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恶 |
挪威的生灵◎著
“黄土地,黑粮食,山上草根当面食,山下都是空肚子……”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威严的身影在我面前出现时,背后冒起的寒意。还未来得及逃跑,尺鞭便击打在我的身上,肉像是要绽开似的,火辣火辣地烧进心里。
“是谁教你唱这首歌的?”他的声音充满呵斥。
“大家都这么唱……”然而我并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就迎来了下一记尺鞭。
“这个村子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啊。”陆超云指挥着发掘人员,生怕他们把有用的线索不小心毁掉。
“可不是嘛,自从大灾难发生后,整个世界就是一团糟,上头好不容易稳定了人心,自然是要找到灾后安抚人民的办法。”李晓放下手里的的石头。
村子四周的庄稼早已荒弃,屋子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灾难而导致大批人逃亡,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方。虽然土壤不长庄稼,但周边的树林却非常茂盛,那是种他们从没见过的树木,长相奇特,各种模样都有。
“你说这些树的品种都不一样吗?世界上竟然还有土地适合植物生长?”陆超云知道,大灾难发生后,地球的土壤质量变得越来越差,饥荒已经困扰了人类许多年,大批人类因为饥饿,疾病等原因而死去,能够熬到现在的,都不容易。
李晓摆摆手,继续同发掘人员一起记录着在这里的发现。他看到一块石碑,眼神露出一丝恐慌,随后又马上消失,并叫来陆超云:“你看,这好像刻着什么。”
那是一块被风蚀了很久的石碑,上面的字模模糊糊,只留下两个轮廓,而骆翔仍能看出那两个字,那两个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字:
“饥恶”。
饥荒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村子里的人都陆续往外面逃了。
“我说老骆啊。”陈伯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这文湾山真是块邪地,粮食长不出来,我们该怎么生存啊,趁着这机会,赶紧带着翔翔走吧,留在这儿,只能是死路一条啊。”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我们能挺过去的。”父亲的声音比从前更加苍老了。
“这可不像二十年前了,这次的灾难,恐怕……”陈伯欲言又止,“总之,我先逃了。”匆忙的脚步声渐渐远离,陈伯离开了屋子,留下父亲一人在厅里思考。
我扶着墙从屋内走出。
“都听到了吧?”父亲问。
“嗯。”我点了点头。
对于陈伯说的二十年前,我了解不深。记忆最开始的时候便没有这些他们口中的“饥荒”经历。我出生于大灾难之后,父亲尽他自己的能力给了我最好的成长环境。然而物质的匮乏永远是这个时代的难题,温饱虽然可以勉强解决,但稍不留心就有可能再次回到饥荒。
那些经历过大饥荒的人似乎都有了心理阴影,包括我的父亲,他们都不会在后辈面前提到任何与大饥荒时期有关的事情。
“爹,”我胆怯地打破了这份沉默,“陈伯说的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那是个,人性沦丧的年代。”父亲开始了他的回忆。
大灾难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地球都变得不平静。先是发生了几场巨大的海啸,将沿海的大部分城市都淹没了。接着在内陆地区发生了大型的地震,交通要道几乎全部瘫痪。太阳黑子的活动比从前更加频繁,所有通讯设备都受到了严重干扰。骆子双孤身一人逃到野外的小村庄,这儿居住的村民没怎么被外界的灾难所影响——因为对他们来说,电子设备,电力设施,交通工具,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在他们的生活里,原本就没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也正是在这个村子,骆子双和我的母亲相遇,生下了我。
饥荒发生在我出生后两年,大批和父亲一样因为大灾难而无家可归的人发现了这个村子,打破了村子原本该有的宁静。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生活,因此需要越来越多的粮食。村子的储粮是一日比一日少,同时由于大灾难引起的土壤变质,粮食产量也一年比一年下降,连草皮草根都被啃了,还是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而那片在村旁长满奇怪树木的丛林,里面的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似乎有种剧毒,在发生几起死亡事故后,没有人敢再去啃树皮,村子里的人陷入了巨大的饥饿恐慌。
骆子双看着那些闯入村子的人匆忙地来又匆忙地离开。他们像强盗一般夺取了村民的食物,擦干嘴巴后急忙逃离寻找下一个目标。陈天是村长的儿子,他组织召开了村民大会,试图解决饥荒问题。
“把所有不属于这个村子的人赶出去,还我们一片安宁。”愤怒的村民代表将大多数人的想法提了出来。
作为外来人员,骆子双已经融入了这个村子的生活。他没有父母,没有家的概念,在这里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可以说已经成为了村子里的一员。然而这场大会,村民们却一味将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妻子在一旁看着他,却无法同整个村子的人对抗。
“滚出去,滚出去。”在村民的喧哗中,他和妻子离开了会场。
“子双,如果要走,我跟你一起走。”妻子的声音让他感到很欣慰。
骆子双拒绝了:“孩子怎么办?他能忍受逃往的颠簸吗?外面的世界同样是一片惨状,这也许是上天给我们的惩罚,人类惹的祸,实在太多了。”
“人类到底有什么祸?”陆超云看着各地灾难的记录,表示非常愤怒,“究竟为何会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去?”这场灾难发生后,人类陷入了无比巨大的恐慌,那些科技产品,几乎都不能再使用了。
发掘人员已经把村子的整体情况整理出来了:
大灾难发生后,因为和外界隔绝,村子安详地度过了一段时间。然而难民开始进入,整个村子安详的状态受到了破坏,后来发生的饥荒使村庄的人口大量减少,最后无人存活下来。
“关于那片树林,有什么发现吗?”陆超云问道。
“并没有。”李晓回答,“但是根据赵博士的研究,这片树林的植物都有着剧毒,因而村民们似乎都没有采食过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
陆超云看着眼前的材料心里想道,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让李晓知道比较好,他是个新人,还是暂且保密吧,那个人那边我再想想办法,树林的信息收集得也差不多了,估计那个人也会想公布成果吧,毕竟距离大灾难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
“上面对这个村子怎么会那么在意?大灾难发生后不是有很多城市都荒无人烟了吗?”李晓问道,其实他恐怕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上面”指得是哪里。
“这个还是别问那么多了吧,大概是要让民心更加安定吧,或者只是看看,这个世界的幸存者还剩下多少。”陆超云回答。
“老骆,快出来。”陈伯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父亲停止了他的回忆,对我说道:“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而我却不知道,这句“马上”,竟差点成为了诀别。
一直待到晚上,父亲都没有回来。
陈伯家的灯都没有亮,恐怕是出去了吧。我走到村子外,昔日热闹的村庄,如今剩下的人居然寥寥无几。父亲说外面的世界也许一片惨状,还不如留在村子里安享晚年。可是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真的能安享晚年吗?
