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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再烦闷的周末,也有个更加烦闷的星期一等在后面。一早到公司,电梯里遇到罗胖子,见了我连忙挤过来:“老大,这么早啊,有车就是方便啊。我今天七点半开始等公交车,来了几辆都挤不上去,等到八点半我看实在不行了,只好拦了辆出租,要说现在打车可真贵,36块钱啊!眨眼就没了。”

我都奇怪这电梯里一大群人看着,他哪来这“旁若无人”的脸皮一口气说这么些,说到“36块钱”时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知道他是真的心疼这36块钱,还是想借机展现下他宁可打车也要准时上班的敬业精神。

“好,就冲这36块钱,公司年度优秀员工就是你了!”我说。

“呵呵,我也不图这些虚名。”他搓着手“谦虚”地笑道,好像公司真会评一样。

“那你这意思,是要报销这36块钱啰?”我说。

“啊?不是不是。”他一时神色慌乱,连连摆手。

我笑笑:“淡定!你这身材就是打车的命。”他一下轻松下来,连声说是,眼看电梯停下,还没忘伸手请我先走。

苦逼的一周又开始了。大学毕业我第一次面试就是这家公司,一呆就是7年。“手机设计”这行当,这几年还算风生水起,属于“闷声发小财”那种。老板姓洪,大概当过兵,到现在依然作风硬朗,走路都带风。公司里这帮技术宅男看多了武侠小说,私底下有叫他“七公”的,有叫“北丐”的,有叫“帮主”的,反正就一个意思:大伙的收入,跟要饭的差不多了。

我们一帮大小喽啰,就这样紧密团结在七公周围,以“专注山寨30年”为设计准则,以“坑死人不偿命”为职业操守,以“蚊子再小也是肉”为赚钱原则。只要给钱,只要给够钱,什么高仿精仿情怀文艺,统统都是菜!

这个行业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员流动特别快,我进来后没日没夜学了2年技术,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成了“资深员工”,这在咱这行几乎就是“无能”的代名词,出门碰到同行你要说没跳过槽,都自觉矮人三分。可公司以前的大牛全跳完了,我这一“资”,反倒资成了硬件组长。又熬几年,总算坐到设计总监的位置,手里管着软件、硬件两个组,百来号人。

打卡完毕,我照例泡杯咖啡喝着,罗胖子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悄声说:“老大,我听说七公在找猎头公司,要招个人回来加强管理,有没有这事儿?”

“听谁说的?”

“小道消息,呵呵。”

“那行,你再打听打听。”

他连声答应,又试着问:“那我走了?”

“阿呆怎么没来?硬件组的进度表他没给我。”我说。

“感冒了,请2个小时的假,说去医院看下。”

“得个感冒还上医院看?这么阔?”我实在无语:“那小奇呢?前几天那堆bug,他们软件组解决了没?”

“根本没动,公司的事他哪会这么积极?他肯定是先弄他的私活。老大,小奇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软件组都快公开接私活了。再不想点办法,恐怕——”

“别扯了。我等会儿找他说说,你先回去。”

罗胖子是我亲手招进来的,面试的时候让他写了一小段程序,感觉还不错,等试用时再看他的代码,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只需要百十行的程序他能写几百行,到处都是功能相似的类或者方法反复出现,大段的复制,代码质量简直跟印度人有得一拼。

项目里出了这么个奇葩,那是会死人的!本来上面想让他走人,可我看这家伙挺能混的,在公司里跟谁都自来熟,逮谁都能聊几句,就干脆让他去跑销售。反正我成天跟销售部门吵架,还不如找人自己干。

结果这下简直是龙入大海,虎归山林:这厮忽悠起客户来,那是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是“我们的理念……我们的团队……”,装得一手好逼,最合那些土鳖客户的胃口。喝起酒来那是一瓶一瓶的,号称“半斤白酒,只当漱口”,看得我肝颤,真想上去劝他悠着点,给客户留些。至于满城的会所桑拿,就跟他家开的一般,哪里的小妞丰腴有爱,哪里的少女热情似火,尽皆了然。仿佛这天下失足妇女都入了他罗胖子彀中,端的是“胸中有丘壑,皮条若有神”。我都觉得他在IT行业算是屈才了,以他拉皮条的功力,失足行业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这厮也算知恩图报,知道当年是我保下他,一直跟我走得很近,虽说不上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但所作所为,把我不多的虚荣心熨得平平的。

