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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

省登宇

I.一一打电话过来说要我到五号餐厅那里找她,她说她就在东门进去第一个也就是旁边是韩国料理的窗口的那个桌子上等我。

我不要再吃羊血豆腐。我说。接连两次与她在一起吃的都是这个。

谁说要你再吃羊血豆腐了?

我也不要再吃苦瓜。

晕啊,你过来再说啦。

我说好,你等我。

II.大学我开始到大连这边来读书,在一个二流学校念中文系。虽然是无可救药的学校和同样无可救药的专业。高三一年暗无天日的努力让我离开原来生活的穷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毫无前途可言的小城,来到这里。许多早就熟识我的人很是诧异于曾经如此不可一世的一个所谓文学青年竟然放弃了整整一年的写作,在学业上下起了工夫,埋头赶起了功课。

于是在文学社的纳新会上我开始试图出尽风头,我将它看作是长期压抑生活后的释放。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当时滔滔不绝的演讲中我是何等的自命不凡,声称虽然在高三整整耽搁了一年,计划三十万字的一部小说现在也已经完成了一半;虽然没有很大的成就,也在形形色色的刊物上发表过不下于十篇的小说……甚至讲我还去参加过一个名气大得有点惊人的文学作品大赛,虽然结果还没揭晓,不知道能不能获奖。

那晚我讲得实在是很多,热血沸腾的,下面坐着的上百个听众什么反应都没去注意,以至坐回到座位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凑过头来冲我说话我都还沉浸在完全的兴奋当中,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当意识到她是在与我说话,我回过头。是一个看起来挺干净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看没得到我的回应已经又掉转回了身。

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吗?

她听到我的话,似乎有点惊讶,重新转过身来,你在写一个长篇对吗?

对啊,是写了十五万个字了。

我很敬佩能写很长的文字的人,能说一下你都在写些什么吗?她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这么说。我说,我称它为“百衲体”,像和尚的百衲衣那样,东拉一截,西凑一块,再经过加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小说来,而之所以还没有个结局,是因为故事在继续……我滔滔不绝,完全把这个当作了刚刚演讲时候很高兴致的延续。

那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为了让读者更感动把主人公给写死掉吗?

没准吧。我说。毋庸置疑,现在许多读者确实有这个倾向,往往小说里面人物越过凄惨他们就越喜欢,看不得别人过痛快日子似的。但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比如说,看我当时的心情啦。

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直到整个纳新会结束。她说她叫一一,是这个烂学校旅游管理专业的。我们随着人流一起走出礼堂,走过学校的招牌湖。那湖上有个小岛,岛上有个塔,很小巧的那种,传说是学校建校的时候圈进来的,省级文化保护遗产什么的。只是上面到处都是小刀和粉笔弄出的乱七八糟的字,“XXX与XXX永远在一起”“XXX,我爱你,一生不变”之类的。晚上那周围是所有情侣的天堂,只是往往两个人在一起正入佳境,却被政教处管理人员抓到,带去问话,这个时候一般勇敢一点的,双双跳水,一副大义殉情的样子,所以我一直怀疑哪天湖水干了,湖底会露出无数白森森的人骨。当然更多人没那么浪漫,就直接跟着去政教处了,或者干脆去外面小旅店,干净不贵。

我跟她说到这些,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张了张口,我以为她会问我怎么知道的,只是话到她嘴边变成了,你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啊?

话题又给拉了回来,于是我又接着对这个发表了一通在我看来是故意显摆式的言论,连带一些我喜欢的作家,略萨,卡彭铁尔什么的。她虽然表示没看过这些,但也没像其他女生听到我说这些后总会有的看到ET似的表情。她说她只是看安妮宝贝多一些,因为喜欢她的流浪气质以及微微颓废和疼痛的文字,让人感觉很好。不喜欢杜拉斯,因为她太张扬,太想着要表现自己。她说她最喜欢的是周迅那个类型的女子,善变,内敛,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永远看不出她的真实面貌。听她说这些倒也没有一丝矫情的成分。

III.第二天学校组织大家一起去海边玩,很多人在一起倒是会很热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拍个照片合个影什么的。但我是没一点兴趣,因为我更习惯于安静一些的环境,而且我不认为跟一大帮子人一起这么耗上一天会有什么收获。等队伍一起出校门走了,我一个人跑去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里上网。在QQ上碰到一个小女生要拉着我讨论《梦里花落知多少》,被拒绝后说亏我还是个写字的呢,这书都没看过,明摆着是阅读面不行,以至到最后与我对骂起来。并说她会从寒假开始认真读一些书,30岁才出道进入文坛,否则会像我这样写出东西对文化圈造成污染,我说其实你大可以30岁以后也别写什么东西,因为到那时候照样是污染。她说她无所谓,苏童以前也被人这么说过。我说那如果我说你是疯子你会不会也说以前尼采也被人家这么说过啊?

然后电脑死机了,我低身骂了一句操,拔了网卡,走出网吧。阳光照得人有点睁不开眼,我慢慢往回走,然后在学校中心花坛旁边看到了一一,半蹲着很认真地寻找着什么的样子。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说,捉三条腿的青蛙吗?

差不多吧。她笑了笑,然后回到原来一脸虔诚的样子,仿佛怀着某种美好的愿望。你听说过关于四叶三叶草的传说吗?

没有。我想都没想地回答,那是什么?

这么说,她说着重新在花坛旁边蹲了下来,像这样,这些草一般每根叶柄上是有三片叶子的,我们叫它三叶草,但偶尔能看到有四片叶子的,也就是四叶三叶草了,听说找到它,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有那么悬乎吗?我不屑地问。

传说而已啦,只是我却从来没找到过。她一脸无奈的样子。

有那么难找吗?我说着在草丛里从底端掐下一根,这个算不算啊?

咦,她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仔细端详后发现不是我在弄假,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给找到了?

我人品比较好呗。然后毕恭毕敬地拿着叶子送到她面前,送给你咯,我的幸福。

她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拿着四叶三叶草,开始接着寻找起来。后来我想,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很乖巧的样子,有时候却又显出极端的执拗,像她说到的她喜欢的周迅,总让人琢磨不透。

IV.我赶到五号餐厅,在她说的位置上看到她在那里很幽雅地吸着一杯酸梅汤,似乎是完全沉浸其中。我走到她旁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嗨。然后坐到她的对面,叫我过来,既不吃羊血豆腐也不吃苦瓜做什么呢?