关于母亲,我没有多少记忆。只有在刚刚讲述饥荒的时候,父亲才提到了母亲的存在。难道是在大饥荒当中饿死了?我不敢往下想,只有等父亲给我解答这个疑惑。
“喂,骆翔,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嘛呢?”温婉的声音将我从思考中唤醒。
“没,没干嘛,我就随便走走。”我总不能跟她说,父亲失踪了,以免增添她的恐慌。“那你又出来干嘛?”我反问。
“陈天老头把我爹叫了出去,我出来找他的。”温婉回答。
“你爹也被陈伯叫走了?”我感到惊讶,“我爹也是。”
难道是有什么事吗?为什么找了他们呢?
“骆翔你看,那边的灯全没了。”温婉指的方向是邓大叔,张阿公的家。村里的老一辈,似乎都突然消失了。
一声枪鸣传入我的耳中,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
“丛林那边好像在打鼓,”温婉说道,“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大半夜的哪有人会去打鼓,那分明是枪声吧。在父亲给我讲的故事里,刚刚那声“砰”真的很像他形容的枪声。
邓大叔躺在地上,满身是血。
匆忙赶来的我们被这场景吓了一跳。“邓大叔,发生什么事了?”温婉赶紧替他止血,却发现这是徒劳的。
他的意识似乎开始迷失了,“张强,子双,陈天……”邓大叔念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却无法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
“他们在哪里?”我问道。
邓大叔朝丛林里指了指。
“温婉,你先带邓大叔回村子里,找到村子剩下的人,安排好人照顾他,再派几个人到丛林这边来。父亲他们可能出什么事了,我得先去看看。”我吩咐道。
她想了想,答应了我。
对于这个村子的调查,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
领到这个任务的陆超云,也无法向下属们解释,到底为何要搜寻这个小村子,难道因为那个村子旁边的树林?莫非它藏有关于大灾难最重要的秘密?
“为什么不直接派遣部队进入?这不是人类的危急时刻吗?”陆超云问道。
“你的职责就是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屏幕对面黑暗的人影说道。他和上级的交流,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停在自己的电脑上,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对方。
而在几年前的搜寻中,陆超云碰上了温婉。那时她正面对着一个重伤的中年男人愁眉不展,而他想,这正是打入这个村子的好机会。
“前面就是邓叔的家了,你要不在这里陪一下我,也让他们给你道个谢。”温婉说道。
“还是不了吧。”陆超云拒绝道,从手里拿出一根细小的棍子,朝温婉的头敲了过去。
从幼年时期开始,丛林这带一直是“禁地”一般的存在。一方面因为丛林内的生物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也许就会遇上从未见过的猛禽或野兽;另一方面,丛林树木高大,进入到其中容易迷失方向,甚至再也无法出来。虽然有很多小伙伴还是会冒着风险闯一闯,然而被那些因为闯入其中而没有再回来的例子吓到,我也没有尝试过。
没想到成年之后,我竟还有机会去闯闯这片丛林,来弥补我过去的遗憾。
树木多数大约有七八十米高,密密麻麻的树叶只留下几点缝隙供月光潜入。偷跑进来的月光,在这个时候显得如此光亮。沿着血迹往前走,到了大概是最高的巨树旁边,血迹就消失了。“或许这就是发生枪击的地方。”我猜想,这儿离出口也不会很远,我们听到的声音从这里发出也不奇怪。
给支援的人留下了标记之后,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了。
既然父亲口中的饥荒那么严重,那么他们到底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虽然后来饥荒过去了,但粮食也说不上是丰收,吃的菜也总是那几样,倒是兔肉,狗肉,猪肉,羊肉,牛肉等吃了不少,也算得上是餐桌最诱人的地方。
当我第五次回到了巨树所在的地方时,我终于确信:我迷路了。
长期的饥饿使得我的体力不如从前,我放弃了寻找,在树旁躺着睡着了。
加入这个组织他也是一片茫然,陆超云本来也应该成为大灾难的逃亡者,灾难发生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
可忽然有一天,一个神秘的黑影侵入了他的电脑,告诉他,灾难马上就要发生,他们需要成立一个灾难应急中心,去对抗它。
而陆超云权当这只是某个朋友玩黑客游戏而开的玩笑。
等到逃亡开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并不是玩笑。
黑影再次出现,对他说:“加入我们吧,我们需要你。”
“我们?”陆超云好奇道。
“对,去会面其他小伙伴吧,去寻找那些在大灾难后幸存的人类。”
陆超云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点头,竟让自己成为灾后救援组织的一把手。
醒来的时候,邓科满身是血地躺在我前面,把我吓了一跳。
而在他旁边的,是不断哭泣的张俊学。
“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面前的场景太过血腥,睡醒的我竟没有再觉得饥饿。
张俊学试图停止抽泣,然而声音却依然在颤抖:“昨晚温婉来找我们,说你在丛林里需要帮忙。整个村子剩下的人都不多了,我和邓科以及另外几个人跑到了丛林边,沿着血迹发现了你和你做的标记,他们几个继续找着,剩下在这里陪你。”
“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看到丛林深处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来,才惊讶地发现,那是邓科。”俊学已经平静了很多,“邓科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们,离开这个村子,不要再回来。我想,其他几个,鸿图,博文,叶超……恐怕都已经……”
我试图理清张俊学表达的事情。
“等等,你说他们沿着丛林深处走去?”我感到疑惑,“这里好几个岔道,他们怎么走的?”
