗的笑声传来。
她从房间里出来,拿了一个塑料盆去接水,据说要洗手,先接了满盆水,手在水面上抓,猫捞鱼一样,抓几十下,仿佛练着某种气功,将手弄湿后,这盆水便失去作用,倒掉了,于是又接一盆,这盆算是真正的洗,抹了香皂,双手揉搓几十下,伸入水中涮掉泡沫,然后又倒掉了,再接第三盆,手依然在水面上抓几十下,算是漂洗过。三盆水后,她的手才算洗完。
工人全部等在那里发傻,直到她洗完才回过神来,郁仓管的牙膏已经有部分咽了下去。他们对花小姐啧啧赞叹不已,有钱人洗手就是不一样,但据美姨说,花小姐在佳木斯时是砖厂的职工,负责烧锅炉的,不知道她将半车煤推进锅炉之后,也要这样洗手吗?
花小姐走路的样子有点好笑,两腿因为肉厚并不拢,但她并不承认自己胖,只说虚弱,加上拿了东西,整个人就像随时要栽倒一样,好像连着脚也跛了,一瘸一拐,钱经理还曾问过她是不是脚上受过伤,她说没有,她只是累,很疲倦。后来钱经理跟美姨说:“她就是懒,一身懒肉,她凡是活儿都推给别人做,连收钱都是逮到谁谁就帮忙收,一个出纳员连查钱都觉得累,还能干点什么。”
钱经理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对于花小姐,他是无可奈何的。梨安曾亲见钱经理所说的事,花小姐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有人付钱,她回头到处找人,找到谁谁就代她查钱,有时是方会计,有时是田鸡,有时是梨安,三个人查过后,她就仔细收钱保险柜里,笑眯眯地冲他们说:“看我多信任你们。”有时需支付货车运费,几千上万的,她说手指疼查不了,推给田鸡、方会计给查,或者谁从门口经过便喊住人家,有一次,梨安竟然看到装卸工大军在帮她查钱,大军刚卸好货,满头流着大汗,从门口经过,被花小姐叫住,让他查钱,他的手还发着抖,一边查一边擦着汗,查好交给花小姐,花小姐手一指,大军直接就把钱给了等候在一边的货车司机,司机再查一遍,数字就不会有错了,花小姐是碰也不碰钱的,不过从节约用水的角度考虑也是对的,查过钱就要洗手,而她洗一次手的水可供全公司人一日使用。
花小姐不单查钱找人,连记账都找人,她怕碰笔,有时是大军或者郁仓管,身上还冒着臭汗,也会被她挥挥手说:“来来来,帮姐姐写一张记账凭证,别坐我桌子旁边,你太脏了,孩子,上那边去写,写好了交给我就行,好孩子,姐姐信得过你。”她甚至签名都找别人代签,她总说累,总说拿了东西就要洗手,她的手的确洗不起。
自她搬进美姨房间之后,美姨便成了她的“奴仆”,但凡有活儿都是美姨干,而她安心地躺在床上假寐,说她浑身都累,她连地上的一张纸片也不会捡起来,那样腰也会酸,任凭美姨哼哧哼哧地忙上忙下,她也充耳不闻,做入禅状。
美姨说有天早晨花小姐床边有张小纸片,下午竟然发现已经移到了美姨的床边,花小姐是宁可用脚踢过去,也绝不会弯腰捡起来,仿佛弯腰会让她的身价大打折扣,她忘记她当年在砖厂烧锅炉时,都是弯着腰往炉子里添媒,她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连晚饭都是美姨端着个茶色的小托盘给送进房里的,就差喂进她嘴里。
花小姐很少去办公室,客人付钱也基本由办公室几个人轮流代收,她只在晚上幽灵般出现片刻,数数一天的钱,又带着貌似病态的身体摇摇晃晃回去,继续入定养生,时间长了,大家均有意见,又不能发作,田鸡时时需守在办公室里,因此最气,有时忙不过来就差郁仓管去叫花小姐过来,她自是气恼,拉长一张脸,田鸡告状到钱经理那里,钱经理也拿她没办法,只有劝田鸡,因此田鸡私生活上,钱经理只好两眼全闭,只当看不见了。
再说方会计与花小姐工作上属搭档,每日需要对账,但常常见不到花小姐的面,她如白云般随风飘过,彩虹般难以捉摸,方会计没有田鸡那般气愤,他本来也是轻度昏迷患者、半个植物人、缥缈峰的活死人,他沉湎于电脑无法自拔,花小姐不找他,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因此,青岛的账目越来越混乱,无人管理。
花小姐白天觉得累,尤其是工作时,浑身像犯了大烟瘾样难受,可到晚上就精神了,像午夜春猫。晚上美姨在洗碗,她进厨房央央地让美姨快点干活,和她一起去夜市,她说想买点东西,美姨无奈,再累也得去,怕她不高兴,美姨提议拖着梨安,三人一起。花小姐封美姨是“妇女主任”,管理所有妇女,她说梨安长得好看,算半个妇女,理应归美姨管理。
到了夜市之后,花小姐不对那些小食感兴趣,觉得脏,她不住地皱着眉头,偶尔心情好想吃个风味,也是挑三拣四,嫌东嫌西,大家排队挑选食物的时候,只有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等着美姨选好了给她,万一选的不对她胃口,她才不吃,厌恶地丢到一边,所以,美姨很快便掌握了她的生活习性,她去夜市不为购物,只图那里的热闹,哪怕走走路散散心,她实在憋了太久。
花小姐的自私自利也是惊人的。
宿舍距厕所远,隔着半个院子,需要穿越沙漠般的停车场方能抵达,厕所没灯,乌漆麻黑的,踩到屎尿是小事,万一蹲着一个流氓就坏了。
男同事容易解决,新业务员是个年轻小孩,有时开了门就尿,浇得扬起一阵沙尘,女同事就惨了,因此,花小姐自备了晶莹剔透、美玉无瑕的小尿罐一只,半夜坐在上面撒尿,哗啦啦的声音,常常把隔壁几个男的吵醒。她畅快淋漓之后,轻手轻脚走到晾毛巾处,也不洗手,而是找到美姨的毛巾用力捏几下,把手擦干净,以为人不知,有次竟将例假红都留在美姨的洗脸毛巾上,美姨气得找梨安哭诉,一边哭一边说:“这事我只能跟你说,不说我的心里憋得要炸啦,真是太欺侮人了。”梨安建议美姨在毛巾上抹点辣椒,美姨破涕为笑,说万一自己忘记了怎么办?