明天一起去海边玩怎么样?她一脸兴奋。

没记错的话,上次学校组织去玩你不就没去吗?现在怎么倒想起来要主动过去了?

她有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的感觉。相伴的人不一样嘛。我看到她的脸红了,灿若桃花。

那我们去做什么呢?

垒沙雕啊,她想都没想地说,显得很干脆,似乎是早已经做好的打算。而现在只需要去做。

本来我想说这都是小孩子的游戏啊什么的呢,但看到她一脸认真地样子,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啊。

V.我们在定好的地点碰面。我看到她穿着纯白色的连衣裙,一尘不染的样子,像是在睡梦中无意间飘落的天使。我们带好铲子,在走往公交站牌的路程中我看到天显得阴沉,与近期总是很热的天气比起来,有点特别。上了公交车,感觉身边注视着我们的人的目光都未免怪异了点。

因为是中途站,早已经没有了位置,我拉着扶手,一一够不到,就用手紧紧抓着旁边人的座位,身子则贴向了我。到了一个大站后很多人下了车,我身边有个位置空了出来,我示意她坐下,她摇了摇头,旁边一个老女人毫不客气地将屁股挪了上去。然后我感觉她似乎靠我肩膀更紧了点,我开始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到了终点站,再走十几分钟就是海边的沙滩。我很奇怪国庆黄金周竟然就没人在这里玩。在最近水的区域,一一开始动手拿铲子挖起沙土,海水的腥味伴随着海风送到岸边,有点刺鼻。只是看她很认真的样子,我也开始满怀兴致起来。甚至有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肆无忌惮地玩泥巴的年代。

慢慢地风大了起来,我看也玩得差不多了,沙雕也已经有了个样子,我说我们走吧。或许是我的话被风吹得太过于零散,她好像没听到似的,什么都没说,仍然小心翼翼地铲起潮湿的沙土,一点点地构建自己心目中的城堡。

又过了一会,她慢慢站了起来,从各个角度对沙雕分别审视了一遍,抬头看了下我,很满意的样子,哼起了歌曲,是一首中文歌,听起来很熟悉,我却确实想不到是哪首了。然后她从我手里拿去她的手机,看看时间,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到六点了,她重新露出那天在花坛旁边寻找四叶三叶草时的表情,好象是说着一个让人万分期待的事情。你陪我倒数吧。那口气倒不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且有一种魔力让我跟着她,数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风开始变得很大,并且开始卷起海浪,海水冲刷着沙地,水波翻滚,眼看着就要打过来,将一切埋葬。

一一,快跑,我大喊着疾步狂奔,慌乱中竟然忘了是应该拉上她的手的。我回头看到浪花打了上来,一一却只是在想尽办法护着沙雕,甚至在又一次海浪打上的时候她伸开怀抱伏了下去。我看到在海浪的的力量下她显得那么孱弱,和无力。我想要回头,去抱住她,但紧接着的海流吞噬了一切,我再也看不到她。

VI.我开始变得迟钝,很多时候在人面前显得莫名其妙,后来知道那天本来天气预报中就有很大的海风,旅游信息说不宜到海边玩,但我和一一当中没人会去注意这个。我烧掉了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那半部长篇的手稿,每天低头游走于各条小路和街道的边缘,这让我显得更加无所事事。

她妈妈来收拾的遗物,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后来她找了我,那是据说她一个人在女生宿舍那里痛哭之后,每个人都说从没有人听到过那么凄厉的哭声。她把她女儿的日记本拿给了我,那是一一每天白天压在枕头底下晚上睡觉抱在怀里的宝物,只是在它的最后十几页,却充满着我的名字。

是一个粉红色的本子,有女孩子的物品所应该有的精致和香味。记录的所有点点滴滴都在说明着她的认真和细心,内容从大学生活开始,开学典礼,迎新晚会,一切细节都写得详细无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拿这个来消耗多余的时间。然后开始是无聊的生活,一直到后来出现的转折。那片四页三叶草的叶片被她夹在后面干净的两页之间,已经干掉了,纸上现出被汁液浸染上的绿色。只是当我把它们看完,忍了几次没有哭出来。去卫生间用力冲了几次脸,打算再看一遍,没能鼓足勇气,把它压在了抽屉的最下面。

九月三日。总希冀有一个人能一直在身后,回头就能遇见他的双眼,但似乎从没出现这样一个人,可以长久相伴,世界如此荒凉。

九月四日。一个人总会如此落寞。走在校园里的时候看到一个教室里在举行着一个文学社团的纳新会,就走了进去。然后就看到了他,我还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子可以对文学抱有如此强烈的热情。有人说,从天地形成那一天起,就在酝酿着一场遇见,我相信。我第一次与初次见面的男孩子说了那么多话,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对文学怀有的美好愿望吧,谁知道呢。

九月五日。上天如此不公,竟然让他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四叶三叶草。他把它送到我的手里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睛很明亮。当时他背对着阳光,头发被太阳照耀着,边缘的光线显得很美丽。我想,我是一定要把它保存好的。我继续寻找,可终究没能找到,我想,也许确实是宿命吧。下午的时候我一个人沿着曲曲折折的水路到学校的湖中央的岛上,很多人在划船,兴奋地发出叫声。我走近那个小塔,果然看到了他说的那些字,密密麻麻,然后不知道怎么,我拾起一块粉笔,也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写起了字,本来我感觉自己会写很多的,但下手的时候却只剩下,我的四叶三叶草,我的幸福。几个字夹杂在其他莫名其妙的句子中,好像隐没了起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样子。

十月二日。既然开始就是宿命,就也以这个结束吧,我相信这个。我要在最接近大海的地方建筑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城堡。我想如果到下午六点,它能还不被海水冲塌,我就要直接告诉他,我喜欢他,我要做他的女朋友,不管他会不会愿意。

VII.一一和我一起堆起了一座沙雕的城堡,她在想如果沙雕能保持到六点而没被冲毁,她就要将幸福交给我的,所以每一点的细节上都很认真。然后在她把一切做完后,满意地哼起了歌,后来我知道那歌曲的名字叫《童话》,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在离六点差十秒的时候她开始倒数,即将数到五的时候海浪卷了上来,她用身体来护住了城堡,但没用,她被一起卷了进去,再没回来。这是十月三日发生的事情,我给写了出来,她再没机会将这个给记到她那珍爱着的粉红色笔记本上。

我的茹尔叔叔

莫泊桑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向我们要求布施。我的同学约瑟甫·达勿朗诗给了他一枚值五个金法郎的银币。我吃惊了。他向我说了这样一件故事:

这个可怜的人使我记起了一个故事,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你听我说吧。

我家庭原是住在勒阿弗尔的,并不富裕。靠大家想法子应付罢了,没有旁的办法。父亲在外工作,定要到天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而收入并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当时我还有两个姊姊。

我母亲因为我们生活得不宽裕很感痛苦,时常找着好些尖刻的话,好些遮遮掩掩的和不顾信义的闲话去对付我的父亲。这位可怜的丈夫当时有一个教我伤心的手势。他每每张开手掌搁在额头上,俨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并没有,而且他绝不答辩。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大家尤其注意节约,从来不接受邀请去吃一顿夜饭,为的是免得回请;家里买的食品之类全是大减价的东西,种种陈货。姊姊们的裙袍全是自家缝的,为了三个铜元一公尺的滚条,也要在价格上商量好久。我们通常的食品仅仅是浓汤和牛肉杂烩。那仿佛是有益卫生的和滋补的,不过我宁愿吃旁的东西。

为了我失落了钮扣和撕破了裤子,他们就对我大嚷大闹。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就打扮得齐齐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父亲,穿上方襟大礼服,戴上丝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给母亲挽着,母亲插戴得花花绿绿像是一艘过盛节的海船挂着各种旗子。姊姊都是早已打扮停当,专心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到了最后的那一刹那,总有人在家长的方襟大礼服上头发见了一处油迹,于是不得不赶忙用一块浸着汽油的破布头儿去擦掉它。

我父亲依旧把丝光高帽顶在头上,大礼服是脱下了的。露出两只被衬衣袖子笼着的胳膊,去等候旁人把油迹擦干净,这时候,我母亲戴好那副近光眼镜,并且脱下了那双手套,免得弄脏,忙个不住。

大家礼貌彬彬地上路了。姊姊们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当时父母们都要教她们在城里露露脸。我靠住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可怜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庄严气概,他们脸上的严肃,他们态度上的正经。他们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郑重地走,仿佛一桩极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们的这种态度才能完成一样。

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陌生的远地方回来的大海船,父亲始终毫不变更地说着同样的话:“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我的茹尔叔,父亲的兄弟,当初全家都对他躲避不及,而那时算是家庭里的唯一希望了。我自从童年时代就听见大家谈到他,我对他是那么熟识,所以我仿佛一见面就认得出他。他在动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详细情形,我统统知道,尽管大家只轻轻地谈着他人生中的那一个时期。

他像是曾经有过一种不良的品行,这就是说他曾经吃空了一些儿银钱。对于贫穷的家庭这就是莫大的罪状了。在富有的家庭里,一个寻快乐的人做些糊涂事情,那就被旁人在微笑之中称呼他做花花公子。在日用短缺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强迫父母消耗了本钱,必然变成一个坏人,一个光棍,一个游荡子弟!

即令事实是同样的,而这种分别始终算正确的,因为只有结局才能够判别行为的严重程度。

总而言之,茹尔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遗产之后,此外还大大地减少了我父亲可以得到的遗产。

旁人如同当年的惯例一样,教他搭上一艘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茹尔叔就做了商人,不过什么行业,我们却不知道,并且他不久曾经写信回来,说自己赚了点儿钱,希望能够补偿他从前替我父亲造成的损失。这封信在家庭里引起一种深刻的激动了。茹尔,从前有人说他毫无价值,居然一下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心的孩子,一个真正姓达勿朗诗的人,纯洁正直得和所有姓达勿朗诗的一样。

此外,一个船长从前告诉过我们,说茹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并且经营一种重要的买卖。

两年之后,第二封信来了,他说:“我亲爱的费力卜,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请你不要记挂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做得不坏。明天我动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长期旅行。将来也许有好几年没有消息给你。倘若我没有信来,你不必记挂。一到发了财,我一定回勒阿弗尔。现在希望这是一定不会等得太久,并且我们将来一定能够舒舒服服一块儿过活……”

这封信竟变成了家庭里的《福音书》了。大家时常读着,大家拿给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当中,事实上,茹尔叔再也没有消息回来了,不过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就越大,后来我母亲也时常说:“将来好心眼儿的茹尔回来之后,我们的景况自然不同了。那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向天空吐出蛇一样的煤烟的黑壳子大轮船从水平线上走过来,我父亲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变动的话:

“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并且大家几乎指望看见他扬起一方手帕唤着:“噢嗨!费力卜。”

这桩事一定会成为现实,大家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于谈到应当用叔叔的钱在安谷韦尔附近去买一所小的乡村别墅。我不能肯定我父亲对于这个题目绝没有找人商量过。

我的大姊当时二十八岁;另一个二十六岁。她们都还没有结婚,而这件事当时对于我们是一个忧闷。

终于有一个想求婚的人被介绍给二姊了。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员,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的。我素来相信茹尔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来给那个青年瞧,居然使得他停止了种种游移而下决心求婚了。

大家连忙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以后,全家一同到哲西岛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

对于穷人,哲西岛是个旅行的理想世界。地方不远,坐着一只海船渡过海峡,就到了国外,那个小岛是归英国管的。所以一个法国人经过两小时的航海功夫,就能够看见一个邻国的民族住在他们国内的情形,和研究这个被英国国旗掩护的岛上的风俗,那种风俗真糟糕得如同那些说话率直的人所说的一样。

到哲西岛去的那次旅行,变成了我们专心注意的事,我们唯一的期待和我们随时都怀着的梦想。

我们终于起程了。我现在还看得见那简直像是昨天的事:轮船在大城码头边生了火,我父亲张皇地监视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亲记挂多端,挽着我那个没有结婚的姊姊的胳膊,仿佛自从另一个姊姊嫁了之后,她就孤单得如同一只伶仃地留在原有的窝里的唯一鸡雏了;在我们的后边,才是那一对老是落在后边的新夫妇,他俩时常弄得我回转头去瞧。汽笛响了。我们都上船了,后来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样的海面上走动了。我们瞧见海岸在那儿跑着,大家都幸运得并且高兴得和世界上不大旅行的人一样。

我父亲的大肚子,在他那件当天早上被人仔仔细细拭干净一切油迹的方襟大礼服里边挺着,而他的四周,散布着那阵在寻常出街日子必然闻得见的汽油味儿,这味儿教我认得那是星期日。

突然他望见了有两个男搭客正邀请两个时髦的女搭客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一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男搭客们,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搭客。她们用一阵优雅的姿态吃起来,一面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蛎,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痕迹。随后她们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了牡蛎的汁子,就把壳子扔到了海面去。我父亲无疑地受到那种在一艘开动的海船上吃牡蛎的高雅行为的引诱了。他认为那是好派头,又文雅,又高尚,于是走到了我母亲和我姊姊们身边,一面问:

“你们可愿意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吗?”