眼看晨会时间已到,我起身去七公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无非是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把研发这边的情况汇报一下,几个分管生产、销售、财务的老大装模作样地讨论一番,最后七公点头:“那就按目前的进度做,最近辛苦一点,把这个事抓紧落实。散会,江枫你留下来。”

其他人纷纷起身,对这个充满肃杀之气的地方似乎避之不及,一阵桌椅移动的嘈杂之后,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入耳的只有空调机嗡嗡的声音。

七公没急着跟我说事儿,只是扭头看着墙上一幅画。那是幅简笔画,画的是一座背山面水的小房子。笔法稚嫩得跟小朋友似的,比如一条波浪般的曲线就是山。

我第一次来面试就注意到这画,本以为像七公这样的人,办公室里会挂猛虎下山、大鹏展翅,再不济也得是金鸡唱晓、骏马奔腾啊!挂这样一张幼稚园水平的画干嘛?可能看我对这幅画有些好奇,当时七公问我:“好看么?”老板办公室墙上就算挂坨屎,你能说难看么?我刚想恭维一句“您儿子很有绘画天赋啊。”他兴冲冲地说:“我画的。”瞬间让我怀疑跟着一个如此弱智的老板是否会有前途,好在后来发现他的弱智只限于绘画。

七公就这么看着他的画,我脑子里把最近的事儿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纰漏,便也心安理得地坐着。过了一阵他总算开口:“最近业务量这么大,你们研发这边压力很大吧?再接个单子有没有问题?”

“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说:“只是现在的2个项目还没完,新项目得往后延一下,还得让大家多加班,那么相应的激励——”发钱!只要发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往后延?要多长时间?”

“4周吧。”其实2周就很宽裕了,可我没傻到直接说2周,凡事都得给自己留下余地。

“那不行,等太久了,我已经接了个单子。”

如果要用四个字准确描述我现在的表情,那只能是“目瞪口呆”了。老板还真是老板啊,人有多大胆,地还真有多大产啊!你这啥都不管不顾,就先把单子给接了?你真比罗胖子还罗胖子啊!

七公一开口,没有也得有。组织上考验我的时刻到了!

“那我争取在3周内搞定。”我说。

“3周也不行,我最多给你2周,否则我没法跟客户交代,你的难处我已经考虑过,在外面给你找了几个人,先顶着用。”

我心中一凛,罗胖子的“小道消息”是真的?忙说:“那行,这段时间我盯紧点。”

“对了,你最近是不是抓得特别紧?”他又问。

“对,最近工作量比较大,我一刻也不敢松懈。”哎呀妈呀,七公这是要给我发奖金?

“也别太紧了,咱们这工作节奏本来就紧张,能松的时候还是松一点。人脑子里的弦要是一直绷着,会疯的。你看历史上,凡是憋着一口气励精图治的朝代,都会很快倒下,之后还得背个“暴政”的骂名,让人骂上数百上千年。这就是前车之鉴,凡事都要讲究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妈的,肯定是哪个王八蛋又参了我一本!什么“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七公你左一个抓紧,又一个落实;张口计划,闭口进度,我怎么去“弛”?你心疼这帮宅男,怕他们疯。到最后他们没疯,我疯了!

“好的,我会注意的。”我说。

“不只是注意,要落实!行了,就这个事,你下去吧。”

我——

回办公室我盘算一阵,现在手里的活儿,2周时间应该能拿下。其实咱这行当没太多技术含量,全是上游厂商提供的现成方案。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馒头刷上色当花卷卖,塞上馅儿当包子卖,拍平了当大饼卖,切片油炸当油条卖,什么?这油条太小?亲,小也是一种情怀……

眼看到午饭时间,宅男们订餐的订餐,聚餐的聚餐,在网上讨论得不亦乐乎。我正看他们聊上次吃的大盘鸡,韩羽一个电话打来:“赶紧过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这么激动?昨天才蹭你一顿,今天又来?”我说。

“废什么话啊,赶紧来。”

正好我也想问他点事儿,跟罗胖子交代几句,便出了公司。开车出城后,拐进一段偏僻的乡村公路,到个岔口停下。这里有家杂货店,店主是个中年妇女,带个孩子,成天就守着这店。我每次来都给20块钱让她帮忙看车,所以一见我下车她就迎了出来:“又来看你朋友啦。”