还有一次,钱经理组织大家全面打扫卫生,花小姐借故跑去银行办事,迟迟不回,钱经理明知她偷懒,命所有人停手,静静守株待花,下午太阳快落山,花小姐才踩着猫步一步三晃地回来,见她进了院子钱经理才让大家继续干活,等她到了办公室先是愣了一下,见此情景,不得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再也躲不过去,不过她自有妙法,笑着说:“我去打水啊,你们擦就好了,我在这里也碍手碍脚的。”梨安知道她绝对不会碰那脏兮兮的抹布。
钱经理在后面奸笑,看她去哪里打水。原来下午临时通知停水,不过梨安和美姨已各留了一壶温水,蓄在暖水瓶里,就藏在梨安房间,晚上可用来洗脸。
不一会儿,花小姐端着一盆热乎乎的水来了,笑着对梨安说:“我正发愁没有水呢,可巧你们房间门开着,就找到一壶,没办法只能用了,卫生总要打扫嘛,公司脸面是天大的事,其他都是小事。”
梨安心里虽不爽,表现只能微笑地接过水盆,想着晚上和美姨用一壶好了。
晚上回房间时却不见了美姨那壶,梨安问她是否拿走,她说没有,他们便去房间翻,结果发现美姨壶在梨安的床下,里面已经空了。
“水呢?明明还有一壶的。”
“哎呀。”美姨突然想起来:“刚才我回房间的时候,看到花小姐的水壶是满的,我还纳闷她从哪里搞了一壶热水来。”
于是,梨安和美姨互相看看,大眼瞪着小眼。
梨安送去周老先生处的文章有了消息,已被挑选好将会发表在《青岛日报》上,周老先生打了电话告之此事,梨安很兴奋,不停谢他。
“但是,有点改动。”周老先生说:“我的学生说那文章好是好,但太过现实,深入骨髓的现实,恐怕无法发表,只能改一改才行。”
“怎么改?”梨安问。
“前半部不动,你回家那段要动,尤其是在火车上。”他说:“乘警没有骂你也没有打你,他发现你不太舒服,可能是病了,然后热心地帮你找药,还广播问车上是否有医生,对你极尽关爱,最后帮你找了一张卧铺,他未阖眼地守了你整夜,第二日你病愈后感动得哭了,你觉得这样改行不行?”
梨安说:“那还是不要发表了。”
周老先生赶快劝梨安:“目前只能这样,你也别太在意,新作者都要经历被修改文章的命运,这很正常。”
见梨安不作声,他情急下说出忍一时风平浪静,最后竟说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来,梨安最终还是妥协了,说随便吧,周老先生说文章交由他学生改,不必梨安操心了。
接着周老先生说:“上次我说的那个题材……”
“什么题材?”梨安问。
“就是关于一个时光隧道的故事。”他说:“你可以按这个路线写出一篇来。”
“是呢,或者有一天会写出来的。”梨安说。
“梨安,你要加油,别灰心啊。”周老先生临挂断电话时说。
梨安依然谢了他,不管如何,周老先生算是帮了他的忙,也许更多如梨安的文学青年都没有发表一篇文章的机会,而他白白捡了这次,哪还有理由矫情呢,他该庆幸。挂了电话后,梨安找美姨平静地复述事情经过,美姨问他不开心吗?他说只有片刻失落,开心到失落不过短短几秒钟,可他却用了几分钟来冷静,当梦想照进现实,现实却大于梦想,甚至背道而驰时,人该做何选择,梨安已经开始思考这点,得到的结论是,以目下的状态,只能屈从和顺服。
他已经屈服于现实这么多年,却突然对现实产生质疑,他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变化,从前都是恨得牙齿痒痒,现在也能嚼碎了咽下去,这是他的进步。
美姨说:“那你就该更加努力、更加勤奋,有一天让别人不敢轻易改你的文章。”
梨安依然每天按部就班前往客户家清欠款,乘很多公交车,上山下坡,百转千回,早出晚归,偶尔偷空去小村庄那里的一家电脑学校上课,办公自动化,班级里坐着各种年龄的学生,他在其中并不起眼。晚上回来让方会计帮他补习,可方会计常常脑子打结,说过的话又忘记,答应教他又常常找不到人,梨安时常空等,但无法责怪他,他肯教授已是难得。
电脑学校的老师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常常教课到一半忍不住去外面抽烟。梨安常缺课,但每次都能按照他的要求正确操作电脑,他问起梨安,梨安便将真实情况讲给他听,本来梨安的缺课纪录太多,没资格颁发毕业证书,但他了解到梨安的情况后,竟然把梨安的名字按全勤上报给教育局,梨安得以拿到一张毕业证书,为表示感谢,他特地买了两盒烟送到学校给老师,老师不好意思要,梨安丢在桌上就走了,现在已不记得买了什么烟,也不记得那老师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是青岛本地人,长得胖胖圆圆,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
梨安又去报考了青岛市成人教育,一个大风吹的天气里,漫天黄烟,美姨陪着他,乘了很远的车,到达一个高的山坡上,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幢白色小楼,报完名,领了一堆书回来,从那以后,每周三四晚按时赶到某个大学教室里听英文课。教英文的老师是位年过六旬的白发先生,讲话有气无力,软绵绵,带着浓重的胶州湾口音,英文像山东快板,而且只念一遍课文便卷书本走人,同学们多是社会人士,年轻如梨安,年老如先生般,见先生走了,忙停笔喊人,问怎么不再讲讲,先生笑着说,你以为这是小学生课堂吗?读一遍已经很好,其它的自己领悟。
梨安翻开书,原是英语六级教材,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怎么看都糊成一团,头也痛了,一本砖头一样的厚书如何啃下来,他着实没有章法,于是,只读了三四堂课便不再去了,估计那成人教育就为赚这些半途而废的人的钱而开设的。其它书他倒是读了一遍,比如大学语文,看过之后没什么感觉,还不如现代小说好看。
梨安又去报考统计员上岗证,公司出钱,倒是考上了,证书被收走,公司需用报工商税务之类事宜。梨安每天跟方会计学业务,帮忙花小姐收钱、付运费、填支票、跑银行,渐渐已对财会工作了如指掌,虽未受过专业培训,却丝毫不比人差。
那篇发表在《青岛日报》上的冠梨安名字的文章叫《列车上的温暖》,前半段果然未改,倒是全部删除了,只将后来在列车上遇到热心乘警感天动地的事写得活灵活现,梨安看了都要吐了,但从头至尾除了作者名字是“宋梨安”,其它都不是他写的。梨安灰心地把报纸丢到一边去,美姨却收了起来,她说:“我女儿马上放假了,要来青岛看我的,留给她看,让她和你一起交流交流。”
梨安还是非常礼貌地打了电话给周老先生,对周老先生的知遇之恩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周老先生问起梨安有否在网络上写文章的事,梨安说已经开始了,其实还没有,最近一直忙着学习上的事,倒很少写东西了,同方会计商量,他同意晚上十点之后,梨安可以使用电脑写作,而且会将他的文章存在一个文件夹里留好,不许别人看。
梨安感激着他,然后开始新的创作,摒弃纸笔,用电脑代替手写,当然写作不是说写就能写的,需要一定时间的构思,将一个故事切分成几个场景框架,逐一完成填充,关于人物也要突出其性格特点,还要注意下笔的主次,不能乱了章法。梨安知道这些必要的过程,便往往写着写着,便偏离了道路,他知道自己太感情用事了,他笔下的故事几乎都是亲身经历,他的主观意识和情感都在里面,所以本位主义也很严重,不能很快将自己从故事中抽离,现实与虚幻世界的混淆是他的最大问题,之后数年,他都在端正这个思想,常常又被带回进去。
