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新华社副社长穆青去西安召开分社会议,讨论下一步报道计划。
穆青绕道河南,让河南分社领导给记者周原留下话,叫他先到豫东灾区摸摸情况,物色几个采访线索,10天后他们回来听取汇报。
周原在穆青走后的当天就直奔豫东灾区。豫东是河南重中之重的灾区。这里有历史遗留下的三害:内涝、风沙、盐碱。自南宋以来,横穿豫东的黄河屡屡决口,十年九灾。
穆青了解豫东人民的苦难,更知道豫东人民身上那股子百折不挠的顽强。他坚信,在豫东灾区一定有比灾情更强硬的东西!
周原坐上长途汽车,第一站到达杞县。县里正在开公社三级书记会议,县委书记说晚上没空,派了个水利局局长来陪周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原就跑到汽车站,在小食摊上吃了一碗元宵,只见一辆车子正要开,他“噌”地跳了上去。
车开出去好远,他才问:“这车是去哪儿?”
售票员奇怪地扫了他一眼,回答:“兰考。”
车到兰考,周原摸到县委大院,迎面碰上县里的新闻干事刘俊生。
周原说明来意:“我们新华社副社长穆青同志,想写一篇改变灾区面貌的报道,他让我先探探路,摸摸线索……”
刘俊生抢过话头就说:“兰考开展除‘三害’斗争,把俺们县委书记都活活累死了!”
周原一愣,忙问:“谁?”
“焦裕禄!”说着,刘俊生从床底下抱出了一堆破棉鞋、破袜子、破衣服,旁边还有一张破藤椅。这些都是焦裕禄的遗物。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写着:
兰考人民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这是焦裕禄临终前准备写的文章题目,内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动笔。
刘俊生孩子般呜呜地哭诉,县长张钦礼抹着泪珠子一口气回忆了20多个小时。
周原痛断肝肠。他没有想到自己随意乘车来到的兰考,竟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
12天之后,周原回到郑州。穆青一行从西安回来。一见面,穆青就从周原的眼睛里知道:这里有金。
第二天,省委派出一辆吉普车,在寒风料峭中飞驰而去。
兰考是一个古县城,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汉章帝时代。方圆1800多平方公里,黄河历次改道都由这里经过。连年不断的沙荒、盐碱、内涝、水灾使兰考成了豫东重灾区中的“黑锅底”。
12年中,兰考全县36万人,逃出去的有3﹒8万多人,剩下的全部靠国家救济。
1965年12月17日上午,穆青一行走进兰考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里有两排破旧的平房,白花花的盐碱漫地而生,爬上墙头、窗台,红砖墙被盐碱咬蚀得斑驳鳞体。院子中央有一棵不高的石榴树,像一株褐色的铁枝。县委会议室内正面墙上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画像,西面墙上有一只老式挂钟。屋子中间是一个破旧的长方形木桌,两面对摆着几张破木条钉起来的连椅。
穆青感觉有一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气息在四周弥漫着,他静默无言。
张钦礼、刘俊生,还有焦裕禄的秘书李忠修有些紧张,兰考这个穷县很少有记者来,可今天来的却是新华社的副社长。
他们把周原悄悄拉到一边,问:“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北京的大记者,这该咋个讲法?”
周原说:“你们第一次怎么跟我讲的,就怎么跟他们讲。是啥说啥,一句不要夸大。”
“讲焦书记还用夸大?”三个人的眼圈红了。他们拿出了珍藏的焦裕禄的三件遗物,还有焦裕禄生前仅有的几张照片。照片上的这位县委书记清癯、消瘦,有一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睛。
他们开始讲述焦裕禄的许多感人事迹。
一个人哽咽地回忆说:
……那晚下大雪,我看见焦书记房间里的灯光亮了一夜。大清早他挨门把我们干部叫醒,干啥?他说快去看看老百姓,“在这大雪封门的时候,共产党员应该出现在群众面前!”这一天焦书记硬是忍着病痛,在没膝的雪地里转了九个村子。
另一人流着泪接着回忆说:
……那次暴雨下了七天七夜,焦书记一刻不停,打着伞在大水里奔来奔去,亲自测绘洪水的流向图。到了吃饭的时候,村干部张罗着要给他派饭。焦书记吃过灾民讨来的“百家饭”,喝过社员家的野菜汤,可这会儿他说啥也不吃。为啥,他说下雨天,群众缺烧了。
另一人泪流满面又接着回忆说:
……焦书记家里也困难,没条像样的被子,烂得不行了翻过来盖。我们县里补助他三斤棉花票,他就是不要,说群众比他更困难。
穆青一行听大家哭诉说,焦裕禄后来被查出肝癌,人都不行了,还在病床上念叨,张庄的沙丘,赵垛楼的庄稼,老韩陵的泡桐树。临死前还要我们去拿把盐碱地的麦穗给他看一眼。
穆青一行还听大家哭诉说,群众知道焦书记得病的消息后,四乡八村的老百姓涌到县委,都来问焦书记住在哪家医院,非要到病房里去看看他。县里干部劝也不听,东村刚走,西庄的又来了。后来焦书记的遗体运回兰考,老百姓扑在他的墓上,手抠进坟头的黄土里,哭天哭地地喊:回来呀回来。还听大家说,有个叫靳梅英的老大娘,听说焦书记去世了,大黑天摸到县城,看见宣传栏里有焦书记的遗像,不走了,就坐在马路上,呆呆地看着遗像一动不动。那时,天上正下着大雪啊!