“应该是分头行动,邓科走的是左数第二条,却从中间那条路回来。”张俊学似乎也感到疑惑。
“把邓科的身体带回去,免得在这里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我想把邓科背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这个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父亲要是早点告诉我二十年前的解决方案就好了,也许现在就不会饥荒,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父亲,你到底在哪?
“邓大叔死了。”看到我回来后,温婉说的第一句话,而看到我们带着的邓科遗体时,却又惊讶:“连邓科也……”
我点了点头。
“你们没事吧?其他几个人呢?”温婉继续提问。
而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半晌,还是我打破了这份平静,“现在我们还有多少人?”
“我们这儿的三个,不知道住在村尾的杨箕和陈路还在不在,如果他们还在,那我们大概一共五人。”温婉回答。
“粮食还有多少?”我又开始感到饿了。
温婉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了。“逃难的人们都带走了自家剩下的粮食,我也是一天多没有进食了。”
“我家那块地还没有收割,或许还有点玉米。”张俊学的话点燃了我们的希望。
“那干脆这样,俊学去把粮食带来,温婉去叫村尾的两人加入我们,我回家里找找看有没有父亲留下来的线索。”我指挥道,“这次的事件,涉及了那么多人,总感觉怪怪的。”
“这么多年了,就不能见见面?”陆超云面对着电脑问道。对于组织里的其他人来说,他们大概不知道陆超云为何整天都抱着那台电脑,不是网络都已经瘫痪了吗?陆超云对着电脑发什么呆,还要从世界各地勉强剩余的电力中心储备电来使用。当初成立组织时说加入“他们”,可陆超云似乎却从没发现除自己之外还有人能够和黑影交流。
李晓的出现,让他的生活产生了涟漪。
“那个人,招他进来。”黑影在一次会议中对他说道。
“就是那个,从一个荒芜的村庄里逃出来的年轻人?”陆超云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那么重要。
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不知道,命运的转轮,早已开始转动。
父亲的书房,我几乎没有怎么进入过。
小时候想跑进来看书,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再也不敢踏入。今天竟然有这样的机会来到我曾经无数次渴望到达的地方。——可是这样的机会,我并不奢望啊。
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陈设依然那么简单,书柜里放着的大多是与种植培养粮食有关的书籍。据说那是在大灾难后十年,从逃亡的书商手中收购的。一本书需要好几斤粮食兑换,父亲竟也舍得。
如果有线索,父亲会放在哪呢?
