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东郊。
已近午时,斑驳树影洒了一地,婆婆娑娑,不知几度成愁,惹凄楚。
清风轻抚,扑入鼻息的是淡淡的尘土的腥味,却不是无心庵的那种血腥臭,带了一丝阳光的柔,使人不由得深深呼吸,但终究是挥不去脑中那些浮光掠影。
血流成河,残肢横行,世间凡事,至惨不过如此。
周遭竟是极为安静,安静的使风寂寞起来,仔细听去,却又远远传来金陵城中商贩的吆喝声,一切也便归于尘俗。
叹妙站在一颗树下,一手揽着自己的断肩处,心中既恼又羞,恼怒自己不顾姑娘安危寻了生路,却又自食其恶果,羞愤自己受了渡行云恩公及姑娘相救之恩,却不知恩图报,又见月初旬面无异色,劝慰温柔胜却平日万千,更是负疚于心,惴惴不安,不知该有何颜面相对,这便低了眉,轻咬贝齿,嗫嚅着不肯再前行,终于“嗖”的一声化为原形,软趴趴的躺在地上。
水沉烟瞪直了眼,忽地后退数步,惊心之下坎坎跌坐地上,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丫头……是蛇妖?
烟波流转,水沉烟怪异的瞧一眼月初旬和黑团子,脸色青绿沉沉:难不成刚出兽爪又入妖窝?
月初旬将小蛇从地上拾起,置入袖中,瞧见水沉烟芙蓉色尽是惊恐,身子直直绷紧,战战兢兢的模样,忽地朝她眨眨眼,笑道:“水姑娘容颜绝世,细皮嫩肤,想必入口定是美味非凡,却不知是生吃了好,还是剥净洗干了清蒸好……”
水沉烟心中“咯噔”一声,不思辨真假,害怕至极致竟是涌了锐气,忽地站直身子,抽出腰间九节鞭,扬手便朝月初旬头顶挥来。
身形未动,只听一声笑叹,青鞭已被月初旬捏在指间。
水沉烟一怔,手腕酥麻间早已脱了青鞭,却见一旁黑团子瞪了圆溜溜眼珠子,鼓了腮帮,故作疑惑道:“你这女人,好生奇怪,我和娘子拼死救你于火海,你却是恩将仇报,不过是娘子一句玩笑,竟是作了真,真是无趣之极。”
蛇妖丫头,小小相公,丑陋少女,明明是你这三人更为奇怪才是……
水沉烟被噎住了话,愣了半晌,暗暗冷哼了一声:“丑人多作怪。”
这话本说的极小音,但因携了怒气,语气沉沉飘入他人耳中。黑团子静若幽潭的双眸紧紧的望着月初旬,眉宇隐隐皱成一团。月初旬却不以为意,随手捻了一片树叶,眨眼幻为一方白纱,轻轻遮了面。
水沉烟瞧她幻化之术,极为稀奇,眸底褪尽恐慌,溢满艳羡,又思及方才她仗义相救,几陷危难,对月初旬更是多了一丝敬佩和欢喜,早已忘却方才被戏弄之事,一把拉了月初旬跪下,道:“丑八怪,今日多谢你仗义相救,你我既是有缘,这便结为姐妹,可好?”
“不好。”黑团子急急阻止。
月初旬一怔,一时捉摸不透她冰火性情。
水沉烟狠狠瞪了一眼黑团子,一把将他推至一边,见月初旬呆呆地看着自己,极是不解,又揖了一揖,皱了秀眉,道:“姐姐?”言罢,不待月初旬作答,从袖中扯出一方手帕,塞进月初旬手中。
那是一方瓷青湖色手帕,一角缀着妃色流苏,甚是清雅。
“这手帕是我心爱之物,当赠敬佩之人,妹妹只有缚鸡之力,却没困兽之能,但一向敬佩侠义肝胆之人,今日讨一份豪情骨,不知姐姐当允不当?”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弱女一枚,却有铮铮铁骨。
喜怒于色,必因坦荡率真。
月初旬逃生之后不记前尘,渡行云一向含糊其辞,只说有一幼弟,总角之龄,她却并不能寻得蛛丝马迹,此番结识一位可人的女子,亦并无不妥,当下笑道:“可姐姐……姐姐并无甚珍贵之物相赠。”
她一头青丝,只一条白色绸带松松挽着,一身白衣,并无任何饰物。
水沉烟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笑嘻嘻道:“姐姐腰间那香荷,小妹甚是喜欢。”
月白色香荷,不过是普通质地,白底湖蓝色边,面上绣有一水蓝色蝴蝶,水蓝色蝶身,一对水蓝色翅膀,翅膀周身晕染了一层紫色,飘逸灵动,竟是和那灵蝶一模一样,虽是做工并不考究,却也精致。
师父一针一线刺绣,重情盛意,不便转赠,被师父以符咒加持,亦不能轻易离身。
水沉烟一抿唇,扬眉:“我不信。”
说罢,手臂一伸欲要去取了那香荷,却不曾想,那香荷犹有灵气一般,她那指尖刚一触碰,一阵酸麻猛地把她弹出去三尺之遥。
水沉烟一阵气馁,拍了拍衣衫上灰尘,撇嘴道:“罢了罢了,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件。”
