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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荒漠

多年来,雷蒙·库雷热一直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再次遇见玛丽娅·克罗丝,渴望对她进行报复。他曾多次在街上尾随一个女人,以为正是她。后来时间医治了他的积怨,因此,当命运使他再次撞见她时,他并未感到那种夹杂着狂怒的欢乐。这天晚上,他跨进迪福街酒吧间时,仍然感到别扭,啊,对了,这是那封信:我住在大饭店,参加医学大会。早9时以前,晚11时以后,可来看我。

父深尔·库雷热雷蒙怨恨这个父亲,因为他瞧不起家里所有的人,惟独这个父亲难以鄙视。雷蒙30岁时曾经要求得到像姐姐嫁妆那样的一份财产,未能如愿。在遭到父母拒绝以后,他便与他们断绝了关系。不过,财产是归在库雷热太太名下的,雷蒙知道,如果父亲有权处理的话,他一定会慷慨大方,因为他不在乎金钱。

当他对着一杯鸡尾酒坐下来时,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个女人正向他靠近。开始,库雷热没有认出她是谁,心想:“我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这是波尔多的面孔。”突然,一个名字来到他唇边:维克多·拉鲁塞尔……雷蒙的心怦怦直跳,他又观察那个女人,他认出了她,他估计了一下年代,自言自语说:“她现在有44岁了,那时我18岁,她27岁。”他突然感到无比恐惧,因为他意识到17年来所盼望的良机可能白白丢掉。17年过去了,他的愿望依然如故,他要侮辱这个曾经侮辱过他的女人,让她瞧瞧他是怎样一个男人。

玛丽娅的出现打开了他回忆的闸门。他听见敲6点钟,自修室的课桌乒里乓拉响;他从这所中学回到坐落在郊区的家,总有一段使他得到解脱的漫长时间。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库雷热太太对儿媳说:“露西,你在教堂里看见的白幛单,我知道是为谁挂的了。”库雷热老太太接着说:“那是为了哀悼玛丽娅·克罗丝的儿子,他得脑膜炎死了。她要求用上白幛单。”“多不知趣!”听见妻子这句感叹,一面喝汤一面看杂志的医生抬起了头,说:“不要评论。她又没有得罪我们。”“那件丑闻呢?就不算数了?”看到医生的某种表情,她竭力压低声音,然而几秒钟后她也嚷嚷说,这种女人叫她恶心……维克多·克鲁塞尔的丈母娘,她的老友布法尔太太曾在那所房子里住了很久,而现在房子里却住着那个坏女人……医生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说此刻在那所房子里只有一位守着死孩子的母亲。雷蒙听见医生猛然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第二天一早,雷蒙就来到饭厅,母亲也来了。雷蒙猜得出她为什么一大早就下楼,“她想弥补一下,”他想。她总是在说了使丈夫不爱听的话以后才发觉失言。库雷热太太听见医生房间的关门声,便赶紧往杯子里倒滚烫的咖啡;在她那由于失眠而显得纷乱的脸上,亮起了一个微笑。可是,当医生一露面,她的微笑便立即消失,她又猜疑地打量他。“你戴着礼帽,穿着礼服?”“这你不是瞧见了吗?”“你去参加丧礼?”“是的。”“谁死了?”“小克罗丝。”“玛丽娅·克罗丝的儿子?你认识她?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我是尽量不谈论我的病人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愤怒已极但仍然克制住的恼怒。然后,他披上大衣对雷蒙喊道:“你快点,7点钟早过了。”他每天搭医生的马车到城里的学校去。在马车里,中学生看着父亲,希望父亲对他倾诉衷肠。这是他们能够彼此接近的时刻。可是,医生当时的思想离这个男孩子相距万里。

这年夏天,雷蒙·库雷热满17岁。他以“中等”评语通过了考试,他得到他父亲和奶奶原先允诺的每人给他100法郎,加上他已经积攒的800法郎,他便可以逃离这死气沉沉的家,去周游世界。然而,他却没有逃走。他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别人强加于他的形象:虽然他长得很漂亮,但却一无可取。他自惭形秽,以为女佣人也瞧不起他。因此,比逃跑的愿望更强烈的是,他想藏起来,千万别遭到陌生人的仇视。

