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明
9月20号上午,我来到新兴街花园路5号时,比约定的时间九点半要早一些。我特意看了一下表,是九点一刻。倒不是我愿意提前到,而是载我来的出租车司机走了一段逆行,又抄了一段近路。我跟他说,没事的,开车不用这么着急。他说嘿,替你省钱你还不乐意。他说那话的时候,语气是上扬的,好像在空中拐了两道弯。我或多或少感到一丝嘲弄,那意思是说我傻呗。但人家确实也是在替我省钱,我看着他把几条拐弯的路线愣是走成一条条直线,就像是在遵循三角形的任意两条边之和大于第三边,他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找到那条最短的第三边。遇到这样的司机,我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最后,在我要下车的时候,他甩了一句话,要不是家里有急事,我也不这么走。我递给他车钱,逗趣地问,嘛事,这么着急。他手里点着钱,随口说,老婆和相好的打起来了,你说我能不急吗。我关上车门,看着他把车头一调,风一阵地开走了,没开多远,就来了个急刹车,我看到一个美女站在路边,在不停地招手。
秋意渐浓,空气中弥漫着轻薄的白雾,好像世间万物都被一层薄纱笼罩着,让人看不清真实面目。自从我三个月前从内蒙来到天津后,就发现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已经是一种常态。我站在一幢灰色的房子前,两天前,我在网上和人约好要看看这处门面,我想把它租下来。自打我回来后,一直在找房子,正巧那天看到有人在网上出租门面房,价格也不贵,我觉得挺合适。我和那个网名叫花无蕊的人聊了起来,我说我要租那间门面房,她问要干什么?我说开摄影店。她说后天上午9点半,你过来吧。我接连问了三个关于那间房子的具体问题,她都没有回答,就好像她从电脑那头消失了一样。最后我有些发急,我说你不回答我就不租了,她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随便。
这房子我肯定是要租的。房子上面悬挂的招牌仍旧完好,上面写着晓峰电脑店,是用亚克力板制作的,晓峰那两个字特意地加粗,泛着银色的光辉。我站在门口的玻璃前,双手罩住眼睛,遮住外面的亮光,往里面观看。可能是挨着马路的原因,屋里蒙了厚厚的一层灰,这层灰使这间屋子看上去很陈旧,像是一件古老的瓦罐,透着那么一股神秘感。在一束阳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了闪烁着光的尘埃,它们漂浮在空中,像是自由的小精灵。在墙的两侧摆放着一些电脑机箱和配件,最远处还摆放着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看得出来,那是一把转椅。高高的椅背朝外,椅子上好像还搭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我看着看着,冷不丁地吓一跳,真好像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全身都感到不自在。这时一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从我身旁走过,步履蹒跚,很吃力的样子,可是在经过这处房子时,她的脚步突然加快,像一个年轻人,很明显,她是要快速离开这里。
此时,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街上的行人、车辆浮光掠影般,在我眼前走走停停。我看到那位老太太站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目光瞟向我,胸部上下起伏,嘴巴一张一合,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被她瞅得发毛,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要不这房子就不租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站在那里迟疑不定,脚底下滚来一个圆东西,吓得我猛一抬腿,一个紫色的圆茄子,刚才那位老太太掉的,可她分明是不打算要了,她已经慢悠悠地走了。这时,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刚好九点半。那个女人走到我身前,停住了。她的脸长得很周正,有点像民国的电影明星周璇,脸色白白的,像敷了一层冬日早晨的霜,眼睛里好像藏着很深的忧郁,看上去十分深邃。
我两只手斜插在裤兜里,刻意地保持镇定。你要租房?她问我。我点头说,是的。她依旧面无表情,就好像她的脸被胶水黏住了,连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的。她说,你也看到了,这房子很久没人租了,没什么人气,谢谢你能租。简单地完成租房的手续,她把一把钥匙递到我手中,我看到她的手很白,就像奶油泡过似的。如果是个男房东,租房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因为房东是个幽怨的美女,我忍不住还想多说几句。我问,以前的店主怎么不干了?我看里面的东西都摆的挺好的。她好像没有听见,或者她听见了,但她不想回答,她不停地摸着小女孩的脸说,嘟嘟乖,乖,马上就回家了。我挺没趣的吐了一下舌头,又问,这个小女孩是你的女儿吗?长得真可爱。她这才想起跟我说话,回了句,是啊,我女儿。我坚持问刚才那个问题,以前的店主怎么不干了?她的表情刷地变冷,瞬间降到了冰点,在沉默片刻后,她说,他死了。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着迷离的光,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抖动,她低下头,又略抬起头,幽幽地说,你现在如果不租还来得及。
这真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搞得我整个人有些恍惚,难怪这间幽暗的房子透着那么一股阴气。我想这时我的脸变白了,是被吓白的,我瞧着对面女人的脸,哀怨得像浸在悲伤里。我正在犹豫,听到小女孩说,我爸爸以前就在这,后来,他就不见了,他飞了,他飞上天了。她手指着太阳的方向,在地上转了一个圈,那个女人拉着女儿的手顺着那个圈,转过身去,走了。待到她走远时,我才骇然地发现,那女人穿得是一袭黑衣,从披肩的长发到上衣、裤子、鞋子都是一色儿的黑色。我不由得心里凉冰冰的,好像连血液都是冰的。此时,我并没有退租的打算,可能连思维都冻住了吧。我慌乱地翻着衣兜、裤兜,最后在屁股兜里翻出那张租房协议,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签名,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字,秦丽。
我和所有人一样,对死这个字充满着恐惧,但也充满了好奇。比如说,我想知道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关于死亡的事逐渐淡漠。一周后,这间房子里的一切已经恢复成它的本来面目,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屋收拾干净,那个圆圆的东西原来是一顶棒球帽,当初可吓得我不轻。这是一处新开的店,我要剔除掉原来那家店的印记。我重新起了名字,因为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名字,索性用了我自己的名字,见新摄影店。顺便说一句,我姓李,叫李见新。我又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她路过店门口的时候,不再加快脚步,她还走到店里转了转,东瞅瞅西看看。我那时正在冲洗照片,随口问她,您要照相吗?她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地找着什么,我在想,难不成她在找那天丢的茄子。
摄影店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每天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有时候遇到拍写真的挣得还更多些。这或许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时我会站在玻璃窗后面,凝望着外面的街景,盯着路口的红绿灯不停地转换。我脑子里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人生就好比红绿灯,红灯亮时,人们需要停下脚步想一想,想一想走过的路,想一想未来的路,这就好比是选择。当绿灯亮起时,人们则要踏上征程,或者继续沿着原来的路一直走下去,或者毅然地拐向另一边。
