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午,天仍旧是阴沉沉的。云层涌动,凉风飒飒。有着要下雨的迹象。车夫抬眼望望那远处晦暗的积雨云,加大了脚力。风喘息了起来,呼哧呼哧的与黄包车擦肩而过。
由于那弯月还未上柳梢头,花街上的灯也都熄着,相比晚上的繁华,这档儿显得寂静冷清多了。
离着百乐访还有一段路,我见缝插针地问了几件事。
“汇海兄,你说我对手镯不陌生,是出于什么判断?我自己可从来不记得我有买过这种东西。”想到自己年纪已过而冠之年,却尚未婚配,也从未买过礼物赠予心仪的女性,心中一时竟空牢牢的,瞬间对任何事都丢失了一半的兴趣。
“你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瞧瞧。”
我依着他的话,把从傻子阿亮那取来的照片拿了出来。这照片我已经反复看过不下十数遍,但这与手镯又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看赵玉凤右手腕上戴了什么……”
“难不成……”我凑近点看,确实是手镯,而且样式和程汇海身上那只极其相似。
程汇海见着我的反应,说道:“这手镯的样式旧得很,大约是清朝末年的款式。现在已经极为少见了,应该是赵嘉亮家中的传家物。那日在小和桥边,我们见到红雀姑娘。我分明看到她手上戴着这样式的镯子。”
“阿亮的家传之物竟然在红雀姑娘手里?”
“红雀应该就是赵嘉亮的姐姐,赵红霞。她花名红雀,也是取了一个‘红’字。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第一次见到赵嘉亮,他跑回房间去吃饭。那饭做好的,放在床榻。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有谁在照顾他。”
“那个确实奇怪。他的房间中有两个托盘,每个托盘上放着三四个碗。一份是早餐,一份是午饭。托盘……”我不由得责怪起自己拙劣的眼神。在阿亮家看到的托盘与百乐访那招待客人的托盘分明是同一样式的,“当时探长还说他给自己准备好了中饭。现在想来,按照阿亮的行动能力,要做成这两份饭恐怕太勉强了。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照顾他。那个人就是红雀姑娘?”
“没错。百乐访在青云街,那离阿亮的住处不算太远。而且就年龄上来说,红雀姑娘也符合这个条件。”
“那汪明华被刺一事……”
“也是她做的。”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实还缓不过神来,心潮一直如奔流的钱江潮般。待我将这些细碎的线索理清后,车夫已经停下了脚步。我抬眼看,已到了百乐访门口。
百乐访这会来客不多,姑娘们都在走廊内调笑,有的伏在栏杆上注视着楼下进出的客人。我们走进时,一个戴着黑色瓜皮帽的龟奴上前来招呼。我不与他多说废话,直言道:“给我们开一间包房,然后把红雀姑娘叫过来。”
那龟奴一怔,随即弯腰欠身,连声笑道:“是是。小的知道了。”
他领我们走去二楼的包房,等我们坐定便给我们泡上两杯淡茶。“两位稍等,”他说道,“我这就去请老板娘过来。”
上次来出了一番洋相,此刻心中仍是惴惴。说实话,我并不想见到红雀。她知道我之前的丑态,再与她碰面谈话,不免让我感到尴尬。
几分钟后,红雀来了。她的装扮与前几天没有不同。只是那张总是笑脸盈盈的脸现在却是蒙上了一层寒霜,让人感觉冰冷冷的。她倚在门框上,那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支快要燃到屁股的红金龙,烟丝袅袅上升,消散在房间内。她把香烟拧灭在烟灰缸内,吐着烟味的气息,戏道:“小哥,今天来找哪位姑娘?”
“今天有要事在身。不找姑娘。”我一本正经地说。说完便看了看程汇海。他没有接过我的话茬,而是从身上取出了那只银镯,递给我。他大概是让我做发言人。我也不推辞,说道:“红雀姑娘,这银镯是你的吧?”
红雀拿烟的手一颤。她很快恢复平静,找了张凳子坐下来,翘着腿。她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皮鞋,但脚背却是镂空的,连同脚趾也能瞧见。她把烟叼在红唇间,点燃,吸上一口后缓缓说道:“不曾见过。”
“是么。这镯子应该是姑娘的传家之物,你怎么说从未见过呢?”
