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达说,若萱的娘家并不姓柳,而是姓韩。若萱出生于宋太祖乾德五年。拿下人的话讲,她是衔着银匙出生的,注定一辈子大富大贵。她的父亲韩大官人在当时的临安府,也就是今天的杭州,以及绍兴、苏州一带开着十数家生药铺,苏杭一带的药材商数他最大。
若萱是在七岁那年得到那支玉簪的。若萱的娘韩二夫人亲自请临安城内最好的玉石匠打造了这支精美的玉簪,又亲手替女儿戴在头上。韩二夫人满眼慈爱地叮嘱女儿,戴上了玉簪,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一天到晚在后花园里撒欢儿疯玩了,得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到自家办的私塾去跟顾老先生读书识字,还得跟娘学学女红,免得长大以后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傻丫头。听了娘的话,若萱懂事地连连点头。
上学的第一天,若萱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顾老先生讲了些什么,而是躲在教室后门外偷听的一个小男孩。若萱对他很熟悉,他叫青豆,韩家宅院的长工林老三的儿子。林老三家穷,家里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自打青豆学会走路起,林老三便常带着他在韩宅走动,为的就是让儿子能在韩家蹭口饱饭,这样省下一点口粮,也能让孩子他娘在家里多吃上几口。
对于青豆来说,在韩家大院内,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刚到韩家不久,他就与若萱结成玩伴。他常常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进那个假山池台耸立奇花异草遍布的巨大花园里,与若萱玩得不亦乐乎。如果不是若萱娘不让女儿成天与乡下小孩子混在一起,动不动就驱赶青豆出去,青豆简直要赖在那不肯回家了。
除了后花园,青豆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韩家私塾。这跟父亲从小对他灌输的道理有关。父亲常常对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如果说第一次来私塾外偷听顾先生讲课是因为父亲的诱惑的话,第二次可就全是青豆的自觉自愿了。瞧,先生在上面讲得多有趣儿,认了那些字儿,以后便也能看得懂那些药方上写的字儿了。即便不能与韩家子弟一样坐进课堂去听讲,可青豆心里依旧十分满足。虽然青豆才七岁,但从小跟着父亲在韩家大院行走,已经开始懂得什么是高低尊卑。
现在突然看到若萱也坐进了课堂,青豆别提多兴奋了,趁着顾老先生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状态正佳之际,他忍不住悄悄招呼起若萱来:
“若萱,若萱,你也来了!”
若萱也十分开心:“待会儿咱俩去后花园,那儿来了一群菜花蜂,咱们去逮它们!”
这下可惹恼了正讲着课的顾老先生。别以为顾老先生在台上摇头晃脑似乎无遐顾及台下,其实课堂内外的动静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要是他真是个老眼昏花的糟老头子的话,大户人家才不会争相请他来为子弟授课呢,那会误人子弟的呵。先生讲着讲着,突然丢掉课本,抓起书案上的戒尺一拍,啪——犹如县太爷在大堂上拍响惊堂木一般。
课堂内外的听课者都惊得脖子一缩,大家都对这把足有一掌宽的红木戒尺太熟悉了。别看顾老先生只是个瘦小的干巴老头儿,似乎一个喷嚏都能把他刮跑,但他可严厉了,调皮的子弟都尝过这把戒尺的滋味。若要问这把戒尺是什么滋味,子弟们脑海里都会蹦出一个字,辣,如果一定要用三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火辣辣,等这把代表师道尊严的戒尺抽在巴掌心里,你就会觉得,这把戒尺哪是什么木头做成的,它根本就是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能从巴掌心里生生揭下一层皮来,任谁被这把戒尺“烙”上一口,都将永生难忘。
子弟们提心吊胆地想,今天又得有人尝尝这把“烙铁”那热辣辣的滋味儿了。先生的那昏花的老眼顷刻之间变得跟老鼠眼一样亮,那贼兮兮的目光只在课堂里兜了一圈,便落在中间一排最前面的那张课桌上。他那灰白色的胡子抖了抖,子弟们都觉得,老头儿这哪里是在抖胡子,那纯粹是在抖威风,犹如将军即将纵马厮杀前抖动枪花一般。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老头儿抓起戒尺,迈着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踱到若萱面前。若萱的小嘴儿抿得紧紧,脸色煞白,仿佛失了血一般。