假期里,医生无须再上班,那些有钱的病人大都去了温泉,但库雷热还是那么忙。库雷热太太知道他永远不会将片刻的时间完全献给她。好多年了,她并没有发觉许多晚上医生的实验室是空的,而他正坐在满是幔帐挂毯的幽暗的客厅里,朝着一个躺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呆着。看着她就会使他的欲望得到满足。有时,期待中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突然接到她的信:她没有空,她所依赖的那个男人在郊区一家饭馆里安排了一次聚会。如果玛丽娅·克罗丝不在信尾提出另一个见面的日子,医生就简直活不下去。他的全部生活又以新的约会为中心。他不知道,在那个难以忍受的8月,儿子差一点做出无法弥补的举动。有好多夜晚,雷蒙拉开父亲书桌的抽屉,那里藏有一支老式手枪;有时他来到鱼塘,希望水草和苔藓缠住他的两腿,淤泥灌满他的嘴和眼睛。……10月来到后,危机才过去了。不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而是有一个女人来到他的生活中——正是今晚坐在小酒吧里的这个女人。

那是1月底,在挤满工人的电车里,雷蒙惊奇地看到他对面的那个女人。她穿一身黑,没有戴面纱,坐在两个满身油渍的男人中间。她在仔细打量他!他的手指上有墨渍,衣领和袖口发黑,衣服上还缺一个纽扣,但是,雷蒙并未感到羞愧。他充满安全感,他不担心这个陌生女人会和他说话,不担心会有什么东西把他们连在一起,他凝视她,好比我们在观看一个星宿……在塔朗斯教堂前,年轻女子下了车,过了教堂不远,他也该下车了。

这天晚上,父亲的气色从来没有如此坏过,以至库雷热太太吓得不敢开口。医生痛苦极了。他在规定的钟点奔到玛丽娅·克罗丝那里,女仆说太太还没有回来。这使他感到焦虑:她根本没想到要预先通知我,这意味着什么!我在她的生活中一定是毫无地位……尽管他知道在和这个女人的谈话中,想塞进一句影射爱情的话语是何等地难,因为她对医生毕恭毕敬,强加于他一种神圣性,赋予他一种精神上的父爱!

第二天,玛丽娅·克罗丝没有改变她离开墓地时不坐马车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因此雷蒙在电车上又遇见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还是坐在老地方,注视着他。他想起前两天没有刮胡子,用手指摸摸瘦削的面颊,羞愧地把两手藏在斗篷下。她仍在塔朗斯教堂前下车,他毫不怀疑,第二天还会见到她。这天晚饭后,他拿了两罐滚烫的热水到自己的房间里,取下澡盆。第二天早上他又早醒半小时,因为他决定从今以后每天刮胡子。

春末的一个星期天,雷蒙去看赛牛,虽然他最喜欢看赛牛,可是这天他看到第四头牛倒下以后就走了,惟恐错过了6点钟那班电车。但是陌生女人不在车上。“这是星期日,我早该想到了,为了她我白白错过了两头牛……”他想。他万万没有想到,恰恰在这个星期天,他父亲从一场长长的恶梦里走了出来。自从玛丽娅·克罗丝失约,他就在恶梦中挣扎。他写信对她说还应该继续观察她的病,请她告诉他哪一天在家,他想办法去看她。她回信告诉他每天她得去墓园,然后乘6点那班电车回家,她约他晚上他回家前去看她。医生撕掉了信,他知道那个时刻去,肯定会碰上拉鲁塞尔,这个波尔多的大人物买下了玛丽娅,只有他一人占有她。玛丽娅明知医生讨厌这个人,怎么恰恰挑这个时刻让他去呢?她也许故意让他们见面,好甩掉他吧!他写了一封简短而冷淡的信,信里说,既然她不愿意在家里呆一个下午,那大概是她的身体非常好,不需要他去看病了。她立刻回了信,满满四页纸尽是道歉和表白的词句,而且告诉他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天,拉鲁塞尔要去看赛牛,她约他去她那里吃点心,她等他到5点半钟。他看了好几遍,相信这次见面会有机会表白爱情了。他想象着和妻子决裂,和家庭决裂;他要和她一起获得重生;他要卸掉圣人的重负,不再对她说那些虚伪开导的话;他将是一个男人,他要并大胆地爱一个女人。

