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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

石幸博

很多年来,他们都叫我傻子。

他们叫我傻子是因为我确实是个傻子。我出生的那一年,我们的小镇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的瘟疫,感染上病毒的人,症状先是萎靡不振开始持续发烧,后来就昏迷不醒。得上这种病的人极少有醒过来的。病毒疯了似的到处扩散,那时候的人们为了躲避病毒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深居简出。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顿时变得异常荒凉,人们像蜗牛一样躲在自己坚不可摧的壳里,日日夜夜用警惕的鼻子嗅着病毒的气味,直到感觉什么都没有闻到,才会深深呼出一口气。这场瘟疫持续大约半年的时间,这场瘟疫在人们心中烙下了永恒的伤痕。大约半年后,街道上开始偶尔看到匆匆前行的路人,他们彼此冷漠的交换眼光,谁也不敢靠谁近一点。也就是从那场瘟疫过后开始,这个小镇上的人们彼此失去了信任。

关于瘟疫的事,我也只是听说。大人们总是津津乐道着过去的事情,他们告诉孩子们那时候的人们之间是不允许交谈的,因为互相说话可以传染病毒。所以,孩子们从这个故事里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的母亲就是在那场瘟疫的时候怀孕上了我和我的哥哥。据讲,在瘟疫肆虐小镇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是一定要分开睡觉的,如果女人在这时候怀孕,孩子就会是个傻子。可我对这个荒诞的说法颇感怀疑。我的理由是比我大几分钟出生的哥哥,今年刚刚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

在我出生一个月后,父亲在我身上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他发现我不会叫喊也不会哭,一整天就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根木头一样躺着。又过了几个月,父亲终于宣布他的小儿子是个傻子。母亲哭了一场,她认为这都是父亲的错。

比我大几分钟出生的天才哥哥和傻子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我生命中的所有幸福都在这个人面前丧失贻尽。于是后来我在青春期发育过程中眼睛和耳朵变得异常灵敏而嘴巴却退化到一口气说不出一句完整句子的程度。而我的哥哥却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的哥哥总喜欢和邻家的两个小姑娘做一种游戏。我的哥哥摇着怀里的枕头然后抬起头对两个小姑娘说:我怀里的“孩子”需要一个妈妈,你们谁愿意……?

“我。”

那个叫凌的小女孩抢着说,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我的哥哥。可我哥哥的眼光却并没有和她的眼光相遇。我的哥哥看着另一个方向。那个叫瓶的女孩在他的眼光落下的地方低着头玩弄自己的指甲,脸上很漠然。

“谁愿意做孩子的妈妈?”哥哥又问了一遍。

“我。”凌说。

“你?”哥哥这次回答了她,但是他说:“你不行。”

停了几秒钟,他才说:“你为什么不做孩子的姐姐,或者姑姑也行呀!”我看到哥哥的眼光依然落在同一个地方。这次我看到瓶抬起了头,她的眼光迅速扫视了哥哥一眼,然后落在了凌的脸上。眼光落下的时候凌有些害怕,因为我看见她把眼皮垂了下去去看自己的脚。我的哥哥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他在心里衡量着自己到底喜欢那个小姑娘多一些,可他马上意识到还是瓶更漂亮一些。

“那就瓶来做孩子的妈妈吧,你比较象孩子的姐姐。”他对凌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烦人。”

“可是每次都是她做孩子的妈妈,这不公平!”

这是一个静场,每个人都在沉默。

凌突然像波浪鼓一样甩开自己的两只小臂,拳头鼓点一样敲打起她的胸和背。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汹涌了出来。

我后来一直弄不明白像我哥哥这样的坏家伙为什幺会有那幺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当时他似乎一点都没有为这个妹妹的眼泪而感到张惶失措,相反地,这哭声使他显得懊恼,使他极不耐烦,他拉起他“妻子”的手说:走,我们到别处去玩。于是乎他们夫妻俩便兴高彩烈地跑远了。那个坐在地上哭泣的妹妹却依然在嚎啕着。

那时,我就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

女孩的母亲很快便闻声跑了过来,她努力地哄着女儿希望她停止哭泣。可她的努力只是枉费心机,女孩哭得更伤心了。我看得有些着急,我想告诉她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带女儿去找我的哥哥。想到这里,我竟对那个在我母亲离家时答应要照顾我却没有去实践诺言的骗子哥哥感到有些崇拜了。女孩的母亲四下里张望那个欺负了女儿的人,他抬头时看见了坐在树枝上的我。

“怎么又是你这野种?——你给我滚下来!”

