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鹏/著
长夜未央,但我却看到了叆叇之外悄无声息的日晛。一道道金色的光射到我身上,像是长枪将我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我战栗着拉上窗帘,躲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内。阳光能杀死一切阴暗和邪恶,而我就是隐匿在黑夜角落里,躲避制裁的鬼怪。
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32年,我想要救赎,我想沐浴在那温暖的昤昽之下。我终于明白,无论晙晹晴雨,我们所走的生活,每一步都是命中注定的命运。岁月终将只是一棵四季交迭的树,不堪一击般挺于柔狂瑟冽更替的风中,偏又任性的叶去叶生,雁迁雁安,终青黄枯槁,但奇迹般扎得根深蒂固。
我不时地问我自己:
我放弃的时候,
得到了什么?
而坚持的时候,
我又失去了什么?
我今年50岁,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拥有一家大型公司,本可以准备安度晚年,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我选择去游历四海。放弃所有产业。很多人认为我疯了,不,我并没有,我只是开始了我的救赎。
日昃,我踏上前往下一站的火车。躺在床铺上,闭眼小巷的样子就能浮现出来。
巷口的树岿然独存,据说已经有几百年了,横亘的枝冠将整个巷弄隐匿在城市的角落里,阻挡了外界的浮华和喧嚣。
“杨康?”我听到有人叫了声我的名字。对面铺上坐了个男人,是叫我吗?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张正,小时候一个胡同的,我是第1户……”
“哦,对,张哥!”我又想起了那条寂静的巷子,巷口的大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他坚实的手臂。
“30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快入土了又能相见,真是缘分啊!”
缘分吗?我更相信是因果报应,我总要偿还我所欠下的东西。而现在那所有的一切便一一找上我。
“鸣——”汽笛声传来,我看向窗外,火车不知何时已经开动了,窗外的景物在飞速向后退去,影子却被斜晖拉得颀长,就像是时间,也像是我们奋力刻画的人生,既然已经开始,就再也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了,只能任由上一刻略过眼前的苍木在下一秒消失在天际,任由它开往那所谓的前方和期待的终点。
“真怀念住在小院里的那段日子。”张正鬓角的斑白落尽我眼底,“只可惜后来……?”
“后来?”我搬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杨康,当年怎么突然搬家了?”
“嗯,考上外地的一所大学,索性就搬走了。”
“也走得太急了吧?”
我笑笑,没有再应答。我忘不了每天晚上听到隔壁传来的缝纫机的声音,我忘不了雨水像银钉一样钉在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身上,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像极了刑场上正接受刑罚的罪人,血浸在土地中,像一朵绽放的花……
张哥摇着头喟然道:“可惜的就是原晨和若欣。”
我心里咯噔一声,昏昏噩噩。
火车仍在向前行驶着,我的思绪却随回忆飞回了30多年前,回到了我熟悉至极的小巷……
小巷的几户邻里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彼此之间连你家有几斗米,他家有几床被子,都心知肚明。所以在我10岁左右的一天,4号院出现的陌生的女人面孔和一个沉默且没有任何表情的小妹妹,让我新奇不已。妈妈说4号院原来的叔叔把院子卖给了那个阿姨。阿姨姓陈,叫陈兰。那个小女孩是陈阿姨的女儿,名字很好听,叫陈若欣。当时我很奇怪陈若欣为什么和她妈妈一样姓陈,难道她爸爸也姓陈吗?妈妈瞪了我一眼,叫我问题不要太多。
当时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外面疯传的闲言碎语。
“以后有空就叫上郑叔家的原晨去陈阿姨家找若欣去玩吧。”我妈一向不同意让我出去疯玩但突然给我下了这样一道奇怪的命令,而且似乎整个小区就只有我和原晨可以去找若欣玩了。其他人的父母都不让他们和若欣说话,甚至他们也不和我俩说话。好像我们是瘟神一样。“切,以为谁愿意和你们这群小屁孩玩一样。”我对着邻居家孩子离开的背影嘀咕道。
陈兰阿姨人很好,每次我和原晨都能收到陈兰阿姨给的各种小礼物。
“杨康,原晨,陈阿姨想问你们一件事。”一天陈兰阿姨在送给我俩糖后轻轻地问道。
“陈兰阿姨您说。”我俩异口同声。
“你们父母没有让你们离我们家远点吗?怎么还老来找若欣玩呢?”
