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
第二个儿子终于出去当兵了。没有谁能晓得陈老奶的内心起了什么样的震动。
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她什么也不吃,话也不愿说。大儿子和大媳妇走进去的时候,她挥着手要他们出去。跟她说话,她摇摇头,转过了脸。她那个顶心痛的孙子,平常是怎样纠缠她也不觉得一点厌烦的,现在都变成了陌生人一样,引不起她什么兴趣。她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什么悲苦的表情,只显得浮上了一层冷漠的光。她没有叹息。呼吸似乎迟缓而且微弱了。这样的一直躺到夜里,大家都熟睡以后,她忽然起来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青年人,并不像已经上了六十岁,也不像饿了一整天似的。在这一夜里,她几乎没有停止过她的动作,仿佛她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一样,她这样摸摸,那样翻翻箱子,柜子抽屉全给打开了,什么都给翻乱了。大儿子和媳妇听见她的声音,连连的问她,她只是回答说:“找东西”,门又不肯开。找什么东西?好像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一直到东方快发白,她像点尽了油的灯火似的,倒到床上。
但是就从这天下午起,她忽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她没有病,只比以前瘦削些,眼圈大了一点,显得眼窝更加下陷了。走起路来,虽然有点踉跄,但可以相信这是因为小脚的缘故,倘使不遇到强力的跌撞,她是决不会倒下去的。她的心也像很快就平静了,或者至少可以说,即使她在沸滚的水中煎熬着,也不能立刻就在她的外表下找出什么标记来。熟识她的人看不出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不熟识的人也决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以前,她的心受过怎样强烈的震动,她的行动起过什么样的变化——不,关于这些,甚至连她自己也好像全忘记了,不但不像曾经发生过一些意外,就连第二个儿子也像不曾存在过似的,她从此不再提起她的这个儿子,别人也竭力避免着在她面前提到他。但当谁稍不留心,偶尔提到他的名字或什么,她冷漠得像没听见或者像不认识他似的。她仿佛本来就不曾生过他,养过他,爱过他,在他身上耗费了无穷无尽的心血一般。她像是把一切都忘记了,——但也只是关于他的一切,别的事情就全记得清清楚楚。如果她的脑里存在着一根专司对他的记忆的神经,那么现在就借你有谁把这一根神经从她脑里抽出去了。
她现在也爱说话,脸上也常有点笑容了。在家里,她虽没有一定的工作,但她却什么事情都做,甚至没比她的儿子或媳妇做得少。煮饭菜,清房子,无论什么杂事,她都要帮着媳妇做。此外大部分的精力就消耗在那个六岁的孙子身上。她不喜欢闲着,这已是她多年的习惯,但在过去五六年中,无论她一天忙到晚,她只是等于一个打杂差的人,许多事情依着大儿子和媳妇的意见,自己不大愿意提出主张来。“我还管他们做什么呢!年纪都不小了,好坏都是他们的,我也落得享几年清福!”她常常对人家这样说。她一点役有错,她的大儿子和媳妇都是又能干又勤劳,对她又孝敬,有什么不放心呢!只有第二个儿子,究意还是一匹没上缰络的马,她得用全副精神管他……但是现在,她又一变为这一家的主人了。不论什么事情几乎都要先得到她的同意才行,不然,她就会生气。她已经几年没有管理银钱,现在她却要她的儿子和媳妇交出来,由她自己来支配了。第二个儿子的出去,在她一生的历程上是一番最可怖的波涛,这是无可否认的。她好像一个懈怠了数年的舵夫,经过这次打击,终于又挺身出来紧握着船舵,负起了一切责任。没有人晓得她这改变是因为谴责自己还是因为要把她的过去的希望重新建筑起来的缘故。但总之,她这样做,全是为了后一代人,却是极其明显的。
她的大儿子现在完全代替了第二个儿子的地位,就连穿衣吃饭也要受她的管束了。
“你看,你的衣服!这算什么呀?”