在我快要到30岁的时候,我没有沿着原来的路一直走下去,而是走向了另一条路。几个月前,我还在内蒙的施工工地上,为了这个国家重点工程而奋斗。我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待了两年,如果要干完这个项目,我还要继续在内蒙的荒漠上继续待两年。我承认,我并不是那种高尚的人,更没有舍小家顾大家的情操,更何况我现在还没有小家,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人到了哪个年龄,就自然会做那个年龄该做的事,如果不做,总觉得亏欠些什么。亏欠什么呢,到了成家的年龄,而我还在外面到处流浪。可是想归想,我是没有勇气提出辞职的,我所在的单位是家大型国企,大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对着中国地图随便画个圈,这个圈里肯定有我们单位施工的工程。在这么大的国企上班,人总是会被一种虚无的假象迷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天一样。
然而在这个夏天,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那时,我正在内蒙的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我们这个项目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部阿拉善盟境内,是京新(北京到新疆)高速公路的其中一个标段,如果从中国地图上看,就是中间凹陷进去那一块,再往北200公里就到了外蒙古的国境线。该路线全线穿越中国四大沙漠之一的巴丹吉林沙漠,中途是数百公里的无人区,几乎是在与人类现代文明隔绝的戈壁滩上,要在这里建成一条最高等级的高速公路,难度可想而知。以上这段是我在施工简报上摘抄的,我是想告诉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当我们享受着城市的便捷生活时,请不要忘记在我国的边疆、海岛、沙漠、丘陵,还有无数的建设者在默默奉献着。
其实在我干过的每一个项目,都会遇到或多或少的困难。这个项目是在戈壁滩上,困难就更多一些,比如说风沙大,这里是沙尘暴的源头,素有“风起阿拉善,沙落北京城”之说。还有其他困难,比如说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通信,没有路,没有人烟。这些困难随着施工的进行,都会慢慢被克服。待时间久了,在工地上漫长的日日夜夜,寂寞与无聊是最大的困难。
我在这个工地上的好朋友并不多,我指的是那种交心的朋友,但徐立明算一个。这是我们一起参与建设的第三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在渝怀铁路,那还是七年前的事,那是在重庆彭水的大山中,我们一起度过了两年。随后我们又转战到天津市,修建地铁3号线,我们在天津市的地下又奋战了三年。那时,徐立明曾问我,我们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吗?我说别不知足了,好歹也是在大城市,总比去野外修路强。结果没多久,我们俩就被一起调到了内蒙的沙漠中。
我和他都在施工技术部,他是副部长,副科级,我混得没他好,是普通的科员,他是我的直接领导。一天上午,我抱着厚厚的一沓图纸前往资料室,门虚掩着,我双手不得劲,就一脚踢开了门,简易塑钢门轻飘飘的,撞在墙上,发出“咣当”一声。如果是在以前,屋里一定会传出柳燕的吼声,公家的门也是门啊,能不能爱惜点。可是今天没有,屋里静悄悄的,我看到一个女孩儿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拖着下巴,正瞅着我,她的样子就像是看着黑板的高中生,眼神中透着对未知的渴望。我把那摞图纸往桌上一搁,说,柳烟儿呢,因为柳燕那位大姐平时爱抽烟,我们叫来叫去,就把她叫成柳烟儿了。女孩儿表情挺平和的,她扬起脸,瞅着我说,她怀孕了,回家了。我想起来了,两个月前,柳烟儿的老公曾来过工地,就住了一个晚上,没想到搞了一次就怀上了。
在项目部的近100名职工中,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女人屈指可数。我们项目部共有5名女人,财物部有两名,会计是一名中年妇女,孩子已经上初二。出纳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老公是我们项目部的副总工。还有办公室有一个女人,三十岁出头,前几年离过一次婚,现在单身。资料室有一个女人,就是柳燕。还有一名并不是正式职工,是厨师老范的老婆。这五个女人号称项目部“五朵金花”,这么说看似玩笑,但在杳无人烟的大漠深处,能有这些女性的身影,也确实是十分难得的。
你是新调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原来在哪个项目部?我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我想如果让我问第四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问,你有男朋友吗。她抿嘴一笑,笑得样子挺美的,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其实她不笑的样子也挺美的。她卷曲的短发略微上扬,眼睛大的像杏核一样,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得动画片《花仙子》,她挺像那个女孩小蓓的。
女孩儿在图纸的右下角瞄一眼,对我说,你叫李见新吧,我叫齐丽,齐国的齐,美丽的丽,我原来在京沪高铁沧州项目部,刚调过来没几天。我一边整理着图纸,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她,这女孩儿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肯定是比我小,她的左脸颧骨上长着一颗小痣,有点像某个女明星。可能是我很久没有接触像样的女人了,我的心里痒痒的。我正想再多说两句,门口传来徐立明的声音,李见新,快回吧,经理找你呢,送个图纸送这么半天,一遇到小姑娘就走不动道。我扭过头,看到徐立明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张望,他笑吟吟地瞅着齐丽,左眼轻佻地眨一下。我被他拽着离开资料室,哪有什么经理找我,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在这片极度无聊的沙漠中,齐丽一旦闯进我的心里,也就很难被移除出去。我经常会利用送图纸的间隙,去和她聊上几句,她很乐于和我聊天。在工地的项目部,我和她见面一般都是在办公室里,很难有独处的机会,这时我总有做贼的感觉,你了解这种感觉吗,表面上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如何吃掉她。
有一次机会来了,我和她一起送资料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局指挥部,也就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为了尽早的赶回来,我们一早就出发了,我开着一辆长城皮卡。其实这次出门,领导本来指派的是徐立明去,是我再三恳求下,他才把机会让给我。他不怀好意地说,回来可别太晚,路上可有狼,可别把你俩都叼走了。我只当是一句玩笑话,这一路上除了干活的工人就是各种机械设备,哪有什么狼。
在车上的时候,我把徐立明的话说给齐丽听,齐丽也是呵呵一笑,他呀,就会吓唬人。刚出发的时候,我们都还挺兴奋的,随便聊着什么,她说这儿有一种野果叫稠里子,听人说特别好吃。我朝她笑了笑,真的假的。她也朝我笑了笑,笃定地说,不信咱们回来的时候就找一找,肯定能找到。我说,没问题,好不容易出来一回,那得好好转一转。车子徐徐前行,当行驶到茫茫戈壁滩时,车里就只剩下发动机沉闷的轰鸣声。她斜靠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双眼微闭,卷发俏皮地遮住了半张脸,我看到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将上衣撑出两个高高的隆起,有点像远处的两个小山包。