“我妈让我来的,而且陈阿姨又不是坏人,若欣妹妹也很可爱啊!”我抢先回答,阿姨看向原晨,原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陈兰阿姨的眼睛里好像闪出了泪光,“阿姨想拜托你们一件事,如果阿姨有一天不能再照顾若欣了,那么你们能帮我照顾好若欣吗?她从小跟着阿姨受了不少苦,是我对不起她,我不想……”话没说完,就被接连落下的泪水打断。我永远记得陈阿姨当时的眼神,对一个十岁正对生活充满期望的我来说,那时候根本不可能读懂其中蕴含的林林总总,但现在我明白了,那种眼神绝不亚于抽空我的未来那般无奈以及绝望。
几个小时的沉默,张正在中途的一个小站下车。夜色中火车仍不知疲惫地奔驰着,留我一个人在晃荡的车厢里辗转,慢慢地接受本该承担的一切折磨。
我眼前又浮现出了郑叔那意气风发的容貌。“将来社会需要的是人才,所以学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郑叔是我们市中学的一位老师,在那个家家户户都认为种地或打工才是最好出路的时代,他毅然决然把我们扔到了最不被看好的学习之路上,然而现在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印象中,不管是毒日当空还是狂风骤雨,我们都坐在屋里看书学习。不像其他的老师,教课风雨无阻会被夸赞,郑叔家离我和若欣家走路都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路程,位于小巷的中央,得天独厚的位置,风雨想阻也无能为力。最开心的是偶尔我妈或是陈兰阿姨会端些零食来慰问我们!这或许是我小时候难忘的回忆之一吧。
我想我是辜负了陈兰阿姨给我的难以数计的小玩意,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违背了我的承诺;辜负了郑叔多年不辞辛苦的教导和照顾,辜负了原晨、若欣对我的友谊……
郑叔,陈兰阿姨,郑原晨和陈若欣,我杨康没有信守承诺,没能和你们患难与共,如今,我来赎罪了,请你们原谅我,拜托……32年来每晚不间断的祷告,在动荡的车厢里再一次响起,汽笛声从远方传来,又消失在天际。
原晨想尽一切办法做出合若欣胃口的菜,但好像若欣都提不起兴趣。夏天就快过去了,凭着两人父母多年的积蓄终于勉勉强强生活到了现在,手中的钱也只够交一个人的学费,自己开学就步入了高三了,原晨看着餐桌另一边沉默的若欣,陷入了深思。
秋阳杲杲,新的一个学期如约而至,只不过若欣的身边再没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原晨此时已是18岁的小伙子了,他知道他放弃了父亲生前一再指明的出路,高考,因为他清楚高考之后的大学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金钱和离开。他在市里找了几份工作,从日旴到天旰,一分钟也不耽搁。凌晨,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家,黑夜中,皎洁的月光洒下,却不幸被巷口大树的树冠遮挡,阴翳之中,只剩下背后巷口的光亮和轻轻的脚步声。
“吱呀。”沉重的铁门被慢慢推开,二楼房间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原晨小心翼翼地走入了自己的房间,叼起一根烟,“嚓”火柴微弱的光点亮了整个房间。
夜晚一片安宁。
原晨的烟瘾不知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或许是父亲去世后,也或许是自己辍学后,也可能是若欣落榜后,他记不清了。他也没必要记得。原晨并没有完全放弃学习,他怎么甘心就那样放弃,灯光下他重拾起了课本,偷偷翻妹妹的课本来不断饕餮,一点一点地索取着,如饥似渴地刻在自己脑中。七月,他背着若欣同她一起参加了那届迟来的高考,当然,代价是原晨请了两天假,没有工钱。
“没事,落榜算什么,咱明年再考。”晗昕之时,看着依旧沉默的若欣,原晨笨拙地安慰道。若欣一个小女孩承受这么多事都没被击垮,已经很不容易了,落榜也是有情无缘的。原晨心里想到。回到自己房间,原晨看了几眼桌子上放的鲜红的纸,上面“录取通知书”几个鲜红的大字赫然入目,他随手将它压到了书架的最底下。
原晨每天中午都要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店主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大妈,经常给拾荒老人或是小孩免单。原晨做事很认真,也很努力,大妈说原晨一个人都抵得上两个服务员了,因此坚持付给原晨双倍工资。
“原晨,今天一定要留下来,大妈请你吃顿饭,也有点事情想问你。”其实大妈已经邀他好多次完工后坐下喝口水吃点东西歇一会儿,然而原晨每次都以下一份工作马上就开始了,迟到会被扣工资来拒绝,便立刻匆匆离去。
原晨犹豫了一下,正想用老话来拒绝一下。
“别编理由了,昨天你说今天下午因为老板有事所以放假了,大妈还没老糊涂呢!”