他想起了民国女作家萧红,为什么在萧红逝世很多年的时间里,她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的文学“正史”上,主要因为她的文章太过“真实”,虽然也有文章写到战乱,写到重生,与当时动荡不安的时局吻合,但更多的却在揭露残酷、荒蛮、愚昧和死亡,她不会山呼万岁,也不会为谁高奏凯歌,她只写想写的东西,由着自己的真性情,不受任何局束,她与那些所谓的进步人士走得渐行渐远,他们在歌颂新生活,而她还在缅怀过去,她永远只纪录那些黑土地上终日劳作见不到天日的妇女、挨饿的孩子、脚疾的拐子,农妇不得不卖掉唯一的瘦骨嶙峋的牲口,为了冲喜娶来的小团圆媳妇被活活烫死在开水里……所以,萧红一直是孤独的。
梨安有时候也能感受到那种孤独,不与世人等同,往往剑走偏锋,一旦稍稍拐了一个弯回来,即刻发现了自己的俗不可耐,人人要写的爱情他不写,人人要写的风花雪月他只看到秋冷残荷,“人人”不是他,他也不做“人人”。以至于他越来越觉得孤独,想想周老先生的话也是对的,或许只有在网络上才可以任由泼洒笔意,任由真性情发挥,网络将会是另外一个新奇的世界。
都说电脑是人脑的六倍,果然,写作速度飞快。梨安在网络上注册了一个春恨秋悲的名字,开始发表他的第一篇网络小说,名字和内容也都不记得,或许是关于他的出走和流浪,16岁离家,他的经历也不过这些,悲情和苦难始终萦绕在他所有的文字里。不过一会儿工夫已有人评论,鼓励的很多,着实让他兴奋到极点,原来网络是如此神奇,果然没人知道网络背后的你是什么样子,男或女,老或少,哪怕是一只长满癞痢的狗也没人在意,人人都在网上扮演着自己心仪的角色,说说笑笑,唱唱跳跳,你方唱罢我登场,网络从来都不缺乏热闹。
自那之后,外出时梨安一定挤出时间去网吧上网,聊天和写作,再看看当下的新闻热点,他注册了OICQ,认识了几个网友,天南海北的,曾有一个山东的网友送给梨安一首歌,某个小明星唱的,说陪要他一起老下去,但梨安不知,以为他原创,感动得一塌糊涂,常常播放来听。
有一家网吧在浙江路圣弥爱尔大教堂附近,是梨安常去的,沿下坡石子路走,飞花深弄巷,寂寞远人烟,几经周折才可寻到,古朴的小院落,门口长满蔷薇,进院可见一座小小池塘,池上有荷,荷下有红鲤,石砌的楼梯搭在墙侧,墙缝里长出青苔,上楼有一扇枣红色木门敞开着,里面可听到沙沙的敲键盘声,没人喧哗和吵闹,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找靠窗的位置给梨安,透过窗可见到远处的大海,碧波荡漾,抬头,一道阳光从天窗射下来,照在地板上安然卧着的一只黄色懒猫身上,不远处的圣弥爱尔大教堂的四个巨大铜钟常被敲响,钟声高远辽阔,清脆悦耳。
梨安坐在这幽静的小楼里,写下一篇篇文章,并且在网上认识了很多同样喜欢写作的朋友,他们会告诉他哪里写得好,哪里有待加强,大家以诚相待,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期待有朝一日可以相约在某一个城市见面。
梨安想写一部关于时间入口和时光隧道的小说,将它设定在当下的某个时间,一觉醒来已经是另一番天地和日月,将是多么神奇的事,他想起那个梦,想起神秘人,想起周老先生讲的故事。
除了方会计和美姨之外,没人知道梨安在写文章,他怕节外生枝,钱经理若知道肯定也觉得梨安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写作上面,对工作就没那么热心,说不定会越来越消极,但他知道梨安喜欢读书,而且也常在美姨面前夸梨安做事认真仔细,像一杯蜂蜜水,看着是白色的,喝起来却是甜的,美姨将这些话争分夺秒地通知梨安,她忍不下独享,片刻也不会耽搁,梨安心里自是高兴,但他也知道钱经理的老狐狸面孔下深藏的是什么。
钱经理虽然这样夸过他,但没有对他多么照顾,话只说出来好听,显示他作为公司领导人的大气。他一直偏心田鸡,好处都给了他,还给他加了一级工资,大家全都看在眼里,总公司安排全国业务员去上海培训,本是闲差,不过游山玩水,他也带着田鸡去了,而梨安在家里做田鸡的那份工作,还要收欠款回来,花小姐仍然不常到办公室去,她躺在宿舍里说浑身疼,骨头架子都散了,她大概是碎瓷片粘成的。梨安还要负责帮她收钱,忙得不可开交,手脚并用,倒是方会计看不下去偶尔会帮忙一下,但他多数时间坐在电脑前发呆,喊几次也不会回过头来,回过头来也是满脸的茫然不知所措,他的脑子常常游离在不知哪个高度上,云层顶端,迟迟不肯下来。
钱经理和田鸡一走,牛司机也开始不听话,不由任何人管了,直接做了自己的主,他现在已经正式搬到山东路立交桥那里了,每晚抱着美娇娘翻云覆雨,早晨回来得很迟,手机也不接,该出车的时候找不到人,客户电话打过几次来骂。不知多久,才见他大腹便便一步三晃地回来,嘴里哼着小曲,进门先赔着笑脸道歉,点头哈腰,谄媚的鱼尾纹可夹死苍蝇,然后才去开车,一点不好意思也不见,他是料定梨安不会因为这点事便向钱经理告他的状,他自然气定神闲,事实上也是如此。
田鸡仗着钱经理撑腰恃宠而骄,他仗着田鸡,也是目中无人,完全不把梨安和方会计等人放在眼里,视他们为小屁孩,但他不敢得罪花小姐,只得把花小姐哄得心花怒放,田鸡也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别说他们,连钱经理都要对花小姐礼让三分。
梨安和方会计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也不屑对这种虚假的亲昵产生羡慕,他们几个人搂在一起像骨血至亲一样,可背地里却把对方骂得狗血淋了头的,恨不能多踩几脚以泄心头无来由的恨意。方会计毕竟有技术傍身,田鸡再如何使坏,也无法动方会计稳如泰山的地位,只能瞪着白眼吞吞口水作罢,梨安就不同,梨安无技术也无后台,肩膀是他全部的身家,一个人苦苦撑着,随时都可能成为别人泄愤的肉垫,代罪羔羊,所以他只得加倍努力学习,帮方会计干活,学财会工作,替花小姐收钱,主动又勤快,全都是为“万一”做打算,“万一”是一颗随时可能炸响的定时炸弹,它没有时限和保质期,永远有效,而可送给他“万一”的人又何止田鸡一个,梨安像只细小的蚂蚁,谁不经意间的走动,都可能让他横尸脚底。
从现在起武装自己,是周老先生和美姨教给他的,仅凭他自己想不到这么深远,周老先生指了一条路给他,而美姨则把路上的种种厉鬼的招数一一告之梨安,吓唬他,让他产生危机感,这一招却着实有效。
虽然一年时间还不到,田鸡已做好将梨安清除出青岛的打算,他不喜欢他是显而易见的。美姨说,有次田鸡和牛司机在厨房吃饭,边吃边聊,田鸡提到家乡有个表弟辍学后无事可做,牛司机献媚地说可以介绍到青岛来做业务员,田鸡装作为难地说人员已经饱和,再无多余职位,牛司机立刻出了歪主意,按能力上岗呗,谁不行就走人,多简单。
这主意也并非是田鸡没想到的,只是不方便出自他的口,借牛司机的嘴表达了田鸡本人的意愿,所谓“能力”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和条例,不过就是看谁的关系和后台硬。
美姨帮梨安分析,她说:“你要小心了,田鸡准备对你使坏。”
“怪不得。”梨安说:“这一阵子田鸡仿佛针对我一样,总是安排一些高难度的客人让我去应付。”
美姨料事如神般的抿着嘴,用力点头,仿佛母鸡啄米。
从那天起,梨安便没日没夜地翻看青岛公司所有运输单据,包括账目,但凡可以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去看,花小姐的账本是随处丢的,上面还有水果汁凝成的暗红色的胎记,梨安企图寻找出可以“保命”的免死金牌,在有必要的时候,他打算向钱经理下手,捉住他的小尾巴,也可以在危难时拉住它从悬崖底攀上来。
他又主动提出帮方会计干活,尤其到了月底月初,财务最繁忙的时候。方会计自是乐得合不拢嘴,如果他一人昼夜不停的加班也要三四天才能算出月账,有了梨安帮他,只消两个晚上便结束了工作,梨安又从头至尾审核对了一遍,准确无误,方会计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他很少睡觉,昼夜颠倒,有了梨安的帮忙之后,他的生物钟也渐渐开始调整了时差。
