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雅一
这样气派的豪宅,到底谁是主人呢?哦,一位老翁住在这里。
来客是中年男子,面对这家主人,他装出假笑,翻来覆去地说:
“先生,请您一定给我点活干!”
老翁皱了皱眉头:
“以你我的交情来说,我非常想帮助你,但是,不久前我让你调查的那件事,让我很不满意,干秘密调查这一行‘准确’是必须要做到的。有一件事本想交给你办,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这一次一定……”
那男子鼎力相求。老人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
“要你办的事不是没有。我想找一个人,但是一想起这件事就痛心,几乎失眠。如果可能,很想找出这个人来……”
“找人这种事包在我身上,一定不负您的期望。那么,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男子急切地探出身子。
“是件难于启齿的事!是我的孩子,我的另外一个孩子,是我在二十年前和一名女子生下的一个女孩。”
“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以前没听您提起过,但,您为什么现在才找她呢?”
“我要把这个房子交给她。”
“咦?把这个房子……”
那男子将这间房子、这个家以及庭院重新打量,叹息一声。
“在我的遗产之中,打算把事业交给儿子;把这个家交给那个女孩。”
那男子被这意外的一番话弄得紧张和激动,目光发亮,尖叫着问道:
“把这么大的宅子交给她?您放心吗?她长得什么样?”
老人以低缓、宁静的语气谈起:
“当年,我和那女人分手后不久,就听说她意外地死去了,留下一个女孩。哎,如今已经没必要再翻老账,以至家丑外扬。但也许由于年龄的缘故,近来常为这件事牵肠挂肚,以致彻夜失眠。恐怕那女孩现在出现,我也认不出她的长相了吧?”
“那么,凭什么说有这样一个人呢?”
“噢,有两个很大的特征,一是左手没有大拇指。”
“咦?怎么会没有大拇指呢?”
“啊,是呀,另外,臀部应该有很大一块烧伤的疤痕。两者都是由她生下来不久连续发生意外事故造成的,所以,一想到她现在也许正由于此事而烦恼,我心中就难受不已。好了,至于你,想找到这位具有两个特征的二十多岁的女孩,不是不可能的,多费些时间也可以。调查费每周都付给你,怎么样?”
“你真把这事交给我办吗?那么好吧!我一定全力以赴,帮您找到女儿,您静候佳音吧!”
那男子欢欢喜喜地从房间走了出去。
过了几个月,老人接受了那名男子的来访。
“从接受您给我的任务后,我一日不闲,终于不负您所望。”
“是么?没想到你能找到,而且这么快……”
“我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并且今天就把人带来了。”
那男子指点着屋门,一位女孩拘谨地站在那里。
“父亲!”她怯怯叫一声,但是由于不习惯,还是有点紧张,声音极低。
“喂,让父亲看看你的左手。”
女孩将背在身后的左手胆怯地伸到前面。那只手展示了与此豪华住宅相媲美的价值,没有大拇指。
“那么,烧伤伤疤也……”
那男子刚说出口,老人却挥手说:
“好了,不用看了,你这几个月来辛苦了。好吧,这是约定的报酬。”
老人将钞票付给他。
“谢谢,看见你们父女团聚,我非常高兴。那么,你二位慢慢谈,我这就告辞。”
他对女孩边使眼色边往外走,老人却喊住了他。
“等等,把这个女人也带走吧!”
“咦?您……这是为什么?”
“其实,”老人脸上浮上一种笑容,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老人说,“我根本就没什么女人,更别说什么女孩,我实在没什么事要你去做,但又不忍心告诉你,没想到……”老人看着那个没有大拇指的女孩,陷入了沉思。
过去
郁达夫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而也象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
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
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谁知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蒙蒙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的棚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大约是在棚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时先生!”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大约认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经我一问,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人并肩默走了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什么,唉,老三,我吓,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记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记性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呀!”
“噢!这也是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啦?”
“可不是么!”
“唉!”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叉路口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还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跑了进去。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个姐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他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在他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这一位是他们的大姐夫。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姐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姐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姐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姐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这条街,朝南一转,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她们姐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象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老三阴郁,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意过。
老二的活泼,在她的行动,言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走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
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一句笑话,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总是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笑个不了,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你的身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叫我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象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我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象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至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
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来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象这样的时候,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喝止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而我这被打责的,反而要很诚恳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
记得有一次,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上她姐姐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这一双皮鞋,似乎太小了一点,我捏了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脸上,头上,脖子上乱打起来。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吧!踢得宽一点,或者可以好些!”