原晨一拍脑袋,悻悻地笑了笑,说了句“行。”就转身继续干活去了。
大妈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可惜了。”
大妈陆陆续续从厨房端出几盘菜,原晨立马起身帮助,大妈嗔怪道:“你是我的客人,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去接菜的,店里的规矩你做了这么久了应该清楚吧?”原晨只得乖乖地坐下。
“原晨,你为什么不上大学?”
“成绩不好考不上呗。”原晨又猛夹了几筷子菜把自己嘴巴塞得满满的。
“别跟我开玩笑,这么乖的孩子成绩不好就只可能是脑子有问题,我看你精着呢,不然怎么可能每次考试都排第一?”
“大妈,瞧您说得,我要是能考得那么好还出来打什么工啊?”原晨又猛灌了几口汤下肚,表情似笑非笑。
“哎哟,你小子还嘚瑟上了,我儿子是你们学校老师,那段时间天天念叨你,可惜了,可惜了。”我还看照片了,你小子照片上真俊啊。”
无奈之效,原晨只得老实交代了所有。
原晨最后还是辞去了在饭店的工作,一是他认为以自己的能力不足于领双倍工资。也或许还因为大妈对自己的关心,仅此而已,原晨怕自己习惯,最后失去会更加难过。
虽然原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瘦弱,但皮肤却因为风吹日晒而反射出黝黑的光,古铜色吧,好像是当时健身男士向往的一种肤色,只不过没有了一点熟悉的文墨书生的书香气息。
夜幕下原晨费尽了全力也没能打开大门的锁,仔细一看,原来是迷迷乎乎走到了荒废已久的4号院。
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原晨想。4号的大门自从若欣搬到自己家后,就再也没被打开过了,任由它在这自生自灭。大门的钥匙原晨和父亲各有一把,父亲说,等到若欣再长大一些就把钥匙给她,可惜父亲出了意外,钥匙也没有了踪迹。算了,再过一段若欣心情好了把我手里的钥匙给她吧。人死不能复生,总要面对的。原晨将手中钥匙轻轻一转,“叭”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院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凌乱破败,角落里,偶尔有几棵杂草探出了头,原晨顺手拔掉,慢慢走入了客厅。空荡荡的屋子里,原晨一眼看到了墙根的缝纫机,耳畔莫名响起那年自己对陈兰阿姨许下的承诺:“会的,如果最后只剩下一碗饭,我会全部让给若欣吃。”
原晨慢慢掀开盖在上面的布,桌面反射出洁白的月光,或许是精心放置的位置吧,几年没人打扫,凳子上也没有积上一层灰尘,来让时间宣告主权。原晨双脚踏上踏板、转轴“刷刷”地响了起来,还挺新的嘛,抽空搬到隔壁,说不定若欣看到之后会开心点。想了想,自从高考成绩下来,若欣已经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
怎么办才好啊?原晨陷入了沉思。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是长久之计,得赶快找一个固定的工作安定下来,最起码先保证最基本的生活……
陈若欣从小跟母亲陈兰生活在一起。她有很多疑惑憋在心里,但她永远也不会问出口,比如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一个可以叫做“爸爸”的人陪在身边,而自己只有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可以背着书包去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而自己只能待在家里,她不知道如何和妈妈交谈,因为妈妈也只是坐在缝纫机前让它连续响一整天,而晚上就把自己独自锁在家中,叮咛几句后就匆匆离开。
若欣很希望在夜晚可以听到白天熟悉的声音,然而夜晚一片寂静,静到让若欣不安。可是,若欣只能选择默默期待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因为破晓之后,大门的锁会被母亲打开,妈妈休息一会儿后又重新坐回缝纫机前,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若欣耳中,若欣安心地睡了。