虽然她没有吃过猪肉,但是听见过猪叫——隔三岔五就能听见调皮的哥哥们被戒尺揍得杀猪般的嚎叫,见过哥哥们那肿得高高的巴掌,哥哥们嘴里嘶嘶抽着冷气心里竭力忍着痛,还得央求她装作什么也没瞧见,千万别告诉爹娘,否则换来的又是一顿胖揍。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老头儿的白胡子朝上扬了扬,这回扬得仿佛一面迎风飘扬的三角旗,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平素他的声音就有点发涩,这回更仿佛是一把锉刀,锉得子弟们心头一阵阵发寒,浑身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若萱,第一天来上课,就敢捣蛋啦?岂不闻孟子曰‘今夫奕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晶莹的泪水在若萱眼中打转,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顾老先生背后的那把超宽的戒尺上,虽然眼下这把戒尺被老头儿那佝偻着的身子遮住了,但过会儿便会像那城门口的吊桥一样,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来。她的两只小手也下意识地背在身后,都攥成了拳头,直攥得指关节发白。哥哥们都不忍去看这两只越来越白的小拳头,这两只小拳头这会儿都有点像两只雪白的小馒头,待会儿可都连拳头也握不拢了,戒尺会把她那柔嫩的巴掌心“烙”得高高肿起,还发红发紫,犹如衬了漂亮花布的棉鞋鞋底。顾老先生心头发笑,但脸上照旧绷得紧紧的,犹如三九天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胡子抖得越发威风,一撅一撅仿佛一杆已经开始耍把式的大枪:
“怎么啦?害怕啦?手呢,手到哪里去了?”
若萱条件反射地朝后缩了缩身子,能往哪里缩呢?后面没有秘密通道,三哥的桌子紧紧抵住了她的后背,三哥倒是情愿能把这个可怜的小妹藏进桌子底下去,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连他也得挨揍。
老先生提高了声音,干涩的嗓子眼里憋出的锉刀,几乎要把全屋子的人锉进地底去。
“手藏着是没用的。既然敢做,就要敢为。这把戒尺,可是专门打手的哦。要是打不着手,你让我打你哪里呢?”
说着,老先生慢慢把隐在身后的手抬到了身前。众人关注的当然不是老先生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而是那枯瘦的鸡爪上捏着的那把威风凛凛的戒尺。
“我打手的时候,手是不能躲的哦,更不能攥拳头。瞧你这手指头比葱白还细嫩,要是戒尺拍在手指头上,这手指头可就立刻会像厨子切下的葱白那样,断成几截啦!”
若萱的那盘桓了半天的泪珠儿终于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来,小胳膊动了动,刚想朝前伸出胳膊,却又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一只脏乎乎的小手抖抖索索地从顾老先生腋下伸过来,停在了那把红得发黑的戒尺底下。
顾老先生愣住了,全屋的子弟也都愣住了,这只突然出现的小脏手把这间已经开办了几十年的私塾弄得绕不过弯来,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若萱和顾老先生那即将开杀戒的戒尺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青豆是什么时候来到顾老先生身后的。
愣了一阵,顾老先生终于回过神来,自失地咳了两声,虽然声音更响了,众人却觉得这回音量虽高,锉劲却没那么大了。
老先生又摇头晃脑连着捋了几把山羊胡子,这才恢复了一贯的威严。
“怎么,青豆,你是想替若萱挨打呀?”
青豆满眼怯意,那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小手也在发抖。躲在教室门外听课非一日了,青豆不止一次旁观过这把戒尺开戒,早就见识过它的威力了,每次观阵,他都忍不住心惊肉跳,仿佛那把厚重的戒尺是打在他的身上一般。他可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这把戒尺会真的落到他的身。心里虽然十分害怕,可手却一点没往后缩。他用力点着头,因为点得又快又急,跟鸡啄米似的。
老先生瞧着这位突然跳出来的救美英雄,又瞧了瞧自己五根焦黄鸡爪上捏着的黑红戒尺,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见过英雄救美的,没见过这么点年纪就救美的。小小年纪,乳臭未干,倒是情深意重啊。”
他又迅即板起脸来,把戒尺在另一只枯瘦的手上啪啪打了两,仿佛他那两只手是枯枝做成的,一点不觉得痛似的。
“青豆,别以我什么也没瞧见。其实我都瞧见了,今天这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的。要是论起该打的人来呢,你是头一个。要不是因为你不是我的正式弟子,哼哼,早就开戒了!”