我母亲因为那点儿花费,不免游移起来,但是我的姊姊们却立刻接受了。我母亲用一种阻挠的音调说:

“我害怕吃了肚子痛。你只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多吃,否则你会弄得她们生病的。”

随后,她又侧转来,对着我说:

“至于约瑟,他用不着吃;男孩子们,我们是不该惯他们的。”

这样,当时我就留在母亲身边了。认为这种区别是不公道的。我用眼光跟着我父亲,他正庄严地引着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去找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个女搭客刚刚走开,于是我父亲指点姊姊们应当怎样刷溜地吃,才免得教汁子撒出来;他而且竟想做出一个样子,于是就拿起了一个牡蛎来。正在摹仿那两个女搭客的时候,他一下把汁子统统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礼服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母亲喃喃地说:

“哎呀,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多好。”

但是我发见我父亲突然像是心绪不安,他走开了好几步,眼睛盯住了家里那几个绕着牡蛎贩子身边忙着的人,后来突然间,他对着我们走过来了。我觉得他的脸色发白,而且一双眼睛也是异样的。他低声向我母亲说:

“这非常古怪,那个牡蛎贩子真像茹尔。”

我母亲发呆了,她问:

“哪一个茹尔?”

我父亲接口道:

“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从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会相信那就是他。”

我母亲慌张起来,吃着嘴说:

“你发痴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为什么又说这种糊涂话?”

但是我父亲仍然坚持:

“你去看看他吧,克辣立斯,我认为由你亲眼去证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呢,也注视着那个人。他是老了的,脏的,满是皱纹的,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活计。我母亲转来了,我望见她正发抖。她急速地说:

“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打听打听消息吧。要紧的是务必慎重一些,免得这坏蛋现在再落到我们身上来!”

我父亲走过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后边。我觉得自己异常地激动。

船长,一个高个儿的绅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长髯,正用一种尊严的神气在甲板上散步,仿佛自己指挥着的是一艘开往印度的邮船。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一面带着颂扬的口吻向他询问有关于他的业务的事:

“哲西岛重要特点是哪些?它的出产?它的人口?它的习惯?它的道德观念?土壤性质等等……”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末了我父亲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

“这儿有一个老年的牡蛎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细?”

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长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个法国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祖国。他像是还有家族住在勒阿弗尔,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儿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茹尔,姓呢……是达尔莽诗或者是达尔往诗,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间,他像是在国外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见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

“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吃着嘴说:

“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

“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约瑟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的,就是教我们的女婿一点也不要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

“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

“我一向怀疑这个扒儿手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一个姓达勿朗诗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教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牡蛎贩子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

“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茹尔叔见面一次,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永远没有再见过我父亲的兄弟了!

这就是你会看见我有时候拿出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施给流浪者的理由。

陈老夫子

鲁彦

天还未亮,陈老夫子已经醒来了。他轻轻燃起洋烛,穿上宽大的制服,便走到案头,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开始改阅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点模糊,因为睡眠不足。这原是他上了五十岁以后的习惯:一到五更就怎样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来仍然精神十分充足;这学期自从兼任级任以来,每夜须到十一二点上床,精神就差了。虽然他说自己还只五十多岁,实际上已经有了五十八岁。为了生活的负担重,薪水打六折,他决然在每周十六小时的功课和文读员之外,又兼任了这个级任。承李校长的情,他的目的达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却加重了,不能不把从前每天早上闭目“打定”的老习惯推翻,一醒来就努力工作。

这时外面还异常的沉寂。只有对面房中赵教官的雄壮的鼾声时时透进他的纸窗来。于是案头那半支洋烛便像受了震动似的起了晃摇,忽大忽小地缩动着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时时跟着跳动起来。他缓慢地小心地蘸着红笔,在卷子上勾着,剔着,点着,圈着,改着字句,作着顶批。但他的手指有点僵硬,着笔时常常起了微微的颤栗,仿佛和眼睛和烛光和赵教官的鼾声成了一个合拍的舞蹈。有时他轻轻地晃着刚剃光的和尚头,作一刻沉思或背诵,有时用左手敲着腰和背,于是坐着的旧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地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虽然过了一夜,淡黄色的袖木桌面依然不染一点尘埃,发着鲜洁的光辉。砚台,墨水瓶,浆糊和笔架都端正地摆在靠窗的一边。只有装在玻璃框内的四寸照片斜对着左边的烛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个儿子半年前的照片,穿着制服,雄赳赳的极有精神,也长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叠着一堆中装的作文簿,左端叠着一堆洋装的笔记簿:它们都和他的头顶一样高,整齐得有如刀削过那样。洋烛的光圈缩小时,这些卷子上的光线阴暗下来,它们就好像是两只书箱模样。

他并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边的笔记簿的旁边,再从右边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时趁着这余暇,望了一望右边的照片,微笑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掠过一种念头:

“大了!”

有时他也苦恼地摇摇头,暗暗的想:

“瘦了……”

但当念头才上来时,他已经把作文簿翻开在启己的面前,重又开始改阅了。

虽然着笔不快,改完了还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面的第一线晨光透进纸窗,洋烛的光渐渐变成红黄色的时候,左边的作文簿却已经和他的嘴角一样高,右边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样齐了。

这时起床的军号声就在操场上响了起来。教员宿舍前的那一个院子里异常的骚动了。

于是陈老夫子得到了暂时的休息,套上笔,望了一望右边的那一堆的高矮,接着凝视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镜,吹熄了剩余的洋烛,然后慢慢地直起腿子,轻轻敲着腰和背,走去开了门,让晨光透进来。

外面已经大亮。但教员宿舍里还沉静如故。对面房里的赵教官依然发着雄壮的鼾声。他倾听了一会隔壁房里的声音,那位和他一道担任着值周的吴教员也还没一点动静。

“时候到了……年青人,让他们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地自语着,轻轻地走到了院子的门边。

侍候教员的工友也正熟睡着。

“想必睡得迟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里,把热水瓶里剩余的半冷的水倾在脸盆里,将就地洗了脸,然后捧着点名册,往前院的学生宿舍去了。

气候已经到了深秋,院子里的寒气袭进了他的宽大的制服,他觉得有点冷意,赶忙加紧着脚步走着。

学生们像乱了巢的鸟儿显得异常的忙碌:在奔动,在洗脸,在穿衣,在扫地,在招叠被褥。到处一片喧嚷声。

陈老夫子走进了第一号宿舍,站住脚,略略望了一望空着的床铺。

“都起来了……”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他静默地点了一点头,退了出去,走进第二号宿舍。

这里的人也全起来了,在收拾房子,一面在谈话。没有谁把眼光转到他脸上去,仿佛并没看见他来到。

他走进了第三号。

有人在打着呼哨唱歌,一面扫着地;他没抬起头来,只看见陈老夫子的两只脚。他把所有的尘埃全往他的脚上扫了去:

“走开!呆着做什么!”