陈老奶最不喜欢人家不把衣钮一个一个的扣好,她常常说,这种人是不走正路的。她又不许她儿子穿拖鞋,她说只有懒人才这样。她自己吃的极坏,一碗菜要吃好几顿,有谁送了好的食物来,往往搁上好几天,一直到发霉生虫。但她对儿子却并不过分节省,看见他少吃一碗饭就要埋怨。她每次阻止他空肚出门。回来迟了,她要详细的盘问。她最反对的是烟酒嫖赌,她的大儿子恰恰喜欢喝几口酒,有时也高兴打牌。他是一个商人,在这镇上的一家杂货店里做账房,搭了一千多元股本,也算是个体面的人,无论怎样戒不了酒和赌,因为这两件事在他们简直是种必不可少的应酬,许多交易往往就在喝酒打牌中间谈妥的。每当他违了禁,陈老奶好像善于看相的人似的一望他的气色就立刻知道了。
“你又做什么去了?你又——?”她气愤的说。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第二个儿子的身上,照以往的例子,她准会爆炸起来,从她的口里迸发出各种各样咒骂的语句,甚至还会拿起棍子或什么,做出恶狠狠的姿势;但现在,好像,她绝对禁忌着似的,什么咒骂的语句都没有了,总是简短的说:“你——?”在这一个字里,可以听出她的气怒,怨恨,沉痛和失望来。
“妈变了,”大儿子暗地里对自己的妻子说。好多事情看不透,讲不通,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要她时时刻刻管着!
“我们只有依顺她,”他妻子说,“她现在——唉,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呵!”
“她自己简直变得像个小孩子了。”
“那你就哄哄她,让她满意吧,这样老了呵。”
他的妻子真是个顶贤淑的女人,对丈夫对婆婆总是百依百顺,又能刻苦耐劳,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因此她常常博得陈老奶的欢心。但她也并非完全没有过错被她婆婆发现,这时她老人家就用叹息的音代替了埋怨,呼出来一个字:
“口哀……”
但无论怎样,在她的管理之下,这一个家庭即使失去了一个年轻力壮的支柱,却并不因此就显出悲伤颓唐的气象,它反而愈加兴奋振作,如一只张满了风帆的船只与激流相搏斗着,迅速地前进了。
过了三个月,陈老奶的第二个儿子写信来了。他报告他虽然离家很远,但还在后方受训练,一时不会开到前方去。他简略地报告他平安之后,一再请他母亲放心,要她老人家多多保养自己的身体,劝她别大操心劳碌,劝她吃得好一点,多寻点快活的事情散散心。最后他又问候他的哥哥和嫂嫂,要求他们好好侍候母亲。
这封用着普通书信格式和语句写来的家信,首先就打动了哥哥和嫂嫂的感情。他们虽然没一天不为目前和未来挣扎,但自从这个唯一的兄弟走后,却没有一天不像沉在深渊里。讲感情,他们是同胞,讲生活,他们是不可分的左右手。可是,战争使他们遭遇到生别死离之苦,使他们各自孤独起来,在渺茫的生死搏斗场中,谁也不能援助谁了。在从前,当兵是升官发财的一条捷径,像他兄弟那样聪明人也读过几年书的,一出去准会荣宗耀祖,衣锦还乡;但现在可全不同,稍有知识的人都是抱着为救国而牺牲的目的去的,他的弟弟就是这千千万万之中的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他呢?没有谁知道?火线上不是只见血肉横飞吗?“不会再回来!”他母亲这样想,哥哥这样想,嫂嫂也这样想。他们几乎已经许久没把他当做活着的人看待了。
可是,信来了,他终于还平安地活着,惦念着家里的亲人……
于是哥哥和嫂嫂首先读到了信,就像从梦里醒转来似的,记起了一切的过去,眼前又辉耀起未来的希望,背着陈老奶哽咽起来。
他们很迟疑,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老年的母亲,母亲变了样,在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悲痛,这是很明白的事,现在究竟要不要触动她的创痛呢?这虽然是个可喜的消息,但它将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据大儿子的意见,这会给她老人家更大更长久的痛苦,不如完全瞒着她的好。但他的妻子却反对他的意见,她认为这可以使母亲更加安静些。
“这样老了,做什么不让她得点安慰,存点希望呢?”