青豆继续飞快地点头。老先生也跟着点头,突然朝半空中扬了扬戒尺。围观者不由得都啊地惊叫起来。青豆条件反射地把手一缩,同时若萱失声尖叫起来:
“别打!”
若萱还下意识地推了青豆一把。她的这动作逗得老先生又扑哧乐出了声:
“哟,这回改成美女救英雄啦?”
或许是受到若萱的激励,青豆的胆子陡地壮了起来,猴子一样嗖子挡在若萱面前,眼中的惧色一扫而空,小手举得高高,都快够着老先生的鼻尖了:
“先生,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老先生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看看青豆,一会儿又看看青豆身后的若萱,把戒尺在手中啪啪敲动着,倒有点难为起来。他摸了摸了山羊胡,摇头晃脑地说:
“嗯,这倒叫朽为难了,到底该打哪个呀?嗯,也不是非打不可。先生我呢向来有个规矩,如果想免打呢,必须有个条件。”
青豆和若萱齐声问:“什么条件?”
“作词。”
其实,来上过课的弟子们都懂这个规矩。大伙儿都觉得这个条件势比登天。功课学得好一点的弟子,还有可能作出词来,可对这两个一丁点儿大的孩子来说,如何去作?
“如果作出词来,可以免除这顿戒尺。可话说回来,如果作不出来,挨打可就得双倍哦。”顾老先生故意乜斜着眼睛,猫戏老鼠般瞧着两个孩子,“怎么样,有胆量选择吗?”
青豆搔着脑袋,看看那把仍悬在头顶的戒尺,又看看身后的若萱,心一横,大声说:
“敢!”
顾老先生也提高声音,说:“好,有出息!不过,如果作不出来,可不要后悔哟。”
青豆把胸脯一挺,说:“不后悔!”
顾老先生略一思索,说:“看你们人小,就出个简单点的。嗯,看窗外花开正红,就以花红为题,写一首词吧。”
青豆又搔起脑袋来,仿佛他的脑袋上有个开关,只要一搔,就能搔出灵感来似的。他仰头看看顾老先生,又扭身看看身后的若萱。顾老先生咧嘴一笑:“怎么样,知道难了吧?还是乖乖地来领教戒尺吧!”
青豆忽然冲着顾老先生大声吟道:“鸟无踪,蝶无踪,小园花红独自开,寂寞等谁来?吾也语,侬也语,远径回声传天外,两小自无猜。”
顾老先生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举着戒尺的手也渐渐放了下来,他看着青豆的眼神中掩饰不住吃惊。等青豆吟完,若萱和其他子弟都松了口气。一丝笑容悄悄从若萱那凝脂般的脸蛋上漾起,她从后面捅了捅青豆,悄声说:
“青豆,你真棒!”
青豆兴奋得满脸通红。顾老先点了点头:“真想不到,小小年纪,乳臭未干,你居然作出来了,虽然格律上还有不少问题,那也算是不容易了。嗯,这个题太简单了,我再出个难点的。敢不敢作?”
青豆受到鼓励,又把胸脯一挺,大声说:“敢!”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说:“不过,不过,先生,刚才这首词算不算?”
顾先生摸了摸青豆的脑袋:
“算,算,当然算!”
青豆说:“既然算,那若萱的这顿打就免了吧?”
“免,免,当然免!”