我被突入起来的斥责吓坏了,紧张让我感到想要尿尿,当我想的时候我的裤子已经正在变得湿淋淋的。

“是我……”

我想说:是我的哥哥。可我涨红了脸却没有办法把它说完整。

“我就知道是你!”

“不,妈妈,不是他”小女孩抹着眼泪瞅了一眼树上的我。“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她说。

我后来才发现,从那一天起我的心中被埋下了一种叫做“爱”的东西。这种东西每次回想起来都可以让人感觉到温暖。那年我七岁。我得的怪病让身边所有人都远离了我,他们视我为妖怪;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是值得他们信任和喜欢的;我的父母把照顾我的任务下放给哥哥,可哥哥却从来没管过我。他只喜欢找那些邻家的小妹妹去玩。于是我便总是在街道上溜达,我的病症让我只能多听多看多思考却不允许多说话。所以哥哥很放心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他从不担心我会告发他,尽管他知道我什幺都知道。

在我以后很长的记忆里,我们家里光顾过很多的女孩子,她们都是哥哥的女朋友,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就拥抱接吻。有一次我问哥哥:“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女朋友、而我、没有。”哥哥诧异地盯了我很久。”这件事大概得去问问母亲,这是她的错误。”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对每个、女孩子、说、同一句话?”

“什么话?”

“我、只爱、你一个。”

哥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不回答算是默认。

“可你、在说谎!”

“说谎?我只是说她们想听的话。”

我顿时一愣,明白今天的话似乎说的多了些。

在哥哥的女朋友中和哥哥最亲密的就是凌和瓶,他们是我所在的班级里最好的一对姐妹,但她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从不在同一时间来到我的家里。几乎没有男孩子来我的家,我哥哥和我都是男孩子讨厌的对象,唯一一个来我家的男孩子叫李少阳。他和我同班,曾经在有一分钟的时间里我把他当成了朋友,一分钟后,我开始怀疑他,半个小时以后,我确定他是一个感情骗子。他靠近我的原因无非是想靠近瓶儿。

瓶儿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心动的女子,如果她想和谁好我想没有人能够拒绝,如果她不想和谁好同样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有一种本领,能让人对她百依百顺。当然,除了我,我不是一个正常人。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瓶儿来到了我家。

“傻子,你的哥哥呢?”

“他们、出去了。”

“出去了?——等等——你说‘他们’是谁?”

“他们是、哥哥和、凌儿。他们、去河边、游泳。”

瓶儿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秒钟。

“我等。”她说。

“好!你等。”我说。

有个美女在旁边有时候不一定愉快。那一次,我有机会一个下午都和瓶儿独处一室,可是一个下午我一直缄口不言。其实我并不是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也不是我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因为我不是一个正常人,一切的不幸源自我的病,其实我是很无奈的。瓶儿有些坐立不宁。

“喂,这样吧,我们也去河边,他们游他们的,我们游我们的,好不好。”

“我们?”

“是呀,我们。”

“我们,是谁?”