星期日下午4点,他遣走了最后一个病人便出了门。街上一辆出租马车也没有。等他好不容易挤上拥挤不堪的电车,在教堂前下车,已经快6点了。他不安地跑了起来,当他快到铁栅门时,看见她正要出门。他们站住了。她用一种难以觉察的气恼的声调说:“我写的是5点半钟。”他用敏锐的眼光打量她:“你不穿丧服了。”她瞧瞧自己的夏衣,回答说:“淡紫色不是半丧服吗?”和他的想像多么不同呀!他说:“既然你以为我不会来,也许有人在别处等你,那我们下次再谈吧。”她用最激烈的语调说:“谁会等我?您真怪,大夫。”她回头往家里走,他跟在后面。她在想,她约医生星期日来,是因为她确信那个陌生的孩子星期日不会乘6点钟的电车。他们进了客厅,她推开百叶窗,脱下帽子躺下,对他微笑,而他正拼命搜索准备好的辞句。她说:“您在喘气……我让您走得太快了。”“我还不至于这么老吧。”他像往常一样抬起眼睛,瞧着长椅上面的玻璃镜。他感到痛心的惊愕,难道他还期望青春向他微笑?这时他已经问起她来:“身体怎么样?”还是那种严肃的父亲的语气。然后,谈话又像往常一样进行,尽管此刻医生已记起了他准备好的那番炽热的语言。须臾,她像往常一样,抓住医生的手,凑到唇边。他猛然抽回手去。她大为不快,站起来走到窗口,瞧着被淹在雨水中的花园,然后转过身来对他喊道:“不下雨了。”他呆着不动,她递给他一把伞,他先接在手里,后来又拒绝了,因为他恨自己有这个念头:“将来得把伞送回来,这是再来这里的借口。”

电流的中断使电车停住了。这件意外事故终于使雷蒙·库雷热和玛丽娅·克罗丝彼此打招呼。昨天星期日,他们没有见面,两人都忧心忡忡地害怕再也见不着了,所以每个人都下决心要迈出第一步。电车上人太多,他们索性下车步行回家。他对她说:“我是库雷热的儿子。”“大夫的儿子?”她抬头看他,他发现她脸色发白。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千万别对他提起我。”“我从来不对他说什么,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就最好。”她又一次久久地看着他:医生的儿子!这只能是一个十分天真而虔诚的中学生。等他知道她的姓名以后,他会厌恶得逃掉的。他怎么能够不知道她呢?小贝尔特朗·拉鲁塞尔在去年以前也是上的同一所中学……玛丽娅·克罗丝在那里一定很出名……拗不过他的一再追问,她只得说出玛丽娅·克罗丝。她很快加了一句:“你将来会了解我……”他迷惑地瞧着她。就是这个女人,有一年夏天,他看完斗牛出来,在林荫道上听见有人轻声提到她的名字……她正乘着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驶过去……当时,维克多·拉鲁塞尔太太还活着,而一些谣言在城里和中学传开子,说玛丽娅·克罗丝要情夫娶她,要他把老婆孩子赶出去,另一些人说她在等拉鲁塞尔太太患癌症死去,好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玛丽娅·克罗丝……现在是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误解了雷蒙的不安,嗫嚅地说:“你别以为……千万别以为……”她想象这个小伙子在鄙视她,她没有勇气忍受,用低低的声音说了声再见就跑开了,可是他赶了上来:“明天晚上,好吧,还是那趟车?”“你愿意?”她走远了,两次回过头来看着一动不动的他,而他在想:“玛丽娅·克罗丝看上我了。”在晚饭桌上,他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今晚见到了玛丽娅·克罗丝。”医生立刻死死地盯住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呢?”“我和帕皮荣在一起,他认识她。”“啊!啊!”父亲又问道:“她是一个人?”“一个人。”这天饭后,医生没有像往常那样上楼去书房,而是跟着雷蒙到花园里去。父子俩想谈一谈。可是,刚说了几句话,意见就截然分歧:雷蒙认为这样一种开明的女人只能吓坏那些可怜的善女们,他赞赏她大胆和他想象的那种放荡生活。医生反驳说她和放荡女人毫无相似之处,社会上的传闻不足为信。医生告诉雷蒙:这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带着一个孩子,不得不去拉鲁塞尔的公司当秘书,老板待她很好,以致使她在大家的眼里成了“老板的姘头”,她无法再在公司待下去。这时鲁塞尔向她提出,在她没有找到工作以前,她可以去给他看房子,房子在波尔多城郊,他只是每周二在那里办晚宴。她知道他不怀好意,但是,房租太贵,可怜的女人又找不到工作,小弗朗索瓦又得了病,大夫认为他必须住在乡村,因此,她没有勇气拒绝这样的机会。直到拉鲁塞尔的妻子死后,她才顺从了他,这是出于厌烦。她不相信他会娶她,他们的肉体关系很少很少,虽然他对她着了迷,但她拒绝了他……“可我……我有我知道的事。”“你知道什么?”他抓住雷蒙的胳膊。“放开我!她拒绝拉鲁塞尔,就算是这样吧……不过未必只有他一个……”“你撒谎!……”雷蒙愣住了,他起了疑心,但它刚一产生便消失了。他不能把爱情掺进父亲的形象中去,这位父亲一直保持雷蒙幼年时所看到的形象:没有情欲,没有罪恶,廉洁正直,比所有的男人都高尚。