除了美姨之外,没人知道梨安的真实想法。这是一场硬仗,梨安分明知道。
天气依然没有丝毫凉爽的迹象,连马路对面石头村的树叶都晒得卷曲,晚上梨安和美姨、花小姐、方会计或是郁仓管会去石头村纳凉,坐在石凳上,伴着马路奔跑的车声,看嘉定山上的清凉月光,有时吃冰糕,有时吃苹果,翘起穿短裤拖鞋的二郎腿,想着日子真是美好。
白天里热得不敢出门,躲在办公室里喝水,停车场的黄沙被阳光晒过,发出滚烫的信号,没人往外走,连大军养了一只取名为“虎妞”的黑色小狗,都不肯到院子里去,只躲在仓库的阴凉处,百无聊赖地伸着长长的舌头。
田鸡极不喜欢这狗,曾有一次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只听得小狗惨叫一声接一声,从那之后,它便瘸了一条腿,三条腿蹦蹦跳跳走路,大军很是心疼,又不敢多话,钱经理知道这事,平日里他也偶尔逗逗这狗解闷,看田鸡踢坏了它,便说了句“以后不要踢它”,就此了事,这小狗命也真是不好,被踢过之后跑得慢了,半年后被停车场的一辆货车撞死,大家都很心疼,大军还因此落了泪。
梨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美姨在厨房门口向他招手,他会意地点点头,他们之间有暗号,美姨转身回厨房。
办公室凉快些,钱经理、田鸡、花小姐、方会计都坐在里面,各忙各的,田鸡接着电话,不知同哪个分公司的女业务员聊得眉开眼笑,脸上的青春痘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蹦跳移动着。
田鸡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眼睛的男孩子,年纪和梨安差不多,没长开的样子,头发卷卷的。
梨安稳稳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小男孩看到他,微微点头,一脸害羞的笑,梨安没理他,把收回的支票交给花小姐之后便去厨房找美姨。
一进门,美姨正在剥着蚕豆,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问梨安:“怎么样?看见了吧?”
“那人谁呀?”梨安问。
“田鸡的表弟,上次说过的。”她边摇头边说:“怎么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副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的神情。
“来就来了呗。”梨安说。
“还‘来就来了呗’,你完全没有意识吗?”她比梨安还要紧张:“这男孩来了不是好事,说不定要调整业务员。”
“你是说会开除我吗?”梨安问:“也并不一定吧。”
“难说。”美姨说:“你最近最好不要出什么差错,田鸡一定会死死盯着你的。”
“他要盯着,我也没办法啊。”梨安说。
“你呀你。”她不住地摇头:“心咋这么大呐!”
“不是心大,是没办法的事。”梨安说:“他们要开除我,我也没有办法阻拦。”
“查钱经理账的事怎么样了?”美姨关心地问。
“没查出什么问题。”梨安说:“钱经理多精明,怎么会留下把柄。”
“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美姨说:“我可不希望你走。”说着伤感了起来。
“不会的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梨安安慰她。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方会计,他揉着眼睛说:“梨安,花小姐找你。”梨安只好随着他回了办公室,刚一进门,花小姐就笑了,一脸报歉地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呀,小安安,刚支票的背书让我填错了,辛苦你明天再去换一张吧。”梨安只得说好,花小姐写错支票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梨安每次交回支票都要在心里祷告,祈求上天保佑花小姐写字的时候手不要抖,可她还是常常写错,辛苦了梨安一趟趟更换,花小姐有时候也不好意思,送点水果之类的小恩惠给梨安。
吃中饭的时候,钱经理不在,大家都去了厨房,美姨多备了一双碗筷给新来的男孩子,可迟迟不见他来,田鸡也不见,后来才知道,是牛司机给那男孩子接风洗尘,请他们去饭店吃饭去了,就是门口的那家饭店。
美姨不停地唏嘘:“瞧瞧,瞧瞧。”腾出一只手戳了两下梨安的背,让他长点心,梨安只顾埋头吃饭,嘴上不说,心里也有点慌张和不安,下午没事做,梨安帮方会计输货运单,这是每天必做的工作,方会计懒,运单一直由梨安帮忙代输,梨安动作越来越快,想起田鸡的阴谋,恨得用力敲打键盘噼噼啪啪作响,花小姐也伸过头来看。
“小安安。”花小姐笑眯眯地说:“晚上叫上‘妇女主任’,我们去逛夜市啊。”梨安知她是为今天写错支票的事故意向他示好,夜市上也会买些小礼物送他,梨安说好啊。
牛司机、田鸡和那男孩吃完饭一步三晃地回来,显然喝了酒,梨安和方会计互相看看,这才刚过中午就喝酒,牛司机的车是开不了了,田鸡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直接去宿舍叫了另外一个司机开车,放牛司机一下午的假。那男孩喝得脸色暗红,像秋晚的霞光,田鸡给他安排了一张床,让他睡觉,他挠着头皮两眼呆滞地去了。
晚上,美姨、花小姐、方会计和梨安四个人去逛夜市了,田鸡和表弟看办公室,他们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已精力充沛,田鸡竟然已开始教表弟如何填写运单,如何发货接货之类的业务,有板有眼,看来是做给别人的“下马威”,很有可能就是给梨安的。梨安只当视而不见,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没有用。
夜市要坐公交车,两站路,远远便可看见闪烁不停串成一道金龙的灯光,人潮涌动着挤挤挨挨,谈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们四人顺着人潮走,花小姐一手挽着美姨,一手挽着梨安,十分亲密,方会计傻傻的被丢在后面。花小姐请他们吃烤鱿鱼,一人两串,她照例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摊主已经十分不耐烦,花小姐也看出端倪,大方地说给我所有食物每种八串,摊主立刻露出笑脸,花小姐头扬得高高的,有钱人的骄傲神态。美姨悄悄问梨安:“她原来烧锅炉也这样吗?”梨安想笑又不敢。
回来的时候,他们各自手里已经多了好几样东西,梨安有一盏绿色的台灯和两双袜子是花小姐执意要送的,美姨多了几条毛巾,还有一个粉色的胸罩,也是花小姐付钱并帮忙选的颜色,方会计只买了一包烟,其余没有,他依然蓬头垢面,穿着那件发臭的白衬衫,穿着拖鞋,脚指甲又黑又长,花小姐假装不认识他。
刚回到停车场,远远办公室亮着灯,田鸡不在,只有那表弟一个人守着电话机发呆,见到他们回来,他喊了梨安一声:“哎,你叫宋梨安吗?你爸刚来电话了,挺着急的,你打一个给他吧。”男孩子眨着星星般的小眼睛,有点害羞。
梨安顾不得去外面,赶快用公司电话回给父亲,父亲说:“也没什么事,跟你说一下,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后天就可以到青岛了。”
“怎么这么突然?”梨安问。