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吮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象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象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们说起过:“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们大姐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吧!”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见空洞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姐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风还是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终于是不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挟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支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断断续续的说:
“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你能……你能够象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一种苦的。我……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的沦落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的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一声,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的我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身子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象是在怜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一种比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哭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灰土之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紧握了她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对她说:
“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处在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的时刻。
莫校长
彭家煌
要显赫便显赫;要兔子装老虎便装老虎;有门路可钻,干吗不去钻;人谁不想满足自己无边的欲望直往安富尊荣的道上闯啊!彰明的自私算不了自私;一个人始终不改变其固习的不真实,也仍不失其为真实。真的,这也是一派的人生哲学,而这派人生哲学的精髓,怕只有莫校长最能豁然的贯通,而且宗奉得特为彻底!
莫校长似乎是办腻了乡村小学才离乡的,其实并非真腻,因为他是两个小学校的校长,身兼多职,而校长夫人只一位,这是一个应设法救济的缺点,兼之心慕S市的繁华,因此兴了远游之念,毅然的敝屣尊荣,到S市留学去。
他在一个专修学校当学员,但校长的名分却藕断丝连的仍然遥领着长衣马褂穿得很整洁,一举一动,颇有文质彬彬的仪表。他不跟谁诙谐活泼,也不加入一切学事的组合,以示与纯粹的学生子大有区别;群居寂寞,少不的检出旧信和心目中认为优秀的分子谈谈:“这信是我一个学生写的,他十九岁就考上了省立师范,如今是二年级了呢!这是县长的孙子的信,写的不错,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言下唏嘘,追念他往昔的功勋;伤怀自己如今怎生的埋没;至于差不多的学友想和他攀谈,充其量,只博得他头顾左右的应酬的一笑。他除了做校长之外也随班上课,但只专修致书学生家长,说某生欠学米半升,某生欠学费几角几分,拖延至今殊属不成事体;或与职教员函商办学的大政,厕所里苍蝇太多,有碍卫生,窗纸破旧应赶早糊补。总而言之,在教室专修这种功课,显然是和讲师分庭抗礼,若是讲师不识泰山的瞟了他一眼,就该挨他的“哼,什么东西!”诚然的,从头至尾去研究他,谁都默认他就生成一具“校长”胚,兀自永远有做校长的福分!
他并非瞧不起人,平时看见同学老C常有国务院,交通部或陆军部的信件,证之老C那堂皇的相貌,与乎言谈之间的气派,又加以年初五的牌九席上,莫校长做了厄运的庄家,老C维持正义的阻止小子们对他的欺瞒,他于是万无一失的结交了老C。
九个月的校长式的学生时代一刹那过去了,莫校长资格又增加了,自然不屑屈就原职;只是在S市永远闲居下去,究竟有隳令誉,而那时老C却是一个大书局的职员,他乘此机会,便做了老C一个理想的同事,他关照朋友们寄信给他只在信封上写着“CH书局编辑所莫休先生收”就万无一失。老C虽没受过他的吩咐,自然给他转去,这样,一个双料的乡村的小学校长,在人们的心目中,又是一个大书局的编辑,至少也是一个职员,谁不心羡他有“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天才!本来,他和老C彼此一体,老C做了编辑,不就像他做了编辑一样吗?
虚荣究竟无补实际,许是不胜沧桑身世之感,莫校长终于掏出一张大号的排着队伍的官衔的名片,到CH书局去会老C。
“老C,尽住在S市,真是无聊,我想拿出一千八百在此地来独立经营,你看,开店啊,还是办学校?我筹谋了一向,至今没个主意。”
“开店未尝不可,办学校更是你的本行,反正S市这样的繁华热闹,什么都可干得好,只看各人的经验与兴趣。”
“如果办学校,第一是校址顶难找;热闹地点,房金太贵,冷静地点,又怕招不着学生,开店吧,也一样。我想最好在市东一带赁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办学校或租出一部分,楼下抽出一间来开纸烟糖果店。学生发达便取消商店,买卖发达便取消学校;但学生发达,商店却是仍然可开的,为什么,只要拉拢了孩子们的买卖,收入就很不少,你以为何如?”