他们商量了好久,结果还是决定去告诉她。
吃过晚饭,陈老奶逗着孙子睡去后,习惯地独自对着油灯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似的,她儿子和媳妇轻轻走近了她。
“妈,”他手中拿着信,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用极其平静的声调说,“弟弟写信来了,他很平安。”
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动了一下眉毛,对灯火呆望着,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大儿了惶惑地等待了一会,又低声的说了:
“妈,弟弟写了信回来了,他记挂你老人家哩……”
他们看见她那削瘦的下巴动了一动,像是要说话似的,但又忽然停住了,只慢慢地合上了眼睑,像在诚心祈祷一般的过了一会才渐渐睁开来,望着她的儿子。
“你说的是……?”她很安静的问。
“是的,妈,”媳妇立刻接上去说,“弟弟来了信,他还在受训练呢——”
“他很好,”大儿子接着说,把信递到她面前,“什么都很好。”
陈老奶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事情于她毫不相干一样,对信封望了一会,依然很安静的说:“你就念一遍给我听吧。”
大儿子照着她的意思做了,读着读着自己却又禁不住感动起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这信中,他看到了弟弟对家中人的想念的殷切,也想到了他受训时候可遇到的辛苦来。但这时他的妻子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婆婆的身上。她已经贴近了她,怕她老人家会感动得倒下来。她把目光盯着她老人家,看她有什么表示。
但是她依然冷淡得利害,等她大儿子读完了信,只淡淡的说道:
“还在受训,那也好。”
随后她像什么都过去了似的,开始对媳妇嘱咐明天应做的事:买什么菜,怎样煮,孙子的鞋底快烂了,要早点给做新的,罩衣也该给换洗了……最后她看见大儿子惊异地在那里呆着,就对他吩咐道:
“起早的人,也要睡得早,保养身体要紧哩!”
儿子和媳妇一时猜不透她的意思,硬在她的房里张惶失措地坐了许久,一直等到她安静地上了床,他们才出去。但就在隔壁,他们也不能立刻就睡熟去,为的是怕她会半夜里起来,让自己的不安关着门内发作。
但是这一夜她睡着没有什么声息,第二天也和平常一样。这一封信,在儿子和媳妇都认为会激起她极度兴奋的,却竟比一个小石子投到海里还不如,连一丝微波也没漾起,以前,她原是极其善于感动,神经易受刺激的,现在竟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似的人了。
她的心底里存在着什么呢?没有谁知道。她现在几乎是和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样,连跟她活上了三十年的大儿子也不能认识她了。然而无论怎样,儿子和媳妇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狂风逆浪中握紧了船舵,不允许有丝毫松懈,要坚决地冲着前进的。
她的努力并非徒然。因着她的坚决与镇定,耐劳与刻苦,几个月以后,这个家庭不但能够在暴风雨中屹然支持着,而且显得稍稍安定了。
他们这一个颇不算小的市镇,本来就很容易激荡,抗战开始以后,物价的增高是和城市里差不多的。可是最近因着搬来两个中学,突然添加了六七百人口,什么东西都供不应求,价格可怕地上涨了。单就青菜来说,以前只卖几分钱一斤的,现在也跳到了一毛半,二毛了。因着这变动,镇上居民的生活就很快失却了平衡,一部分人愈加贫困,另一部分愈加富裕了。
她这一家没什么田地房屋,历年积蓄下来的也只有一千多元,放在杂货店里是利息并不厚的。在这时期,若是单靠大儿子每月二十几元薪水的收入,那他们是绝难维持的。幸而陈老奶有主意,她看到物价在渐渐高涨,就连忙从杂货店里抽了一部分本钱出来,买足了几个月的柴,米,油,盐,另外她又就近租了一块菜园,带着媳妇种了各种蔬菜,把生活暂时安定了以后,她还利用着一二百元做一点小买卖,和几个女人家合股采办一小批豆子,花生,菜油,有时几匹布,几只小猪,物价提高了,她就把它们卖出去,如果低落了,她就留着自己吃用,她儿子曾经主张做更大的买卖,以为这时无论什么东西都可赚钱,即使借了钱来也是极合算的。但是她反对这么做,而且她禁止她儿子另外去做买卖。她说:
“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踏实,只爱买空卖空,不走运就破产,就永不能翻身!这世界,有得饭吃就够了,做什么要发横财呢?我做这点小买卖,是留着退步的,不像你们那样不稳当!”