“也没什么,跟你妈商量之后说可以,刚巧我最近没事,要来就快一点嘛。”父亲说:“青岛不行的话,我也早点回来早做打算,都快冬天了。”
在北方,夏末已经是秋风渐近、凉风四起,不用多久,第一场雪也会悄然而至。
“好啊。”梨安知道父亲到达青岛的基本时间,因为只有一班火车,就是梨安从佳木斯坐的那列,一早到蓝村,中午可到青岛。
“到时我去车站接你,你带好电话啊。”梨安嘱咐:“路上小心一点。”
挂了电话,梨安就跑去厨房找美姨。
“快点快点。”梨安喊着:“美姨,快点陪我去买个手机。”
“啊?现在就去买啊?”美姨刚把淘好的米放入饭锅里,等着明天一早煮粥。
“是的,很急呢,等下人家下班了。”梨安说:“我爸要来了,我得赶快买个手机,不然联系不上他。”
“很贵的。”美姨说:“你真舍得钱。”
“反正也要买的。”梨安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走,刚巧撞见花小姐打水,顺便问她去吗?她说不去了,已经累得要瘫了,方会计要弄电脑也不去,梨安便拉着美姨的手几步跑出了大门。
父亲来青岛时已是夏末。
梨安等在杭州路立交桥的长途汽车站门口,望眼欲穿,一直捏着新手机,摩托罗拉120,银色平板机,那时算小巧的,他和美姨奔出大门跑到清江路上麦德隆超市买的,那里十点才关门,时间还来得及。
梨安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不知自己何时突然变得如此冲动,想到要买手机就真的跑去买,都不考虑这钱寄到家里可能更好些。
昨晚,梨安突然在某一刻害怕起来,他怕接不到父亲下车,然后那些不好的画面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与父亲在车站擦肩而过,父亲找不到他,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记得他公司地址和电话,然后遇到骗子,手机和钱都被抢,无法求救……他凭空在脑海中生出许多莫须有的坏念头,他更加认定买手机是对的。
第二天一早,他便将新手机号码告诉了父亲,父亲那部手机还是从前开三轮车时捡来的,又破又旧,外壳已掉漆,绑着塑料皮筋,常常听不到对方声音,需用力拍几下,不过总算是个通讯工具,梨安想新手机他自己也用不着,等父亲回家就送给他吧,让他带回去用。
他自己苦点累点不算什么,总是首先想到家人。
那些年的流浪岁月里,家人一直是他坚强的后盾,只要想到家人他眼下的困难就都不是困难,凡事都可以解决。
梨安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出口,看到年初来时那座环形的立交桥,他拖着行李箱在上面转了几圈寻找出口,累得气喘吁吁,他打电话给公司,郁仓管在电话里掷地有声地说:“我是这里目前的负责人”,那时他非常不喜欢梨安,处处刁难他与他为敌,现在又每天粘着他甩也甩不掉,想起从前的事,梨安忍俊不禁。
“梨安!梨安!”父亲在出口处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个子矮人又胖,脸上油光光的,梨安向他招手,过去接他的包。父亲头发白了很多,额上几道深刻的皱纹,穿了一件灰黑色的旧衣服,有点脏,里面是多年前的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他提的帆布包,还是梨安当年在佳木斯读书时用过的,已经破了,拉链处缝了好几圈粗糙的针脚,带子也断过,系了死结。看见父亲,梨安突然没来由心生一股酸楚,从前那么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的父亲,如何变得这样可怜,好像是经受过巨大磨难的人。
“青岛真是热。”父亲笑着说:“我还穿着线裤呢。”
“这几天已经不热了。”梨安提着他的包往回走,边走边说:“翻过了这座桥,我们就叫辆车走。”
“多远的路啊?打车贵不?”父亲紧张起来:“如果不远,咱们就走路吧。”
“三站公交车,也不近。”梨安说。
“还是走路吧。”父亲说:“我坐都坐累了。”他生怕梨安坚持打车。
“你看我一点不累,走得多快,说不定你还撵不上我呢。”他说。
梨安不再说话,怕再要打车父亲会生气,就陪着他走,三站公交车的路程其实很远,要跨两座天桥,父亲一声不吭地闷头走,像做错事的人,梨安回头便可看到他低着的头发稀疏的头顶,被太阳照得失了色。梨安尽量放慢脚步,可还是与父亲拉开了一段距离,一旦稍微落后一点,父亲就赶快小跑几步追上来,怕梨安等他,哪怕他已经很疲倦。
他们终于在烈日下走到了山东路立交桥,又一道上坡的路通向遥远的未知,父亲终于走不动了。
“坐下歇会儿吧。”父亲气喘吁吁却坚持说:“怪我太胖了。”他竟始终不提累。
梨安陪他坐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父亲看着车来车往,突然对梨安说:“你外婆的那对翡翠玉镯我给你带来了,在包里,还是你收着比较好,千万不要丢了,万一缺钱顶个用。”
他又问梨安:“你饿吗?”梨安说不饿,父亲又说:“你要是饿,我的包里有刚才大巴车上发的面包,我没吃,留给你吃。”
梨安的眼圈红了,他故意迎向马路,让车驶过带来的风吹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别过头去擦眼睛,假装被沙子迷了眼。
我们很少与父辈交流,总觉得有距离,就因为是亲人,才会有更多说不出口的话。在梨安,少小离家,鲜少与家人交心,诉说心中苦闷,全部一个人扛着,对父母更是如此,总是报喜不报忧。如他的性格,自小也是从不撒娇或者讨饶,跟父母的关系隔着一层弹性十足的膜,戳不开也化解不掉。因此父亲简单的一句话,厚实沉重的关心在里面,一时间触碰到了他内心柔软的部分。
梨安带父亲住进了上次钟晓瑞住的那家小旅馆,服务台换了一个女孩,梨安要了一间没窗的房间,同隔壁合用一台空调,墙上穿了一个洞,空调就卡在洞口,一边一半,卫生间在走廊尽头,不能洗澡,洗澡要去外面的公共浴室。因为梨安只看了这里最便宜的价格,60元一天,尚可承受,别家没去问,觉得万一住不起,人家也会露出鄙夷的神色,怕父亲心里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没用,只能让父亲住这样的小旅馆。
“爸,你要洗澡吗?”梨安问他。梨安看到他的小腿已经肿了,他用手一按便是一个深的坑。“要洗澡,我带你去外面的浴室里头。”
“不用,我身上不脏。”他生怕梨安花钱赶紧说:“等下我打盆水擦擦就行了,在家出门前都洗过了。”他卷起裤管,换上小旅馆的旧拖鞋,打算拿盆去打水。隔壁房间已经有人入住,开着电视,声音通过墙上空调的洞口传过来。
梨安说:“那你先睡一觉吧,我还要回去工作,晚上来找你,如果有事就打我手机。”
交待完这些,又嘱父亲不要乱跑,像叮嘱一个孩子,看到父亲端着盆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心里一阵酸楚,匆匆下楼。
他赶回公司上班,心一直有所牵挂,做事也并不在状态上,公司到了一辆货车,时间紧急,人手不够,所有人都要卸货,田鸡带头干活,他表弟也在,连方会计都不好意思动了手,梨安也不能含糊,赶快加入干活行列。
花小姐兴奋地说:“我也加入到工作的行列,我去帮‘妇女主任’烧饭。”便一溜烟地跑去厨房了。
一直忙到晚上七点钟才结束,整辆车卸空,天已黑了,而父亲始终没有打一个电话给梨安,梨安的担心越发加剧,见已忙好,衣服也没换便赶快跑去找父亲。
上了楼,父亲的房间关着灯,梨安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听到他来开门,梨安的心慢慢放下,他开门见是梨安说:“知道你肯定忙的,也没打电话,刚才又睡着了。”
梨安问:“你吃饭了吗?”