一路上很顺利,我们10点钟便到了局指,交齐了材料。在吃完午饭之后,我们便匆匆地往回赶,她说要到附近的镇上买些东西,我就绕了个弯儿。后来发生的事,我才意识到也正是这个弯儿,让我们俩差点没把命丢在这片荒漠上。这个镇子属于额济纳旗,位于内蒙古最北端,名字很拗口,叫什么班巴嘎日。这个镇子和中国北方的村镇没有太大区别,路面是水泥路,被大车压得龟裂不堪,其中的缝隙填满了黑色的煤灰。低矮的二层小楼参差地排在路两边,外墙面不很干净,像蒙了一层灰。还有那首熟悉的《最炫民族风》,在街上总能听到。倒是随处可见的祥云图案和圆圆的穹顶,显示出它与内地城市的不同。
我们俩在一所供销社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齐丽最后问那位蒙古族女售货员,请问哪里有稠里子?女售货员颇感意外,她寻思一下说,这里没有,那东西都是野生的,只有戈壁滩上才有,还要往北走,要到外蒙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现在去太晚了,如果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会遇到狼的。售货员好心的提醒,被我们当作耳旁风,齐丽也不知道哪来的这股劲头,在我后面边推边说,快走快走,现在就去找,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回项目部。男人为心爱的女人办事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知道车里有指南针,即便是迷路了,我也能顺利的把车开回去。在开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们已经彻底地驶进大漠深处。一眼望去,在辽阔无边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苍茫戈壁,漫漫的黄沙一直向远处延伸,好像永远没有尽头。齐丽激动地喊了起来,她摇开车窗,把头冲向车外,啊……啊……拼命地喊着。说真的,我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能喊,她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喊,在这片广袤的沙漠中,这声音听得我有些发毛,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她的喊声。
我们一直往北走,眼前的沙子逐渐呈现出一片金色,我更看到在不远处的天边,悬挂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太阳,正骄傲地放射着夺目的光芒。齐丽也感触于眼前的炫目景色,她双手捧脸,惊奇地睁大眼睛,惊愕地张大着嘴,整个人好像融化在这黄昏的戈壁中。事情有些不妙,我想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而我们还没有看到什么稠里子。她突然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前方,喊道,你看,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不是一片绿洲。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发现在视线所及的远方,好像是有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植被。那里可能有稠里子,我加快油门,向着那一片绿洲前进。这一段路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绿洲就在眼前,可是总也到不了,好像总差那么一截,一直走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才走到那片绿色跟前。眼前是一排排低矮的灌木丛,周围甚至还散落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湖泊。这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是在这一小片土地上,才充满着勃勃的生机。这真是一个莫大的惊喜,真是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亲手摘下一片沙柳树叶,我真以为这是在梦里。齐丽已经等不及了,她一一察看每一株植被,在更靠近湖泊的地方,她发现了一些长着黑色果实的灌木。在这呢,在这呢,这就是稠里子,这一片都是,她惊呼着。稠里子长得其貌不扬的,有点像黑枣,却又不是很圆,难怪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摘了一颗,咬了一口,有些发酸,又有点甜,最后是涩味占了主角。我数了数,总共也就8株,我们尽可能地摘下所有稠里子,装了一小袋,也就1斤多。总共就这么多,这种野果别看不起眼,却也是极为珍贵的。
太阳在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后,从天际间消失了。我看着太阳缓缓地钻入地平线,真有些失落感。然而恐怕不仅是失落,还有一丝恐惧。我知道有水源的地方,一定会有狼,而这么一大片湖泊的周围,会隐匿着多少只狼呢,恐怕不在少数。我对齐丽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可能会有狼。齐丽当然知道,她甚至说,我知道,我刚才在湖边看到一些动物的脚印,我想那肯定是狼的。
也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透过沉沉的暮色,我发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无数只闪烁着绿光的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我们。“狼”,我和齐丽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我们飞快地钻进车里,我的双手在颤抖,双脚也在发抖,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我战战兢兢地说,没关系,在车里,狼就是安全的,不对,我们就是安全的,狼进不来。我发动了汽车,开起了大灯,摇上玻璃,为了以防万一,我锁死了车门。齐丽已是惊恐万分,连看都不敢看,她抱紧头,嘴里喊着,快走,快走啊。我急忙调转车头,在汽车灯光扫过的一刻,我发现五匹狼正拦在前方,它们露出狰狞的獠牙,眼睛里闪着凶光,嘴里发出“嗷呜……”的嚎叫。这个时候是不能停车的,我猛踩油门,朝前方冲去,也就是在一瞬间,我感到车身一震。我将恶狼甩在了身后,我通过后视镜看到那些绿色的光点,在后面越聚越多,看的我真是不寒而栗。
我轻轻拍着齐丽的肩头说,没事了,狼群被我甩掉了,我们安全了。我这才发现齐丽瑟缩在那里,还在呜呜的啼哭。她缓缓直起身,惊恐地向四周望了望,当她回头往后看时,竟猝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啊……啊……”。猛地,我抬起头,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我发现一双闪着黄光的狼眼,正幽幽地注视着我们。这匹狼居然就站在皮卡车的后斗里,它是什么时候上去的。齐丽着实被吓着了,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两只手紧握双拳,浑身颤栗。
我也吓得喊了出来,惊慌地按动喇叭,快速地晃动方向盘。但无济于事,那匹狼仍旧稳稳地立在后面,它只是随着汽车晃动身子,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过了好一阵儿,我们见确实没有什么危险,才缓和了很多。
车子在夜色中急速前行,周围一片黑寂,远光灯打出的两道光束直直地照向南方,我知道只要一直往前开,就能走到高速公路的工地上。我不时地看一眼后视镜,颇为奇怪的是,这匹狼并没有露出獠牙,也没有嚎叫,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它好像挺喜欢坐车的,它为什么不跳下去呢,我总不能拉着它一直开到项目部吧。
齐丽的心绪逐渐平稳,不像刚才那般激动,只是发出浅浅的抽咽声。最后,她止住哭声说,李见新,你能不能让这匹狼下去,它不下去,肯定会招来更多的狼。我直摇头,无奈地说,这可是一匹狼啊,我让它下去,除非我跑出去,让它吃了我。我顿了一下又说,有东西给它吃,它肯定就跳下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和齐丽对视一眼,这匹狼难不成是为了稠里子,为了它爱吃的食物,它宁愿离开它的领地也在所不惜。