真的,她做事是再稳当没有了,什么都盘前算后的先想个明白。譬如为了买一二百斤花生,她就先要把市面的行情问清楚,各家的存货打听明白,然后一箩箩选了又选,亲手过了秤,才叫人挑回家里来。
她精明能于胜过她的儿子,不久以后,她几乎成了这镇上第三等的商人了,虽然她并不是正式的商人,也无心做商人。因为她留心一切,爱打听,爱查问,所以什么行情都晓得,什么东西要涨价,什么东西要跌价,她也消息很灵通。她吃饱了饭,常常带着孙子在门口望,在街上走,跟这个攀谈,跟那个点头。
“真作孽呵!”有些人暗地里议论她说,“这样大年纪了,却轮到她来受苦,什么都要她担当!”
但也有些人表示另一种意见说:
“看看榜样吧,年轻人!个个都像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担当得起了!”
但是不幸,第二个儿子出门才半年,陈老奶又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的大儿子喝得微醺回来,挨了她一顿埋怨,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他发着很高的热,两颊显得特别红,不时咳呛着,她现在终于极度的不安了,正如第二个儿子临走前几天一样,想用所有的力量来挽救。她接连请了几个医生来,但一个说是春瘟,另一个说是酒入了肺,第三个却说是郁积成痨。一连几天药没有停止过,却只见他越来越厉害,言语错乱,到后来竟不认识人了。
她像犯了大罪的人一样,总怀疑着自己是平常太管束了他,那一天晚上的埋怨又伤了他的心。她极度懊悔地去喊他,一再的答应他道:
“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的病快些好,想喝酒就给你买点好的……”
她日夜守在他床边,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脸色,默默地虔心地祈祷着,一面又不时叫媳妇烧开水,煎药来给他喝。
但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只经过八天,她的大儿子在高热中昏过去了。他从此不再醒来……
这一只暴风雨中镇定地前进的小船,现在撞着了礁石,波涛从船底的裂缝里涌进来了,全船的人起了哀号,连那最坚强的舵工也发出绝望的呼号来。这个年老的母亲的心底有着什么样的悲痛,几乎没有人能够形容。她生下了两个儿子,费尽半生心血,把他们教养大,现在都失去了,而且是在这样纷扰的时代,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时候。留下来的人是多么脆弱呵,像是风中的残烛,像是秋天的枯叶……
还没有谁曾经看见她这样悲恸的号哭过,只有十几年前,当她丈夫丢下她和两个儿子的时候,她也是哭得很伤心的,但比起现在来,却又不同了。那时她的肩上是负着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同时也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虽然艰苦,前途却是明亮的。但现在,希望在哪里?光又在哪里呢!……她已经是这样的老了,还能活上几年呢?在她活着的时候,她能看见什么呢?……为了后代,她牛马似的劳碌了一生,而结果竟是这样的悲惨吗?……
不,希望仍然是有的,即使是极其渺远呵。就在眼前,也还有一个春笋般地在成长着的承继香火的孙子,和那贤淑的媳妇呵!——唉,即使单为了这个可怜的好媳妇呵……
是的,几天以后,她终于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又开始管理家务。而且不止一次的劝慰着日夜浸在泪水里的媳妇。
“你的日子多着哩,比不得我!孩子长得快呵,你总有称心的一天!……”
有时她这样说:
“别怕,我还年轻呢,再帮你十年二十年……啊,你老是伤心,伤心有什么用!倒不如爱惜身体,好好把孩子养大,怎见得不是先苦后甜呵……”
自然,媳妇是不会忘记以前的事的,但为了老年的母亲和幼小的孩子,便不能不强制着自己的情感,她终于也和母亲一样的渐渐振作起来了。
“我有什么要紧呢!”媳妇回答说,“苦了一生又算什么!只是,你老人家也该享点后福呵!”
“活到这年纪,也算是有福了,有媳妇有孙子,我还有什么不足哩!”
