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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养女

这消息对我来讲真算是刺破黎明前黑暗的一线光亮。我给了包打听一些赏钱,他嘿笑着领钱离开。随后,我与程汇海赶去了新安巷。

当时正值秋高气凉,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沾着些青草枯叶,走起路来脚底打滑。汪明华的宅院在巷子的尽头。地处偏僻,但屋舍豪华,看外观显然是吸收了西洋楼房的风格对老宅院进行了新一番的装修。我们走到宅子门口时,敲了会门,却无人来开。隔了会,我再敲门,仍旧没人开门。

我们只能悻悻而回。下午四点钟光景,我与程汇海再一同过去。这次,我们俩还未走到门口,宅院里就传来不小的吵闹声。听声音,那男的应该是汪明华不会错的。那个女声较为陌生。不过听她说话的语气及谈论的内容,大概是孙雯。

我俩都没有急于进去的意思,悄悄伏在门外,先听听再说。

只听得孙雯大声斥责:“你瞧瞧你,这个办不好那个办不好,当初就不该听从你的意思!”

比起孙雯,汪明华的声音轻得很。我极力分辨他说的内容,也只听到如蚊蝇般的嘤嘤声,但他确实是说了什么的。隔了会,孙雯又说道:“那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现在咱家不见得就没事了!”

又是一阵嘤嘤声,我感到了些恼火。我瞧了眼程汇海,他气定神闲,看不出是否在听。

汪明华说完,孙雯不再答话。我们又等了一刻钟,确定没下文了,便敲了敲门。老仆李叔过来开门。他对我有些印象,见程汇海面相陌生。他指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但看我穿着这身制服,也没有多说,只是诺诺问了句:“你们找谁?”

“汪先生这会在家吗?”

“在的。老爷和夫人都在大堂坐着。”

老仆领我们进去。走到宅院,坐在大堂内的汪明华已经瞧见我们了,他赶紧站了起来,朝我们迎过来。

“是姜探员。”他说话间朝我背后看了看,但并非在打量程汇海,“王探长没有来吗?”

“探长有其他要事去办,差我过来一趟。”

“是这样。”

汪明华像是舒了一口气,之前见着我的那副惶恐的面容稍稍缓和了些。也许他正是害怕那些谈话被探长听见,才如此惊慌。听说探长没来,才松了松气。他显然是认为我这个小探员好对付得很。

他让老仆给我们去泡两杯咖啡,请我们去大堂入座。

孙雯坐在椅子上,见到我们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她低垂着头,双脚并拢,两只手分别搓着自己的膝盖,显得有些瑟缩。我盯着她看了会,汪明华喝道:“探员先生过来了也不晓得招呼一下!还不赶快上楼去,免得丢人现眼!”

孙雯慌乱地站起来,朝我们弯了弯身子,然后快步走去楼上卧房。

汪明华笑道:“抱歉,贱内不懂礼数。姜探员不要见怪。”

我与程汇海对视了一眼,说道:“哪里的话。汪先生,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想向你请教一下。”

“不敢当。姜探员有什么事,尽管问。”

程汇海说道:“这件事关系汪先生和汪太太的声誉,为了慎重起见,汪太太那边我们也得进行照例询问。”

汪明华此刻才注意起了程汇海,他语带不安地问道:“那么是要叫贱内下来吗?”

“不用。我们还有要务去办。所以汪太太那边就请姜探员去询问吧。”说完,程汇海下巴抬了抬,示意我上楼去。

我马上明白了程汇海的用意,汪明华油滑世故,想从他嘴里套出点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倒是孙雯,更易从她身上取得重要的线索。

我走上楼去,敲敲房门。

“谁啊?”孙雯的声音仿佛在颤抖着,她把门翕开一条缝,从门缝中张望出半张脸,“姜探员……”

“打扰了,汪太太。关于令嫒的死,我有件事需要向你求证一下。”

“你有事可以问我家先生。”她此刻说话的气势与我们在外面听到的截然不同。

我说道:“程探员正在就此事询问你家先生。由于我们有要务在身,一个个询问未免浪费时间,所以趁着这空档,我来询问一下你。”

“我……我怕答不好,你还是去询问他吧。”

说着孙雯就试图关上房门,我急忙用脚尖抵住,愠道:“汪太太,被害的可是你的女儿。你却一点都不关心她,难不成这其中有隐情?”

“没没……没有的!”

“那为何连问都不让我问一句?”