可能是这个原因,我把车停下来,我看到那匹狼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目光就跟个哨兵一样。我说,把稠里子给我,我把它扔出去。齐丽把袋子递给我,还挺不情愿的,我一把抢了过来,有意在狼的眼前晃两下,然后从玻璃缝中扔了出去。就在这时,皮卡车晃动一下,我看到一个黑影在车旁一闪,我知道那匹狼已经跳走了。我发动着车,轻踩着油门,皮卡车由慢到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这时,我听见了那匹狼的嚎叫,一声,两声,连续不断,响彻夜空,像是在为我们送行。
在沉寂的夜里,皮卡车一刻不停的奔驰在戈壁上。我看到如大海般深邃的苍穹,闪烁着晶莹的星光。月色溶溶,如静谧的流水一般倾泻在万物之上。我的内心很久无法平静,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直看到远处点点的灯光,我才放松下来。而坐在我旁边的齐丽,早已经沉沉睡去,进入了梦乡。
转过天来正好是端午节,要不是徐立明提醒我,我都忘了有这个节日。一大早项目部便放出风来,今晚全体职工聚餐。在项目部里,聚餐这种事不会总搞,必须得有个由头,比如说项目取得阶段性胜利,还有就是节日,对于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建设者,过节热闹一下,也可以缓解很多思乡的情绪。
宴席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我和徐立明坐在一起。喝了两罐啤酒后,徐立明抓住我的手说,兄弟,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让你替我去局指吗?我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继续说,我来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齐丽,我看的出来,所以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但我要告诉你,你不了解她,这个女人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听哥一句话,你最好还是离她远点。这话说得我毫无防备,就像一脚踩空了楼梯,从二楼一直滚到一楼。我有些气愤,徐立明,你什么意思,你见不得我们俩好是吧。徐立明把手一摆,行行行,就当我没说好吧。他把头扭向一旁,稍等片刻,转过来又说,你也不想想,能来咱们项目部的女人,哪个没有背景,就真那么好碰。
我看着他眼睛里透着诚恳,也不好多说,毕竟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他又是我的领导。我喝了一口啤酒,有些苦闷地说,哥,我他妈都30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吗,我他妈恨不得明天就结婚,唉……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就不急,我比你还大呢,我不也一个人,徐立明反驳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故意不结,我没好气地说。徐立明笑了一下,努嘴示意,来尝尝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吃的递到我面前。我一看,倏地张开嘴,差点没叫出来,这不是稠里子吗,昨天晚上我和齐丽豁出命弄回来的,怎么在他手里,还有那一袋稠里子不是都扔给狼了吗。
我颇感疑惑,就问,这东西怎么来的,是买的吗?徐立明把一个稠里子含在嘴里说,前几天我跟齐丽说着玩,说阿拉善有一种野果叫稠里子特别好吃,就是不大好找,我也是听当地人说得,就随便那么一说,哪知她真的给我弄回来了,我问她去哪弄的,她还不告诉我。
我看着那一捧稠里子,眼前浮现出昨晚的狼群,一个个稠里子好像变成狼的眼睛,放射出凶恶的绿光。女人的心无法猜透,就像我无法猜透徐立明的真实想法。我感到了被欺骗,被愚弄,被玩耍。说真的,我还不如那匹孤独的狼,那匹狼好歹还夺回了心爱的食物,我却只能落荒而逃。
我落寞地回到宿舍,鄙视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我傻傻地笑了几声,倒头便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外面的风声,不对,是女人的哼唧声。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到在我对面的那张床上,齐丽正赤裸着趴在一个人的身上,而那个人正是徐立明。
三天后,我递交了一份辞职申请书,理由是想换个活法,单位领导在再三挽留后,签字同意了。说实在的,走出这一步挺不容易的,我曾是国有企业的正式职工,捧着铁饭碗,而今却要独自走向社会了。
我离开阿拉善那天,风刮得很大,黄沙漫天的,我还是毅然的走了。一个人拎着行李,孤零零地走在风中,心中不免觉得凄凉。坐在长途汽车上,想着我和齐丽的事,人家从来就没有爱上我,人家爱的是徐立明,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有点可笑。其实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是真心爱过,只是不小心把这份爱弄丢了,丢到了风里,飘走了。
现在我不再是一名国企职工,而是一名个体户,我领了工商营业执照,还刻了公章。我每天早上8点开门,晚上8点关门,我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店里,通过手中的相机,为别人留住光影,为自己谋生。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独来独往的,有点像一匹孤独的狼。
秦丽,也就是那位女房东只来过一次,可也正是那次,让我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是一天下午,天气已经转凉,天空中不时有落叶飘下,零乱地铺在地上,变成一片片垃圾。是她女儿先跑进来的,她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一进屋就向我跑来,站在桌子跟前,双手扒在桌边。说实在的,对于这样的小女孩儿,我真有些无所适从。我尽量露出笑脸,将两边的嘴角上扬,挤出一个圆括号的形状。
爸爸,小女孩儿轻轻喊了一声。我着实感到惊怪,我看到她的双眸明亮而澄澈,如黑水晶一般,直直地瞅着我。爸爸的帽子,她举起小手指着上面。我这才恍然,我知道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在架子上。这时,她妈妈来了,略带生气地口吻说,嘟嘟,不要影响叔叔工作。我看到秦丽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半大衣那种,刚好没过膝盖,下身没穿裤子,露着小腿,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皮鞋。她这身装扮让我眼前一亮,想想上次我见到她时,穿着一身黑,就像穆斯林的妇女。
爸爸的帽子,嘟嘟看着妈妈,执意地说。有时候,小孩要是倔起来,恨不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看来秦丽也拿她毫无办法,秦丽拽嘟嘟的胳膊,嘟嘟就拼命地挣脱。秦丽抱嘟嘟的腰,嘟嘟就拼命的蹬腿,她一边闹一边喊,爸爸的帽子,我要爸爸的帽子。我看的出来,秦丽虽然是拉拽女儿,却也是很轻柔的,她从没有用大的力气,更没有打她一下,任凭嘟嘟在那里哭闹。
这孩子,自从她爸爸走了之后,就很任性,让你见笑了,秦丽无奈地说。嘟嘟可不管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嘴里仍不住地喊着,帽子,爸爸的帽子。
我把帽子拿下来,交到嘟嘟手里,她接过帽子,立刻就露出了笑脸。她仰起脸笑嘻嘻地看着妈妈,又把帽子举到我的面前,你戴,你戴。为了哄孩子高兴,我十分配合的戴上帽子,还别说,正合适。我看到帽子上印着麦当劳的标志,就装作麦当劳叔叔的样子,比划着各种手势,做着各种鬼脸。我张开大嘴,翘起大拇指,把手放在耳边和她假装打电话,还把她抱起来转了三个圈。我看到秦丽在一旁笑了,我也笑了,嘟嘟笑得最开心,嘴都合不上了。