“黄土地,黑粮食,山上草根当面食,山下都是空肚子……”
第一次听见这句童谣的时候,我和温婉在山上捡柴火。邓科跑来跟我们说:“你们想学唱歌吗?我爹教我唱的一首歌超顺溜,不信你们听,‘黄土地……’”
还没等他唱出来,我们就已经跑开。
“骆翔,温婉,你们给我记着!”邓科的怒吼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外面看看?”温婉问我。
“我爹说外面的世界就是一片浑浊,很脏很脏。”我骂道,“你想丢下我们自己跑到外面去生活,你这个白眼狼。”
“才没有呢,”温婉反驳,“我爹说这里的生活虽然很惬意,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像我们没有活下去的目标了。”
“他们以前都会想着怎么建设村子,怎么建设社会,可我们现在,却始终在想怎么提高粮食的产量,怎么才能活下去。”温婉继续埋怨。
我不同意她的想法:“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解决我们的粮食问题了,只要不再有外来人口过来,我们完全可以好好生活的。”
“但是……”
“骆翔,捡好柴火了吗?快回来做饭。”因为离家不远,所以父亲总是这样在山下叫我。
“我爹让我回去做饭了,我先走了。”
温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强迫自己吞了回去。“好吧,那你回去咯。”
“从前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李晓整理着手中的文件,问道。
“哎?”陆超云似乎没听清楚。
“我挺想了解灾难发生前的世界的。”李晓叹了一口气,“可我爹总是缄口不言。”
“没什么好的。”陆超云冷淡地回答。
爹就算回答,也是同陆超云一样的反应。
“那个世界,充满战争,充满人心的险恶,远没有抵抗灾难那么团结。”陆超云继续说,“我以前是一个搞编程的,想开发人工智能,也想解决世界人口暴涨的问题,还想解决关于人心的秘密……太多的理想了,倒不如现在这般。”
“你觉得现在生活很好?”李晓很疑惑。
“以前,我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生活在村子里,没有经历过大灾难前的生活,父亲希望我们仍然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我们的知识都是父辈们自己教的。”李晓回忆着童年的生活,“父亲的书房总是藏有各种书籍,比起其他教我们的长辈,我觉得父亲是懂得最多的人了。”
书桌非常整洁,想必就算有什么线索,父亲也不会大意到放在桌面给我吧。这时俊学也将粮食带来了,我唯有放弃在书桌上寻找的念头,赶紧到约定的地方同温婉他们集合。
杨箕和陈路似乎还带有些不情愿:“叫我们来干嘛,我们也帮不了什么。”
“陈路,这件事和你的父亲也有关系。”我呵斥,“要不是陈伯把我爹叫走,现在也不会失踪。”
“你别血口喷人,你没证据别乱说,你爹抛下你自己逃了呗。”杨箕替陈路说话,看上去有些生气。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都给我安静下来。”温婉安定了我们,“现在整个村子剩下的人也不过我们五个,再不团结起来就真的出事了。丛林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也许和我们的父辈有关,也许和他们无关,但总之,一定和二十年前的事件有关。”
“二十年前?”张俊学手里的玉米摔了下来。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五个人都有一个很相似的特征吗?”温婉问道。
杨箕和我对视着,像是恍然大悟般,两人都点了点头,随后陈路和张俊学也理解到我们所想的。
“若真是这样,恐怕他们罪孽深重。”杨箕说道,“我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和你们一同去丛林,只是为了推翻你们的假设。”
“那么,我们出发吧。”我捡起张俊学掉的玉米,做最后出发的准备。
如禁地般存在的丛林,几乎没有孩子向往过。
村里的成人也很少涉足到那里。以前,我总是在夕阳底下望着那里的大树,当风轻轻吹过时,树叶会随之摇摆,那是我幼年时期所能做的唯一消遣。
“待会我和张俊学在前面走着,温婉在中间,杨箕和陈路你们两个就殿后。”这个时候我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五个人,千万不要走散,到了岔道的时候沿着邓科那条路走,也许会有危险,你们都准备一下自己的近身武器。”
“巨树那边好像躺着两个人。”俊学说道,“不知是敌是友,大家小心点过去。”
只有我注意到,这里的雾气渐渐便浓了吗?
“是叶超和博文,两人恐怕都经受了和邓科相同的遭遇。”张俊学断言道,“感觉丛林深处我们未知的事物正在加速变化,也许我们要加快脚步了。”
继续向前走,还是立刻回头?我的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原来到了该害怕的时候,我仍然是那么懦弱。
看得出来,张俊学也同样紧张。毕竟看着邓科满身是血躺在自己面前,换作是我,假如看见温婉发生这种状况,恐怕早已崩溃了吧。不行,不能这样想。杨箕和陈路似乎还有所防备,但他们在后面走着的话,想必温婉也不会有危险。而温婉似乎还比较淡定,她说的我们的共同特征,为什么以前我们从没想到过。这几个特征虽然不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有,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年轻人——都是没有母亲的!
每件事情,都有利有弊吧。陆超云心里想着,即使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吃人”事件,人们必定有难言的理由吧。
李晓的话还在他耳旁回响:“大灾难毁掉了我原本该有的生活,人类根本没有想过给后人留下发展的路,自以为用物质可以将财富永远流传下来,却没有发现精神已经逐渐沦丧了。”
精神吗?可笑,这个毛头小子跟我说精神,他不过就是一个农村里的文盲罢了。陆超云在组织的地位极高,受到这样的挑衅还是第一次,大概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了吧。
当他还是一个程序员的时候,只是想着打打代码,安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行了。可后来他接触到了人工智能,希望用智能去改变社会的现状,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改变人口暴涨导致的生存障碍……他变得愈加偏执。
“你一定无法理解,我活在对母亲的怀念中,而最后却得知母亲为了自己而死的那种愧疚,你一定无法理解吧。”李晓在摔门离开前的话让他震惊,不是因为没有母亲,而是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李晓。
母亲这个词,对我来说,似乎那么遥远。
仿佛成为了一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伤口,已被岁月的尘埃深深埋没。
父亲说,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善良到可以为他人奉献自己的一切。倘若温婉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当年使整个村子摆脱饥荒的方法,恐怕就是吃人。
那些充当食物的人,便是村子里的女人。
如果母亲像父亲说得那样善良,那么她被说服,应该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村子里或许会有反抗的人,但在一群男人的力量威慑下,怕是早被折服。
陈伯和父亲都是当年饥荒的经历者,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反对呢?是不是有人现在正在惩罚二十年前的罪恶呢?