孙雯急道:“我……那探员你有什么问题……”

“汪太太,可否让我进去坐坐,我们慢慢聊?”

她把房门打开,让我进去。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这会才细细打量起孙雯来。

她身材属矮胖,入秋不久,天气还不算太凉,她就已经换上厚厚的绸缎夹袍,使得她更显臃肿。肤色说不上白皙,甚至有些蜡黄。一张圆圆的脸,鼻子略微有些塌,嘴唇稍厚。头发盘成发髻,插着一根银簪。实在说不上俊俏。她坐在床沿,两手摆在膝盖上,不安地搓着。

汪明华一表人才,为何娶的妻子却是这样?而且从那番对话听来,在家中似乎孙雯占有当家人的地位,汪明华倒是处处低声下气。我一时搞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孙雯见我迟迟不说话,抬眼看了看我,仿佛在催促我赶紧问。

“汪太太,你与汪先生是何时认识,又是怎么认识的?”

孙雯的脸色有些古怪,她思索了一会,说:“大约在十几年前吧。我也记不清了。至于怎么认识的,亏了媒人的撮合。”

“是这样,那令嫒是哪一年出生的?”

“该是民国十年吧。”

“民国十年?”

“可能我记错了。”她马上改口说,“让我想想……”

“不碍事。换个问题吧。”我说道,“你们夫妇是从什么时候收养汪雨轩的?”

孙雯霎时脸色发白,搓着膝盖的手搓得愈发快了。她颤声道:“这话从何说起,轩轩可是我与明华的女儿。”

孙雯对我防备甚深,但这下被我冷不防地一问,她心中的诧异登时反映在了脸上。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包打听给我消息是正确无误的。

“汪太太,你得分清目前的情形。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你如果不想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拉,就把实话说给我听。但你若是执意隐瞒,我也只好请你到警局去坐坐。”看着她已经慌了神,我补上一句,“程探员熟知其中原委,你们是何时从何处收养汪雨轩的,他都清楚。况且汪先生又是不善掩饰的人,此时他可能已经将事实全都说了。倘若你一再否认,而汪先生却承认了实情。那你刻意隐瞒事实真相,我尽可以按照相关法规,给你定罪。”

听了我的一番话,孙雯已是战战兢兢。

“如此你还不打算将实情说出来吗?”我逼问。

“我……我说。”她急道,“可我不知从何说起。”

我松了松气,说道:“你请慢慢说。”

孙雯逐渐镇定下来,像是要把内情都和盘托出。我换了一个坐姿,等着她发声。

“我父亲在旧朝担任过一官半职,他对我从小的教育也属封建。让我裹脚,不让我读书,遵从三从四德。皇帝退位后,媒人少了。年轻人都追求新潮,崇尚自由恋爱。我因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对此嗤之以鼻。也因此,我到了二十五六岁仍旧未出嫁。这会我父亲就急了,他找来了媒人,让她帮我去说亲。那媒人已经好久不做,对此事犯了难。一天,她来了我家,说是给我找了个年轻人。样貌俊秀,学识渊博。还拿了他的照片给我父亲看。我父亲很满意,同意了这桩婚事。”

她歇了会,继续说:“我与明华就这么结了婚。他家绝非什么富贵人家,礼金还是东拼西凑来的。我父亲虽看重门当户对,但是到了这个年岁,家庭条件差一点也就算了,重要的是人要出色。明华家境贫寒,但也算是一表人才。结婚后,我父亲就通过手头的关系,给他谋了个差事。我们也算是稳定安居下来。但过了些日子,我发现,他似乎是被迫和我结婚的。他与其他的年轻人一样,都是向往自由恋爱。”

“是他这么和你说的吗?”

“不是。我感觉是这么回事。”

“也许是汪太太你太多心了?”

“可是……”孙雯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是对我这个陌生人不好开口的。

我说道:“汪太太,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作为一名探员,仅为破案而获取线索。如有牵扯到涉案人员的私事,我也绝不会往外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她点点头,轻声说道:“可他并不与我同房。”

“哦?为何?”我来了兴趣。盯着孙雯那张低垂又显得绯红的脸。

“我也不清楚。新婚那几天,一到了晚上,他就搬到隔壁小屋子去睡。一连好些天。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就寝,他也不说。”

“那这一段时间维持了多久?”

“有……有两年之久。”

“两年?”我惊道。

孙雯的脸颊更显赤红,迟迟未答。我继续问道:“那这两年你们是怎么瞒下来的?”