“那,下面这首词作出来以后,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
青豆又搔起脑袋来,瞧了瞧身后的若萱,忽然灵机一动,说:“要是下回若萱再次犯错,也免一次打。”
顾先生给逗得嘿嘿笑起来:“嘿,这小子,惦记英雄救美,都惦记到下回去了。好吧,就依你。听好,这回可有点难,嗯,我先不跟你讲词牌,这个你以后再慢慢学。作词呢,最要紧的是意境。下面这首词呢,要有春天,上阙中有含有天、地、人,下阙中要含有人、地、天,注意哟,字的次序可不能搞错。”
顾老先生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青豆的脸上。青豆又搔起脑袋来,搔了第十下,便大声吟诵起来:
“春和二月天,地闲人亦闲。蜇虫梦里待雷醒,雷婆犹酣眠。人懒地亦懒,人勤地丰盈。待到秋来归仓日,老天作秤算分明。”
顾老先生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久久地盯着青豆。若萱与其他弟子刚才还十分开心,见到顾老先生的神态,心不禁又提了起来,面面相觑,难道青豆的词作得不对?顾老先生背着手,在课堂里踱了两圈,最后在青豆面前停住,爱怜地摸着青豆的脑袋,叹息道:
“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虽然格律上仍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孺子可教哇!”他又指着其他弟子,激动得手指直哆嗦,“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青豆豆只不过偷偷在门外听了几天课,词就作得这样好。你们天天呆在课堂里,谁能写出这样的词,谁?青豆啊,你以后就进课堂里来学。”
青豆低下脑袋,嗫嚅着:“我爹说,我们家没钱,交不起学费。”
老先生激动地挥着手,粗大的唾沫星子直喷到青豆跟若萱的脸上,宛若多情的江南细雨。随着他那只手的挥动,那把超宽的戒尺也在半空中飞舞着,不过此刻在孩子们眼中,这把有时会像烙铁一样烙人的红木戒尺一点也不吓人了。
“交不起学费不要紧,先生不收你学费,一分钱也不收!”
青豆又踮起脚尖,认真地对顾老先生说:“先生,我们家也没学桌,我们家就一张吃饭的桌子,三条腿儿!”
“没课桌也不要紧,先生从自己家里背,你就坐在我的眼皮下。孩子,好好学,我要把我的平身所学全部传给你,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弟子们全者傻傻地瞧着青豆,仿佛不认识青豆了似的。只有若萱眼中满是着敬佩与兴奋的光芒。
顾老老先生意犹未尽,瞪着青豆说:“你有学名吗?”
青豆傻头傻脑地问:“什么叫学名?”
听到青豆的问话,其他的孩子都笑了起来。
顾老先生说:“就是上学堂用的名字,将来你要是考取了功名,也会用这名字。你将来金榜题名了,皇榜上宣布‘恩科头名状元及第青豆’,那可不好听。”
孩子们的笑声更响。
顾老先生心情好极了,仿佛青豆将来金榜题名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索性替你取个学名,好不好?你姓什么?”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青豆挺着小胸脯大声说:
“我姓林,我爹叫林老三!”
“姓林,好,好。”顾老先生低下头去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歉意,说,“青豆,为师者,唯恐不能发现一棵好苗。你在我这窗外听课那么多日子,我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你,是为师的失职呀。想不到,我当了一辈子先生,一辈子都在寻找可雕琢之璞玉,却差点错失了你。所以,为师为你取名逋,逋,含有欠、延之义也,是为师欠了你,拖延了你这棵好苗呀。为师要以你的名字时刻提醒自己,把欠延你的补回来。”
老先生摇头晃脑,说得痛心疾首,仿佛真的铸成了平生大错似的。子弟们全都开心地大叫起来:
“林逋!林逋!林逋……”
小林逋兴奋得脸蛋儿通红,心里乐开了花。更兴奋的是若萱,她的脸蛋比小林逋还要红,仿佛两只映照着朝阳的红苹果。
一下课,若萱就追上青豆,把一样东西塞进青豆的手心里。
“青豆,这送给你。”
青豆举着那小棒棒一样的东西,对着太阳照着:“这是什么呀?”
“这是发簪,女孩子插头发用的。”
青豆摇摇头:“我不要,我是男孩子。”
若萱为难地说:“可是,现在我身上没有别的好东西了。我娘早上才给我戴上的,我娘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不允许我随便送人。刚才你救了我,我要把它送给你。”
青豆似懂非懂地接过玉簪,插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