一起吃晚饭好吗,秦丽轻柔地说。我好似没有听清,又好似听清了,只是有些模糊,稍感意外。我把孩子放下来,点头示意,好。说真的,面对秦丽,我真就没有当初追齐丽时的冲动,一点都没有,就好像她只是我的房东,虽然她比齐丽漂亮,身材也要好,说话的声音也十分动听。但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爱的方式,毕竟秦丽是一个女孩儿的妈妈,面对她我总会有些顾虑。
我说,你们前面先走,我跟在后面就好。她心领神会,牵着嘟嘟的手走了。至于那顶帽子,我把它摘下来。拿在手里的时候,我发现帽檐里面,有一小片红色的印迹,是那种陈旧的暗红色,我也没多想,就把它放回到原处。
我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有点像盯梢。她走路的样子很美,透着女性的妩媚,我看到她裸露在外的小腿,白皙平滑,宛若精美的白瓷瓶。她在一处菜摊前停留,在找钱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我也在瞧她,就在这一霎,我发现她真美,比齐丽要美上一百倍。我一直尾随在后面,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嘟嘟不时地扭头望我,就怕我跟丢了似的。
穿过街道旁一个窄窄的门口,我跟着她走进了小区。这里的房子都是老房子,一般也就五六层,不带电梯那种,一栋栋像火柴盒一样,整齐的排列在路的两侧。红砖墙面显得很陈旧,有的还刻着五角星,楼栋口黑乎乎的,像是在诉说着上个世纪的往事。这里的人大都是老人,他们或悠闲的散步,或三五成群地聊天。还有两只灰色的土狗在小区里瞎转,寻觅着食物,让我想起内蒙戈壁滩上的狼。
我们接连穿过三个小区,或者是四个,我也记不清了,走了好一阵儿,走得我有些晕。也不知道是在哪栋楼前,她向里一拐,走进了一个门洞,我小跑几步跟了进去。楼道里空间狭窄,光线幽暗,黑黢黢的墙面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在墙角的位置,我看到了见新摄影店的广告,贴的有些歪,位置也不大好,不注意还真不容易看到。
三楼向左拐,第一个门就到她家了。站在门口,我试图换一双拖鞋,可在鞋架上扫了几眼,也没看到一双大点的拖鞋,最后索性直接走进了客厅。屋子不大,不过比我想象的要大,两个卧室加一个小客厅。我以为像这样的老房子都是独单或是伙单。来天津后,这些附近的老小区我曾经去过几家,屋子都是小小的的,有的只有一间屋,有的两家挤在一个单元里,共用一间厕所。
秦丽刚一进屋,便走到窗台前去拉窗帘,可是拉了几下没有拉动,应该是窗帘卡住了,难怪屋里黑黑的,原来是半幅窗帘挡住了光线。她又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意思灯也是坏的。我不觉好笑,这些小事,家里没个男人还真是不行。我说,家里还有哪坏了,我一并都包了。秦丽伸出右手,掰着手指头,挺认真地说,厨房的下水道有问题,还有我的那台电脑也有问题,还有孩子那屋……。挺好,我笑出了声,这顿饭绝对不白吃,咱们一件件的解决。
大白天的,屋子总是黑乎乎的可不好,先得修窗帘。我抻着脖子,使劲仰起头,嘴巴不由得张开,眼睛不由得睁大,目光直直向上,围着窗帘转了一圈。应该是滑轮的问题,卡在槽里拽不动了,就是有点高。我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比划了一下。于是我们就搬过来两把椅子,一把大的放在底下,一把小的立在上面。我把椅子摞好,正要踩上去,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心点。她要是不说,我还真没当回事,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就松动了,就像是一颗螺丝帽,被她一拧就松动了,我指的是喜欢她的心。我说,没事,放心吧。我一只脚踩在大椅子上,站稳,一只脚踩到小椅子上,再站稳,小心翼翼地直立起身。我低下头,对着她笑了笑,她也对着我笑了笑。她双手紧紧扶住椅子,微微地张开嘴,眼睛睁得很大,仰起头注视着我。我说,别看了,会掉灰的。她说,没事的,不看着你,我不放心。我心里美滋滋的,回了句,你的睫毛又长又弯,掉灰也没事。她打趣说,灰掉下来不要紧,你别掉下来就行。
修完了窗帘,我又开始疏通下水道,老房子的下水道就像人得了冠心病,管道内壁沾满污垢而变得狭窄。刚才我是站在高处,现在则要蹲在地上。我一手拿着扳手一手抓住水管正要拧,她在身后捅了我一下,给你戴上口罩。我一回头,她拿着一个蓝色的口罩就给我戴上了,她的手在我耳边摩挲,弄得我麻酥酥的,从头皮一直麻到脖子,真好像过了一遍电流。这不是在挑逗我吗。我瞟了她一眼,她正专注地瞅着我。没戴好,挡住视线了,我说。她盯着我,让我把脸摆正。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一只手上下调整口罩,这样可以吗?这样呢?她的手指很柔软,很细腻,每一次轻轻的触碰,就好像用毛笔在我脸上作画,弄得我心慌意乱的。我们的脸挨得很近,也就十几公分的距离,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真想再往前凑凑亲她一下。水,漏水了,她说。我这才恍然,转过身去,继续忙手里的活,特意吸了几口气,好像是管点用,不像刚才那么臭了。
我接连修好了两个灯和一个开关。我干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替我打下手,我们俩配合的还挺默契。我开玩笑地说,如果在厨房,我就是掌勺的,你就是配菜的;如果在医院,我就是医生,你就是护士;如果在工地,我就是大工,只能委屈你做小工了,咱俩是谁也离不开谁。她把一块抹布递到我手里,轻声问,如果在家里呢?我被她问愣了,照理说答案是唯一的,如果在家里,我就是丈夫,你就是妻子。可我却说不出口,我把抹布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我的脸有些发热,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我看到她站在身后痴痴地望着我,脸上泛起的红晕如彩云一般。我思忖一下说,如果在家里,我就是租房的,你就是房东。她干笑一声,有点失望的样子,脸上的那片云瞬间没了。她把抹布抢过去,你呀,先给我看看电脑去,还有,以后不许再提房东。
电脑放在卧室里,是台式机,在大床的里侧,靠近窗户的位置。我看了看,是操作系统的问题。旁边还立着了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几个木质相框,里面的照片都是她和孩子们的合影。我扭过头问,你是小学老师?她站在床的另一边,没有搭理我,兀自一件件地叠着衣服,显然是在生我的气。她把干衣服从衣架上摘下来,衣架随手一甩,劲儿使得有些大,有几个掉到了地上。修窗帘要多少钱?修灯要多少钱?修电脑要多少钱?她没好气地问。我尴尬的一笑,嘴里支吾着,秦丽,我……我……我。你什么你,你不说你是租房的,我是房东吗,那咱们就明算账,我可不想欠你的。秦丽的语气十分生硬。我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的滚动条,有些懊悔,女人哄她就是了,哪怕是骗也行啊,跟她较什么真,这下可好,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屋内气氛明显不对,我们俩各忙各的,一言不发。她把衣服叠好,收拾到柜子里。我瞥了她一眼,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衣架捡起,有意在她眼前晃两下。起初她没有反应,依旧板着脸,架不住我左晃右晃,她才扑哧一笑,露出了笑脸。
随着一段熟悉的音乐响起,电脑正常开机了,桌面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是嘟嘟,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嘟嘟的爸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秦丽走到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放在我膝盖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滴泪水从眼角滑出。我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擦了擦说,也是去年这个时候,那天天气特别不好,从中午就刮大风,风特别大,因此下午5点多他就关门了,我们从店里出来,就想早点赶回家,我随便说了一句,麦当劳今天有活动,买汉堡赠帽子。我插话道,就是花园路西边路口那家麦当劳吗?她点点头说是的。她接着说,如果当时我不说这句话,也许结果就完全不同了,孩子一听就闹着要吃麦当劳,她爸最疼孩子,我们就返回去。到路口的时候,他让我们在那里等着,他一个人去买的,过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头顶上果真带着一顶帽子,在路口的另一侧,他还举起帽子向我们招手。
