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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池中鳞

大帅真正处理军务的地方在蓟台,是从西城划出来占地千顷的一片禁区,哨岗步步荷枪实弹,警备森严。瑜园老公馆就坐落在蓟台深处,因此又称西园。安陵海故去的前几年,早已无心军政,携几房侧室迁居瑜园,公馆一应大小事务皆交由胞弟安陵虞暂摄。日子长了,底下人便将两处地界统称作帅府。

至于长子安陵清,十九岁已授上校军衔,三年前从军校毕业,荣升陆军少将军衔,直接编入陆军主力三十七军。因着年轻有为,且兼是安陵海的嫡出公子,升迁极为迅猛,短短数年间,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华北少帅。

这两人虽是父子,关系却生硬诡谲,一向并不亲密。安陵海对这个沉默少言的儿子怀有复杂心情,总觉得他的眼神太过凌厉凉薄。曾言道,小小年纪寡心冷情,还不知日后会做出怎样的狂事来。虽是一时酒后之戏,也难免不在许多有心人的耳朵里留下端倪。

安陵海素有寡人之疾,年轻时接连纳了许多房妾室,也曾子女绕膝。安陵清是大帅第一任原配夫人沈氏所出,虽按规矩称袁璧君一声母亲,却并非袁氏所生的骨肉。沈氏生育较晚,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对孪生儿女,长子安陵清和次女安陵珂。产后却不慎染了风疾,一病不起,很快故去。在此之前,还是二姨娘的袁璧君早已诞下过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竟都养活不过七岁,一个死于痢疾,一个死于坠井。就连最小的女儿,也在一场天花中夭折。

下人们嚼起舌来,都说这二姨娘心性太过毒辣,才折了福报,生下的孩子没一个能平安长大。譬如二少不慎掉入井中夭折,袁氏因恼恨乳娘和婆子贪睡,大意疏失以致酿成惨祸,竟将发狠将那乳娘打个半死丢进井里,浇下生石灰和泥石,活活填平了那口井。

这般作践人命虐杀仆婢,连安陵海事后知晓,也忍不住大发一场雷霆。但念在袁氏失子之痛,平日里也一贯殷勤小心,终未忍追究。但无论袁氏如何声泪俱下哭诉膝下凄凉,也不愿把未满周岁就丧母的一双儿女交给她。

三姨娘杨巧如同袁氏不和已久,当年她风头正盛时,怀的第一个头胎孩子没能顺利保住,且再不能生育,多多少少和袁氏有些瓜葛。因此借着这机会和安陵海求情,说是兄妹俩襁褓丧母实在可怜,要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杨巧如的心思不言自明,自己总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且不会再有亲生的孩子,有这对兄妹在手,哪怕只得其中一位小姐,晚景或能有靠,也比一无所有强。安陵海思量再三,这俩孩子便暂归三姨娘照拂,杨氏就此成为了清、珂兄妹名义上的养母。

因安陵清是当时唯一的长男,安陵海生怕再有疏失,又精心挑选了十几个行事稳妥的乳娘、婆姨,在沈氏生前所居的涵秋苑中,将这襁褓幼儿拉扯长大。杨氏求仁得仁,事实上果真只得了二小姐安陵珂养在身旁,而极少有机会见到安陵清。安陵清对这位养母的态度,同其他庶母并无区别,既谈不上什么感情,不过维持面子上客气,倒是同他的胞妹关系亲近非常。

风平浪静了若许年,其余七位妾室接连生下过几个小姐,真正嫡出的子息却只有安陵清这一根独苗,因此都以他为长。全家将其当做长男养育,担负厚望,全无一日自在。安陵清八岁那年,袁璧君再次生下一个儿子,便是这一辈族谱上排行第五的少爷。母凭子贵扶正以后,诸姨娘们带着各自的女儿,在瑜园愈发活得战战兢兢悄无声息。

大帅戎马半生,武人作风粗犷,脾气也急躁,从来说一不二,治家如同治军,事无巨细,务必要尽在掌控才觉安心。面上虽不多假辞色,实则对原配留下的嫡子颇为看重。安陵清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都在父亲不苟言笑的强硬态度中度过。

彼时城中私塾书院等,已逐渐被新式学校取代,不少西洋教会也纷纷兴起办学。安陵清念的便是由军方出资筹办的顺天学堂,兼学中西,乃京师著名的私立学堂之一。

自开蒙念学以来,他几乎再没任何闲暇,功课堆积如山,做不完不许吃饭。只要不是虚弱难以起身,就算病得很重也极少得到获准休假的机会。从十岁起,就要早晚去马厩,学着洗马喂马,绑鞍具套辔头,任何人都不许插手相帮,否则必挨上一顿责打。多事的马夫若挨上五鞭子,他便得挨十下。

瑜园无论主仆,每个人的行止举动,随餐,就寝,无一不遵循着家主定下的规则,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安陵清人生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换。

用近乎自虐的刻苦来交换一点认可,用优异的成绩来交换微乎其微的自由,压抑所有孩童的活泼心性,每一个目标都要完成得接近完美。可无论做得有多努力,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从来只有挑剔而非赞赏。

生在这样礼法严苛的大家族,尽管一直接受半西式教育,还是养成了极审慎内敛的性格。他沉默得几近冷酷,善于观察而从不多言,就算有十足把握,也绝不贸然发表意见。面对任何考量,都会给自己定下超乎寻常的标准,能做到九成,则至多只承诺六分。