他说:“有点饿了,就把包里那块面包吃了,已经饱了。”
梨安跟他进屋,房间里香烟缭绕,呛得人要打喷嚏,原来隔壁有四个人在打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们又吵又叫的,嘭嘭地摔牌声像不经意间的一颗颗定时炸弹,他知道父亲肯定没有睡好。
“这你怎么休息呢?”梨安说:“要不咱们换一家旅馆吧。”
“不要不要。”父亲生怕梨安立刻带他再找别家,赶快说:“我能睡着的,刚才就睡了,这房间还有空调,挺好的。”
梨安说:“连个窗都没有,要呛死人了。”
“没事没事。”他连忙笑着说:“出来不比在家,不碍事的。”
梨安带父亲出去吃饭,天已黑透了,父亲说就不去太远的地方了,随便哪里吃一点,他说想去夜市看看。
梨安说难得你来,咱们吃点好的吧。
父亲说:“你知道我来这次并不是来旅游,一来看看你,二来也想多了解下青岛,如果可以的话,我和你妈就过来了,打工也好,自己做熟食加工也好,总比在家里强,另外你赚钱也辛苦,就不要乱花了。”
梨安不再坚持,找了家小店点了几道菜。
“味道还可以吧。”父亲说:“有点咸的。”
梨安说青岛这边的口味都比较重。梨安给父亲叫了一瓶啤酒,他们边喝边聊。
“外婆怎么样?”梨安问。
“有点糊涂了。”父亲说:“她眼睛不好,隔着一条马路,竟然说那边有个人瞪着她,手里拿一把刀要杀她。”
父亲说:“还有一次半夜她不睡,叫醒你妈说隔壁有个老头儿在念经,吵得她不能睡,唉,人老了,脑子也不灵光了。”
梨安想想已经好久都没见到外婆了,记忆中的她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眼盲的小脚老太太。
“你外婆挺惦记你的。”父亲说:“她一辈子要强的人,从没说过关心谁的话,却一直说你不容易。”父亲把一个红绸的小布包交给梨安,嘱咐当心别碰碎了,梨安打开,原来是那一对外婆陪嫁的翠绿色的玉镯,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他当心地放进口袋里,内心五味杂陈。
年轻时的外婆漂亮又勤快,是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那时她还住在辽宁岫岩满族自治县的大山里面,待字闺中,有一日有人介绍同县的一位姓唐的男人给她,说这男人刚刚死了老婆不久,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没人管,家里已经乱成一团,想找个媳妇当家,问外婆是否愿意。
说也奇怪,那么多媒人来说媒,外婆都没有动心过,却在听了这男人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没人管时,动了恻隐之心,说可以去看看。等她来到唐家,看到可怜的一对小姐妹眨着年幼无知的眼睛望着她时,就已经决定做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了,幸好外公也是一个仪表堂堂、谦逊和善的人,家里过得也还不错。
外婆就这样嫁到了唐家,又为唐家生育了三男三女,外公不爱讲话,只知道干活,家里家外都由外婆一人操持,她风风火火,做事干脆利落,把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庞大的家庭管理的井井有条。外婆的母亲过世,她大哭了一场,之后眼睛就看不清楚了,一只全盲,另外一只只有模糊的影子,那时家里也没什么钱,她也没想过治疗,就这样拖着,依然安心却有点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家。
后来,有人推荐了一个巫婆给她,她带着小女儿也是梨安的母亲去巫婆家,巫婆对她说,她的那只盲眼是被她母亲借去了,她母亲在阴间看不见路,借了她的眼睛,她听了心疼,之后就决定不再治疗了,她心甘情愿将一只眼睛送给阴间的母亲。
她的一生也就这样过下来了,因为辽宁土地少,他们便举家迁至黑龙江省桦南县的一个小乡村来居住,就是梨安祖父的祖父宋先人开辟的村落里,她的一个内侄女嫁给了梨安的伯伯,两家便成了亲戚,再后来,她的小女儿又嫁给了宋家的小儿子,生了梨安。
到了她的晚年,外公过世了,她便住到梨安的几个舅舅家,流轮供养,她脾气坏,经人劝说下信了基督教,又过了几年,她年岁大了开始糊涂,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梨安母亲跟着丈夫住在另外一个城市,外婆便带着一对当年陪嫁的翡翠玉镯来,留给梨安母亲,母亲又让父亲带给梨安。
吃过饭,梨安带父亲去小村庄的夜市逛,他关心那些卖熟食的小摊,买了鸡腿和猪蹄边走边尝,又细心问价格,慢慢盘算着。梨安走在他后面,看他从前宽阔的背有点微驼,走路摇摇晃晃的。父亲毕竟老了。
回到小旅馆已经很晚,父亲累了,催梨安赶快回公司,隔壁的人已经散了牌局,电视依然开着,烟味也始终没有驱散,从墙上的洞口飘过来,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空调被打开,增加了房间的辛辣气味,还带着些许自己过得不如意别人也别想舒坦的愤怒和自私,父亲怕梨安再说重找旅馆的事,匆匆把房间门打开,央着他赶快回公司去,一直把他推出门,父亲才安定下来。
梨安回到公司的时候,院子里停了两辆货车,有一辆已经卸空了,另外的还在卸着,他立刻知道自己犯了错,赶快加入卸货队伍中,这里和广东时候的区别就是多了几分人情味,人与人之间开始交心,但相同的便是缺少那么一点点人情味,一旦遇到工作时,人与人之间便开始算计,多与少都不合适,像梨安,仗着父亲来青岛的理由躲避干活,是任谁都不能原谅的。
钱经理一直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觍着大脸眯着眼看外面,他看到梨安从大门外走进来,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他心里盘算的事是梨安猜不出的。
梨安分明看到田鸡几个人得意的神情,似笑非笑,一副把柄在握的胜容,但愿是梨安多心了。