若欣也多次恳求妈妈晚上不要出门或是带上自己,但都被果断拒绝了。或许是真的畏惧了夜晚的安静,若欣又一次向妈妈提出了要求,可是这一次,妈妈发火了,若欣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生气的样子,她愣在那里,眼泪破堤般流下脸颊,她看到妈妈也哭了,她以为妈妈终于心软了,终于可以不再让自己一个人在家了,可是妈妈随之就把眼泪抹掉,再一次锁上了大门,带着无奈的眼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若欣在抽泣中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二天,若欣从昨晚的地方站起身来。晨起的淡昀映在若欣的脸上,两眼红肿,泪痕还清晰可见,可惜若欣已经没有泪了,她用一夜将眼泪流干了。
搬家是若欣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改变。妈妈晚上终于陪着自己了,而且若欣第一次有一玩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杨康和郑原晨。
若欣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妈妈在缝纫机前忙碌,突然妈妈停下了动作,看着若欣,问:“若欣,你想不想学知识,就像杨康和原晨哥去上学一样?”若欣木讷地点了点头。她从没想过也未敢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他们一样。妈妈说,“以后你就和他们一样了。”说着眼角又湿润起来。若欣看着妈妈进里屋拿了一个小包裹,用很漂亮的一块布整整齐齐地包裹着,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然后便匆匆出门,这次,若欣没有听到大门上锁阖住时发出的清脆熟悉的声音。
若欣同杨康和原晨一起在郑叔家上课,她第一次接触到了课本,她像种子萌发时汲取营养那样贪婪地啃食着书本。短短几个月就完全填补上了原来落下的东西。这一点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直呼若欣是块学习的好料。与其说是若欣有天赋吧,不如说是她有欲望,那种屯积许久的渴求终于崩出,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若欣渐渐喜欢上了这里,也喜欢上了这里的人。但妈妈的意外去世对若欣来说可能是一场飞来横祸,将刚刚感受到天堂般幸福的若欣无情地拉回残酷的现实。她并没有因此成为孤儿,因为郑铮收养了她。若欣成了原晨的妹妹。
“郑叔,你为什么会收养我?”若欣在为妈妈守灵时问到。
“因为我答应过陈兰的……”
“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
若欣用已经红肿的眼睛望着郑叔,郑叔太息一口,便不再作声。
若欣看着原晨整天打工,暗暗心疼,自己已经欠郑叔原晨太多了,绝不能再让原晨哥为我而放弃自己。可是,自己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个念头打动了若欣。
若欣小时候的记忆就只有白天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身影和夜晚一个人安静的恐惧。母亲去世后,若欣第一次做出了尝试,摆弄那架只属于她母亲的缝纫机。若欣虽然是第一次用它,但早已通晓所有的方法和技巧,毕竟它是小时候唯一一件能打破恐怖的寂静的东西。若欣的双脚是使着缝纫机运转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传出,若欣将这种声音全部收入耳中,心中不安,焦虑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静和安心。
原晨病倒之后,若欣担起了照顾原晨的职责,若欣在原晨面前展示了自己纯熟的技艺,在得到原晨无可奈何的肯定后,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
陈兰的家境还算不错,到了婚配年龄便被一个年轻人通过媒人说了去。丈夫是个忠厚的人。也相当有胆识,抓住机会下海经商,赚了不少钱。陈兰自己婚后生活也因此过得有滋有味。但一次失误后,丈夫赔得血本无归。或许是舒适的日子过得太久,丈夫早都不记得贫苦日子的滋味,最终投江自尽,连尸首都没能找到。
陈兰当时正在家里想如何来使丈夫振作起来。听到丈夫自尽的消息后,双眼失去了焦点,站在原地愣住了,良久之后,就转身进屋,抱起了尚处于襁褓之中的婴儿。
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太息。