“俊学!”听到温婉的叫声后我朝张俊学望去,此时他已双腿无力接近倒地,我想一把拉住他,却没有拉稳,反而将他的袖子扯破。
雾气是越来越浓了。
五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看,而丛林中却连几片人影都没有看见。难道说邓科遭遇的只是普通野兽的袭击?那他临死前的那番话又是怎么回事?
“张俊学只是昏了过去。”杨箕略懂些医法,竟在此碰上了用场。
还没等我整理好事件的脉络,温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们觉不觉得,这雾气有点问题?”
“带有一些能使人昏迷的成分,却不像乙醚这类有味道,具体的物质恐怕还要检测才能知道。”杨箕说道。
“我好像在我家里看过这种雾气的介绍……”陈路显得有些慌张,“在父亲的书架上,关于这种雾气的记载,以前都是用这种雾来狩猎的……”
狩猎?也就是说,我们正是待人宰割的猎物罢了。
“狩猎是远古时期人们生存的手段之一,随着文明的发展,通过种植和养殖而收获的粮食已经足以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狩猎也因为其落后性而渐渐被人们舍弃。”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月光潜入窗户的夜晚,父亲对我说起过去的事情。
年少的我不相信地质疑他:“那么陈伯他们为什么有时候还会到丛林去狩猎啊?”
“因为我们现在不能进行正常的种植,养殖活动了……只因为那场大灾难……”父亲说的许多词,对于我来说是那么深奥,那么难以理解。
他口中的世界,高楼大厦,桥梁汽车,钢铁,飞机,轮船,学校,大学图书馆……这些都是我生命中不曾出现的事物。
既然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你为何要在我心里埋下这样的种子,为何要让我也产生向往。
因捡柴火而和温婉讨论外面的世界时,我也想去看一看那个我不知道的世界。
这愈来愈浓的雾气,终于使我倒下。
眼前的温婉,变得越加模糊。
你听说过一个叫“肉香”的故事吗?
那是一场战争吧?那座城市久攻不破,城里的人顽强据守。攻城的军队将城围住,企图断绝城内的粮道,逼这座城的人投降。
然而大半年过去了,围城里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倒是攻城的部队先没了粮食。每到傍晚,城里传来阵阵肉香,更是使得部队军心动摇。
无奈之下,攻城军队撤退,围城的人取得胜利后便联系外界要求增援。而所有人对当年熬过围城岁月的经历都闭口不提。
骆翔,你是在好奇吗?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给我讲了这样的故事。
像是,母亲在孩子床边讲睡前故事那样轻柔的声音。
“你是母亲吗……”
当我想对那个声音发出提问的时候,一盆冷水泼在我脸上将我惊醒。
“喂,我问你。”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然而对方的声音却像掺杂了静电一样,断断续续,甚至可以说,让我的心里产生了恐惧。
“你家里的书房那二十年前的证据你看了吗?”
证据?难道说这个人是想销毁证据的?我终于看清对方的样子,却只见到一片黑,除了眼睛,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他是男人的话。
“其他几个人呢?”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他们四个人。
他一脚踢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被绑了起来。“你没有资格向我发问,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虽然没找到,但我仍不假思索:“看了,怎么?那早已销毁了。”
“果然看了。那么刚刚有两个人撒谎说没看,我处理了,也情有可原了。”他的话让我感到更加恐惧,处理了两个人?温婉是其中之一吗?要处理的话把杨箕和陈路处理掉吧,不行,杨箕是医生,让张俊学……我不敢往下想,怎么能让他们死呢?他们都是因为我才牵扯到这件事的……
“他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们啊,你处理了谁?”我企图挣开绳索。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接下来你就在这儿默默等待死亡吧。”
长时间的调查,陆超云的团队终于摸清在这个村子发生的一些事情。
“吃人”的故事他们听过不少,但在村子里的发现,让他们着实震惊。原本黑影人让自己调查村子时,只是单纯收集幸存者的资料,可村里一个流亡者的孩子,似乎一直都没有痕迹。
其他人似乎都已经找到行踪,要不剩下一只手,或是一只脚——当然,这些只是他所见过的那些人,包括那个被自己清除记忆的女人。
陆超云整理着资料,更加确信他当初见到过李晓。正是在他的朋友们进入到树林深处那会,当时树林的整理只是搜寻计划中额外部分。那群年轻人进入到树林中央,找到了那些资料的时候,他自己也慌了。
于是他下了狠手,把那几个人都处理了。
只有一个稍微健壮一点的年轻人,看穿了他的身份:“那个机器是属于你的吧?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吗?大灾难发生的根本原因,毁掉我们生活的根本原因。”
年轻人被揍得七孔流血,却依旧不放弃:“你只是在赎罪,对吗?”
听到这句话,陆超云停止了击打,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是谁的。
我就像是一个饥饿的狼人啊,看到什么就吃什么。陆超云叹气,世界没有错,错的是我自己吗?
“如果你还能见到你的朋友,你一定要让他们离开这里。因为就算我不对你们下手,你们那些曾经吃过你们母亲的父辈,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陆超云觉得,自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邓科早已奄奄一息。
饥饿的感觉他也知道,却未曾想过饥饿竟如此激发了人性的恶。
已经越来越饿了。
又一次回到了这种状态吗?
那个人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多久呢?感觉自己还是没有长大,还是那个需要父母保护的孩子。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小孩呵。父亲临走前,要给我讲的事情,真的是二十年前的忏悔吗?