秦丽说着说着,停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过一会儿才止住。她接着说,我现在还记得他招手的样子,他可能是太着急了,走到路中央,正好一辆车开过来。秦丽抽噎着把这段往事说完,我拍拍她的肩,摸摸她的头,把她抱在胸前。她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脑袋紧贴着我的胸口,轻轻蹭着。我突然想起什么就问,是放在店里那顶帽子吗?她嗯了一声,扬起脸说,就是那顶,我想放在他的店里,更好一些。我安抚着她,一只手随意地拨弄她的头发。抱紧我,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渴求。我两臂缓缓用力,将她深深地搂在怀里。我爱你,秦丽,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那口吻坚定如铁。我也爱你,她呢喃着,声音很轻,只有一个爱字钻进我耳朵里。
秦丽用手指轻轻点着我的鼻尖说,你知道吗,看到你抱着我女儿玩,我真的很开心,我女儿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那一刻,我突然就喜欢你了。你会一直疼我女儿吗?她问,手指忽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了一下,眼前是手指的重影,忽隐忽现的,我说,会疼,会一直疼。她噘起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很满足地依偎在我怀里。我们躺在一起,我有女人了,我应该十分高兴才对,可总觉得有一块小石子卡在心间。秦丽很好,是个既漂亮又温柔的女人,可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个女儿,那是别人的孩子,如果她没有女儿,那将是十分完美的爱情。
我的爱情大打折扣,就像是一件有问题的处理品。入夜,她睡着了,静静地躺着,脸侧向我这边,双手压在脸下,鼻子里传来微微的呼吸声,这模样真让人爱怜。我是该坚持和她走下去,还是拐向另一边呢,我把双手靠在脑后陷入沉思。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也听到了,眼睛忽地睁开,就好像有人推了她一下。哎呀!秦丽脱口而出,她会哭起来没完的,我得去陪孩子睡。她披上睡衣,灯也没开,就出去了,关门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眼睛里被吹进了异物,我揉了揉,却总也不舒服。这时我听到孩子的哭声没了。
如果继续下去,那我将会和一位妈妈结婚,我他妈怎么想都觉得冤。我在秦丽家住了两个礼拜,女人的心思是细密的,我郁郁寡欢的神情让她看出了端倪。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她问。喜欢,我喜欢你,我说。那你就是不喜欢我女儿,她说。我沉默了好一阵,事情总是要摊牌的,总这样忍受下去,对谁都不公平,我把卧室的门关上,说,你能不能把嘟嘟送到爷爷奶奶家,我只想和你结婚,而不是要带着一个孩子结婚。
李见新,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我已经失去了丈夫,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再说,不管把她送到哪里去,她都是我的女儿,她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我不能为了任何人而不认我的女儿。她哭了,眼泪扑簌簌而下,她把门一开,狠狠地甩了一句,你走吧,现在就走。
我他妈犯得什么邪,我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啊,我应该好好的珍惜秦丽,还有她的女儿。我说,秦丽,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我已经往心里去了,你无法理解一个孩子在妈妈心中的分量,她噙着泪喊了出来。任凭我好说歹说,说破了嘴皮,直到最后,我都给她跪下了,她仍旧不肯原谅我。她最后说,李见新,你也不用给我跪下,就像你之前说的,你就是租房的,我就是房东,有些话,我听一次就够了,你从没有真正爱上我,你爱的只有你自己,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外面下雨了,我不得不在楼下避雨。这时,走过去一家三口,爸爸举着一把伞,伞下是妈妈和儿子,爸爸的衣服湿了,可那把伞一直举在妈妈和儿子的头顶。
这件事让我很难受,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总是在自责,我不应该这么自私。其实可以把嘟嘟看成我的孩子,或者假装对孩子好,只要秦丽高兴就行。这样也不行,假装的话,秦丽会看出来的,她的眼睛尖的很。或者怎样都不行,只要和秦丽在一起,孩子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最后,过了半个多月,我才将这件事淡忘。想想之前两次无疾而终的爱情,有点可惜,或许还是没有遇到对的人。如果那个她再一次出现,我不想错过了,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我喜欢她,只要她也爱我,那就绝对不离不弃,不容再错过了。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空气中湿度很大,像要下雨的样子,或者是下雪也说不定。天气凉了,生意远没有前一阵儿好,我无聊地在屋里踱着步,电脑里播放着李宇春的《下个路口见》,我的下一个路口在哪呢,我对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发呆。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人都进来了,手还握在门把手上。来活了,我拽了拽上衣领子,两只手握在一起搓了搓。这个女孩只是轻微点头,并未说话,她抬起头,盯着墙上挂的大幅相框看。那里展示着一些写真,有普通的写真,还有婚纱照。她直直地注视着这些照片,很专注的样子。一般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旁边,随时解答顾客的问题,如果顾客是个年轻的美女,我也会多瞄几眼,人之常情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个女孩长得说不上多漂亮,反正没有秦丽漂亮,或者没有秦丽有韵味,我总是爱和秦丽比较,就好像秦丽是个标杆一样。女孩儿看了好一阵儿,转过头说,这些我都想拍,写真还有婚纱,还有再拍两张证件大头照。没想到还是个大活儿,我心中暗自欣喜。其实墙上挂的那些照片都是别人拍的,我拷贝过来的,我现在的水平还没有那么专业,但对付一般的顾客还是可以的。
我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又兑了一点凉水,水温刚刚好。像这种大客户,必须得殷勤些。我笑吟吟地说,您先坐,我这有写真套系,婚纱套系,你可以看着选择。她随意看着样册,翻了两页就合上了。她说,先拍证件照。您要几寸的?我问。1寸两寸都来几张,另外底片一定要保存好。她走到镜子前,刚开始站在一米左右,感觉有点远,就向前迈一步,将脸紧挨着镜子,都快贴上了。她用手轻轻地撩动头发,手指从脸颊滑到脖颈,她侧过来,摸摸左脸,又侧过去,摸摸右脸,总是不满意的样子,她还轻轻拍了拍额头,又揉了揉眼睛。她不像是普通的照镜子,而是完全在看脸。我站在一旁,透过镜子,发现她的脸不是一般的白,有些白过头了,看着发青。我随口说,日光灯管就是照得人皮肤显白。我给她递过去一把梳子,他并没有接,我以为是梳子齿太密,又给她换了一把又大又疏的。她说,我不用梳子。
最后在镜子前,她双手捂脸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眼神中流出一丝哀怨。我问她要什么颜色的背景布。她问我有什么颜色的。我说有红色、蓝色、白色。她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说,白的吧,一般都是白的。我看她也拿不准,就好心地提出建议,除了特殊要求,比如说护照、驾照,一般都是选红色或蓝色。就要白色的,你怎么这么啰嗦,她又指着背景布前的那个凳子问,我就坐那吗?