“是啊。”我笑笑,过去让她拿了包烟,又逗逗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可越长越好了,胖嘟嘟的。”所有母亲对这种话都没有抵抗力,她一听更是高兴,哄着孩子:“叫叔叔,快叫叔叔。”孩子显然还没大到能理解虚伪的人际关系,根本懒得理我,看我两眼,便把头埋到母亲怀里。他母亲见连哄几声没有效果,倒有些难为情。

“今天又麻烦你了,我去一两个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麻烦,你放心过去,我帮你看着。”她连声答应。

从这小店到韩羽住处,得走一条乡间小路。今天天气不错,早春的阳光让一切都变得明媚。路旁树上几只叽叽喳喳不停斗嘴的小鸟,更是为田野添了几分生气。

韩羽一毕业就来这租了个农家小院,说是小院,其实就是一溜三间房,带个巴掌大的院子。小院四周全是田地,连个邻居都没有。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鸟叫,便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我有时想,一个人长时间住在这种地方,会不会疯掉?但至少现在,韩羽还算正常。

进了院门,四处无人。我眼看房门虚掩,正想过去看看,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叫,抬头却只见一道红影,从上方一闪而过。回头一看,四处却空无一物。

我这是,大白天见鬼了!?等等,外面什么声音?

抢出院门一看,韩羽连人带辆自行车,摔在门口一滩烂泥里,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妈呀,哎哟!”“这破车,这破车。”“妈的,没算好,失误啊。”

我一头雾水:“你在干嘛?”

“靠,本来想骑车跳下来吓吓你,就是没算好距离,摔这了。哎哟,你赶紧扶我一下。”

我忍不住笑:“还起来干嘛啊?泥里就挺软乎的啊,再躺会儿吧。”

“你丫有点同情心行不行?再怎么着,我这也是为你摔的。”

“对,为了吓我才摔的。那我还得感谢你?”我下去扶他上来,眼看自行车摔得不成样子,问他:“这车还要不?”

“怎么不要,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才装好,连轮圈都是自己编的,我容易吗?哎哟,先扶我进屋去,我得赶紧洗洗。”

进了房间,里面照例乱成一团,跟个垃圾场似的。一条浑身雪白的小狗欢叫着冲出来,却被韩羽一脚踢开:“小乖你这王八蛋,这会儿才来,刚才怎么不来救驾?”

小乖是条长毛吉娃娃,有次我和韩羽在街上闲逛,看路边垃圾箱里扔着条病狗,在里面艰难地爬着。韩羽看了一眼,等跟我走出十来米,忽然又一个人倒回去,把这小狗抱了起来。我觉得是个麻烦,劝他:“还是算了吧,这是它的命”。他抚摸着小狗,好一会儿抬头笑笑:“这才是它的命。”

我到那时才知道,给狗治病居然那么贵!8000块!足足花了8000块才把这小狗治好!还没算零头。更让人无语的是,韩羽说手里钱不够,把这狗的“主人权”做成股份制,逼着我买了6000块的“股份”,然后我这6000块钱一直“套牢”到现在!每次想到这事,我就觉得,这才是我的命!

奇的是,这狗长大后跟韩羽一个德行,也成了妖怪。对韩羽自然忠心耿耿,有时候我不小心拍下韩羽肩膀,这狗冲上来就咬,叫都不带叫的。别人家的狗学点“坐下”“过来”之类的口令就不错了。韩羽通常是这样叫的:“小乖,去把门关了,拖鞋给我叼来,完了上沙发看电视去。”然后这破狗一一照做,顺序都不带乱的!——韩羽有句非常经典的总结:“凭小乖的智商,读个博士没问题。”

“冰箱里有饺子,你自个儿煮去,我洗个澡。”韩羽说完进了卫生间。

我走进厨房,里面又是老样子:到处是脏碗碟和锅。好不容易捡个相对干净的锅把饺子煮上。等着无聊,看冰箱把手上挂着个小玩意儿,拿过来一看,是几片金属做成的羽毛,做工极为精致,柄上还镶着天蓝色的石头。

等饺子上桌,韩羽也洗完澡出来,我随口说:“你有空还是收拾下厨房吧,里面乱得没处下脚了,碗也不洗,锅也不刷。”

“你懂什么,我这叫低碳生活,国际潮流。少用水,少用电,为地球母亲做贡献。”

“地球母亲也不多你那点碳。”我说着坐下,吃口饺子,可感觉好像不对:“你这饺子没馅儿?”

他看一眼:“你那是馒头馅的。”

我差点一口气背过去:“馒头包什么饺子?那不就一个大面团吗?你还真是想得出,咋不拿油条包饺子?”