恐怕答案,只能来世才知道了。如果真的有轮回,让我活在父亲口中的那个时代吧,哪怕只是那个时代里的一条狗,我也无憾。
“黄土地……黑粮食……”面对死亡,我竟唱起了这首童谣,真是可笑。“山上草根当面食……山下都是空肚子……”配合自己肚子叫的声音,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你唱这首歌让我想起了那年打你的时候。”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父亲吗?对于那次的印象,我只记得被打得很疼,连为什么唱这首歌都不知道了。
“爹?”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在你身后呢,快过来给我松绑。”父亲似乎也遭受了一番打击。
然而我们都被绑着,只好靠蠕动给他用嘴解绑。
“这姿势真不好看,你的小女友没有看见吧。”父亲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些活力。
“也不知道温婉她现在怎样了。”我仿佛默认了她是自己的女友了。
“先看看怎么逃出去,我还想回书房拿点东西,我知道你对二十年前的事有很大的疑惑,我慢慢给你解说。”父亲将要告诉我的秘密,竟然是我二十年里,血液里流淌的罪恶。
大灾难发生后,过去那些不受关注的贫困乡村成为了绝佳的生存环境。因为那里的人们几乎没有见识过电,更不会用上那些依赖电力的科技产品。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是如同旧时代,在灾难发生之前,城市的人都享受着自己的生活,根本没想过如果去改善别人。大灾难之后人们无法在城市继续生存下去,失去了电力失去了通讯设备,整座城市的生机都没有了。因为没有粮食,所以大批人开始逃亡,我正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村子的。
庄稼的收成本身就受到了影响,加上大批难民的到来,使得整个村子原有的平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在村民大会当中,以陈天为首的固执派要将所有外来人员都赶出这个村子。然而当外来人员比这个村子本身的人还要多的时候,村子又有什么能力去赶走别人呢?尤其在这个时候,武力才是权威的根本。
我和你的母亲粗略计算了这个村子的未来,发现这样的粮食储备和产量根本无法持续到下一年。也就是说陈天的想法是对的,如果不赶走外来人员,整个村子将会在下一年陷入无比可怕的饥荒当中,到那个时候,整个村子都会灭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你的母亲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
让调查人员更加震惊的是,一些房间里都断断续续地记载着那个骇人听闻的“吃人”故事。
母亲们为了让孩子继续活下去,她们团结在一起,她们宁远死去,也要让孩子活着。
而那些懦弱的男人们,竟不知廉耻地继续活着。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活着重要,还是死去?”陆超云震惊了,对于这些事,对于灾难,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考过。
听完父亲的叙述后,我无比震惊,呆坐在地上久久未恢复平静。
“陈天叫上我们老一辈的人回到这个地方,这个当年开了村民大会,这个充满血腥和罪恶的地方。他希望我们都能告诉后辈关于二十年前事件的真相,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灭亡恐怕是迟早的事情,他只是不希望,在此生留下什么遗憾罢。”
“可是这里发生了你们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仿佛猜到了什么。
父亲点了点头,“那些离开村子的人,没有逃离。”
“该不会他们围在这里打你们吧?”
他的眼泪落下了泪水,“他们在这里,和我们一样,他们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疑惑。难不成……
“他们全部都死在了这里。”我和父亲异口同声地说道。
饥荒从来就没有停止,我们只是苟活了二十年罢了。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二十年前所做的决定?既然都会死亡,那么我们一家人何不早点团聚呢?大灾难之后,人类再次变成蝼蚁般的存在,父亲说的人类支配世界,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现在的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猛烈的撞击将亮光带入这个黑暗的空间中。
原来那扇门只是掩饰,真正的入口在另一边。
从光亮中走进来的,是陈路和温婉。
还好,你还活着。可这不就意味着俊学和杨箕已经……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找我们的?”父亲好像起了疑心。
“我爹……我爹说的。”陈路开始发抖,“他和我们关在一个房间里,他说对你有很大的内疚感,要我一定要找到你,也是他……想办法解开我们的绳索,当时那个人正准备审讯杨箕,父亲死命拉着他,我和温婉逃出来,等到走远了……才看见那个房间已经起火了。”
难怪之前会感觉到附近一股热气,并且闻到火烧的味道。听到他们的回答,我的心情非常失落。
“若是九泉之下能见到你的父亲,我会告诉他不必内疚,该内疚的人是我。”父亲说道,“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是我的决定。”
“可是我的母亲没有死!”陈路吼道。
所以,这就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愿和我们接近的原因吗?