当下便又施施然跪下,以天地为证,拜了一拜,此后,便有了结义金兰之情。
俯身叩首之际,衣袂摇曳,月白色香荷坎坎落入眼底,眸中已泛起渡行云一脸沉沉:“旬儿,人在,香荷在。”
香荷三道封印,不至性命攸关,万不可解除。
渡行云从不多说,月初旬便也不问,不过婉转间已是理清了头绪:封印内是极不好的东西,却又是极好的东西。
月初旬便笑嘻嘻揪一揪他脸上褶皱松软的面颊,无良的笑:“渡老头宽心,香荷在,人在。”
此刻,结拜礼成,黑团子却忧心忡忡,玉石小脸明灭不定,闷闷跟在月初旬和水沉烟后面,直至听到一众人躬礼,道了声“小姐”,这才回神来看。
不远处,城门下,坎坎立了三个小厮模样的人,颔首而立,身着一色青纱,当头那位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长相极其清秀,正一脸温和恭谨的望着,朝月初旬和黑团子微微颔首,这才对着水沉烟一揖,恭恭敬敬道:“寄奴让小姐受惊了,请小姐责罚。”
千金小姐私自出走,路遇险情,有罪无罪,皆需担责。
话音刚落,已有数声尖锐之音夹着风声呼啸而过,水沉烟手中的青鞭早已如蛟龙入海般收了回来,后面那两个小厮的脸颊瞬时多了两道血痕,血渍突地冒了出来,而当前而立的刘寄奴脸上仍旧一脸笑容,细细瞧去,那胸前的青衫早已裂开了两道血痕,却是伤在了胸前。
宠爱与否,一眼即辨。
“寄奴多谢小姐手下留情。”刘寄奴依然一脸恭敬的笑意。
水沉烟微一扬眉,望到血迹又一心悸,不如往日般那样倨傲,轻轻道:“退下去领了银两,各人十两,切莫忘了取些好药,伤口感染遭了大罪,自个生受。”
竟似掺了怜惜,好似那伤口……并不是她手中青鞭所致。
月初旬一怔,继而叹笑:水姑娘这脾气……果真不好。
刘寄奴笑着领了那两个小厮离去,似是早已为常。
十年前,他随寡母逃荒至金陵,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深夜,寡母饿死在小巷深处,而他自己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之际抱紧了外出游玩的小小水沉烟的脚踝,不肯撒手。
小小水姑娘从未瞧见过有孩子瘦骨嶙峋若幽鬼,一时起了兴致,死活拗了母亲阻拦,硬生生将刘寄奴带回水府,处处护着他,眨眼间已是十载芳华,除却生了气,发了脾气,连累刘寄奴同其他下人一同挨了鞭子,竟没让他受丁点委屈,刘寄奴这也便感恩戴德的在水府侍奉。
直至刘寄奴领着小厮走远了去,黑团子方敛了目光,又仰头斜斜瞧了一瞧水沉烟,似水眸底高深莫测一闪而过。
月初旬又思及那个唇含六瓣玉簪花的黑影,心中不安,欲要告辞,水沉烟却横眉竖目,极是不舍,硬是拉了二人上了一高雅茶楼坐下,店小二瞧了水沉烟一眼,唤了一声“小姐”,战战兢兢的倒着茶水,那茶水却似着了魔法,淋淋漓漓都洒出了杯子。
水沉烟“啪”地一拍桌子,芙蓉面满是怒色,柳眉倒竖:“被人挑了筋骨?”
店小二浑身一颤,冷汗直冒,持壶一手更是哆嗦不止,正不知所措间,水壶已被人轻轻接走,声似仙音:“你且下去罢,我们自己来。”
小二如释重负,望一眼白纱缚面的白衣女子,连滚带爬下了楼去。
月初旬一一斟满了杯盏,嗤笑一声:“水府行商,富贵金陵,却连茶楼小二都尝过自家小姐九节鞭的厉害,妹妹这脾气果真……”
“胜却阎罗。”黑团子笑眯眯接道。
水沉烟气哼哼的瞪了二人,却见月初旬笑而转头,似剪秋水的眼眸径自望向了楼下乞讨的二人。
那二人因偷拿了摊主刚出笼的一个馒头正被人拳打脚踢,嘴角已溢出滴滴鲜血。
水沉烟瞧了一眼,抿唇皱眉,衣袖一扬,两枚银锭已直直落入那乞儿二人脚边。
天落馅饼,路人竟是红了眼,一哄而上,水沉烟一脚踏上栏杆,抽出青鞭,朝空中一甩,大声怒道:“银子是本小姐赏给这乞儿的,他人休要抢夺。”
竟似无人听见般,争夺愈加激烈。水沉烟一脸铁青,正欲转身下楼去收拾这些家伙,一道白影忽地闪过,落入地上,瞬间便有数人吃痛,歪倒路边,那两锭银子已落入月初旬手中。
她缓缓步至那两个乞儿身边,把银锭子塞入他们手中,这才朝楼上望去,笑道:“多谢妹妹!姐姐今日有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又朝黑团子眨一眨眼:“多谢小不点蛊隐相助。”
说罢,旋身离去,一袭白衣渐渐没入人群,若醉翩翩,春意盈袖。
黑团子凝视桌上被月初旬悄然搁下退还的蛊隐,愤愤不已。
定情信物,说退就退?