陈老夫子连忙退出门外,蹬蹬脚上的尘埃,微怒地望着那个学生。

但那学生依然没抬起头来,仿佛并不认识这双脚是谁的。

陈老夫子没奈何地走进了第四号。

“早已起来了……”有人这样冷然的说。

他走到第五号的门口,门关着。他轻轻敲了几下,咳嗽一声。

里面有人在纸窗的破洞里张了一下,就低声的说:

“嘘!……陈老头!……”

“老而不死……”另一个人回答着。

陈老夫子又起了一点愤怒,用力举起手,对着门敲了下去,里面有人突然把门拉开了,拉得那样的猛烈,陈老夫子几乎意外地跟着那阵风扑了进去。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来,“老先生,早安……”

陈老夫子忍住气,默然退了出来。还没走到第六号,就听见了那里面的说话声:

“像找狗屎一样,老头儿起得这么早……”

他忿然站住在门口,往里面瞪了一眼,就往第七号走去。

这里没有一个人,门洞开着,房子床铺都没收拾。

他踌躇了一会,走向第八号宿舍。

现在他的心猛烈地跳跃了。这里面正住着他的十七岁小儿子陈志仁。他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头两个辛辛苦苦地养大到十五六岁,都死了,只剩着这一个最小的。他是怎样的爱着他,为了他,他几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记了。他家里没有一点恒产,全靠他一人收入。他从私塾,从初小,从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员,现在算是薪水特别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来,把历年刻苦所得的积蓄先后给头两个儿子定了婚,儿子却都死了。教员虽然当得久,学校里却常常闹风潮,忽而停办半年,忽而重新改组,几个月没有进款。现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却打六折,每月也只有五十几元收入,还要给扣去这样捐那样税,欠薪两月。他已经负了许多债,为了儿子的前途,他每年设法维持着他的学费,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级。为了儿子,他愿意勉强挣扎着工作。他是这样的爱他,几乎每一刻都纪念着他。

而现在,当他踏进第八号宿舍的时候,他又看见儿子了。

志仁的确是个好学生,陈老夫子非常的满意:别的人这时还在洗脸,叠被褥,志仁却早已坐在桌子旁读书了。陈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听得出志仁读音的清晰和纯熟。

他不觉微微地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

但这笑容只像电光似的立刻闪了过去。他发现了最里面的一个床上高高地耸起了被,有人蒙着头还睡在那里。

“起床号吹过许久了,”他走过去揭开了被头,推醒了那个学生。

那学生突然惊醒了,矒胧着眼,坐了起来。

“唔?……”

“快些起来。”

“是……”那学生懒洋洋地回答,打了一个呵欠。

陈老夫子不快活地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儿子:

“你下次再不叫他起床,一律连坐……记住,实行军训,就得照军法处分的!”

志仁低下了头。

“是——”其余的学生拖长着声音代志仁回答着。

陈老夫子到另一个号舍去了。这里立刻起了一阵笑声:

“军法,军法……”

“从前是校规校规呀……”

“革命吧,小陈,打倒顽固的家长……”

“喔啊,今天不受军训了,给那老头儿打断了Svete dream!可恼,可恼……小陈,代我请个假吧,说我生病了……哦,My lofer,My lofer……”

“生的那个病吗?……出点汗吧……哈,哈,哈……”别一个学生回答说。

志仁没理睬他们。他又重新坐下读书了。

陈老夫子按次的从这一个号舍出来,走进了另一个号舍,一刻钟内兜转圈子,完全查毕了。

这时集合的号声响了。学生们乱纷纷地跳着跑着,叫着唱着,一齐往院子外面拥了出去。

陈老夫子刚刚走到院子的门边,就被紧紧地挤在角落里。他想往后退,后面已经挤住了许多人。

“嘶……”有人低声地做着记号,暗地里对陈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会意地往那角落里挤去。

陈老夫子背贴着墙,把点名册压在胸口,用力挡着别人,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两个……两个……走呀……”他断断续续的喊着。“维持……军纪……”

“维持军纪,听见吗?”有人大声地叫着。

“鸟军纪!”大家骂着,“你这坏蛋,你是什么东西!”

“是老先生说的,他在这里,你们听见吗?”

“哦,哦!……”大家叫着,但依然往那角落里挤了去。

陈老夫子的脸色全红了,头发了晕,眼前的人群跳跃着,飞腾着,像在他的头上跳舞;耳内轰轰地响着,仿佛在战场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过气,慢慢地觉醒过来,发觉院子里的人全空了,自己独自靠着墙壁站着。他的脚异样的痛,给谁踏了好几脚,两腿在发抖。

“唉……”他低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拍了一拍身上的尘埃,勉强往操场上走去。

学生们杂乱地在那里站着,蹲着,坐着,谈论着,叫喊着,嬉笑着,扭打着。

“站队,站队……”陈老夫子已经渐渐恢复了一点精力,一路在人群中走着,一路大声的喊。

但没有谁理他。

一分钟后,号声又响了。赵教官扣上最后的一粒钮扣,已经出现在操场的入口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军服,斜肩着宽阔的黄皮带,胸间挂着光辉夺目的短刀的铜鞘,两腿裹着发光的黑色皮绑腿,蹬着一双上了踢马刺的黑皮靴,雄赳赳的走上了教练台。

赵教官的哨子响时,学生们已经自动地站好了队。“立——正!”赵教官在台上喊着。

于是学生们就一齐动作起来,跟着他的命令一会儿举举手,一会儿蹬蹬脚,一会儿弯弯腰,一会儿仰仰头。

陈老夫子捧着点名册,在行列中间走着,静默地望望学生们的面孔,照着站立的位次,在点名册上记下了X或Y。

直至他点完一半的名,另一个值周的级任教员吴先生赶到了。他微笑地站在教练台旁,对学生们望了一会,翻开簿子做了几个记号,就算点过了名。随后他穿过学生的行列,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陈老夫子已经在那里跟着大家弯腰伸臂受军训了。