“这是关乎资本亏盈的事,我不能替你作主。只是学校和商店同时开办,你有许多的精力照顾得到吗?”
“不成问题,学校方面我有许多朋友可以尽义务,商店方面我可以叫父亲母亲来管,这是非自己的人不可的,而且他们也可以兼顾学校方面的事。”
“经常费呢?”
“经常费要不了多少。房金伙食每月五十元差不多了。学生每人每季缴十元的学费,这算是特别价廉了,只要能招到一百学生,每季便有千把块钱的收入。我想一百学生不难。”
大体的计划就这样决定了,以莫校长的资本的雄厚,又富于勇敢果断的精神,在一个多月中便校舍也找着了,桌椅等校具也在乡下做好运来了,校章也简单的草就了,教员是现成,只要供给膳宿,终有人来承乏;所难的,是专供给膳宿怕找不着女教员,但无论如何,一个是不能少,目前虽许办不到,缓缓的终须另行设法;其次是校名还待斟酌,校董还须接洽几位中等的名流或半边绅士;再次是学校的匾额最好是唐驼的字,只是这些非借重老C不可。他匆忙的带着校章和教职员录等又会老C去。
“老C,一切都筹备好了,阳历八月可以开学。这是校章,教职员录,请你介绍印刷。”他很忙乱的将带来的一切拿出来。“你的名誉教授请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相好的同学我也写了他们的名字,这是名誉职,我想他们没有不愿意的。”说着,觉得这样给老C和朋友们以不小的面子似的。“校董也拟就了,这要烦你去接洽,没有他们出名是办不成事的。唐驼是热心教育的,劳你的驾介绍写个匾额,该不会要报酬吧?”
“别的我可以代劳,但唐驼我不认识;至于校董,我觉着你既是独立经营,似乎不必勉强他们出名,办规模大点的学校,不妨来得冠冕一点,小规模的可无须过于铺张。凡事只要脚踏实地,切于实用,就赁一间亭子间也可以办学校的。”
“亭子间里可以办学校,你真挖苦人!”
“什么挖苦人,在S市,亭子间里办大学都行,只要办得认真!如果要办得奇巧一点,不一定向办教育的标准上进行,那末,将亭子间装饰得精致一点,开一个小小的店面,里面置一张睡椅,自己翘着大腿坐着,学生一个个或两三个一排,站在店台前面听讲。铜元五枚一次或十枚一次,价钱随意定,交多少钱给多少货,当面交易,出门不换。一天真可教百把个学生的,这多经济而且实惠!我将来穷极无聊时,许就这样干一下看。”
“不和你说笑,真的,你看学校起个什么名儿?我打算起个‘世界公学’,不过这名儿虽是可以压服一校的校名,但我觉着太渺茫一点,‘五民中学’好不好?现在五民主义风行一时,我这个学校正是应运而生,青年们瞧见这时髦的校名,一定很踊跃报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政局不定,这种名色的学校恐怕容易惹起官厅的注意吧?”
“不,讲老实话,这校名,我有个巧妙的解释:五民主义如果在S市行时,我的学校便可以说是宣传五民主义的机关:是发扬民衣,民食,民住,民乐,民工主义的机关;反之,便可以说是为‘士,农,工,商,兵’而设的。这样随机应变,政府查办也查不出什么,我想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决不会受政潮的影响。”
“好,妙绝,妙绝天下之伦!哈哈哈。”庄重的老C也不禁敲掌的笑了。
“喊,听说密司H生活很艰难,我很想聘她,但不知只供膳宿行不行?如果将来学生发达,仍然可以支薪的。你可以替我游说游说吗?”莫校长始终不忘记往年的那缺点,找出一位密司H来。
“大家都是同学,她的住址你也知道,你不妨自己去试试喽!她和你也有相当的交情的。”老C早知道他的宗旨,推托着说。
距这次的商酌,又是半月了。市东一带的街壁上满堆着各色的“五民中学招生”的广告,而且“莫休”两字在“校长”底下端端正正的列着。十字街的电杆上,簇新的“五民中学”的小横匾,从许多的旧校牌里挤出来,峨峨的在迎接如梭的行人的面孔,表示它是大海中的塔灯,是盲目的青年们的向导,是闹智识荒时代的救星;多么有意思呵,那转弯拐角处的带剑的“五民中学由此往北”的小横匾,不拘日夜的牵拉着青年们到光明之路去!