懦弱的丈夫走了,却没把属于他的一切带走。债主屡次上门讨债,陈兰抱着若欣不停道歉,敞开大门让他们把屋里的东西拿走抵账,一来二去,曾经富华的屋子已家徒四壁,大概唯一的物件就一台缝纫机了。那是陈兰下跪求来的,缝纫机在当时还是个稀罕的东西,值不少钱,可是当地的习俗中,寡妇下跌是一件极不吉利的事,讨债的人骂了声“晦气”在屋里啐了口痰,便神气地离开了,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件大善事。
陈兰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女子无才便是德,陈兰的确没有学过什么《诗经》之类,但她精通女红。陈兰用下跪换来的缝纫机是她最后的希望。她至此便每天踩着缝纫机,从早到晚,因为成品制做精细,所以也很受欢迎,陈兰这才勉强保证了母女二人的基本生活。
陈兰给邻里的印象一直就是古代的形貌昳丽的美女。贤淑,有教养,笑不露齿,温文尔雅。无数男人曾暗暗嫉恨过陈兰的丈夫为何有如此的好运气。陈兰的丈夫去世后,母女二人更是受尽苦难,惹得无数男人生起怜悯之心。更甚者三差五地往陈兰家跑。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知道凭自己没日没夜的做女红不是长久之策,无奈之下她为了女儿只得含泪选择放弃了自己。
好在陈兰不久后终于攒够了一些钱。她把房子卖掉后,拿着这些钱,和女儿若欣一同消失了,留下了无数传神动人的女红,和多少男人在深夜里的孤单寂寞。
郑铮是中学的一名教师,他始终相信学习的重要性。于是在那个时代,他的儿子郑原晨不出所料地囊括学校第一多年,儿子的成绩当然归功于他,因为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与他有相同经历的还有他的邻居杨康妈,她的丈夫也不幸去世。他们都深谙单亲家庭的不幸,只可惜那个封建的时代,他们都没有再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郑铮第一眼见到若欣和陈兰时,就知道了他们的不幸。这或许就是不幸之人彼此相互之间的感应吧,郑铮便和杨康妈千方百计地帮助这个新来的可怜之人。
郑铮曾答应过陈兰会帮她照顾若欣,他或许早已经猜到了陈兰的用意,但他还是答应了,生死有命,郑铮想。
陈兰去世后,郑铮收养了若欣,按他向陈兰承诺的那样。
一切问题似乎都解决干净之后,杨康却突然出了问题,似乎是受了精神上的刺激。也是的,让一个孩子承受那些事也太勉强了。
“把杨康先送到别处吧,他快高考了,别影响了孩子。”郑铮权衡之后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
“杨康说他答应陈兰要照顾若欣了,他不能食言。”
“杨康妈,你就给杨康说有郑叔照顾若欣呢,他还不相信郑叔吗?再说他现在这个状态不行啊,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啊,对了,杨康还说些什么了?”
“他说他晚上总能听到隔壁陈兰院子传来缝纫机转动的声音,郑哥,陈兰都去世多久了,杨康太敏感都产生幻听了。”
郑铮细细想了想杨康妈的话,每晚有缝纫机的声音。替若欣保管的钥匙前段也被自己弄丢了,这事情还真是让人头痛……
杨康母子二人最后离开了,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户人家,整个小巷显得格外寂静。
再过两年,原晨也该高考了。熬吧,熬吧,一切总会过去的。若欣和原晨的成绩都算优异,这也让郑铮舒了一口气,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安心。然而,祸患却不可能因为陈兰去世而放过她,它找上了她的女儿。
天空阴沉沉的,看样子注定是一场磅礴大雨,郑铮想到孩子们今天上课没有带伞,便匆匆赶往学校。刚到巷口,便看见一帮身着黑衣的人朝巷子走来。此时的巷子只有自己一户了,郑铮加快了步伐,想要迅速离开。
“轰”突然一声雷炸开了,乌云将最后一缕光线封闭于外。
有两个人挡住了郑铮的去路,郑铮想要退回去,但剩下的人也鱼贯到旁,将郑铮围在中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郑铮怒叱道。
“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最好识相点,省得大爷我费劲。”一个类似于大哥的小混混玩味地说。
前排围住郑铮的小弟纷纷亮出了白刀,在阴暗的天气下,白幌幌的,很刺眼。
郑铮握住雨具的手更加用劲了,关节都泛起了白色,也像极了对面歹徒手中的利器。“我一个教师,哪有多少积蓄?”