这样互相安慰着,她们又照常工作起来,静静地度过了许多长夜和白昼,让悲伤深埋在最深的心底里。
第二个儿子在这时期里,又曾经写来过第二封信,但陈老奶依然没有什么表示,媳妇只见她的脸上好像掠过一线的笑容似的,动了一动嘴角,随即又把话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对于大儿子,她从此也一样的不再提到他。
可是,熟识的邻居们可以在这两个遭遇悲惨的婆媳身上看出显著的变化来,一个是头发渐渐秃了顶,脸上的折皱越多越深,眉棱和颧骨愈加高了;一个是脸上蒙着一层黯淡的光,紧蹙着眉毛,老是低着头沉默地深思着。谁要是走进她们的房子,立刻就会感到冷静,凄凉和幽暗。
“可怜呵!这两个婆媳!……”人家都叹息着说。
但这也不过是随便的叹息罢了,谁能帮助她们什么,谁又愿意帮助她们什么呢?在这世上,坏的人多着呢!到处有倚强凌弱的人,到处有蒙面的豺狼……
就在这时,她的大儿子的老板来欺负她们了。他承认陈老奶的大儿子有几百元钱存在他杂货店里,但她大儿子却借支了一千多元,那老板假造了许多张字据,串通了一个伙计做证人,现在来向她催索了。这是她怎样也梦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她这一家孤儿寡妇怎样度日呢?
“我的天呵,没有这种事,”她叫着说,“我儿子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向店里借过钱!他借了这许多钱做什么用呀?他活着的时候,你做什么不和他算清呀!……”
但是,那老板拿着假造的证据,冷笑地说道:
“那么,我们到镇公所去吧,看你要不要还我这笔账——借去做什么用,我那里知道,中风白牌,花雕绍酒,谁又管得着他!你想想他是怎样得病的吧!”
她气得几乎晕倒了。世界上竟有这样恶毒的人,来欺诈一个可怜的女人,还要侮辱那已死了的儿子!倘使她是个青年的男子,她一定把他用拳头赶了出去!但是现在,她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衰老了的女人?她只得跟着人家到镇公所去。
镇长恰好是个精通公文法律的“师爷”,他睁起上眼皮,从玳瑁边的眼镜架上望了陈老奶一眼,再会意地看了看又矮又胖的老板和三角脸的证人,就立刻下了判断说:
“证据齐全,还躲赖什么!”
她叫着,辩解着,诉说着,甚至要发誓了,全没有用,镇长很少理睬她,到最后听得十分厌倦,便走了出去,宣布案子就是这么结束了。
“老实说,我也是个喜欢喝酒打牌的人,”他在大门口含笑地对她说,“你儿子是和我常常在一起的。一次他输了五百,一次三百,这事情你哪里知道呀!”
问题很快被解决了。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不到几天,镇长就把存在几处的钱统统提了去。人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怎样黑良心的勾当,但没有人敢代她说一句话,只有暗地里叹息说:
“可怜呵,这老太婆!……”
现在她们怎样活下去呢?剩馀的钱没有了,又没有田地房屋,又没有挣钱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可是陈老奶好像愈加年轻了,她依然紧握着船舵,在暴风雨中行驶。她一天到晚忙碌着,仿佛她的精力怎样也消耗不完似的,虽然她一天比一天老了瘦了。
“眼泪有什么用呀!”她对那常常浸在泪水里的媳妇说,“只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马上改变了她们的生活。她自己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开始给人家打起鞋底来。媳妇是很能做针线的,陈老奶就叫她专门给人家缝衣服。有的时候,婆媳俩还给学校里的人洗衣补衣。园里的蔬菜种大了。就卖了大部分出去。遇到礼拜天,学生们纷纷出外游玩时,她就在门口摆下一只炉子,做一些油炸的饼子卖给他们。
物价正在一天天的往上涨,她们的精力也一天比一天消耗得更多。冻饿是给避免了,但人却愈加憔悴起来。尤其是陈老奶,她究竟老了,越是挣扎,越是衰老得很快,不到几个月,头发和牙齿很快就脱光了,背也驼了起来,走路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跄得更利害了。
“你老人家本来是早该休养了的,”媳妇苦恼地说,”还是把什么都交给我做吧,我都担当得起的。”
但是陈老奶却固执地回答说:
“我又有什么担当不起呢!你看我老了不是?……早着呢!我没比你老得好多……你看,你的眼皮老是肿肿的,这才是太吃力太熬夜了……”
有时她这样说:
“我是苦惯了的,不动就过不得日子呀!你不看见我老是睡不熟吗?不做一点事情,又怎么过下去呢?”