老C久仰莫校长是富于办学精神和兴味的,很想去参观他的学校。一次他到市东访友,不幸迷了路,走到一个弄口,那“五民中学”的匾额忽然显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看去,匾上虽是署着“唐驼书”,但唐驼似乎没有那们一派的扁形欧体行世。他曾听说莫校长的几百份校章不到半个月便给索完了,报名的必定很发达,现在的莫校长不知又是怎生的一个气派,于是他决计走进去参观一下,且和他再作一度的趣谈。
找着了校门,老C不待通报的闯进去;也不用通报,进门便是办公室,里面一位四十以上的妇人勒着袖擦桌子,见了老C,即刻来接待。她的衣服很朴素,但不十分像一个娘姨。不久,隔壁的教室里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走出来,头上五寸多长的灰丝,显然存留着清代的古迹,面色黝黑,大类忠厚传家的田主。
“校长在家吗?”老C问。
“不在家,嘿嘿嘿,先生要会他吗?等一会许就回来的。”
“那末,我等一会吧!”
办公室仅有能容四个方台的面积,三个人在里面想走动一步,似乎很费周折;壁上挂着几片尺多宽的镜架,因为光线过门不入,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可决定其不是“财源广进”,“万事亨通”之类。校址是三上三下的房子,楼上有一间摆着桌椅,似乎没有学生坐过,余两间住了人。楼下一间是办公室,余两间打通,虽不很大,二十条二人椅尽摆得下。芝麻大的学生子足有二十三四枚,在教室里散漫着,有的互相唾骂,有的在吃花生米,个个带着一幅鼻涕和墨扮成的花脸,追来逐去,口中时时发出一声声的“娘操”。也有三四个十六七岁的学员,在高声叫喊。振臂挥拳的左右大局。许是校长不在家时,他们趁此千载一时的机会尽情来快乐一下。
老C一壁候着,一壁参观,忽然二位太太推门进来,恰巧那时楼上走下来一位先生。
“先生,我们的孩子早就缴过学费了,书籍费也一文不短,开学快个把月了,干吗还不给他书念?”一位太太气得冒烟的开始质问了。
“这事,你顶好问这儿的校长,我是房客。”那位先生昂然的走出去了。
别装腔,在学校青黄不接的时候,房客担任教授,不过正式教员却总共一位,就是莫校长自己;学监兼听差就是他的父亲顶上盘着辫子的;舍监兼娘姨是她的母亲,擦桌子的那位;招生的期限没一定,以无人纳费为截止;招生的手续只考验学生缴费的能力,能一次缴足或分期缴足,便“进”,若仅缴一月的费而读过了三天未续缴的,便“滚”。莫校长教课很严,学生不听号令便罚跪罚站,甚至打,他的教育方针是采设计教学法,中国式的,他拿着书本照着讲,学生呆呆的坐着仰着头听就是,没有错,书,纸,笔墨大概用不着。那两位太太的质问,真是神经过敏,因为待遇既是一律,难道将她们的孩子特别优待起来给他们书念!
老C参观不久,校中的盛况已一目了然,只是脑中蓦然间涌出一个回忆:照莫校长当初的计划,三上三下的房子应有一间是纸烟糖果店。许是学生不发达,无开办之必要;不然,便是改变了计划,校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必有一家是他附设的。再次是女教员不知找着了没有,总共有几位。
近年S市的学校,很是当年,正如春雨后的杂草,在旷野漫无限制的自由自在的蔓延着,与商店的发达并驾齐驱,而且学校的内容之丰富,也和商店的“百货俱全”一样。莫校长的学校当然不会落后,在三四个月里,什么平民夜校啦,英算补习科啦,国文专修科啦,国语讲习所啦,无一不备,“五民中学”的校匾之下,陪衬着数不清的招牌。这真算他的能为!