“我管你有没有钱,陈兰欠的都得还上。”
“开玩笑,陈兰死前说她都把债还得差不多了,而且,陈兰已经死了。”
“她女儿不是还在吗?”
“那你告诉我陈兰还欠你们多少?”
“十万”
“强盗。”
“我说多少就多少。这是利息。”
“若欣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有钱?”
“这不是有你养着她呢,你要是不把这钱还了,我今天就把陈兰女儿带走。”
郑铮迈开步子准备离开,愤怒之情把一圈的人都逼退了一截,一旁的小弟拿着刀不知如何是好。“现在不比之前了,你伤了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郑铮推开身前的人,把一群人抛在身后。一阵剧痛自背后袭上大脑,他转身看着握着红刀的那个领头小弟。
“你们会有报应的……”郑铮倏地倒在了地上。
一群人如无头苍蝇般的消失了踪迹。又几声炸雷响彻天际,雨水落了下来。郑铮仰躺着,死死地盯着那乌云密布的天穹,血混着雨水流向了巷口大树的根。
我或许本就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认为的?早都记不清楚了,可能是当我再也不敢爬上巷口的树时,也可能是当我每晚听到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时,也或许在是我搬走的那一刻,又好像是在雨水被浸成血色的那一瞬……林林总总,我逃离了32年也未敢再揭开往事种种,或许就像人们所说,知道的事情越少,人活的才更安稳。
而我,恰恰相反。
那个清秋的黄昏,一切都如往日一般平静,然而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斜阳迎面打下,我仿佛看到了,刑场上刽子手头上扬起的屠刀,甚至直到32年后的今天,还未曾完美落下。
我因忘带作业而返回家中,临近黄昏但此时的小巷仍寂静幽凉,这本也是秋季专属的萧瑟。陈阿姨轻轻一声“杨康”,叫住了匆匆离去的我。我折回到陈兰阿姨家的门口,生锈的铁门敞开着,我又再向内摸索,进入院子后才看见坐在屋门前的陈兰阿姨。4号院也和平常一样的安静,缝纫机在墙角歇息着,也没有曾经一直盯着缝纫机发呆的若欣,估计是和原晨在下课回家的路上吧。天渐渐暗了下去,陈兰阿姨的脸旁在柔和的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慈,还有一种令我捉摸不适的感觉,或者说是伟大而隐秘。
“杨康,还记得曾经答应过阿姨,要照顾若欣的对吗?”陈兰阿姨的眼中充满期许。
“当然了。”我有些好奇陈兰阿姨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解地望着陈兰阿姨的脸,看到她紧皱的眉渐渐舒展。
暗黄的灯光下,陈兰阿姨的面容带有一丝病态,又带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姿态。
我告别了陈阿姨,离开了4号院,回头看了看生锈的铁门,摇了摇头,甩掉了一头雾水的疑惑。
陈兰阿姨去世的消息在第二天不胫而走,邻居们都说是突发性心脏病发作时她孤身一人,因此造成了不幸。而我却陷入了沉默。我知道陈兰阿姨并没有什么心脏病,我脑海中浮现出昨天陈兰阿姨那些奇怪的言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瞬间,我看到陈兰阿姨那捉摸不透的表情,我看到了她脆弱身躯后面,黑暗角落里的桌子上,一个白色的药瓶子静静地傲瞰着我们,蔑视着俗人的愚蠢和尘世的肮脏。
深深的恐惧感将我笼罩,这是父亲离开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恐惧感。一觉醒来,他们再也不会出现。我想到那天我与陈兰阿姨的对话,我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那全都是我的原因,都是我的错,我或许是最后一个能救她这个生命的人,我或许能改变些什么。然而没有,我只是转身离开。如果我弄清楚所有疑惑就好了,如果我早点将那些告诉郑叔或是我妈,那么陈兰阿姨也许就不会……
“你没办法的,你没办法拦住一个已死之人走向死亡的道路,换成谁都一样。”妈妈安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何尝不是呢?她本就不应该承受这些。”
陈兰阿姨的离世在邻居生活这片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原来波澜不惊的水面立刻翻起了浪花,不久就湮没了,重新变成往日的一滩死水,然而痛苦和孤独或许只有那颗消失的石子知道。
那时的若欣像极了初到小巷时她的样子,只是眼中少了喜悦与好奇,多了迷茫和空洞。照顾若欣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我家和原晨家。郑叔在自己家中为若欣收拾了一间房间,生活渐渐地回到了正常的路上。
阔别十年,终于能与他们重逢,杨康坐在不断前行的列车上,快速靠近那魂牵梦萦的地方。眼前的景物扑面而来,杨康的心也跟着列车前进时发生的“咣当,咣当”声一起敲打着胸腔。邻座的大爷见到小伙子因兴奋而发红的双颊,“小伙子去见心上人吧?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比我们老一代人思想先进多了,我们那个时候在结婚前都没过自己老婆的人不计其数,还不是照样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哪像你们年轻人,一言不合就闹分手……”“老伯,那个……我只是去见两个朋友而已,没有什么心上人了。”“能让你激动成这样的朋友难道不不算你的心上人吗?”