她的脸色猝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们就是我和你呀,傻子。”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们”这个词,我只知道“他们”就是除我之外的人。当他们在玩耍的时候我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当他们在嬉笑时,我在不远处听着他们;回到我的床上我便思索起离我并不遥远的他们。我似乎总生活在别处。当突然有一天李少阳趴在我耳边说:我们做个朋友好吗?我感到异样的吃惊。我没有打算拒绝他,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拒绝任何人。我压根不会说“不”。于是,那天放学后李少阳便搭着我的肩要求到我家去玩。他搭着我肩膀走路时让我感到很沉重,但我没有说话。瓶儿和凌儿走在我和李少阳前面,李少阳走的不紧不慢我便被架着像个木偶一样也不紧不慢。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照耀着焦黄的土地,空气里尽是些成熟的气味。有那么一个小男孩就站在金黄色的阳光里。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当我被架着走过这散发着太阳气味的小男孩时,我听到小男孩骂了一句:操你妈!阿呸!

小孩子骂人一般没有理由,仅仅因为他骂人的地方是自己的家门口。

“你骂谁?”李少阳三步并作一步冲上前去。

“我……”小男孩显然被他的凶神恶煞吓坏了。他的目光在几位路人之间巡回,目光落向两位女士时,李少阳干咳了一下,他看见李少阳的眼光像火一样灼伤了他的脸。

“我骂的是他。就是他。”小男孩把手指向我。

是我?为什么是我?

如血的夕阳下,一个傻子在思考。如血的夕阳里,上帝在发笑吧。

一个星期后,我看见李少阳和瓶儿手牵手从南向北过我家门口。我的哥哥手里牵着凌儿从北向南过我家门前。他们在街道拐角处相遇的时候就像是完全陌生的人一样谁也没有认真看谁一眼。在我看到的这个他们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新的感情发生,我得出结论:感情这东西瞬息万变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不停的交换他们的情人意图寻找新鲜的东西,可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新鲜的了。

事情按我估计的那样发生了在同样一个太阳尚未落山的黄昏,我的哥哥和李少阳扭打在夕阳的落晖里。在他们的身后那个叫瓶儿的女人锐声地尖叫着。

李少阳被我哥哥一拳揍歪了鼻子,鲜血弄脏了他的整张脸,他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的哥哥骑在它的背上,活像景阳冈上打虎的英雄。这场战争的胜利者理所应当地获得了“爱情”。我的哥哥从李少阳身上爬起来向瓶儿伸出了手,瓶儿很自然地把她的手交给了这只手。然后他们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我以为你真不爱我了。”

“如果你不来,也许我就真和他走了。”

“傻丫头,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们开始接吻,旁若无人地,歇斯底里地,完全陶醉在他们甜蜜的爱情里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身后已经站着另一个汹涌着眼泪的女孩子。

是凌儿。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遥远的记忆里,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在阳光斑驳的大树荫下玩过家家。我的哥哥选择了瓶儿做他怀里的孩子的母亲,于是另一个叫做凌儿的小女孩便哇哇地大哭起来。很多年过去了,她是没有停止哭泣。

我的哥哥在甜蜜的长吻间歇换气的时候看到了满面是泪的凌儿。他没有张惶失措,他甚至有些懊恼,他对心爱的说:

“让我们离开这里。”

“好。”

留下那个伤心的女孩,他们消失在了夕阳斜照的街道尽头。

这个世界里我看的了太多地重复,因为重复生命才变得沉重。但太多太多的人却永远认识不到——他们的生活在以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以同样的方式再度出现。我从不远处向那个独自站在街上哭泣的凌儿走去。我站在她身后却没有说一句话,我一直看着她哭干所有的眼泪,然后递给她一张干净的手帕。我说:“是、干净的。你用。”她瞥了我一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要你的哥哥,他是我的。”

“你又、何必……”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可、抱怨、有什么、有什么用?”

“傻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怨恨?”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里、只有、爱。”

“有爱就有恨。你谁都不爱,所以你没有恨?”

“不!真正的爱、是不、滋长恨的。”

“哼,真正的爱,你见过吗?”

“见过。”

“谁对谁真心过?”

“我对你。”

凌儿先是一楞,然后发了疯似的说:“你说慌,你为什么要说谎?”她向我喊道。“你们都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骗你的、不是我、我、不会骗你。骗你的是、他们。”

我用手指在街道的尽头说。

“是他们。”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街道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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