被驱策于探险的意念,老C公然还去参与五民中学的休业式。不过那次去参观,着实是身不由己。他走到学校门口,发现“五民中学”校匾之下,许多的招牌里又有“女子中学筹备处”的一块。三间校舍,在冷静中似又粉饰过了,而且流通空气的窗户又多开了一个。教室里的墙壁上,还粘着许多印刷的彩色画。
“久违久违,老C,”莫校长见了老C,微笑着站起来。
“上次曾来看你过,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老C勉强的应酬着。
“上次因为有点事,失迎得很!”莫校长答着,按铃:“听差:泡茶来,快点。”
“来啦,来啦!”还是那位灰丝盘顶的老人应声端了茶来,退立一边,敬候别的吩咐,他的相貌和莫校长的相像。
“你去关照娘姨,早点烧饭,今天有客。”莫校长严厉的命令着,老听差还没进去,那娘姨,从前那擦桌子的,早在门口“是”的答应了。她好像很能体贴莫校长的旨意,故意使老C瞧见五民中学果然有个娘姨。
“不敢打扰,我就要走的!”老C的脸上很有些看不惯的神气。
“不要客气,多坐一会,咱们多谈谈吧!”莫校长忙里偷闲的应酬着。
他们谈着,谈着,老C察出他的气派,果然比前显赫多了。衣服很漂亮,也不像遥领小学校长时代的蹩脚。他在老听差老娘姨前面吆五喝六的支使着,真像只老虎,在敬茶敬烟与眉目间所露出的笑容,仍然未改往日的真实。
“摇铃!”莫校长命令着。老听差摇了铃后,二十多个学生子,静静的,烂冬瓜似的滚进了教室,然后莫校长请来宾也入教室,一齐向国旗鞠躬。莫校长请老C训词,老C婉谢了,于是他自己上台,诚诚恳恳的演说,要学生下学期早点来上课,学费带足,欠缴的限一星期之内缴清。演说毕,休业式也就闭幕了。学生鸟儿似的散了,老C也就告辞。莫校长,很客气的送他出大门,在大门外,他们还谈了好几句:
“贵校学生倒很发达噢!”
“不,因为敝校取录学生比较的严格!”
“有几位女教员?”
“嗯——嗯——暂时还没找得相当的,但下学期无论如何是要想法的。”
“从前,你说要兼办商店,隔壁的成衣店和柴炭店是贵校附设的吗?”老C有意打趣的说。
“商店决计不开了,只打算下学期办个女子中学,现在正在筹备!”莫校长毫不迟疑的答。
在弄堂口一鞠躬之后,老C和他永远的分别了。
谁是谁的天涯
胡筱
1
这是个谎言泛滥的年代,对不起和我爱你交替进行。
当我无比委屈的说出这句话时,程歌以彗星撞地球的姿态将牙齿磕在杯子上,艳黄液体沿花朵绽放的轨迹喷射出来,片刻之后,那张湿淋淋的脸突然发出哭丧般悲惨的叫声,段小默,你可以去死了。
我皱着眉头去拿餐巾纸,程歌,这杯原味柠檬汁抵得上你我半个月生活费了,不要太过分哦。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每次来这里花的是我的生活费,程歌再次狼吼,所有人应声扭头,那眼神仿佛看见动物园出逃的大猩猩。
程歌变成了霜打的丝瓜,一脸苦相,又不敢道出。而我小心翼翼的将头藏在秋千吊椅上垂落的塑料爬山虎后面,生怕谁受了刺激扔几个碟子过来解恨。其实我倒不怕被砸死,只是怕悔容了再不能轻松泡到帅哥。
这种场景在秋千吧平均半个月要上演一次。也就是说,我,段小默,平均半个月失恋一次。
用程歌的话说,我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女流氓,没心没肺狼心狗肺。但是当我打电话过去极度郁闷的说哥么我又把那家伙给甩了,他会在5分钟之内出现并掏出所有财产为我买一杯亦已上瘾的原味柠檬汁。每每如此。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彼此都还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抢一条裤子穿,关于这个他妈和我妈都可以证明。后来上小学,他是我的坐骑我的车夫我的跟班,别误会,我那会还没这么高深的文字功底,这是我们老师在家长会上说的。所有人都认为段小默和程歌会走到一起,其实只有我跟他心里明白,如果预言成真那就是天大笑话。
他自称是我的猪朋狗友,他说他喜欢被我鄙视的感觉。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段小默总有一天你要为你的滥情付出代价。
我也习惯了高兴的时候有人陪着笑生气的时候举起拳头就可以打下去而且那人还不会反抗顶多狼吼一声段小默你死定了。更重要的是,失恋的时候有个宽阔的肩膀靠一下,还有免费的柠檬汁润喉。
这么好的事情,有谁能够想到,是在我废物利用的科学观念下持续发生的呢?