一直忙到夜里才干完活,美姨和花小姐已休息了,梨安无法找美姨询问晚上的事。梨安在水池边洗漱,冷风渐紧,方会计叫梨安,跟梨安讲办公室里发生的事。
原来,七点梨安刚刚离开,就到了两辆货车,同样急得要命,总公司来催,连夜将空车放到济南去,必须在三个小时内卸空。
田鸡带着众人卸车,牛司机、方会计也在其中,但梨安不在,田鸡便打电话给钱经理告状了,钱经理本来在外面玩,估计钱已付了还没开始玩,急匆匆地回来,问谁知道梨安的手机号码,没人知道,他便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半是对梨安动怒半是为那付出去的钱感到痛心疾首,后来,见实在人手不够,连钱经理自己也动手搬货了,由他带领下,大伙儿更是卖命,听说大军把一只破鞋跑掉了,都来不及穿回。
田鸡一边搬货一边冲着钱经理说:“就是家里来人了,也要把工作做完才能去啊,要是人人都来家人的话,公司也不用上班了,全放假好了。”
方会计说钱经理就拉长着脸,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钱经理突然夸田鸡的表弟干得特别卖力,那孩子满头是汗,流到眼睛里都舍不得擦,钱经理后来问他多大,家在哪里,非常热心的样子。
方会计说:“说不定明天钱经理要找你谈话,你要作好心理准备。”
“我爸来了是真的,就在上面的旅馆里。”梨安说:“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
方会计说:“我当然知道了,他们肯定也知道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就撞在枪口上了。”
本来梨安并不担心田鸡表弟来后人员分配问题,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简直是稳操胜券的,但经由这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晚上他逃了班被钱经理逮个正着,加之父亲非常有可能带母亲来青岛投奔他一事,使他突然间变得紧张起来,开始为明天担忧,肩上压力陡然增大,大到如一块厚实的铁砣,生生掉下来,砸中他身上。
这一夜注定无法入眠,梨安从没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他睡不着,在宿舍门外长吁短叹,停车场惨白的灯光如鬼火一样昼夜通明,没有几辆车子,靠西面的位置停着一辆后八轮,拖着十几米的蓝色车厢,长灯照过来,车后形成一道长长的黑暗地带,看不见那里藏着什么七零八碎的东西,一两点微光忽明忽灭,那也许是神灵或鬼魂在黑暗里眨着幽冥的眼睛,望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
主要是在看他----梨安,梨安想那里应该有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不过就算回到今天早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接父亲,安顿他入住旅馆,比起父亲,其他的事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于是,他回到宿舍里继续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曙光还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天顶云游着丝丝缕缕的梦境,山头上环着一团细雾,缠绕在树端仿佛扰到鸦雀的美梦,起早的老人攀爬于山上,相互隔空高声喊着什么,还有一部分人马原地做着早操,画着一圈圈圆形,更有甚者抱紧双肩往一棵粗壮的树上撞去,山谷回荡着咚咚的响声。
梨安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想知道这一夜父亲睡得怎样,明知道不好,也想听到父亲一句很好的话,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内心。
父亲当然说睡得很好,梨安说让他自己到楼下吃些早点,他先不过去了,怕公司有事,他没向父亲提昨晚的事,怕他担心。
父亲说:“你忙去吧,我先随便转转。”梨安将小旅馆的具体方位告诉了父亲,说如果找不回来的话,一定记得叫辆出租车,不要因为省钱而走了冤枉路。
父亲说:“好的,你就放心吧。”
梨安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还是不放心父亲,虽然父亲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不比他去过的地方少,但他仍不能放心,虽然父亲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老和糊涂,辨别方向的能力比梨安还强,东南西北说得条条是道,但梨安仍然不放心,这种不放心源自他本身的脆弱和不安,父亲没来青岛的时候,他坚强得如一头迅猛的小豹子,天地都任他闯,可父亲一来,他的心便被牵去了一半,软弱随之而至,竟然常感觉有根极细的针不时地刺到他的心脏上,带来阵阵疼痛。
整个白天,没人跟梨安多说话,办公室的气氛诡异凝重,钱经理早已外出,花小姐也因身体不适及早退回宿舍静养,梨安代她收钱,方会计在打电脑,不时传来他因喉咙不适而发出的轻微的细咳声,田鸡在煲电话粥,笑得眉飞色舞,小表弟在翻运单,努力认真地学习着,牛司机和业务员已出去送货了,停车场没有车子,空空荡荡。
郁仓管在办公室门口走了几个来回,趿着一双破鞋,嗒啦嗒啦的,不时往里面看,梨安抬头看他,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搔着头皮。
梨安明白他有话要讲,便走出来。
“听说你爸来了。”郁仓管问。
“嗯。”
“怎么没让他到公司里来看看?”他说。
“不了,不太好。”梨安说。
“哪里不好?”
“不想让他看到我工作的地方,怕他担心。”
“也没什么呢。”
“再说,他过来了,别人怎么办?”
“关别人什么事?”