“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坏,”吴教员站在旁边望着,低声的说:“我其实只有三十几岁就吃不消了。”

“哈哈……老吴自己认输了,难得难得,”陈老夫子略略停顿了一会操练,回答说。“我无非是老当益壮,究竟不及你们年青人……”

“军事训练一来,级任真不好干,我们都怕你吃不消,那晓得你比我们还强……”

“勉强罢了,吃了这碗饭。你们年青人,今天东明天西,头头是道,我这昏庸老朽能够保持这只饭碗已是大幸了。”

陈老夫子感慨地说了这话,重又跟着大家操练起来。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间,按下了他儿子的背。

“往下!……再往下弯!……起来!……哼!我看你怎么得了!……你偷懒,太偷懒了!……”他说着愤怒地望了一会,然后又退到了原处。

近边的同学偷偷地望了一望他,对他撅了撅嘴,又低低地对志仁说:“革命呀,小陈……”

志仁满脸通红,眼眶里贮着闪耀的泪珠。

“我看令郎……”吴教员低声的说。

陈老夫子立刻截断了他的话:

“请你说陈志仁!”

“我看……陈志仁很用功,——别的就说不十分清楚,至少数学是特别好的。他应该不会偷懒……”

“哼!你看呀!”陈老夫子怒气未消,指着他儿子说。“腰没弯到一半就起来了……”

“他到底年青……近来面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紧了……”

陈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吴教员的话是真的,他也已经看出了志仁有了什么病似的,比以前瘦了许多,面色很苍白。

但他立刻抑制住自己情感,仰起头望着近边屋顶上的曙光,假装着十分泰然的模样,说:

“好好的,有什么要紧……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说着独自循着墙走了去。他记起了前两个儿子初病时候的样子来了:也正是不知不觉的瘦了下去,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起来,有一天忽然发着高度的热,说着吃语,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眼前变成了很黑暗。早间的军训已经完毕,学生已经散了队,他全不知道。直到赵教官大声地喊了好几声“老夫子,”他才回复了知觉,匆忙地回到原处,拾起点名册,和赵教官一起离开了操场。

“老夫子,”赵教官一面走一面说,“有了什么新诗吗?”

“没什么心事……”

“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个人在墙边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诗,我不信!你常常念给学生们听,就不肯念给我听吗?我也是高中毕了业的丘八呀!”

陈老夫子这时才明白自己听错了话。

“哈,哈,我道你问我心事,原来是新诗……咳,不满老赵说,近来实在忙不过来了,那里还有工夫做诗呵。”

“你说的老实话,我看你也太辛苦了,这个级任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况年纪也大了……”

“别说年纪吧,像我二十八岁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干的!”赵教官的语气激昂了起来,“自从吃了这碗饭,没一夜睡得够!今天早饭又不想吃了……再见吧,老夫子,我还得补充呢!”

赵教官用力拉开自己的房门,和陈老夫子行了一个军礼,又立刻砰的一声关上门,倒到床上去继续睡觉了。

陈老夫子默然走进自己的房子,站住在书桌前,凝目注视着志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摇着头,喃喃地自语着,“那时面色也还红红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饭的铃声忽然响了。他可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吃,但他踌躇了片刻,终于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来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进教职员膳堂,他又记起了志仁的苍白的面孔,同时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隐隐的酸痛,他终于只喝了半碗稀饭,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国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陈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见到他了。他决计仔细地观察他的面色。现在这一班还有好几本作文簿没有改完,他须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地坐下,把银边硬脚的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时苦恼地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无意地从照片旁掠了过去,看见躺在那里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写着陈志仁三个大字。他赶忙亲切地取了下来,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边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么清秀的笔迹!多么流利的文句!多么人情入理的语言!……志仁的真切的声音,面貌,态度,风格,思想,情绪,灵魂……一切全栩栩如生地表现在这里了……

他开始仔细地读了下去,从题目起:

“抗敌救国刍议……题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地说着,“态度很谦虚,正是做人应该这样的……用‘平议’就显得自大了……论抗敌救国……抗敌救国论……都太骄傲……用‘夫’字开篇,妙极,妙极!……破题亦妙!……承得好,这是正承……呵,呵,呵,转得神鬼不测!……谁说八股文难学,这就够像样了……之乎者也,处处传神!……可悲,可悲,中国这样情形……”他摇着头。“该杀!真是该杀!那些卖国贼和汉奸!……”他拍着桌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唔!什么?他要到前线上去吗?……”

陈老夫子颓然地靠倒在椅背上,静默了。

他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只剩这一个了。还只十七岁。没结婚。也没定下女人。

“糊涂东西!”他突然疯狂似的跳了起来。“你有什么用处!何况眼前吃粮的兵也够多了!……”

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记了,这原来是作文呀,没有这句话,这篇文章是不能结束的。……这也亏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说着提起了红笔,“且在‘我’字下添一个‘辈’字吧,表示我对他的警告,就是说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地笑着,蘸足了红墨水,准备一路用图和点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别的学生会向志仁要卷子看,点太多了,别人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是父子。

他决定一路改了去,挑剔着每一个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顶批,批出他不妥当的地方。

但他又觉得为难了。批改得太多,也是会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会说他对自己儿子的文章特别仔细。

他踌躇了许久,只得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打了几个叉,无精打彩的写上两个字的总批:平平。随后他把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边的一堆。随后又向右边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来,又取来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点。

“多少总得给他一点,他也绞尽了脑汁的,我应该鼓励他……”

他开始改阅另一本了。

但刚刚改完头一行,预备钟忽然当当的响了起来。

他只得摇一摇头,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边那一堆上去。随后数了一数卷子:

“还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同时另一个念头又上来了:他觉得志仁的卷子不应该放在最上面。他赶忙把它夹在这一堆的中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两手捧着一大堆,带上门,往教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开始讲那一篇节录的孝经了,他记得,这是他背得烂熟了的。但怎样能使学生们听了感动,听了喜欢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几个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学生们的心理:倘若讲得没趣味,是有很多人会打磕睡的。

“有了,有了,这样起,”他暗暗地想,走进了教员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工友和一个教务员。