2
黄昏,A级的两个班举行一月一场的伪NBA,估计是众多MM的狂呼令哪个没出息的家伙受宠若惊,竟朝着过道奔了一脚球,不幸的是,我刚好抱着书路过。
其实这个也不算倒霉透顶,最悲惨的是,当我红着眼抬起头来,竟然看见锡扬站人群中一脸漠然。底道防洪线彻底崩溃,眼泪哗的就掉下来,诚然有一分伪装,但是若是叫他记住我灰头灰脸一身落魄,倒不如留个乖巧可怜的形象。
也算是为上次做个弥补。
上次,准确时间是2005年5月11日,市区联盟义演结束,作为主持人的我尚穿着隆重礼服,辅导老师急急打来电话说课时临时改变速速赶回。更衣室被一群跳天鹅湖的丫头占的满满当当,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据说无人的男更衣室,但是在我的手刚刚触摸到门柄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来人正是王子的扮演者,我条件反射性的将目瞪口呆这个词持续表演了1分钟。直到他熟视无睹的看着我说,小姐请问你叫花痴吗?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背过身去开始往大厅走,太过分了,竟然用这种无礼的语气跟我说话,长的帅也不代表你有这样的特权啊,我摆出一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的架势冲着他喊你是在哪旮旯混的有本事留下名来……
A级5班,锡扬,他淡淡的说。我知道你,大名鼎鼎的花心女萝卜段小默,据说创全校甩人最高记录啊。厉害。
我低眉一笑,多谢夸奖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他的下言,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你哪里能吸引那些人,是脸吗?哈哈。
锡扬,你个臭蜥蜴。我狠狠的骂出声,当然,是在他走远之后。
如程歌所说,我要为我的滥情付出代价了,而这世间能令段小默神魂颠倒的男子,非他莫属。
此时,我与他面面相向,想必是小小花招奏了效,他走过来拾起散落在地的那本《卡夫卡》递于我,这本书,我也有。他说。我明着目不说话,只是可怜兮兮的看他。
起来,我送你回宿舍。简简单单几个字,命令的语气,着实令他与往日那些吹捧我的人区分开来。
我淡着眉跟在他身后,心里却早已将李素素亲上千百遍,多亏她借我的书,竟为我开启了一扇美梦的窗。
3
大猪头,快起床,姐姐我心情好的很。
程歌一百个不情愿的在被窝里哼哼着说多好一个双休日啊就该用来睡觉都怪你个讨命鬼大早上就来折腾。但他还是按时出现在女生宿舍楼底下,带着那辆银灰色的变速车。
李素素看着我慢腾腾的描眉涂唇细擦胭脂,嘻嘻哈哈的笑出了声,小默,是不是对程歌动了情,竟舍得为他这般打扮?
宝贝,对于我来说,程歌是那种随手可得而又极其大众化的人,只适合做哥么。
是么,其实他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你已经习惯重复感情,看不到他的好罢了。李素素黯然忧伤。
关于大才女李素素的痴情故事我不是不清楚,只是当事人太过低调。早在半年以前我就向程歌透露过,还一度做起红娘,给二人制造机会,哪想到一个是木瓜一个是地瓜,两个瓜碰在一起竟然连个傻瓜都落不出来。李素素自此决口不提约会那天发生的事情,至于程歌,也只是在某年某月我持续了一个月的追问中憋出半句话,我不喜欢她。
好在李素素也是通情达理且大度的人,对于我和程歌之间如此密切的来往从未表现出半点不满,大概是因为深知我和他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电火花或者秋天的菠菜之类的。
在广场附近的盛大逛了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我提议到广场中心接着逛,程歌又施展狼吼功说是坚决反对,后来还是在我的暴力强权下被迫服从。
某影楼正在做宣传,大大的婚纱巨幅,两张阳光般的笑脸,彼此相亲相爱。我指着新娘手上的戒指说,真漂亮啊我也想要。
程歌哼了一声说就你那滥情样儿恐怕一辈子都戴不上戒指的。然后他嘿嘿的笑,不过我可能会发发慈悲买个草编的送给你。
不,我真的想要戒指了。我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对他说话,我的王子会买最珍贵的钻戒给我。
那么,你的王子大概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呢?程歌也认真起来。
我扭过头看见不远处的T型台上正进行一场走秀,那个男模身体修长,携带着一种特殊的忧伤感,跟锡扬很像。我说,应该就是那个样子。
4