“我身上流淌的血,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罪恶。”陈路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也不知道那个人在房里搜寻了多久,等我们回到的时候,屋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那个人应该会回去找我们,我们在这里也不应久留,等他发现我们逃脱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父亲仿佛在混乱的书堆中找着什么。
“温婉,你觉得那个人会是我们熟悉的人吗?”我问道,随即发现自己的问题有些不妥,似乎是在质疑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从那个人的电子合成音来看,想必是有接触过一些旧时代的科技产品。至于是谁,每个失踪的人都有可能。”温婉并没有因为个人感情而将自己父亲的嫌疑排除在外。
陈路还停留在陈伯死亡的悲伤中。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事情都过去了,谁的血液不都一样?我们活着的时代,也许一直都充满了罪恶,只是现在,我们重新回到了认识罪恶的时候罢了。带我们去找你的母亲吧,现在她或许在担心着你呢。”
想到母亲,他似乎安定了一些。“她就在家里的地下室。”
其实看到陈路的样子,我在想,这些年来,他承受这个秘密的痛苦,该有多难受。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陈路的家中也被洗劫一空。
“糟糕,娘她不会……”陈路一边喊一边朝前跑着。我们尾随其后,走到了地下室门口。
惨不忍睹的画面,一柄匕首刺入了大婶的心脏。
“啊……”温婉似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死亡,倒下了。
待陈路和温婉两人都睡下后,父亲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不相信那个什么电子音的蒙面人是温婉的父亲,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二十年前的内幕。”
“我说的这些你都相信吗?真的是因为你的母亲太善良而自愿奉献自己给你的吗?你就不会质疑是我骗了你母亲,然后苟活到今天吗?”父亲问道。
“我相信你,也相信母亲,虽然我没有经历过校园生活,没有学习到很多知识,但我知道有一种力量叫母爱。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身边只有所谓的父爱,却不知道,母爱一直在我的身体里,陪伴着我。”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个蒙面人,质疑我的话,说我们是苟活到今天,害死了那么多人。”
“其实啊。”父亲叹了一口气,“当年的对错,谁又可以评判呢?”
屋内发生的动静,把我们吓了一跳。
“我该想到凶手应该还在附近才对。”我责怪自己。
跑进屋子里的时候看到那个蒙面人将刀架在了陈路的脖子上,温婉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你们的罪孽,就由我来终结。”这声音每次听都让厌恶感加倍。
陈路的脖子淌出了鲜血,而对方却连眼都没眨。
我握紧了拳头,想朝对方挥去,但温婉扯住了我的衣角。
“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打我?骆子双老头,你的证据销毁地可真彻底。”对方的挑衅让我更加愤怒。
“你这个……”温婉站了起来,径直地往蒙面人走着。
“温婉!”我想拉着她,却被抖开。
“你这个白痴。”温婉一把扯掉蒙面人面罩旁边的发声器,“张俊学,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张俊学?他的尸体不是……
“我的父亲,他也死了吗?”温婉继续问道。
蒙面人摘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了真实面孔。
竟真的是张俊学。他没有说话,看来温伯真的惨遭杀害。
“你的意思是说,连温伯也被杀了?”陆超云觉得很遗憾,温婉的父亲,竟然是这样死去的。
李晓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同行的发掘人员听完他的叙述都很震惊。
“我们总是在讨论你,为何突然要加入我们的发掘队伍,原来你就是那个从村子里逃出的孩子。”说李晓是孩子倒是没错,相对于陆超云以及陆超云团队的年龄,他真的就像是个孩子。
“灾难的发生一定不是偶然,那个黑影人,到底是谁?”骆翔问道。
“你看见了?”陆超云问道。
“我们也看见了……”发掘队员们异口同声。
“温婉……你怎么知道他……”我的心里还有很多疑问。
“是那个雾。”没等温婉回答,张俊学开始说话,“我想杀陈路,也是因为,只有他才会从那个雾联想到我,没想到他已经把秘密告诉了温婉。”
她点点头:“和玉米有关,本身闻到这种气味是没有什么的,但我们出发之前,吃了张俊学的玉米。恐怕杨箕的死,也是他为了防止身份被泄漏所下的毒手。”
“我本来想拿到证据后回来处理你们,却发现你们逃脱了。”
沉默许久的父亲终于说话:“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所以你要杀了整个村子的人?”
“这个村子就是一个罪恶的存在!”张俊学咆哮道,“这里的每个人,都罪孽深重!”
不是说生命都值得尊重吗?为什么在饥荒的时候就已经要母亲们牺牲?
“我觉得,你想找的证据,应该是这个。”父亲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为了防止我的孩子看见,我把里面的活页纸都分布在每本书中,你单纯地寻找书,自然不可能发现。”
父亲说,那上面有二十年前事情的记载,每个自愿奉献的人要给自己孩子的话,每个人的名字,和每个人的照片。
张俊学盯着看了好久。
“你利用雾气使邓科,叶超他们昏迷,随后把他们杀害,再伪装成抱着邓科尸体痛苦的样子。但你的谎言不够精明,左数第二条路明明就是个死胡同,还说邓科从中间那里走了回来,根本没有这个体力给失血过多的他行走。”温婉继续说道,“陈路并没有告诉我雾气的秘密,只是你的诸多表现,都太过可疑。”
“母亲……母亲他……”张俊学没有理会温婉的解说,“我不相信,这都是你捏造的!”
