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祖籍河北河间府,字雨亭,1875年出生于海城荒村栾家铺,张的祖父张永贵因连年天灾人祸,无法生活,挑着儿子张有财跑关东,在海城西小洼村落户种地。张有财从小不务正业,地里草荒3尺他也不下一锄,日与村中的“嘎杂子”、“二溜屁”为伍。发妻邵氏早亡,续娶王氏,生3子,长子作泰,次子作孚,张作霖是老疙瘩。张永贵死后,张有财更无拘束,成天出入赌场,输打赢要,成为一个又臭又硬的赌棍。后因名声忒坏,村人侧目,他只好搬家走人,在栾家铺赁间小“马架子”落了户。
张作霖十来岁时便常出入赌场,为局东跑腿打杂,逐渐养成了敢于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14岁时,张父因强逼赌徒栾二混子卖妻偿还赌债,狭路相逢,被栾一脚踢死在河滩之上。
王氏见丈夫多日影未露,便四处寻找,终在河滩上找到了张有财的尸体,可怜她借贷无门,连个四块薄板的“狗碰”也办置不起,只好哭求四邻,在河滩上用一领破苇席将张有财草草掩埋了事。不料张作霖发迹之后,村民却因此传开一套瞎话,说张有财死后歪打正着埋在了“龙穴”,所以儿子才当了大帅,还说张大帅原来是天上的二十八宿中娄金狗转世云云。
张有财在世时,家里时常无米下锅,死后日子更难过了,王氏哭肿双眼也毫无办法。长子作泰出外跑腿子久无音信了;老二作孚更不管家中死活,成天在宝局鬼混;老疙瘩才14岁能顶啥用!王氏无奈领着张作霖到黑山县二道沟娘家暂住。日子一长,娘家也拖累不起,王氏改嫁村中兽医吴老二。吴兽医人很厚道,对待王氏母子不错,出钱把张作霖送进村中私学馆念书,那张作霖却一进学馆脑瓜仁子都疼,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没念上一年,干脆回家把书包一捧说:“给你们念这套《三字经》;《百家姓》有啥出息?我得另学本领,长大了也好出去闯荡。”吴兽医挠挠头说:“我没有别的能耐,你就跟我学兽医吧,闹好了也能混个吃喝。”
张作霖对兽医这行倒有些兴趣,因为驻防附近的骑兵,外边的马贩子以至一些明暗两路黑道朋友,都常找吴老二来医马。这号人不服天朝王法管,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干,张作霖佩服他们,很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张作霖很聪明,跟吴老二学了一年多,《牛马经》已背得通熟,开始给后佬作个帮手,可以给牲口治个小灾小病了。他因此结交了一些马上的黑道朋友,心越来越野,胆子也越来越大。
张作霖手头宽绰,交游渐广,偶尔和马贩子跑趟边外,捣腾牲口,油水越捞越大,胆量越闯越足。一来二去和绿林朋友有了往还,偶尔也在十里八村给他们当个眼线,闹个小小的坐地分赃。年将20的张作霖已经成为乡里敬而远之的半拉黑儿人物。
这一天该当出事,赵家沟大粮户钱二爷的两辆大车往半拉门粮栈送粮,回村贪了黑,半道上被人把八头大牲口都劫走了。钱二爷岂肯善罢甘休,他明察暗访,摸清此事与张作霖有关,便到黑山捕盗营状告张作霖通匪路劫,花钱上下打点,马上要派兵抓人了。张作霖听到风声,连夜来见赵四海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得出去躲躲。”赵四海想了想说:“躲初一躲不了十五,钱老二告你通匪,你就真正干它一场吧。这年头不是当胡子不作官,我干脆引见你投奔冯德麟的柳子入伙吧!”柳子就是匪帮,张作霖眨眨眼说:“干佬,眼下我无枪无马,又没个名声,投奔人家也只能当个崽子,要干将来就自己拉帮,干出个震头来!”
赵四海忙竖起大拇指说:“好小子,有种!”忙拿出五十吊钱作盘川,临别一再嘱咐:“不论你混好混歹,啥时候愿意回赵家店,我还照样不拿你当外人!”