“我旧思想严重,认为嫁人了就不能改嫁,该从一而终,没有因为这事与他离婚。明华是因为看中我家的财力和地位。如果他与我离婚,不光变回原来那个穷小子,连工作也会丧失。所以我们两人一直装作恩爱夫妻一样过着日子。这段时间,我父亲总是询问我肚子的情况,我一掩再掩。到了后来,再也掩饰不下去了,便裹了一层白布,串通大夫,骗我父亲说是有喜了。到了生产那天,又串通了产婆,从外面抱了一个孩子过来。本来是想让她抱个男孩过来的,可是产婆却失措抱了个女孩来,但不管怎么说,对父亲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那女孩就是汪雨轩?”

她点点头。

其中曲直我猜到了一点,现在听孙雯把整个经过说出来,又不免一番感慨。难怪在这个家中,孙雯为长,汪明华对她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只是有客人在,会装作一副当家人的模样。见她长久不语,我推测道:“可惜的是令尊并不认为女孩可以延续香火,所以逼迫你要再生一个男孩。为此,你又与大夫和产婆串通一气,如法炮制,到了生产的那天,从外面抱了个男孩回来。这男孩就是你的幼子,汪雨晨,是不是?”

“不不……”孙雯急急否认,“晨晨是我和明华的亲生孩子。”

“他不愿与你同房,又怎么与你诞下一个婴儿?”

孙雯说道:“这个我也说不清。轩轩抱回来后,明华对我的态度逐渐起了改变,生活逐渐美满起来。我们也有了夫妻之实。轩轩两岁那年,我生下了晨晨。”

那真相仿佛被一条细线绑着,我循着这根细线步步摸索,一度还以为马上能看清这案情,谁知,孙雯此时却将其剪断,让我脑海中的想法登时破碎。

“汪太太,你既已经打算告诉我实情,此时再说谎可太不明智了。”

“你听我说,姜探员,这是真的。汪雨晨确实是我和明华的儿子。”

瞧她诚恳的模样,与之前的反应截然不同。看起来确实不像在谎骗我。我也只得接受她这种说法。

我下楼去时,程汇海早就结束了询问,在楼下悠哉地喝咖啡。我急于想和他交流结果,拒绝了汪明华挽留的好意,离开了这老宅子。

走出宅院一段路,我问道:“你探听到什么?”

“我想我知道的内容,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

程汇海将他询问所得告诉了我,大致内容我已经从孙雯那边得知,那么可以证明孙雯对我所讲的是可信的。但我并未因此而欢喜,反而是有些郁郁寡欢。

我一直有个想法,即凶手可能是汪明华。当孙雯说汪明华不与她同房时,我就在猜测,汪明华可能是一名有娈童癖的人。他因男性性能力的缺陷,无法满足成年女性,导致重度自卑,不敢与孙雯同房。汪雨轩长到八九岁,伶俐可爱,活泼开朗,汪明华注意到了她。因为不是亲生女儿,他心中的罪恶感没有那么沉重。长期压抑着性欲的汪明华终于在某一天对汪雨轩下了手,猥亵的过程中失手打死了她。孙雯思想封建,重男轻女,况且已经有了一个亲生的儿子,养女即便死了也没那么悲伤。为了替自己的丈夫隐瞒又为了抹掉这一段家丑,她做起了汪明华的帮凶。

这本是一段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测,但因为孙雯的证词,完全碎裂了。

我们俩许久无言,这沉默的气氛似乎又将我们变成了两个陌生人。

走出宅院尚且还留着些微亮,仅仅几步路,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加上刚下过雨的缘故,小路越发不好走。我们走出新安巷,往街道北面走回去。程汇海在这路途中一句话未说,他似乎是个寡言之人。除开案件,我偶尔询问些私人问题,他均是极为简短地回答我,有时仅仅是一声叹息。

走了不久,我看见前面小和桥上站着一女子。她穿着一件蜀锦无袖旗袍,曼妙的身材展露无遗。头发乱散散的,但随着夜风的吹拂而轻轻飘动,更突显着一种迷人风韵。桥下晃动的湖水映着白色的亮光,仿佛可以给这幽暗的桥面带来一丝微亮。她侧着身子,不过我还是认出了她的模样。不会错的,她是百乐访的红雀姑娘,我与她昨天才相识。

红雀注视着那散着凉意的湖水。月光照在她秀美的脸颊上,我忽然感到她的身形透着难以言说的凄凉。她望了一会,便如同一阵旖旎的晚风远去了。我也没有机会和她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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