几天来,医生一直在想着雷蒙的话:“我有我知道的事。”是谁得到了她的欢心?医生想到了一些名字,又将它们排除了。他记起拉鲁塞尔来量血压的那天告诉他的秘密:“我们私下说说,她不喜欢那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谁也不像玛丽娅那样对性爱的事如此不感兴趣,她真是一个清白的女人。”大夫彻夜难眠。雷蒙也在想着要采取决策:要不要租一套带家具的房间?朋友帕皮荣说在泰尔米尼斯饭店,可以按天租房间,可是雷蒙始终下不了决心。玛丽娅·克罗丝也一再劝他去她家,并说星期天惟一的女佣休假,他不会碰到任何人。“是的,我要在家里接待他,因为在街上,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得不到他的秘密……但是,表面上看到的只是这一点:一个27岁的女人,一个当姘头的女人,把一个少年拉到家里去,而他父亲恰恰是一向信任她,惟一不向她扔石头的人……”于是,怀着异样的心情,她向他发出了一封信,说她星期日不在家。然而雷蒙心里却想:帕皮荣说最好是快动手,对这种女人,就得来点粗暴的。

星期日早上刮着大风,她想,即使她没有写信,这种天气,他也不会来的。然而,他来了,站在她的眼前。她不敢呼唤他,内心的情欲在起伏翻滚,刹那间填满了身体和心灵。她严厉地说:“你没有收到我的信?”雷蒙面对着这张他以为是怒不可遏的面孔,像受罚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她想她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把他遣走,他还是来了,因此不会有任何内疚来破坏她的幸福。她感到最高尚的爱,她想起了她的小弗朗索瓦。于是她向他谈她的儿子,谈她的痛苦,给他看相册。他不敢仰视,由于无法施展狂暴而发抖。她终于镇定地送走了他。她似乎感到轻松,可又开始感到难受,因为她没有确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就放走了他。四天过去了,她开始责怪自己:“我跟他只谈我自己,只谈弗朗索瓦,这使他厌烦,他认为我是一个不知趣的女人……要是他不再来呢?”这种担心很快就变成焦虑。星期五、星期六她烦躁不安,吃了镇静药。清晨醒来时轻松多了。她又恢复了清醒、镇定。她到花园里转了一圈。回到客厅时,发现雷蒙正站在那里。雷蒙运气不好,因为他来的这个时候,玛丽娅为他痛苦万分的几天已经过去了。她问起了他父亲。他耸耸肩,说:“我们谈点别的吧?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我爸爸,你知道!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是吧?”他伸出一只笨拙的大手,她抓住它,轻轻握着。这只手潮湿和软塌塌的,她不免厌恶起来。她松开手,站起身,打开一扇窗。可是他双手抓住她的小臂,将她往长椅那边推。她勉强笑着说:“放开我!”她看到离她很近的那个低额头上成千的汗珠和他鼻翼两侧的雀斑,她呼吸到一股发酸的气味。玛丽娅一挣扎便脱了身。他们中间现在隔着那张长椅,一张桌子和一张安乐椅。她有点气喘,但勉强笑着:“噢,孩子,你以为能靠暴力来占有女人吗?”他没有笑,这个青春时期的雄性动物受到了侮辱,他身上那种已经变得巨大的生理骄傲受到了致命的伤害,而且在流血。他一辈子都将记得这一分钟。她将帽子递给他,推开门让他出去。他一来到大路上,铁栅门一关上,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当面骂这个婊子……然而,太晚了!一个念头后来折磨了他好多年:“他没有狠狠教训她一顿就走了!”