张作霖趁黑夜,抄毛道南下,直奔辽河口大高坎镇。他早听说二哥作孚在镇上“宝局”混得不错,打算在那先落下脚再说。不料到镇上一打听,“宝局”摊了人命,张作孚半年前已被营口巡防抓走了。
张作霖流浪到营口,两眼墨黑,找不到什么营生,竟蹲了小店儿。这一天他正在街上转悠,见路旁茶棚前竖一面招兵的白旗,一个穿清兵号衣的人在长凳上喝茶。此人十分面熟,细一看,原来是当年常和他爹在一起耍钱弄鬼的毛四鬼。张作霖心中一动,忙赶过去给毛四鬼作个大揖说:“四叔,你老当兵吃粮了!”毛四鬼略一打量,站了起来亲热地说:“哎呀,老疙瘩,你怎么到营口来了?”张作霖打个唉声说:“提起来话长了。走吧,四叔,我请你老先到饭馆喝两蛊,咱父俩好好唠唠。”
张作霖从小就舍得在节骨眼儿上下注,他腰里还有20吊钱,心中有底,便把毛四鬼让进一家大饭庄,叫了满桌好酒、好菜,酒足饭饱,张作霖把他爹如何被仇家踢死,他妈如何领他到二道沟等事讲了一遍,说完又打个唉声说:“四叔,我陷在这儿了,讲不了你老得拉帮一把。”
毛四鬼手拍胸脯:“咱爷们儿讲义气,你小子就放心吧!我在大营闹得不错,混上了他妈的伍长,先补你当个大头兵,骑马找马,日后保险有油水儿”。
张作霖在驻扎营口的宋庆标下马玉昆大营当了兵,因为他聪明能干,精于骑射,又擅于小惠买上司的欢心,一年之后便被提拔为哨长。张作霖凭着这点儿官气,又结交了一帮兵痞和街面上的混混儿,经常出入赌场,遇上“肥羊”免不了输打赢要,逐渐竖起了光棍。
驻扎营口的宋庆大营奉命移防关内。当了两年哨官的张作霖,却在开拔前混乱之际,携械潜逃。原来张作霖已不断听到传说,辽西一带吃黑饭的朋友都干得十分得手,大小柳子横行无阻,大瓢把子冯德麟还在高坨子划了保险区,坐地抽饷,形同官府。此时不干,等待何时?他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急切心情。
时值隆冬,张作霖在号衣上套件洋绉面的大皮袄,头戴狐狸皮帽子,骑着高头大马回到了二道沟赵家店。他从大褡子里取出两个花花绿绿的果匣子和几卷青蓝白花样洋布,还有两个装着料制的假翡翠戒指,洋铜镶琉璃的京货小玻璃盒儿,放到炕上说:“这点东西儿是我对干佬干娘和大妹子的一点儿心意。”
赵四海见张作霖衣锦荣归,喜出望外,乐得拢不上嘴,连说:“好小子,你果真出息了!”忙告诉老伴杀鸡打酒,又把烧着豆秸余火未息的泥火盆推近张作霖身边说:“咱父子俩得好好地喝两蛊。”老伴和大妞全都笑逐颜开,忙活着烧火做饭。
酒足饭饱,张作霖和赵四海已有了几分醉意,嗓门儿渐高,说话再无拘束。张作霖坐在热炕头上,解开皮袄扣子,露出清兵号衣说:“干佬,这两年我在营口闹腾得不错,在大营里当上了哨官,在赌局、杂八地上也大小创出个字号。大把银子没少从手里过,钱是贱种,越花越涌,今后咱爷们儿再不用为钱犯难了。”张作霖简直眉飞色舞,他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瞧瞧,‘自来德’,西洋造!如今咱是要枪有枪,要马有马,该咱爷们儿大干一场了!”
赵四海对张作霖要自己“拉帮”的打算,十分赞许,他早就认定老疙瘩是个好坯子。论吃横把这行买卖,老赵称得起是行家里手,看人从不走眼。赵四海到处吹嘘,说老疙瘩当了营官,百十多号枪马齐全的弟兄听他的号令,今后这个地面儿得归人家管了。同时暗地串联一些半拉黑儿人物,邀他们入伙。
没出10天,流窜在这一带的十几个散兵游勇和打闷棍、套白狼的朋友,陆续到赵家店来投奔张作霖。张作霖是来者不拒,一概大酒大肉好生款待,显得十分仗义。只是这些人只有5支枪,六匹马,剩下的连个能打响儿的家伙都没有,不顶用。可眼下只能将就,不能挑剔。张作霖终于想出了办法,决定去赵家沟,先打2年前曾告过他通匪的大粮户钱二爷开张。
这一天,掌灯之后张作霖领四个有家伙的弟兄进了钱家大院,两个人把守大门,两个人紧跟着张作霖直奔上房。那钱二爷听说张老疙瘩重返赵家沟之后,心里就不住打鼓,一时还没有想妥该怎样对付这个冤家对头。这天晚上,他正在灯下一手打着算盘珠,一手翻着地亩帐,忽听房门吱一响,猛抬头见是张作霖已走进门来。钱二爷突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正要喊人,只见张作霖身穿号衣,腰插手枪,双目圆睁,正盯着他怎么动作。钱二爷暗吸一口凉气,立刻满脸堆笑,拱手说道:“哎呀呀!原来是张弟光临,久违,久违。”
张作霖也略一拱手说:“兄弟重回宝地,本应早来拜望二爷才对。”
钱二爷说:“不敢当,我倒是应该早去给老弟赔罪。二年前我那个混蛋管事,竟背着我诬告老弟一状,这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边说边偷看张作霖的神色。
张作霖仿佛毫不介意:“小事一宗,何必再提。”他把话顿住,眨眨眼睛说:“兄弟有官命在身,要在这片地面儿办办公事,眼下有点小事情请你帮忙。”
钱二爷心头一颤,却满口应承:“好,有事儿只管吩咐。”
张作霖一字一句地说:“我跟你借五支枪、五匹马用用!”