伤痛、伤痛、依然是伤痛!心被撞击着!撕扯着!震撼着!一屋子记者早已哭成泪人。
穆青悲恸得不能自持,他站起身,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不时掏出手帕擦泪。
他又走到焦裕禄曾经坐过的藤椅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抚摸着藤椅扶手不停地落泪。
爱动感情的周原,竟然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穆青说:“我参加工作28年了,都没有哭过,这次被焦裕禄的事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焦裕禄精神太感人了,这是党的宝贵财富,虽然报道过,还得重新组织报道。报道不出去,就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失职!”
穆青在他的采访笔记中,记录了当时的真实感受:
我们在兰考采访期间,深深感到兰考的干部和群众对焦裕禄同志的怀念,是真诚而深厚的,县委的所有同志谈起焦书记来,最后总是热泪盈眶几次说不下去,县委书记张钦礼说一次哭一次,实在令人感动。县委通讯干事刘俊生保存了焦裕禄同志生前穿过的一双袜子和一双棉鞋,袜子一补再补,鞋子也破得不像样子,这些遗物生动地说明焦裕禄同志艰苦朴素的品质。
中午,炊事员做好了饭,谁也没去吃,一个个都在哭。下午继续谈,更不行,一开口就哭,伤心得连钢笔都捏不住。晚饭热了又凉,无人动筷,咽不下。
窗外夜幕降临,寒气愈加浓重,北风呼呼作响。穆青站在一盆炭火前,望着蓝色的火焰,心里翻江倒海。
周原推门进屋。穆青劈头吼道:“写!现在就写!立即写出来!”
“谁写?”
“你写!马上写!”
“怎么写?”
“就原原本本地写。这么一个县委书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群众又这么热爱他,怀念他。在他身上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全部的优秀品质。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到的他全做到了。我们一定要把他写出来!再笨也要把他写出来!不把他写出来,我们就对不起人民!”
穆青接着说:“今晚继续召开座谈会,把县委了解焦裕禄的人召集起来继续谈。”
当晚,哭声、谈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穆青一夜无眠。寒风吹打着窗纸,细细的黄沙从门缝、窗隙间钻进来,静静地落在脸上、被子上。他蜷缩在被窝里,一闭上眼睛,焦裕禄的面孔就在眼前晃动。
穆青作为与焦裕禄经历了同一段革命历史的共产党人,他对这位已故的县委书记有着太深的理解,太多的感受。
焦裕禄是在兰考遭受空前自然灾害的关头,毅然接下党交给的重担的。焦裕禄说:“越是穷,越是困难,越能锻炼人的革命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共产党员,就是要在困难中逞英雄嘛!”这是多么熟悉的话语。
穆青想起三年困难时期,他在国内部报道会议上讲的话:“我们在物质上不行了,但我们的精神不能垮!我们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
焦裕禄风雪天访贫问苦,当那位双目失明的老人问他:“你是谁啊?”他俯下身回答:“我是你的儿子。”
这句话让穆青痛断心肠。他想起战火年代那些为了保护八路军牺牲的百姓;想起南下途中那些推着小车、挑着担子的支前民工;想起雪原小屋里那个把他的冻脚捂在怀里的老大爷……“我也是人民的儿子啊!”
焦裕禄,好同志,好兄弟,我们有太多共同的理想,我们有太多共同的责任,我们有太多共同的感情!然而你更忘我,更纯粹,更高尚!