接着上课铃丁零零的响了。陈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国文课本上又加了一个点名册和粉笔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课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来了孙教员,“国英算的教员顶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连洗脸的时间也没有了!……”

陈老夫子微笑地走了过去。

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喧闹着。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陈老夫子站在门口用眼光望着,大家才阑珊地缓慢地一个一个的走进课堂。

“哈,哈,哈,哈……”院子里的别班学生拍着手笑了起来。

“碰到陈老头就没办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声地说着。

陈老夫子严肃地朝着院子里的学生们瞪了一眼,便随着最后的一个学生走进课堂,顺手关上了门。

他走上讲台,先点名,后发卷,然后翻开了课本。学生们正在互相交换着卷子,争夺着卷子,谈论着文章,他轻轻拍拍桌子,说:

“静下,静下,翻开课本来。”

“老先生,这是一个什么字呀?”忽然有人拿着卷子,一直走到讲台前来。

“就是‘乃’字。”

“古里古怪怎么不用简笔字呀?……”那学生喃喃地说着。

“让你多认识一个字。”

“老先生,这个字什么意思呢?”另一个学生走来了。

“我也不认识这个字,”又来了一个学生。

“不行,不行!”陈老夫子大声说着。“我老早通知过你们,必须在下了课问我,现在是授课的时间,要照课本讲了。”

“一个字呀,老先生!”

“你一个,他一个,一点钟就混过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

学生们静默了,果坐着。

“书呢?翻开书来……今天讲孝经……”

“讲点时事吧,国难严重……”

“孝为立国之本……”

“太远了……”

“我提议讲一个故事。”另一个学生说。

“赞成,赞成,”大家和着。

陈老夫子轻轻地拍着桌子:

“不许做声,听我讲,自然会有故事的!”

“好,好,好!”大家回答着,接着静默了,仰着头望着。

陈老夫子瞪了他们一眼,开始讲了:

“静静听着,我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孩子爱听故事……”

“老先生又要骂人了!”

“听我讲下去:于是这个孩子一天到晚缠着他父亲,要他讲故事……”

“还不是!你又要骂我们了!”

“静静的听我讲:他父亲说,‘我有正经事要做,没有这许多时间讲故事给你听。’于是这孩子就拍的一个耳光打在他父亲的脸上,骂一声‘老头儿’!”

“哈,哈,哈……”满堂哄笑了起来。

“然而他父亲说这不是不孝,因为这孩子还只有三岁……”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倒起来了。

陈老夫子这样讲着,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睁大着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现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见志仁的面孔很红。

“好好的……老吴撒谎!”他想。

他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静下,静下,再听我讲。……这就是所谓开宗明义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闲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们坐在这里似的……”

“哈,哈,哈……我们做起曾子来了,老先生真会戴高帽子……”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先生,讲书实在太枯燥了。”

“听我讲:子者,谓师也,指孔子。孔子说,古代圣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顺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无怨,你晓得吗?……”

陈老夫子抬起头来,望望大家,许多人已经懒洋洋地把头支在手腕上,渐渐闭上眼睛。

“醒来,醒来!听我讲孝经!这是经书之一,人人必读的!”

大家仿佛没有听见。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睁开一点眼睛来,下课铃却忽然响了。

学生们哄着奔出了课堂。

“真没办法,这些大孩子……”

陈老夫子叹息着,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员休息室。这里坐着许多教员,他一一点着头,把点名册和粉笔盒放下,便挟着一本课本,一直到校长办公室去。

第二堂,他没有课。他现在要办理一些文读了。李校长没有来,他先一件一件地看过,拟好,放在校长桌子上,用东西压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寝室里去。

他现在心安了。他看见志仁的面色是红的。微笑地望了一会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觉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阵一阵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课铃又立刻响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国文,第四堂是初三的历史。

他匆忙地拿着教本又往课堂里跑了去。

初二的学生和初三的一样不容易对付,闹这样闹那样,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历史,只爱听打仗和恋爱。他接着站了两个钟头,感不到一点兴趣,只是带着沉重的疲乏回来。

但有一点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见到了志仁。他的颜色依然是红的,听讲很用心,和别的学生完全不一样。而且他还按时交了历史笔记簿来。

“有这样一个儿子,也就够满足了……”他想。

于是他中饭多吃了半碗。

随后他又和疲乏与苦痛挣扎着,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组的历史以前,赶完了剩余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点休息。他在校长办公室里静静地靠着椅背坐了半小时,只做了半小时工作。

但接着綦重的工作又来了。全校的学生分做了两队,一队在外操场受军训,一队在内操场作课外运动,一小时后,两队互换了操场,下了军训的再作一小时课外运动,作过课外运动的再受一小时军训。这两小时内,课堂,图书馆,阅报舍,游艺室,自习室,和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学生们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时两个值周的教员捧着点名册在进场和散场时点着名。

陈老夫子先在外操场。他点完了名,不愿意呆站着,也跟在队伍后面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练出来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当实行军事训练的消息最先传到他耳鼓的时候,他很为他儿子担心,他觉得他儿子年纪大小了,发育还没完全,一定吃不起过分的苦,因此他老是觉得他瘦了,他的脸色苍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经过了两次仔细的观察,志仁的脸色却是红红的,比平常红得多了。

“足见得他身体很好,”他想,完全宽了心。

这一小时内的军训,他仍然几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依然是很红。

早晨受军训的时候,他看见志仁懒洋洋的,走过去按下了他的背,经过吴教员一说,心里起了不安,觉得自己也的确逼得他太紧了。但现在,他相信是应该把他逼得紧一点,可以使他身体更加好起来。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爱运动,只专心在功课方面的。

“身体发育得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现在一次两次地只是严肃的,有时还含着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同时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里示意给他,叫他留心。

志仁显然是个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动很能影响到他父亲的地位和荣誉,所以他虽然爱静不爱动,还是很努力的挣扎着。这一点,陈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亲的人才能体察出来。

“有着这样的儿子,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他想。

于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擞起来,忘记了一切的苦恼和身体的疼痛。

只有接着来的一小时,从外操场换到内操场,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恼。

现在是课外运动。学生们全是玩的球类:两个排球场,两个篮球场,一个足球场。他完全不会玩这些,也不懂一点规则,不能亲自参加。哪边输哪边赢,他虽然知道,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是游戏。他的卷子还有许多没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为他是监视人。他一走,学生就会偷跑的。