钱二爷这才显出有些慌乱,他转动眼珠,又沉了沉气说:“好好好,我这就叫管事的给老弟去取枪牵马。”说罢往房里走去。
跟着张作霖的两个弟兄,马上拔出枪来把房门堵住。
张作霖沉下脸说:“不用多添麻烦,你快领我们去取!”
钱二爷蹭了两小步,又站住脚说:“枪在后房大躺柜里,马在外院牲口圈,小意思儿,老弟只管领人去取。”
张作霖把入伙的十几个人的枪马配齐,马上就要活动,他先对大伙立条规矩:“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干咱们这行儿,也得在家边儿留条道路。想发财,得把钱往远点抛。谁要是背着大伙,在十里八村内单闯,可别怪我不答应。”
张作霖一出马便显出身手非凡。他机警狡猾,胆大心细,靠着来往赵家店的眼线,把柳子拉到北镇,新民边界,一连作了几桩肥买卖,称得起又准又狠,干净利落。作案之后,总是把到手的金钱衣物,枪支骡马,连夜运回赵家店,分赃窝藏,不拖泥带水。
不到半年,张作霖手下已扩充到40多人,百十里内的小帮头目,都争着结交这位后起之秀,张作霖也愿意与之拉拢,壮大自己的声势。
赵家店经常高朋满座,来客中有富裕人家求情照应的;有衙役、捕快要分些油水的;有地上的混混儿来打溜须混吃混喝的,张作霖心中有数,或软或硬,都应付得十分得体。
赵四海在这种场面中,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他觉得光彩而又骄傲。张作霖是他的干儿子,张作霖是在他的赏识和指点之下,在绿林中一举成名的。眼下大都来财只不过是开场锣鼓,不当胡子不做官嘛!他知道吉林的毛督统、黑龙江的彭大帅就是绿林出身,受过招安的佐领、副将那就更多了。凭张作霖这块好材料,再放开手脚闯荡个三年五载,哪怕官府不来招安。一旦归顺朝廷,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前程不可限量。
赵四海对张作霖说出了愿意招他作女婿的打算。那张作霖早与大妞儿暗通情愫,彼此心许,自然乐得答应下来。赵四海要讲究体面,明媒正娶。他托出媒人,择妥吉日良辰,操办喜事。
赵四海本是面儿上的人物,而今花钱又不在话下,这场喜事当然要办得格外排场了。他从镇上邀来棚匠、厨子、油公、鼓乐,在房前高搭席棚,悬灯结彩。迎娶这一天,称得起是贺客盈门,到帐桌上写过份子的,马上由帮忙人让到圆桌面儿开席,一律是四冷荤、八中碗、仨大件儿,这么硬的席面儿,赵家沟的财主、粮户,从来也没办过。棚中猜拳行令,笑语喧嚣,两拨鼓乐对台吹着卡戏。张作霖和赵四海都穿着长袍马褂,一身绸缎,满面春风,轮番到席前敬酒应酬,正在忙个不停。张作霖忽听一阵奔驰的马蹄声在门前停住。他不由一愣,本能地摸摸怀里的手枪,迎了上去。只听一条沙哑的嗓子连喊:“大喜!大喜!”人随声到,一个40左右岁面色焦黄的人已大步走进喜棚。此人穿戴特别,他头戴一顶红珊瑚疙瘩的灰鼠四喜皮帽,身穿一套俄国军官的灰呢子制服,腰扎一把掌多宽的大铜扣板带,十字花斜挎两支大净面儿匣枪,身后紧跟着四个挎枪的大汉,右臂上都缠着一个白布袖标,上印一个双头鹰,两行弯曲的洋文,下边印着东亚义勇军字样。来客见张作霖不住地打量自己,哈哈一笑说:“自己人!你就是新姑老爷张老弟吧!”张作霖正要回答,那赵四海已高拱两手,快步迎了上来,笑眯眯地说:“哎呀,原来是金五爷赏光,实在是劳驾不起。”连忙转脸对张作霖伸出拇指和食指略一比划:“姑爷,快见见金五爷。五爷是北镇一带的头面人物。”张作霖深深地揖说:“请五爷多加照应。”正在大吃二喝的一些黑道儿朋友,忽拉一下子围了上来,齐向五爷问好。五爷大咧咧地一摆手说:“别耽误开席,咱们各自方便吧。”转身从随从提着的钱褡子中拿出两摞用大红纸包好的银元,往写礼钱的帐桌上一撂:“给我写上。一百块银元。”这么大的礼钱,震得赵四海这个老江湖也一时不知所措。他愣一下说:“哎呀,五爷这样破费,我们实在……这,实在过意不去。”张作霖却未动声色,他在心里琢磨,金老五初次见面就给我下了这么大的喂食,看来必有缘故,我得小心提防!