穆青的泪水洒满枕头。许久以来积蓄在他心底的种种寻找、期待、思考、情感……这一刻,如长河决堤。
第二天,周原继续在县里基层采访。
穆青一行,先是去了黄河拐弯处的险地东坝头,之后又去了韩庄、张庄等村子。在韩庄他们到了老贫农肖位芬的家,他正在吃馍,一提焦书记,一口馍就是咽不下,吐了出来。他流着泪讲述了焦书记坐在地铺上和他扯了三天三夜的情景。焦裕禄正是听了这位老人的建议,在兰考大栽泡桐,取名“兰桐”。肖位芬指着屋前大片的泡桐林说:“焦书记要是活着,看到这些林子,他该多高兴……”
在姬庆云家的牛屋里,穆青听他讲述了焦书记和村里人一起翻淤压沙。吃派饭时,就吃各处要来的“百家饭”。姬庆云说着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穆青在村里所见所闻,再一次感受着焦裕禄这位共产党人的不朽。兰考成为穆青一行人情感无法承受之地,他们在这里吃不下、睡不着,开口就想哭,去哪儿都泪流。最终,穆青决定,离开兰考,去距最近的开封写稿。
这一天早饭后,穆青一行离开兰考,到达开封。当晚讨论稿子。
开封交际处二层的5个房间,彻夜明灯。
穆青给每个人分配任务,周原写焦裕禄通讯初稿,冯健写一路跑下来的豫东抗灾全景,另外两个人写评论。
穆青不停地在几个房间走动,像个“监工”。半夜他走进周原的房间,看到稿纸上有一句话:
他心里装着全体兰考人民,唯独没有他自己,不禁击掌叫绝:“好!这样的话多来几句!”
后半夜,穆青见他们4个人写得正酣,便在自己的屋里埋头记日记。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在这一天的日记中,他一边流泪一边记下采访焦裕禄这些日子的种种印象、感受。
一天一夜没有停笔,1﹒2万字的初稿,周原挥泪一气呵成。
穆青、冯健带着这份初稿回到北京。
穆青首先向吴冷西汇报。当时吴冷西是新华社社长和《人民日报》总编辑。
那天吴冷西很忙,他对穆青说:“没空。”
“只要半个小时。”穆青坚持。
半个小时的汇报后,吴冷西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站起来,连声说:“写!发!”
同时,吴冷西让穆青先在新华社内部做个报告。结果那场报告,台上穆青泣不成声,台下的听众哭声一片。
稿子先由冯健修改,再由穆青修改。
吴冷西去找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的彭真,彭真同志看了后,当场就拍板了。
1966年1月14日,有关领导打电话转达了穆青的意见,中央领导表示,同意树立焦裕禄这个典型。新华社打算要像宣传雷锋、王杰那样,不惜版面,大张旗鼓地、突出连续地宣传报道焦裕禄。
北京当时已入三九。每天夜晚穆青穿着棉衣、棉裤坐在桌前改稿,后半夜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寒气逼人,他就干脆钻进被窝里,头靠着墙,双手端着稿子改,一段一段字斟句酌。床头那盏台灯彻夜不息。日子长了,床头的白灰墙壁上竟然磨出一块巴掌大的脑油印。
穆青后来曾回忆这一段情景说:
满脑子都是他,耳朵里回响的是他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是他的形象,如醉如痴一样。
稿子改到第五遍,他们拿给了吴冷西。
吴冷西看了稿子,一边流泪一边对家人说:“多少年没有看过这么感人至深的作品了。”但是他觉得稿子的结尾“哭坟”一段写得太悲惨,太压抑。他建议:“应该有一点昂扬的气概,尾巴不能耷拉下去,要翘起来。”
尽管穆青有点舍不得删那段动人心魄的结尾,但认为吴冷西的建议是正确的,便忍痛割爱。
第七稿改好,穆青再拿给吴冷西看。吴冷西通过。
穆青让人把稿子打出清样,寄给周原,让他带着稿子到兰考核对。
周原带着稿子到兰考,正赶上县委召开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大会。
张钦礼拿着稿子在大会上念,刚一念就泪流不止,念不下去了。另一个人接过来念,哭得更厉害。
周原只好自己念,中间几次哽咽无语。在场2000多干部哭成一片。最后除订正了几个人名地点外,大家都认为事实全部准确,一致举手通过。
稿子终于完成了。在穆青的感觉中,就好像是随着这位优秀的共产党人、这位心灵的至交重新活过一遍,他心中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焦裕禄的身上找到了。
穆青后来与青年记者谈心时说:“我们是把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典型来写的。突出了他作为一个党员领导干部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形象,我们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融入到焦裕禄的事迹里面去了。为什么?因为他体现了我们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