小酒吧间的旋转门不停地旋转。玛丽娅独自坐在桌前,她喝着香槟酒,茫然微笑,对雷蒙在场无动于衷。在她的注视下,库雷热又成为一个羞愧的少年,他不再希望进行报复了。他只是谦逊地想让这个女人了解他爱情上的经历。这时,维克多·拉鲁塞尔朝雷蒙走过来,“我没有看错吧?这是那位好心的库雷热大夫的儿子?他妻子记得也认识雷蒙,那时他还小……”他不容分辩地将年轻人的酒杯拿了过去,强迫他坐在玛丽娅旁边,自己却到柜台边和两个俄国小女人混在一起。尽管对雷蒙来说,利用这一分钟是刻不容缓的事,但这个年轻人仍然沉默不语。玛丽娅扭过头去,眼睛不瞧年轻人,说:“我丈夫真是冒失……”雷蒙像对她的结婚表示惊讶。她告诉他:在战争后那一年,贝尔特朗刚复员回来,拉鲁塞尔先生因为儿子的缘故……就要求我们结婚,我服从了高尚的考虑……她一提到贝尔特朗的名字,就显得轻松、平静、温柔。雷蒙又想起那个长着一副姑娘面孔的瘦弱的小孩。“你现在有了一个大儿子……”他竭力想激怒她,但她没有被激怒,她幸福地微笑着:“对了,你中学时就认识他……”雷蒙突然在她眼中存在了,他是贝尔特朗的老同学。雷蒙所占有过的一切女人在他的记忆中还留下什么痕迹呢?在这17年中,他无时不在回忆、侮辱与爱抚一张面孔,就是今晚近在咫尺的这个侧影,但这是咫尺天涯,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把手搭在她的手上,“你还记得电车吗?”她耸耸肩,没有转过头,居然问道:“什么电车?”凡是使她想起旧日的玛丽娅·克罗丝的东西,她都感到厌恶,而她和雷蒙的那一段交情更为可笑。雷蒙对一切都有准备,只是没有估计到这个最坏的情况——冷漠。

正在这时,柜台那边有一个沉重的物体乓地一声倒在地上。雷蒙赶紧跑过去,和侍者一起将维克多·拉鲁塞尔扶起来,玛丽娅哆嗦着央求他别说出去。雷蒙满心高兴地看到时来运转。今晚他是不会和玛丽娅分离的了。他和她扶着醉汉坐进出租汽车,她不愿门房察觉这件事,所以很高兴地接受雷蒙的帮助,把病人一直拖到电梯上。他们刚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就发觉他的手在大量出血,眼珠也翻白。玛丽娅惊惶失措,啜泣起来。雷蒙想起父亲正在巴黎,脑子一动,想叫他来,和玛丽娅说了。她顾不上说谢谢,赶紧在电话簿上找大饭店的号码。在等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他一个人留在贝尔特朗的房间里。父亲来了,他在拉鲁塞尔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医生处理完一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玛丽娅,玛丽娅看到他站着不动,便先走一步,拉开门说:“现在我们大概都需要睡觉了。”医生跟着她走到门厅,羞怯地说:“我们又相逢了。总算是运气……”他重复了四次,可是她假装没有听见。于是他提高嗓门:“太太,你不认为我们可以促一促运气吗?”她带着几分勉强的高兴神气说:“大夫,您知道怎样做最好吗?我们可以通信……”他回答说:“不见面,光写信有什么意思?”“正是因为不见面才写信呀!”“不,不,永远不见面的人,你以为他们能通过写信来延长他们的友谊吗?……人老了,就变得懦弱了,玛丽娅,一个人受够了痛苦,惟恐再添忧愁。”他从来没有和她讲过这么多话,她终于明白了吗?她这时已经分心了,因为拉鲁塞尔在喊她,她急于摆脱库雷热父子俩。“好,我给您写信,大夫,您就承担给我回信的负担吧。”在关上门以后,她对她丈夫说:“你不会笑我吧?在波尔多的时候,大夫好像有点迷上了我……”维克多·拉鲁塞尔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他不嫉妒。她坐在黑暗里,直到响起宁静的鼾声。于是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在贝尔特朗的房门前,她犹豫地推开了半开的门,一股烟草味、人体味扑鼻而来,她愤愤地想:“我真是昏了头,怎么领进来这个……”她打开窗,让晨风吹进来。

大夫和雷蒙此刻坐在一辆出租汽车里,他们最初相对无言,后来雷蒙握着稍稍靠在他身上的老头的手,说道:“我不知道她结了婚。”“他们也没有通知我。”老头接着突然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那是老早的事了,我念哲学班,我们大概在电车上交谈了几句吧。”“你没有跟我说过,只有一次,我记得,你说有个朋友在街上将她指给你看。”“很可能……17年了,我记不太清……啊!是的,就在那次见面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话——正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今天晚上,要不是她丈夫来找我,我想她是不屑于和我打招呼的。”医生似乎放了心,缩在角落里喃喃说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随后,他瞧着他的儿子:“等你有了确定的地位以后,你就结婚吧,孩子。”雷蒙笑着说不。老头又继续道:“你不会相信的,生活在家庭深处有多么好呀……它使我们忘记隐痛的创伤,那深深的内心创伤……你瞧,我原来想等到大会开完再走,可是我受不了,今天早上我就乘8点钟的火车回去……在生活中为自己创造一个避难所,这是很重要的。生活在开始和结束时一样,都需要一个女人来抚育我们。”“谢天谢地!还不如死了好。”雷蒙嘀咕说,他瞧着这个被虫蛀蚀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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