赵四海和张作霖忙把金五爷让进炕上铺着红毡的新房,又告诉厨子、油公另开一桌加厚的酒席。二人亲自作陪,敬酒布菜,百般欢迎。
何道这是为何?原来这位金五爷便是久在北镇一带拉大帮的巨匪金寿山。此人心黑手狠,翻脸无情,惯用威逼利诱手段,吞并小股散匪,壮大自己势力。俄国兵开过来之后,他又受克留金上尉的招募,当上了花膀子队,为虎作伥,他和乡绅勾结,在北镇中安堡成立了保险区,坐地抽饷,外出抢劫,把附近四五十个村屯划为他的势力范围。张作霖出马之后,一连打开几座财主的响窑,金寿山便觉得,此人非比寻常,一旦成了气候,只怕自己也难独霸一方了。他本想用自己的百十多人把这个柳子打垮,又一想,人家那50多人枪马齐全,绝不白给。事有凑巧,正赶上张作霖成亲,大办喜事,金寿山灵机一动,来了个登门道喜,先送上一大笔贺礼,买个人情,要劝说张作林归并他的大帮,把这个危险人物先攥到掌握之中。
酒席撤下,赵四海殷勤地给贵客斟茶点烟,然后道个过,到喜棚张罗去了。
张作霖笑脸相陪,故不作声,他等着金寿山开口,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金寿山转了转黄眼珠,哈哈一笑说:“张老弟,你愿意交大哥我这个朋友吧?”
张作霖说:“那还用说。五爷是创出字号的人物,兄弟只怕高攀不上哩!”
金寿山说:“咱弟兄都是干这个的,不讲客套。我看你是把硬手,英雄爱好汉,大哥今天特意来招你加入我的柳子,兵合一处,请你坐二把交椅。老弟归咱保险区,管你大把分钱,肥吃足用。”他盯着张作霖,沉了沉气又说,“老弟,这比你领着那几十人,在外边零打碎敲强得多吧!”
张作霖眨巴着眼睛,心里暗道:“这个金老五果然不怀好意。哼!想吞掉我,你是错翻了眼皮!”他恼在心里,笑在面上:“五爷这番好意我领情不尽,只是兄弟初出茅庐,还没创出个震头,到你们保险区去,还不是无功受禄白分好处,实在过意不去。还请五爷多多照应,让兄弟先在外边闯荡一阵再说吧!”
金寿山听话茬不对,又紧了一板:“老弟,你这条小鱼不怕被吞掉吗?”张作霖再也压不住火,粗声说道:“谁还不是只有一个脑袋,那就得两手换了!”
金寿山使出了撒手锏:“姓张的你可把话听清,这是俄国上尉大营克留金的命令,让你归顺我的柳子,加入俄国人的花膀子队!”
张作霖用鼻孔冷笑:“大鼻子管得这么宽,难道他们是三头六臂?”
金寿山脸色发青:“你总该知道洋枪洋炮的厉害!”
张作霖陡地立起:“这是熊蛋话!”
金寿山把炕桌哗啦一推,转身下地:“那就走着瞧吧!”
张作霖和金寿山初次见面就闹崩了。张作霖并不后悔,没把这路呲着牙的狗放在眼里。“他妈的,就走着瞧吧!说不上谁吞掉谁哩!”张作霖一心往大里干,绝不安于现状。冬去春来,转眼已到4月。他把柳子拉到庙儿镇一家粮户大院安了窑,要在那一带成立保险区,来个保境安民。赵四海把新媳妇大妞送了过来,帮助姑爷在这一带串通几个久带腥味的地头蛇,核计如何坐地抽饷。
张作霖把场面话说在前头:自己决不吃独食儿,有好处,大伙利益均沾。事情眼看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