跟锡扬不冷不暖的来往,偶尔约出去玩,或者一起自习。彼此之间的话题一直是文学,其实我和文学压根不来电,那天不过偶然的拿起李素素的那本《卡夫卡》,然后被锡扬看见,再然后他就把我当作文学知己,我想所谓知己大概就是能够耐心听自己讲话并懂得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我很谨慎的说话。尽量让他觉得,这个姑娘有多么可爱多么善解人意。
后来,我们开始涉及彼此的生活,他小时侯怕黑,每天夜里都会哭着睡着再哭着从梦中醒来。他养过一直瘸腿猫,眼睛是碧绿色的,特别漂亮。他念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被一些小女生追的满操场跑,但她们和花痴最大的区别是,手里拿的不是花,而是扫把。我跟他说我妈一直想希望生个男孩结果我是女孩,所以她不给我买花裙子并强迫我穿男孩子的衣服,直到12岁那年我对她说妈我想找个女朋友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我还提到了程歌,我说他其实可以成长的很棒,但是在我的压迫下他注定只能做个小人物。
每每提到一些开心或者悲伤的事情我们就会笑,面面相对,笑的没心没肺。
锡扬请我吃饭的的时候大概是6月初,天气闷热却迟迟不肯降雨,但是他选择了麻辣粉。他是有主见的人,从不问我意见,一个人,一句话,就可解决一切。而正是这样的性格,使我觉得新鲜。我逐渐认为,之前虚度的无数个荒诞岁月,不过与那些男子玩一场游戏。彼此不付真心。
放了很多辣椒进去,吃的泪流满面,锡扬看着我说太辣就不要吃了。我说不,既然吃辣的就要吃到鼻涕眼泪一起流才叫技术。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
你还想着她?我问。
有些人,是要记一辈子的。而且……他话未说完,硬生生的哽了下去。
我感觉心里一阵揪痛,原来为爱心碎竟是这种感受,原谅我游戏了那么多场爱情却到今天才真正入戏。锡扬许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使者。我勉强微笑着转移话题,我们宿舍的李素素也喜欢这样。
李素素?他诧异的抬头说,你跟她是一个宿舍的?
恩,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听说人家是大才女,你这个大才子想要会一会啊?我呵呵的笑,迅速调整好心态,原来演戏是人的天分。
呵呵,他笑了笑,低头喝汤,却被呛的咳嗽起来。
5
暑假期间,我与锡扬仍旧将先前的关系循环再循环,没有丝毫进展。这让我无比懊恼,满脑子胡思乱想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是不是真的抵不过一个存活在他记忆中的女子?
李素素有时候打电话给我,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某天我跟她说了句有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有深度的话,我说,我中了王子的蛊,不能自拔。
李素素笑声逐起,是哪个?那么幸运。
本校的,A级5班,锡扬。
那边悄然断了声息,我等了一会仍不见动静,就掂着电话机晃了晃,应该是线路断了。那天的日记我只写了两个字,郁闷。
程歌在整个暑假里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去他家里找他,他妈妈说上外地了,我发疯似的打电话给他,一直是关机。原来李素素说的对,我是太习惯重复感情,习惯了被程歌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宝贝般的宠着,我以为是自然得来的,可是他消失了,我竟惊慌失措。
连觉也睡不安稳。
6
程歌归来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而我的嘴巴张着足足有1分钟。天知道帅哥的概念,原来帅哥都是打造出来的。
程歌说,段小默给我挣点气,看你都留口水了,没见过帅哥是吧?
等我反应过来打算吐几下给他看,但似乎已经晚了。他施展电眼,种了一把又一把秋天的菠菜出来,段小默,我们出去走走。
我承认我好色,其实好色不是我的错,谁叫我妈在前12年里把我教育成男孩子,致使我至今都接受不了相貌平平的人。换句话书,只有干净漂亮的脸庞,能让我驻足。而程歌这次变身,无疑是成功率为百分之一千。
坐在秋千吧的吊椅上,程歌才告诉我,他去模特队特训了,现在已经是中级队员。
我叼着吸管没头没脑的哼着歌,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为什么当模特?
段小默,我自认为已经很帅了,你怎么还是心不在焉呢?他做了个自恋的表情。
刚刚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色过你了吗?我慢慢放下杯子,似乎做了很大抉择的样子,程歌,告诉你个秘密,我爱上锡扬了。
程歌是认识锡扬的,同样是校篮球队的,一个副队长,一个队长。
程歌哦了一声又问还要喝柠檬汁吗?