那是真的,陈老奶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天还没亮,鸡还没啼,她早已就坐在床上了。有时她默默地想着,有时她就在黑暗中摸着打鞋底,一直到天亮,窗子总是在东方发白前就给推开了一部分,她在静静地等候着早晨的来到。她不像一般人似的越老越爱说话,她常常沉默着。她的话总是关联着眼前和未来的事。她不时劝慰着媳妇,教导着孙子,对于自己却很少提起,总说一切都满足,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
可是媳妇却看出她眼力渐渐差了,打出来的鞋底常常一针长一针短而且越来越松了,洗出来的衣服也不及以前的干净,有时还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在摇晃。为了怕她伤心,媳妇不敢对她明说,只有暗地里把她做过的事情重做一遍。这情形,陈老奶虽然没有觉察出来,但过了不久,却似乎也起了一点怀疑,好几次的问媳妇道:
“你看我打的鞋底怎样?怕不够紧吧?”
“结实得很呢,妈!”媳妇哄骗她说,“我打的也不过这样呵!你看又整齐又牢固,我真佩服你老人家哩!”
陈老奶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但是有一天,陈老奶却忽然极其自然的说道:
“有备无患呵,早一点给我准备好,也免得你临时慌张……衣服鞋袜都有了,就差一口寿材了……”
“怎么啦,妈?”媳妇突然吓了一跳,几乎哭了出来,“你怎么这样说呀,妈?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陈老奶安静地说,“不要着急。你知道我脾气,我是什么都要预备得好好的。现在什么东西都在往上涨,再过两三年用得着它时,又晓得涨到什么样呵。”
媳妇立刻安静了,听见她说是准备两三年后风的,而且想使她安心,也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陈老奶还带着媳妇亲自往棺材店去看材料。和人家讲好厚薄尺寸和价钱,一点不变脸色,却反觉十分满意似的,她看见媳妇皱着眉头,她便笑着说:
“你看,你又怕起来了!我能够把自己以后的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还不算有福气吗?世上像我一样的有几个呢?……”
“那自然,”媳妇只好勉强装着笑脸回答说,“谁能及得你呀!譬如我——”
“那有什么难处!”陈老奶笑着回答说,“做人做人只要做呀,譬如走路,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就是了……你看我老了,我可是人老心不老呢……”
但就在同时,媳妇发现了她老人家又起了另一种变化:她时常忽然的闭上眼睛,摇晃了几下头,用手去支着它,或者把身子靠到墙壁去,约莫经过一二分钟才能恢复过来。
“你有点头晕吗,妈?”
“不,”她回答说,“我好像记起了什么,但又记不起来哩……我真有点糊涂了……”
随后,她推说自己记忆力差了,把银钱统统交给了她的媳妇:
“还是你去管吧,我到底老了……”
可是虽然这样,她仍旧一天忙到晚,不大肯休息,她看出媳妇在忧虑她的身体,她还埋怨似的说:
“早着呢!你慌什么呀!我要再活十年的!”
然而时候终于来到了。第二个儿子出门后第三年,一个冬天的晚上,陈老奶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对着那在黯淡的灯光里缝衣的媳妇,轻声的说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
媳妇惊讶地坐在床沿上,凝神望着她,看见她的脸上正闪动着一种喜悦的光辉。
“我一连做了好久的梦了,每次都是差不多,”她缓慢而且安详的说,“我看见孙子长大了,成了亲了……又像是大孩子还活着,欢天喜地的在吃谁的喜酒,喝得醉醺醺的……又像是仗打完了,二孩子穿着军装回家了……你好像肥了,老了,做了婆婆,又像是我自己年轻了……喔,你怎么啦?”她看见媳妇眼眶里闪动着泪光,严肃的说道,“我近来做的都是好梦,我心里从来没这样舒畅过……你应该记得我的话,你总有出头的一天的……是吗?”
她看见媳妇伏在她身上哽咽起来,便伸手摸着她的头发,继续的说道:
“别伤心呀,记住我的话:做人总是要吃苦的……先苦后甜呵,你总有快乐的日子……我是很满意了……”
于是她微笑着,渐渐闭上眼睛,躺下去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媳妇还没醒来,曙光已经从窗隙里射进来了。它压抑着小房中的阴黯,静穆地照明了陈老奶的床铺。陈老奶脸上映着微笑的光辉,安静地休息着。但她的眼睛不再开开来,她已经在深夜里,当媳妇悲伤而且疲劳地进入梦境的时候,和这世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