老伯的笑声穿过窗户传到了天际,列车还在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行,杨康的脸也更加红了。
当杨康再次回到熟悉的大树旁时,每一户的铁门都已经锈迹斑驳,一柄柄同样生锈的锁挂在那里,锁住了曾经同样锈痕累累的往事。杨康依在锈红色的树干上,手指夹住香烟送到嘴边,烟雾弥散,淡化在浩垠的空气中。
杨康不断地将拳头打在树干上,双眼透着令人发悚的红。树冠左右振动,叶子因碰撞而发出“沙沙”的声音,枯黄的叶子纷纷落下,划过了额前的青筋,划过了皮绽肉裂的拳头,划过了倚在树干上不停抖动的身体。曾经三人合抱才勉强能抱住的树干,如今对杨康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无奈?
杨康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一把刀插进一个人的后背,血顺着身体自双脚向四周扩散,男人的双目盯着自己,充满着绝望和痛苦。“轰”的一声,高大的身躯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杨康的身体没有一点点剩余的力气,他只能倚在树干上,闭上眼承认一切的事实。
原晨和若欣已经离开很久了,久到铁门上锁头的锁扎都被铁锈封住。杨康望着锈迹斑驳的铁门,看到了多少日升日落兄妹两人被生活折磨的身影。杨康这时候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仅仅因为夜晚的声音就吓得搬走,他后悔没能坚持一下,就不至于与好友分离,他后悔没能早些回来,就不会让原晨和若欣吃那么多苦,他恨自己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可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杨康,注定是一个罪人。
杨康能体会到原晨不辞辛苦拼死打工的感觉,因为他也曾为了早日回到那里没日没夜的学习,工作。但杨康无法想象到,在原晨累垮之后,瘦弱的若欣是如何撑起所有重担的。杨康想起了陈兰阿姨,到了当时陈兰阿姨孤身一人带着年幼的若欣,夜以继日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一边还债,一面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或许陈兰阿姨早已无力支撑那个残破的家,但即使心已经同丈夫一起死去,也因为女儿而硬生生地憋住了一口气,苟延残喘地撑到最后。她成功地为女儿找到一个好归宿,找到了真心实意会照顾女儿的人,于是陈兰阿姨安心地去了,带着她一生的不幸,苦难以及纯洁的神圣。
杨康最终理解了陈兰阿姨撒手人寰的原因,他又想到了当时处于绝境之中的两个身影,陷入了无边的懊恼,自责和不安。秋天的风侵袭了小巷,树冠上摇得更加猛烈,泛黄的枯叶在空中沉浮,日思夜想的旧友究竟在何方?
这一天,公司的服装设计部收到了一张设计图,引起了全部门的员工的赞赏与崇拜。主管将设计图上交给董事长杨康过目,请求审批生产。
杨康拿过设计图,设计图下娟秀的字体写道:坚持这么多年,又失去了些什么呢?
他的眼眶红了,但随即又笑了。
戴上眼镜目光又久久停留在这张设计图上,杨康终于哭了。
当初选择放弃离开,我又得到了些什么?我一直想不清楚,但之后我终于明白,在我放弃离开的那一刻,便得到了此后难以挽回的罪过。而坚持到现在,我的确失去了很多,不惜一切代价,但至少今天,这一刻,我也失去了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