我夸张的说小样儿做了模特就是不一样都比平时大方了哈哈。
后来在西门寨闲逛,某家水晶首饰店的柜台里摆着于我梦想中几近一样的戒指,不过质地不同罢了。
程歌看到我贪婪的眼神,于是问,你喜欢?
我说,恩。再去看价钱,3000人民币。
归途,坐在后车座上,我扬起胳膊做飞翔状,程歌,你的破驴跑的太慢了害得我都飞不起来。我抱怨到。
往常若是遭遇这种情况,他定会不依不挠与我斗嘴,但是这次没有。我想,是有什么,让程歌变了。
7
开学第一天,李素素便对说第二天要到外地上学,这次回来就是见我一面。问及理由,只说是父母的意愿。那天我们两个到马路上遛弯,一直到深夜,然后她父亲开车过来,我就去她家过夜,全当送行。
窝在她的床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童年关于懵懂关于记忆。李素素说,段小默,是不是每个人都会主导一出戏,并期待着某个人一同演出,如果不是那个人,你能做到诚然的接受吗?
我沉默了一下,想起锡扬,和他念念不忘的前女友。我点头,说,应该不能的吧。
凌晨的时候李素素的到客厅接一个电话,我无聊了,就随意翻开她摊在桌上的相册。照片上的人绽放着无比幸福的笑容,似乎那刻便是海角天涯。
然后我对李素素说妈妈打电话过来叫我赶快回家,我跟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我捧着她的眉眼,泪流满面。
亲爱的,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说。
我和锡扬又去了那家麻辣粉面馆,两个人不停的往碗里放辣椒不停的流眼泪流鼻涕,这种情景在旁人看来可能是莫名其妙的。但是只有我们知道,是为了那个离去的女子。
我对锡扬说,李素素走了。
他说,哦。
8
谎言舞会,多么奇妙的名字呵。我开始感叹这个时代的飞速进展,而这种进展也正是一种变相的抛弃。真诚,恳切,都已经苍老了,现在的主题是,谎言。
谎言舞会,其实并非文字意义上的谎言,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的到。主持人说。
我从未想过有生以来竟然能参加这样怪异的聚会,所有人带着面具,说着假话,同时企图从对方的假话中找到一丝真迹。
这是程歌他们模特队举办的,均是俊男美女,如果不是要求带面具,我恐怕会因为自卑而不肯参加。
程歌摘掉海豚面具,说,段小默,你脸上带的是不是海豚面具啊?
明知故问,我在心里狠狠鄙视他一把。但是碍于游戏规则,我只好轻声细语的说,不是的呀。并且一边说一边把面具摘下来,和他的放在一起。
两只相亲相爱的小海豚。
程歌说,段小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我回答,不,我喜欢你。
程歌接着说,段小默,我喜欢你。
回家的路上,我在程歌身上狠狠发了牢骚,什么破舞会啊简直是折磨人,害我说了一晚上肉麻的话,现在想起来鸡皮疙瘩还会继续掉。
程歌突然停住车子,段小默,他叫。
段小默,我在舞会上说的不是谎言,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
他拉开我的手,段小默,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无论结果怎样,但是过程,始终都是要经历的。
小默,小时侯你总笑我矮,于是我坚持打篮球,因为听说打篮球可以长个子。那次你说你讨厌我软绵绵的总被你欺负还不敢还手,从那以后我开始伶牙利齿的同你斗嘴。我做模特也是因为你无意间的一句话……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我眼中满是泪水,看的他胆战心惊。
程歌,你个大笨蛋,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告诉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对我的好,疼我爱我,可是,可是彼此错过了时间,又能怎样补过呢?
我慢慢拉出他紧插在上衣口袋的手,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露出来,程歌,谢谢你给我买那个戒指,可是现在的你我,谁也给不起谁诺言。
你早就知道李素素就是锡扬一直深爱的女子是吗?我一直在怀疑,直到那天在素素家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合影。
有什么用呢?彼此错过了天涯,就只能沉默不语。就像我对锡扬,锡扬对素素,素素对你,你又对我。
如果可以,是不是能让我歇息一下?我软弱无力的靠在他肩上。
好的,我继续做你的坐骑你的车夫你的跟班。程歌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