红雀双手环抱在胸前,但因为我的话,那抹了口红的艳唇微颤,不觉抖落了几丝烟灰。她仍旧咬定原话,说道:“确实从未见过。不知道小哥为何非得把这镯子与我扯上关系。”
我说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调查仔细。如果红雀姑娘认识这首饰,愿意帮我们一把,让案件能早日真相大白,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既然姑娘从未见过,那是我们工作失误,还请原谅。看来想要破获这案件,还得从赵嘉亮身上着手才是。”
看红雀姑娘慌张的眼神,这话大概像是一根竹签子般扎进了她的指甲缝。那股因十指相连而钻心的痛让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你……你说赵嘉亮怎么了?”她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吐气,从喉咙里爬出来。
“新安巷女童被杀一案,赵嘉亮是最大的嫌疑人。现在已经被警署逮捕归案了。但因案件蹊跷,仍有诸多未解谜团。此案仍在调查之中。”
“不会的!他怎么会杀人……他可是个傻子!”
“正因为是傻子,有时候做事超乎常人预料。”
“你们肯定弄错了!”
“我们也是希望如此,所以目前仍在为其四处奔波调查,希望能找出真相。”说着我有意无意地瞧了眼红雀。
红雀用恶毒的眼神瞪着我,仿佛这一切的恶果都是由我造成的。我心中虽起了一阵慌乱,但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我们互相对视了片刻,终于,红雀松了口,把那烟屁股都咬瘪的香烟丢进烟灰缸,重新给自己点上了一支。她的神情舒缓了些,淡淡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其实关于你的身份,我们已经猜到一二。”我把照片拿出来给她。红雀姑娘拿着照片,那纤细而白皙的手指却青筋毕现,死死扣住了照片,仿佛卯足了劲。
“这下子是不是再清楚没有了?”我说,“这个镯子是你们家的传家物,传女不传男。赵玉凤女士去世后,这个镯子你就戴着了。那晚在小和桥见到你时,你还戴着这镯子……”
我故意不往下说,过了会,红雀接口道:“没错。我是阿亮的姐姐。多年前,因不堪生活所迫,我离开阿亮,跟一个男人跑去了上海。”
“那为何又回来了?”
红雀熄灭了烟,淡然道:“去了上海,我才知道他有鸦片瘾。每天走街串巷,挣来的钱从不用在家计。赚少了去小烟馆,赚多了去抽上品烟。若不是我做些零活添补家用,这个家早垮了。有一天,我忍受不下去了,偷走了他最后一点存款,逃回了杭州。”
“昨夜你是不是去了新安巷汪家大宅袭击汪明华?”
红雀迟疑了一会,最终点头说道:“是。我接近汪明华已经有一段时间,但均没有下手的机会。那日他来百乐访,邀我出堂差。我婉拒了,跟他说如果登门做客,倒是可以。不过汪明华在外虽是当家人,但在家却得向老婆低头。说是说登门做客,实际是让我在书房内与他幽会。为了防止被人看见,我通过书房外的挡雨棚爬上去的。”
“为的是赵嘉亮?”
“对。他与我弟弟的往事,我想你们也知道了,不需要我再多说。”红雀说道,“我与妈妈一样,反对他们的关系。但我弟弟天性倔强,他认定的事想改变很难。那汪明华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两人是真情实意。可是,谁知道,在我弟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汪明华离开了他。他还与一个女人结婚生子……”
见我似乎没有什么要问的了,程汇海插嘴询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红雀姑娘,在汪明华书房时,可有吸烟?”
“吸了。我烟瘾很大,一天得一包烟。有时还抽客人送给我的雪茄烟。”红雀说道,“不光我抽,汪明华也抽。他家境也算是殷实,抽的是上好的雪茄烟,从国外运来的。我与他谈天时,他还递了一支给我。”
“那烟头呢?”
“自然是丢到了窗外。”
程汇海也无其他要问,他起立,向红雀告辞。我们走出百乐访,程汇海要与我分头走。他说有要事得去办。
我说道:“若是因为案件的事,我作为警署探员,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该与我一同去才是。怎么你偏偏要避开我去调查呢?”
程汇海说道:“其实关于这件案子,我心中已经明朗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把真相说出来的时机。静源兄,你身份特殊,这件事只得由我去,你得避避嫌。你请耐心等等。我去办完两件事就可以把整件事说给你听。明日午时,你到天海阁的天字乙室来找我,到时我会详细说明。”
“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的。但暂时保密。”
程汇海说完,朝着警署方向的东门街走去。他呢大衣的下摆随着走路左右晃荡,我兀自看得出神,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茫茫然收回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