两盏摄影灯同时打开,照射出强烈的光,她的眼睛很不适应,频繁地眨个不停,脸上的肉也很不自然,绷得紧紧的。我双手举着照相机,在镜头里,我看到她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有点像从冰箱里拿出的一块肉皮。我提示说,看镜头,头稍微抬起,不要动,不要眨眼,保持姿势,就这样。我按动快门,两盏闪光灯瞬间闪烁,为了保证效果,我尽可能地进行抓拍,连拍。
好了,我说,稍等一会就冲印出来。灯光熄灭了,角落里陷入黑暗,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微微地喘着气。我看她怪怪的,可能是哪不舒服,有的人照闪光灯会头晕的,我就没有多想,继续忙手里的工作。过了5分钟,我刚把冲印好的照片拿到手里,也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她一手将照片抢过去,喊道,这就是你给我拍的照片,怎么照得跟死人一样,你是怎么拍得,你会拍吗?我真是恼火,你这个女人是怎么说话的,我瞅了瞅那张照片,脸色苍白,白里泛灰,可这也不是我的错,还有她的眼睛,耷拉下来,露着一圈血丝,显得毫无神采。我想顾客不满意也很正常,我说,这样好不好,我可以给你PS,重新修一修。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修什么修,拍成这个死人样,再怎么修,也好不了。我还想再跟她解释,哪怕是重拍也行啊,哪知她把照片一扯,狠劲地撕成了碎片,甩在地上。我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大的火气,我站在那儿一时呆住了,她则一扭身,把门使劲一推,气呼呼地走了。
我站在那里,好久不能平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的事还是她的事。我走到店外,向远处张望,我以为她已经走远了,没想到她蹲在不远处的墙角,抱着头呜呜地哭着。本来我是有气的,一肚子的气,我冤不冤,一分钱没挣着,还被人一通骂。我他妈就见不得女人哭,如果这件事是因为我,更觉得过意不去。我走到她跟前,轻轻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怔怔地看着我,也没说什么,不多时,站起身走了。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穿着一身浅色碎花外套,走路姿势略显蹒跚,不一会儿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我仰起头,天空好像比刚才明亮些,是不是正有雪花在落下。我瑟缩一下,感到了一丝的寒冷。
我回到屋里,拾起那些碎照片,将它们一张张拼接上,背面用透明胶粘好。这个女人其实长得不赖,很有几分柔美,只是气色不足,显得很憔悴。我把她的照片放到相框里,碎照片把她的脸弄得七零八落的,看着挺好笑。
转天下午,还是昨天那个点,我正在赶制相册,她又来了。今天她的脸色比昨天好很多,不是那么白了,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精神状态也挺好,眼神也亮了。她一进门就直道歉,对不起,昨天我不应该那么说,其实你拍得挺好的。我挺意外的,我没想到她还会来,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连忙赔笑,昨天拍得光没有运用好,所以拍得太白了,如果用黄色的光还好一些,影棚里的光不比自然光,总是差一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那个底片留着,以后还可以用。
你今天还拍吗?我问。拍,我今天来特意拍写真的,我还特意化了妆呢,她说。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连点阳光都没有。我说,就在屋里拍内景吧,这次我把光调好一点,一定把你拍得美美的。为了防止别人打扰,我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出去,还反锁上了门。她看着我这些举动也没说什么,我则含笑解释,这是拍摄需要,即使是跑进来一只猫也会影响我的专注度。
你能帮我选选衣服吗?她问。选衣服是门学问,摄影服装颜色鲜艳,特点鲜明,主要是为了突出效果。我依照她的身材选了五套,这五套风格不同,既有漂亮的连衣裙,又有性感的礼服,还有俏皮的吊带装。她问,先拍哪套呢?我说,先拍职业装吧,这是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套裙,配有带花边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丝袜或肉色丝袜两种,另外还有一双黑色的皮鞋。她莞尔一笑,好,那你等一会儿,我先去换衣服。
我在影棚内调整着道具,我想这次一定要让她满意,把最美的一面给她拍出来。丝袜是穿黑色的还是肉色的?她高声问。就我个人而言当然是希望穿黑色的,黑色的显得更有诱惑力,反光的效果也更好。但我觉得她更适合肉色的,我就说,肉色的吧。
随着清脆的脚步声,她款款而来,站在镜子前转了转,问我,这样可以吗?我瞅了瞅,皱了皱眉,说,这件是单排扣上衣,可以不用系扣,这样我可以拍到衬衣上的花边。另外还有头发,可以把刘海梳上去,这样显得更加干练,也符合这套服装的风格。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摸了摸头上的刘海,说,就这样吧,我觉得这样挺好。我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我就怕顾客不配合我,回来拍出来的照片效果不好,还赖我水平不够,以此来跟我讨价还价。更何况她昨天已经跟我吵一回了,我怕了她了。我说,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你要配合我才行,不就是解开一个扣子吗,还有刘海,拿一个发卡不就可以梳上去吗。
她低下头,表情有些僵硬,沉默了好一阵儿。她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右手,往她的胸前拽,我下意识的缩一下,但显然没有她的力气大,没有她的态度坚决。手还是按在了她的左胸上,我以为会压到她的乳房,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左乳房是缺失的。这还没完,她又一把抓起我的左手,顺势放到她的头上,然后抓紧头发轻轻一拽,满头的秀发瞬间落地,她竟然没有头发,是一个光头。她直直地看着我说,这回你知道了吧。
我呆怔地望着她,一动不动。我试图摸一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乳头。你知道,我见不得女人痛苦的样子,而我的眼前就站着一个如此痛苦的女人。我们就这样站立着,相互对视,沉默无语。我把手掌摊开,不敢用力,只是用掌心轻柔地触摸。我想让她知道,如果能减轻一点痛苦的话,我愿意共同分担。良久,直到她的脸抽搐一下,喊了一声疼,我才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我缓缓蹲下,手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我捡起假发,掸掸上面的灰,一下一下地捋顺它,想再给她戴上。她眼睛里闪动着泪,将头低下,哀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最近情绪一直不好。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为难你,我也是不知道,先戴上假发吧,我说。她拿着假发,有些犹豫,想戴又不想戴,最后还是放在了一边,我不想戴它,这东西反正也是假的,既然病了就是这个样子,那就照我真实的样子拍吧。我瞅着她,光头女人,怎么看都怪怪的。我说,这样好吗?