“你再看看名单。”父亲说道。
张俊学翻开名单,看了许久。
“二十年前的志愿者中,大多数是为了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甘愿牺牲自己的女性,但也还有许多,为了别人能够活下去,奉献自己的男性。只是他们大多没有被人记住,他们的生命,犹如昙花一现,就这样轻轻地消失了。”父亲说道,“二十年前,本应是我死去才好,这样我的孩子,就不会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善良。”
整个屋子里,都是张俊学的啜泣声。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陆超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为何会相信一个这么可疑的人。灾难的发生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没有来得及思考,在忙碌当中只想着救援,却还是看着大多数人死去。
我究竟能做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陆超云不断地问自己。
灾难发生前,他是一个程序员,一个业余研究人口暴涨问题的程序员。
“真的是太多人了,出个门都让自己烦躁,还是在家写代码好。”陆超云对人工智能尤其感兴趣,甚至想着,所谓的人口智能,能不能通过代码制造出来。
恐怕不行吧,他想着。
还是和往常一样向着电脑抱怨,而屏幕的那边,一个异于人类的智慧生命正慢慢诞生。
“为什么只有你才能看见你知道吗?”骆翔问道。
“因为那是你的电脑,是的,这个生命,他只留在了你这里,在解决了你困扰的事情以后。”李晓替他回答了。
陆超云也不傻,马上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所有发掘队员都震惊了。
他们大概在想:那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黑影人到底是什么?陆超云开始砸东西,记忆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在那些年轻人发现了大灾难的核心秘密之后,他在心里将那段记忆给封锁了。然而现在,封锁的闸门已经被破坏,他拿出自己的电脑,毫不犹豫地砸掉,然后用发掘人员的设备去联系那黑影人,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却发现那个所谓的联系网站,已经废弃了许多年了。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可是优秀的程序员啊。
“哈哈,大概真的是我吧。”陆超云笑道,“原来多米诺的第一张骨牌,就是我啊。”
“别激动,我们可以商量的。”李晓看见他拿出了一把匕首。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了。”陆超云是在哭吗?
“我们的发掘队是一个民主组织,是我一直以来都向往的组织,我们团结剩下的幸存者们,我们在挽救着灾难造成的后果,难道不好吗?”
“醒醒吧!”李晓一掌扇了过去,“我们的生活,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你不要在毁掉我们的生活后,再毁灭了你自己!”
陆超云的确在哭。
曾经受到无数冷落,曾经受过无数嘲笑,当所有他不如意的事情都消失了,他却仍然不快乐。
到底什么才是快乐呢?陆超云已经放弃思考了。
“虽然灾难的影响或许还在继续,而你们可以利用这片丛林的秘密,它都在丛林中心的屋子里。当然,也有我这些年来的研究。”陆超云发现,自己多年来所准备的资料,真的是黑影人的赎罪。
原来,毁灭世界的感觉是这样的,陆超云心里想着。“就让我,来为我的黑影人赎罪吧,他毕竟是我性格的一部分。”这是他与世界诀别的话。
因为这时候,陆超云把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脏。
当匕首刺入父亲的心脏时,我和温婉都呆住了。
张俊学说希望忏悔,要给父亲一个拥抱,父亲同意了。而在看见匕首的时候,他又一把将它拔出,朝我和温婉刺来。
虚弱的温婉推开了我,只身面对利器。
也许,张俊学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该行走的方向。丛林里的一次狩猎,使他发现了这个村子背后的秘密。在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之后,他开始迷失自我。
而现在,他要将这个村子最后的人都赶尽杀绝。
“住手。”我挥拳砸向他的脸颊,然后踢他要害。
“这一拳,为了邓科。”我按住他,砸向他。
“为了叶超。”又是一记拳。
……
“为了温婉。”最后一记拳头砸向他时,我的手背都染满了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够了,别打了……”温婉喘息道。
“你再等我会,温婉,我去找点药。”我紧张地说道,“爹,你也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看着满地的鲜血,我已顾不上自己的疼痛,只希望能够救下他们二人。
温婉握住我的手,说道:“不……不用了……,我感觉,已经……”她咳出了鲜血,而父亲那边早已不省人事。
“在这之后,你可以……”温婉的眼泪流了下来,“粮食……没……了……但你……要……活下去……和我……一起……”
我试图擦干她的泪水,拒绝:“不行,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替我……去看……一定……美……”她已经开始神志模糊,想把双手放我脸上,最后却无力地倒下。
我对着天花板大声咆哮,整个世界剩下我一个人,这种荒芜的悲凉感,又如何能够描述呢?
“饥荒从来就没有得到解决,造成我们今天的状态,是那场毁灭性的大灾难。村里的人都不敢公布粮食收成状况,只要勉强过日子,那都不算饥荒。可是土壤的变化使收成越来越差,我们终于还是回到了,那个饥饿的时代。
然而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离开这个村子,因为外面的世界,比这里还要可怕。”
父亲的话始终在我耳旁回响,那番对张俊学的解说,竟成为了他的遗言。
我最终熬过了饥饿,收拾好行囊,带上温婉,朝父亲说的可怕的世界前行。停留在这里,等待我的依然是死亡。而走出这座大山,或许又会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曾经在脑海中做的尚未完成的梦,如今也有了结果。围城里传来的肉香,是善与恶交织的气味。
外面的世界仿佛在呼唤我,而我内心里也始终有一个声音催促我前进。
“走上征途吧!即便前路的星光那么微弱。”
当我见证到恶的真正可怕之处,所有的事情,我都不会那么畏惧了。
我把所有经历,都刻在了山里的洞穴当中。而这座洞穴的名字我称作:
饥恶。
带着对饥恶的怨念,我离开了这个村子,改名李晓,去寻找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当陆超云邀请我加入“组织”时,我是非常开心的,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去了解到大灾难的真相了。
而现在,我再一次回到了这里,那些你对于灾难的疑问,如今都得到了解答,父亲,温婉,你们看到了吗?
南方的天气就是这么温暖,丛林的怪树也开了花,我闻到它的香味,我想,我也该来陪你们了。
那种熟悉的饥饿感,又一次爬上心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