“有啊!哈哈,要不怎么说咱俩是兄弟,真想一块儿了!放心,不光有油条的,还有老干妈的、豆腐乳的、巧克力的、蒜蓉的。”

“就没点正常的?韭菜猪肉什么的?”

“有几个松茸的,鱼子酱的,能不能吃上看你运气。”

这顿饺子吃得我胆战心惊,“黑暗饺子”一个没落,“豪华饺子”一个没吃着。等吃完,韩羽把桌椅搬到院子里,招呼我出去晒太阳。

早春的阳光已经有些威力了,晒一会儿脸上就发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糊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烤焦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依稀可辨的鸟叫声,挣扎着想要打破这小院的宁静,可终究还是无功而返。一只白鹭从我们头顶飞过,扑腾着翅膀,远远落在一棵树上,化作一粒白点,动也不动。

“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等你老了,你怎么过?”我说。

这话我想过很多次,每次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因为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立场。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这是他的生活,我无权干涉。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问了出来。

“一笑而过呗。”

和想象中的答案差不多,可我并不甘心:“其实你可以先搬到城里,做什么也方便些吧?”

“干嘛要搬?”他看我一眼:“我喜欢这里,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我喜欢闭上眼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有雨水亲吻大地的声音,有雨滴落在花瓣上的声音,有风吹过云朵的声音,有蚂蚁爬过草叶的声音——”

我听着稀奇:“蚂蚁爬过草叶的声音?你还能再逗点?”

“只要你闭上眼睛,静静地用心聆听,就能听到。”

我虽说不信,可也好奇。试着闭上眼睛,只觉四周一片静谧……渐渐的,我听到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好像,还听到了蚂蚁爬过草叶的声音……

等等!这蚂蚁的动静是不是大了点?

睁眼就看这“蚂蚁”正掏我钱包,被人赃俱获还笑得没羞没臊:“听见没?”

我懒得理他:“又没钱了?真当我是提款机啊?”

“哈哈……你没听过啊,男人有钱就变坏。你说我这么心善的人,能让自己变坏吗?你说我这么心善的人,能眼睁睁看着你变坏吗?我借你钱是在帮你,怕你钱太多变坏了。我这是拼着自己变坏一点,让你少变坏一点。你说我干这事儿,得多折寿——”

“你钱也拿了,就别跟这儿瞎扯淡!”我说:“问你个事儿,你和于燕一直有联系?”

“有时会聊几句,可能几个月一次。”

我有些失落,于燕和我分手后换了手机号码,之后再也联系不上她。很想打听下他俩都聊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先绕个圈子:“你昨天叫田莉来干嘛?还跟打了鸡血似的说个不停,尽说些屁话。”

“嘿嘿……难得有这种损你的机会,我能放过?你自己是不知道,你昨天坐那儿浑身不自在,还拼命装正经,简直太好玩儿了。”

“你就作吧!对了,你跟于燕,以前都聊些什么?”

他忽然看我一眼:“聊什么关你什么事儿?瞧你这意思,还想旧情复燃?咋的,昨天旧爱新欢齐聚一堂,爽了?送个人就能送一下午,就没上个楼喝个咖啡啥的?”

“你少胡说八道,昨天是遇上堵车。”

他笑而不语,一对眼珠子直转。这种“我就知道”的表情最可恨,他要真说点什么,我还能分辩一下。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只用这表情坐实了心里所想,让人无从分辨。

早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暖得人像喝醉一般微醺,这院子四周的墙角下种了不少花草,在春风中肆意铺洒开,绿成一片。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点缀其间,给这院子添了几分活泼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你不是说找我有事?”

“哎,差点忘了。昨天你送于燕回去,我们几个坐那聊天。高文说他一亲戚,给他介绍一女朋友,准备约出来见个面啥的。我就想吧,这事儿咱俩得去,给他撑着。”

“人家相亲,关咱俩什么事儿?”

“高文在女人面前就一弱智,咱俩要不去,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信不信?再说了,相亲这种事儿,多好玩呐。”

我想想也是,就高文的性格,能主动说这事儿,估计就想让我们去:“那就去吧,给他壮壮胆也好。”

“不光咱俩去啊,还得找个女的一起,要有什么注意事项,她也能给高文说说不是?我就想吧,得找个漂亮点的,才能把场面给镇住。还得彪悍点,才能把高文镇住。你说找谁合适?”

“漂亮、彪悍?这还用想?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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