她说,既然已经掉了,就掉了吧,反正就咱们两个人,又没有别人看见。她还特意照照镜子,摸着脑袋说,长发早晚还会长出来的,而光头的样子才是应该留住的。
我从一旁找到一块海绵垫,类似义乳一样的东西,问,这个你可以用吗,垫一垫总比没有好。她接了过去,好吧,这个我听你的。她把海绵垫拿在手里,对我示意,你转过身去可以吗?我转过身去,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这声音就好像一把痒痒挠,在我心里左挠一下,又挠一下,真是越挠越痒。我不自觉地想转过头偷窥一眼,刚有这个苗头,就听见后面传来,不许偷看。过了两分多钟,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好了,可以转身了。
我转过身来,猛地发现那个美女又回来了,她又戴上了假发,长发披散,十分迷人。我还是觉得有头发漂亮,你觉得呢?她说。我会意地笑了笑,赞许地点点头。其实我想说,你在我眼里,无论怎样都漂亮。我不再刻意地要求她应该怎样穿着。我们拍完了职业装,开始拍礼服,这是一套抹胸礼服,很不好穿。这时我们的关系好像一下子近了,她甚至都没有去更衣室,直接穿着内衣站到我面前,很不客气地说,你这套礼服太难穿了,你得负责把她给我穿好才行。她就背对着让我帮她穿,我给她换上无吊带内衣,给她别上别针,帮她拉上后背拉链,最后给她戴上手镯,项链,耳坠。她转过身来,完美无瑕地站在我面前,就像仙女一般。你是不是也这样帮其他女孩穿?她忽然问。我直摇头,哪有,人家一般都有陪同的,再说人家小姑娘会让吗,我想帮人家穿,人家还不乐意呢。
她微微一笑,你不觉得还少点什么吗?我上下打量她,笑了笑,还少一根腰带。这根红色的腰带可是点睛之笔,既可以收腰,又丰富色彩。我拿着这根腰带把她搂住了,将腰带从后面绕到前面,其实我已经轻轻地将她抱住,很轻的那种,我想她能感觉到。当我的头挨着她左胸的时候,明显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声,因为左乳房的缺失,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可能来得会更大些。
拍艺术写真照,最需要的是顾客的心里状态,顾客只有在心情愉悦时,才会拍出最好的效果,才会呈现出最美的一面。我想,今天的这位顾客做到了。直到我按动完最后一个快门,才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更衣室里换好衣服出来,很满意地站在我面前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会有很多遗憾的。我说,不用谢,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想拍出最美的照片。我什么时候来取?她问。我说一个月后吧。
她说那好,再次谢谢你,那我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她走,我痴痴地看着她转身离去。她的手握在门把手上,我突然张口问,你不是说要拍婚纱照吗?你还拍吗?她转过头淡淡一笑,不拍了,今天我已经很知足了,再说我一个人怎么拍?我和你拍,我愿意和你一起拍,我冲口而出,说话声带着颤音,有些激动。她凝视着我,泪光盈盈的,正好看到我凝视她的眼睛。她张开双臂,轻声说,来抱抱我,好吗。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走到她身前,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我。
我们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拥抱在一起。我问,你还疼吗?她说,有点疼,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我说,其实昨天我就爱上你了,昨天看着你的背影,我就想如果你还再回来,我一定要鼓足勇气,对你说出我爱你,没想到你今天真来了。她仰起头,注视着我说,昨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刚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其实我是想给自己拍遗照的,我想给自己拍得漂亮点,没想到拍得真的很像遗照,就像看到我死去的样子,所以才会和你吵架。我用手堵住她的嘴巴,说,咱们以后再也不要提死亡了,行吗,答应我,我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就从今天起。她忽地哭了出来,眼泪在面颊上流淌,我忙不迭地替她拭去泪水。我们再一次紧紧相拥,我们尝试着碰嘴,双唇微微张开,轻柔地接吻。她的眼睛闭上了,她的扣子撑开了,她的假发掉了。这时,门外传来喊声,屋里有人,我都看到了,又搂又抱的,还亲嘴呢,快开门,我要拿我的照片,开门啊。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嘛,李见新,人家人都给你了,你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我叫迟丽,迟到的迟,美丽的丽。
我心想这名字起的好,之前一个女友叫齐丽,黄了。后一个叫秦丽,又黄了。这个叫迟丽,比前两个来得迟点,我是绝对不能再让她黄了。
我和迟丽是一年后结婚的,那时她已经康复出院了,头发又重新长了出来。她问我,哪来的勇气敢娶她当老婆。我说就是一时冲动,另外我这个人心软。还有最最关键一点,对我而言,这是一份不容错过的爱。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我原来单位的同事徐立明和齐丽,后来也结婚了,他们还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说我都不在职了,还是别去了,祝你们幸福就好了。还有秦丽,她也找到了归宿,男方是个中学老师,好像也带着个孩子。至于我呢,生意越做越大,从摄影店一直开到影楼,很多明星都到我店里拍写真。比如说范冰冰我拍过,林志玲我拍过,柳岩我也拍过,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还有小赵,哪个小赵,赵丽颖啊,俺们河北老乡。
有人问我,李见新,你真的就这么高尚,敢娶一个癌症患者做老婆。我说你们不知道,我小姨也得过乳腺癌,20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再说如果哪天她真不行了,我还能再娶,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