他只好无聊地呆站在操场的门边。这里没有凳子,他又不愿意和别的教员似的坐在地上,他觉得这于教员的身分有关。

这便比一连在课堂里站上三个钟头还苦了,因为上课的时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课题上,容易忘记疲乏。现在是,疲乏完全袭来了。背和腰,腿和脚在猛烈地酸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阵阵起着头晕,眼睑疲乏地只想合了拢去。他的前后就是墙,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体靠到墙上去。但他不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

直至散场铃响,他才重新鼓着精神,一一点完了名,跟着学生和教体育的冯教员走出了操场。

“老夫子什么都学得来,打球可没办法了,哈,哈,哈……”冯教员一路说着。

“已经不中用了呀,”陈老夫子回答说。“那里及得来你们年青人……”

他走进房里,望着志仁的照片,微笑地点点头。喃喃地说:

“你可比什么人都强了……”

他坐下,戴上眼镜,拿了笔,想再开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笔,摘下眼镜,站起身来:

“差一点忘记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长三十八岁生日,五点半公宴,现在应该出发了……”

他脱下制服,换了一件长袍和马褂,洗了脸,出了校门,一直往东大街走去。

两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楼。

“五点半了!”他懊恼地说,“向来是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到的……”

但这预定的房间里却并没别的人来到。陈老夫子知道大家总是迟了半小时后才能到,便趁着机会休息了。他闭上眼睛,盘着腿,在喧闹的酒楼上打起定来,仿佛灵魂离了躯壳似的。

然而他却很清醒。当第一个同事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已经辨出了脚步声,霍然站起身子来。

“我知道是老孙来了,哈,哈,哈,迟到,该罚……”

瘦长子孙教员伸长着脖颈,行了一个鹅头礼,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翘起大拇指,说: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难得难得,足下终于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吴教员说着走了进来。

“哈,哈,哈,老吴迟到,才该罚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heart那里去了吧?”

“Sweet heart!”吴教员兴奋地说,“穷教员休想!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教员已经够了,还加上一个级任!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够!一天到晚昏头昏脑的!”

“老夫子还多了一个文牍,你看他多有精神!”孙教员说,又翘起一个大拇指。

“他例外,谁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牍,谁也办不了!”

“好说,好说,”陈老夫子欠了个身。“文牍无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课也只会背旧书,开留声机……”

“你老人家别客气了,”孙教员又行了一个鹅头礼,“你是清朝的附贡生,履历表上填着的,抵赖不过!”

“哈,哈,哈!”陈老夫子笑着说,“这也不过是‘之乎者也’,和现在‘的呢吗呀’一模一样的……”

“老夫子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处处谦虚,做事却比谁负责。”孙教员称赞说。

“笑话,笑话,”陈老夫子回答说,“勉强干着的,也无非看‘孔方兄’的面上。”

“这是实话,老夫子,我们也无非为的Dollars呀!”

“哈,哈,哈……”门口一阵笑声,范教员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随后指指后面的赵教官:“你们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阵机关枪就完了。”

“那时你的生物学也Finish了!”孙教员报复说,“他的指挥刀可以给你解剖大肚子的!”

“呜呼哀哉,X等于Y……”吴教员假装着哭丧的声音。

“别提了!”赵教官大声地叫着说,“丘八不是人干的!没一夜睡得够!啊啊!”

“大家别叫苦了!”门口有人说着。

大家望了去:

“哈,哈,财神菩萨!”

“军长!秘书!参谋长!报告好消息!”李会计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做着军礼。

“鸟消息!”赵教官说。

“明天发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暂扣三分之一的救国捐。”

大家沉下了脸,半晌不做声。

“苦中作乐,明晚老吴请客吧,Sweet heart那里去!”孙教员提议说。

“干脆孤注一郑,然后谁赢谁请客!”赵教官说。

陈老夫子不插嘴,装着笑脸。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赵教官的别字。

这时李校长来了,穿着一套新西装,满脸露着得意的微笑,后面跟着两个教员,一个事务员,一个训育员,一个书记。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着,行着礼。

“财政局长到我家里来了,接着又去看县长,迟到,原谅。”

“好说,好说,校长公事忙……”陈老夫子回答着。“有两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请陈老拟办。”

“是……”陈老夫子回答着,望望楼梯口上的时钟。

现在正式的宴会开始了。但陈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将到七点钟,便首先退了席,因为七点半钟是学生上自习的时候。

他很疲乏。不会喝酒的人喝了几杯反而发起抖来了,深秋的晚间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样的冷。每一根骨头都异样地疼痛着,有什么东西在耳内嗡嗡地叫着,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学校里坐了一会,才感觉到舒服了一些,自习钟却当当的响了。

他立刻带下几本卷子和点名册往自习室走去。这里靠近着院子门边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级任晚上休息的。在这里可以管住学生往外面跑。

他点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来了公文,拟办好了,然后开始改卷子。

学生们相当的安静。第一是功课紧,第二是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

陈老夫子静静的改阅卷子,略略忘记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点不快活,每当他取卷子的时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号的自习室里,但陈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则避嫌疑,二则也怕扰乱志仁的功课,三则他自己的工作也极其紧张。

待到第二堂自习开始,陈老夫子又去点名了。他很高兴,趁此可以再看见自己的儿子。

但一进第四号自习室,他愤怒得跳起来了:

志仁竟伏在案头打瞌睡!

“什么!”陈老夫子大声叫着,“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胆敢睡觉!……”

他向志仁走了过去,痉挛地举着拳头。

志仁抬起头来了:脸色血一样的红,眼睛失了光,喘着气,——突然又把头倒在桌子上。

陈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过去捧住了志仁的头。

头像火一样的热。

“怎……怎……么呀,志仁?……”

他几乎哭了出来,但一记起这是自习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烦大家帮我的忙……”他比较镇定的对别的学生说,“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里去……还请叫个工友……去请……医生……”

别的同学立刻抱着抬着志仁离开了自习室。

“他刚才还好好的,我们以为他睡着了……”

“这……这像他的两个……”陈老夫子把话咽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握着他的火热的手,跪在床边。

“志仁……睁开眼睛来……”他低声哽咽着说,“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开水灌在志仁的口里,随后又跪在床边:

“告诉我……志仁……我,你的亲爸爸……你要什么吗?……告诉我……”

志仁微微睁开了一点无光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

“爸……我要……一支……枪……前线去……抗敌……”

“好的……好的……”陈老夫子流着眼泪,“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支枪……啊……一支枪……”

他仰起头来,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随后缓慢地伏到了儿子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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