水沉烟恼了起来,气呼呼道:“小不点,姐姐她……”她话未说完,眼前一缕黑烟飘过,哪里还有黑团子的身影?
水沉烟沉吟半晌,望楼下街道人来人往,终于叹了一叹,对着那袭白衣消失的方向怔了怔,喃喃道:“丑八怪,后会有期。”
月初旬尚未走出北街,已被黑团子拦了去路。
故意绕了弯路,竟果真甩不掉他,蛊隐指路,鬼影步相助,万事皆休,不欠东风。
那件既宽又大的黑色斗篷兼了黑色长袍,把黑团子裹成了一线残阳中的一抹黑点,唯有一双眼睛灼灼生光,步步逼人。
“娘子,你是想要甩掉团子?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丢下团子自个跑掉?”
黑团子软糯声音尽是委屈,捏着红线一端扬了一扬,“这蛊隐,乃是你我定情信物,更是不能随意退还……”
月初旬眼角噙笑,眸底却异常清冷,默默不语。
黑团子清亮眼眸逐渐黯了下去,似是即将陨落的流星,刹那芳华,不再。竟是还未曾真正原谅他吧……亦或许只是,心有芥蒂?
黑团子亦步亦趋走近她,伸了小手扯着月初旬的袖角,竟顾自抽泣起来,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雨滴,一滴一滴沾染了脚下的尘嚣,肆意飞扬。
撒娇,哭泣,犹如一个贪玩的孩童受到责备,乞求谅解,不知所措。
月初旬看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孩子气的拽着自己的衣角去蹭脸上的泪水和涟涟鼻涕,一袭白衣沾染污渍斑斑,眉峰一皱,终是叹了一声。
这孩子自幼为孤,又拜了鬼作这么一个师父,小小年纪便四处飘荡,天为幕,地为床,亦不知经过几次性命堪忧之境,对他不羁的性情和怪异的言语也便释了怀,唇角翕动,想说些什么,终究却没开口。
黑团子却抹干了眼泪,望了一望她,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道:“娘子,你……”
月初旬冷然道:“谁是你娘子,此后莫要再胡言乱语。巫尊哄骗徒儿,徒儿胡乱卜算,巫族衰败,不无道理。”
黑团子不理她话中讥讽,急急将蛊隐塞进月初旬手中,一脸粲笑:“娘子收好。”
又急急后退数步,拧紧了小胳膊,辩解起来。
“第一,师父说,师徒间贵于坦诚,他老人家并未曾哄骗于我,你我姻缘天定,不信等着瞧,哼!”
“第二,师父说,性子多变,心无智之人,最易被他人利用,娘子实不该同那女人交往过多。”
“第三,师父说,团子巫术卜算之法小有成就,并非胡乱猜测,水府刘寄奴,天生反骨,日后定会不利于水府和那女人,娘子与那女人结拜姐妹,必受牵连。”
此前,他多次阻挠水沉烟与她结拜,后又神色怪异的直直盯着刘寄奴背影瞧,月初旬一一看在眼中,此番不过是激将之法,结果却不过是所谓的“师父说”。
月初旬定定望他一眼,淡淡道:“我与沉烟已结拜为姐妹,团子你理应唤她一声姐姐,何况沉烟妹妹只是脾气有点怪异,性子倒是坦率仗义,骨中更显豪迈,不是一个坏人。”
黑团子板了一张小脸,撇嘴:“娘子你错了,你是我娘子,按礼仪我该唤她为水姨,可我不喜欢她,我不能做有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来,否则,那就是虚伪。”
又补充一句:“师父说,做人贵在真诚。”
月初旬一怔,径自走了开去。
师父,师父,这鬼作通灵之术再厉害,也难免有纰漏之时,那刘寄奴清秀隽才,对人恭敬有加,又受水府再生之恩,何来会恩将仇报害了人去?这小不点生生喊自己“娘子”,难道此后果真会嫁他为妻?
月初旬轻叹一声,握紧了蛊隐。
风轻,寂寥,黑团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面,黑袍翻飞,一路叨扰。
晓雾氤氲,暮色浸染,如血残阳下,拂月阁已是一片废墟,断瓦残砖,瑟瑟凄凉,三五寒鸦立于其上,正哀哀嘶鸣,祭奠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