“请吃饭吧,有些人硬着头皮完成任务一样,没那份心意也显得无聊,我爸也吃不安生,我还要回请人家,没人请吃饭,又怕我爸面子挂不住,以为我混得太差了点,同事都不当一回事。”梨安说出心中所想。
“关键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梨安说。
“倒也是。”郁仓管站在走廊里捏灭了手里的烟说:“我正要和你说呢,想请叔叔吃个饭。”
“不要你请客。”梨安说。
“你看你看。”郁仓管说:“你这人就这样,从来没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
“我们本来也不是朋友。”梨安说。
郁仓管不讲话了。
梨安赶快说:“心意我领了,真的不必了,你留着钱吧。”
梨安深知郁仓管工资多少,每月还要往家里寄,怎么能让他请父亲吃饭,一顿饭钱或许能让他换一条新被子,他那条已经破洞百出,露了棉花。
郁仓管突然不高兴了:“你就是瞧不起我,我知道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梨安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脸突然发起烧,问自己确是在心里瞧不起他吗?他敢确定的是没有,但的确是伤害到了郁仓管的自尊心。在别人眼中,郁仓管都是没脸没皮的,任人嬉笑和耍弄,竟在梨安这里端出了他的自尊心?梨安无法解释,但他已知自己犯了难以弥补的错误,不该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尤其是对郁仓管。
梨安去宿舍找他,他不知去向,厨房里也没有,美姨在摘菜,见梨安进来赶快擦了擦手。
“你爸爸来啦?”她说:“怎么没到公司来?挺匆忙的嘛。”
“是的,可能明后天就走了。”梨安说。
“哎,这么急的。”美姨说:“我还跟花小姐说要请你爸爸吃饭。”
“不用客气的。”梨安说:“他也不想让同事请客,所以都不让我说的。”
“人来了总要到公司看看,看你的工作环境才能放心。”她说。
梨安便一五一十地将父亲为何而来讲给美姨听,她听后也不赞成父亲来公司了。
“田鸡和牛司机他们处处针对你,你还真不能让你爸爸来,万一遇到什么难堪事,下不了台。”美姨说:“我听人说,昨晚田鸡在钱经理面前不停说你的坏话,钱经理一直嗯嗯地应着。”
“钱经理会有自己的判断。”梨安心虚地说。
晚些时候,梨安去旅馆找父亲,他不在,手机也打不通,问服务台的那个有着两团高原红的女孩,她说父亲问这附近最大最热闹的夜市在哪里,女孩告诉他在错埠岭小区。
错埠岭要坐很远的车才能到,他不确定父亲是否真的能够找到。他赶快跑去公交车站,上了一辆公交车,绕了几个路口几道弯,到达错埠岭小区。
夜市很大,人潮涌动,一眼望过去,人如海浪般,父亲便像海底的针,梨安可到哪里去找呢?他又担心起来,这么大的青岛,父亲能去哪里呢?突然有那么一刻,他感觉父亲确实走丢了,那他的罪可就大了。
梨安沿着夜市找,挨个摊子看,都没找到,突然他看到两个女孩子手里拎着一只烤鸡,赶快上前问哪里买的,女孩子向北面一指说在那里,他赶快跑过去。
远远的一盏红色的灯光下,父亲和熟食摊主有说有笑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油光光的亮。
梨安长长松了一口气,走过去站在父亲边上。
“啊,你竟然找到了我。”父亲笑着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吓坏我了。”梨安说:“我猜你就在熟食摊上,果然。”
“你忙好啦?”他回头对摊主说:“这是我儿子,在青岛工作,来找我了,咱们再见吧。”摊主冲梨安点头,梨安冲他笑笑。
“也是东北的,挺好一人。”父亲跟梨安边走边说:“在青岛五六年了,说生意不好做啊。”
“人家当然不会跟你说生意好做,所有人一边赚钱一边抱怨,很正常。”梨安说。
“不是的,这人特别实在,不会骗我,生意确实不好做啊。”父亲长叹了一声。
“我们先去吃饭吧,你一定饿了。”梨安说。
“也好。”父亲说。
“今天听我的,我们去云南路美食街吃,吃完可以到海边走走,好不好?”
“不去了吧,太贵了。”父亲说:“旅馆住得我心疼,明天就回家了吧。”
“那就当明天回家好了。”梨安说:“今天一定要听我的。”
他们叫了一辆车子去云南路,梨安坐前面,父亲坐后面,他们都看着窗外,却想着不同的心事,云南路上各色店家挂着霓虹,张灯结彩一团喜气,食客很多,吵吵嚷嚷,家家都在排队。
父亲不爱吃海鲜,梨安带他吃东来顺羊肉火锅,等了十多分钟,竟分到一个包厢,叫了火锅另外点了四道菜,基本都是青岛特色,又叫了两瓶啤酒,他们各一瓶,父亲当这是在青岛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吃得津津有味,不再像之前那么故意挑剔,而是一直赞不绝口。
“我想过了。”父亲说:“我和你妈还是不来了,你不要失望,这两天我都在看市场,已经感觉不太好了,今晚那个朋友一说,我就决定不来了,也给你省了负担,不然咱们还要租房子,又是一个全新的城市,挺难的,万一不好,也影响了你。”
其实梨安这一天也想了很多,他自然是希望父母可以从萝城走出来,到青岛生活,但田鸡向钱经理告状的事让他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顾虑,万一……万一田鸡得了意,梨安因此失了饭碗,那让父母来青岛无疑是给自己雪上加霜,他顾自己已是十分艰险,再赌上父母的生活那就实在太不应该了,他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在他已是危难之身时。
他选择尊重父亲的决定,与父亲碰了杯,父亲也很感慨,他还怕梨安不开心。梨安对父亲有愧疚,不停给父亲夹菜和倒酒,父亲喜欢吃蚕蛹,青岛的很新鲜,梨安点了一大盘。
“这菜味道好。”父亲说:“外酥里嫩,比我做得好吃。”
第三天,父亲执意要回家,再不肯多留一日,那旅馆的费用已让父亲如坐针毡,他一早就结了旅馆的账,拎着行李站在旅馆门外等梨安了。
梨安只得硬着头皮请了假陪他去买当天的火车票,钱经理就哼了一声,梨安只当他同意了,没办法,梨安只能忍着,父亲走后一切也就回到正轨之中,田鸡将再无怪话可说。他去和美姨讲一声,美姨竟塞给梨安钱,让父亲路上买吃的,梨安自然不肯收,两个人拉扯了很久。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美姨说:“我和花小姐都有份的,你快收下吧,你爸爸来我们也没请吃个饭,钱不多,让他路上买点吃的。”
最后,梨安只收了一人一百块钱,谢了美姨,梨安便去找父亲了。
“梨安!梨安!”梨安已走到停车场大门口,郁仓管从后面追出来,手里提着东西,生怕办公室里的人瞧见似的,藏着掖着,梨安停下回头等他,他跑过来推着梨安出了大门,往右转弯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我给你爸爸买了青岛特产,不过是几包虾仁几包鱼干,你让他带回家吧。”郁仓管说:“不许说你不收,如果你还瞧得起我的话。”
梨安看他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扬起的灿烂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非故意应付,心中感动极了,他完全堵住了梨安的后路,再无法拒绝,梨安已经伤了他一次,不能再重复,不过是他的一番心意,拒绝又显得生分了。
“咦,怎么才这么几包啊,没多买点啊?”梨安故意说。
“你当我是大款啊,真是过分。”他怒斥着。
梨安带着父亲乘303路公交车去火车站买了当晚6点去沧州的火车票,再转车回佳木斯,他执意要买张硬座,不肯坐卧铺,人不多,梨安排队,父亲站在一边等待,他仰头眯着眼看售票窗口上方的列车时刻表,心里盘算着,那只破旧的行李包就躺在他的脚边,像只老得不能动弹的懒狗,浑身散发着衰朽的气味。
很幸运买到了一张硬座票,这下父亲的心安了,梨安将美姨、花小姐的钱还有郁仓管的特产交给了父亲,父亲感慨地说:“你们同事都对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梨安说是的。父亲继续说:“你在外面不像在家,处处要学着忍让,不要跟别人发生争执,尤其是跟领导和同事,说到底吃亏的总是你,性格也别那么直,凡事圆滑一些……”梨安频频点头。
他将新手机塞给父亲,让他带回去用,父亲执意不收,说还是留给你用吧,梨安说你那个手机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父亲说:“萝城小也不太用得到手机,倒是你,说不定又会漂到哪个城市去,还是你拿在手里好一些,我还能找得到你。”说得梨安一阵心酸。
梨安带父亲在海边一家饭店吃了土豆烧牛肉,他说味道不错,还去看了白天的大海,碧绿色的波浪,孤帆远景碧空尽,远天一道灰白色的长线,在栈桥上,梨安花钱让人给父亲拍了一张照片,镜头前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下有点不自然的羞涩,生硬地将两手垂到裤线的地方,板着一张脸。
父亲感慨地说:“青岛真是美啊,但我不能和你妈来这里陪你,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