他在学堂没有朋友,也没有相熟玩伴。过分的老成持重,使安陵清看起来漠然如一座冰山,十足难以接近。同龄人都对他的家世敬而远之,轻易不敢招惹,他对此持无所谓态度,反乐得耳旁清净。因日程排得太满,他实在很忙——下了学回来,还需参加正课以外的军事训练。和一群挑选来陪练的年轻卫兵瞄靶操步,用竹枝削成的“武器”对打拼刺。小小少年,出手又勇又狠,胆大而有主见。对抗年纪比他还大的生兵蛋子,毫不畏惧,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肯服软求饶。安陵海早有过吩咐,无论输赢,决不允许刻意退让手下留情。卫兵们直接听令于大帅,惧怕更重的责罚,无人敢在对阵时偷懒耍滑。

有一回操练之时,恰赶上安陵清风寒初愈,正体力不支,眼看落了下风。情急中,忽想起同舍伯闲谈之际,无意说起过的一个法子。在被对方迎面压制时,若舍得忍痛将被锁住的胳膊递出,借机屈腿至对手身后攻取下盘,猛顶膝窝,便能有机会出其不意扭转败局。冒险之处在于,若力道拿捏不准,很可能导致递出的那条臂膀被扭绞至重伤甚至全废。

那其实并非正规军事搏击的训练动作,而是满蒙传统摔跤中的一种肉搏技巧,称“小克德勒”。安陵清拼着整条右臂被拉扯脱臼,用尽全力死死压在对方身上,终于反败为胜。那卫兵也不过十六七岁,原本胜券在握,就松了戒备,未提防出乎意料的偷袭,当场被锁喉,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什么?”安陵清放开他,松垂着一只脱臼的胳膊取笑道,“真要上了战场,你指望哭哭啼啼求饶就能活命不成?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只要结果是赢,用什么法子没区别。”

幼受严训,他的好胜、机心和镇定,已经在一场场徒手较量中初露端倪,等闲的受伤病痛,根本动摇不了他。

这一幕被路过的安陵海看在眼里,心头涌上复杂况味。

顽强的少年虽凭借一点急智险中求胜,却还是难逃受罚。安陵清当天带着辘辘饥肠,在青石板上跪足三个时辰。惩戒的理由听起来无可辩驳,技不如人便该知耻后勇,勤加练习也就罢了,偏偷奸取巧使出江湖卖艺的把式来蒙混,成何体统。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重罚过后,大帅转头却不惜重金延请了跤师佟爷,特为教习安陵清角力、弓弩和马术。那跤师来头不小,据说是当年清廷内卫“善扑营”总教头的嫡传弟子。善扑营曾是泱泱前朝历史上一支极为特殊的队伍,直接听命于皇帝,行戍卫扈从之责,成员皆选拔自满蒙八旗中的皇室宗亲。后来清廷覆没,无论多么叱咤过风云的人物,到底也穷途沦落了,不得不在新的屋檐下低头,打破旧规,拿出独承一门的秘技,开始教习汉人子弟。

老跤师心里,不是没有几分虎落平阳的凄凉。好在眼前少年根骨尚佳,亦肯吃苦,并无骄矜纨绔之气,教起来也算省心。安陵清后来得知,父亲之所以能那么快请动誉满京华的佟爷,全因遣警卫带去的那只镂花名贵金属匣子。火漆红封,里头除了丰厚的拜师贽仪,还有一把上了膛的德国产毛瑟手枪。

那是安陵海一贯的作风,釜底抽薪,利索直接,相信没有枪口底下崩不开的结。

这次风波就这么看似云淡风轻地揭过,但父子两人真正的隔阂,大概是从那时起,已经无可避免地悄然滋生。

安陵海喜欢他,因为他和自己年轻时最像,渐渐变得不那么喜欢,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加之晚年猜忌心重,面对日渐老迈枯竭的身体和锋芒崭露的儿子,越发感到莫名不安。仿佛对这尚未揭盅的一局赌,失去了最初的把握。

总之,父子失和,已是瑜园人尽皆知的“家丑”。但胆子再大的局外人,也不敢妄加揣测,是否真如隐晦的流言所说,所有龃龉的来源,都只因为那个被从豫北带回瑜园的孤女。

前二十载的人生里,安陵清承负着令人窒息的厚望,疲惫不堪。他被不停驱策,在走一条漫长奇特的窄道上,总是没有尽头,从来无暇去想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真正需要什么。直到有一天,突然萌生了那种完全陌生的,对某事某人珍而重之的心情,却也是彻底失去的那天。

变故发生得太快,根本措手不及,完全无法阻止。他的懂得,竟来自于错过。

在帅府如坐针毡消磨了六个日夜,他才第一次获准出现在父亲卧养的病榻前。

那其实是间书房。博古架上堆放有古籍、字画、文件、资料及手稿,甚至京剧名角的上色剧照,散发着陈旧灰黯的纸墨气味。安陵海遇刺后,将平素起居之所的哨岗巡防重作了安排,贴身警卫几乎全盘易人,动静不可谓不大。在一切料理妥当前,他固执地留在书房养伤,除了袁氏和胞弟安陵虞,不许任何人往来探视。

安陵清从小到大鲜少能有机会踏入这间院子,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对看上去很凶的父亲敬而远之。一旦靠得那么近了,非比寻常。

安陵海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得着实不轻,算是在阎罗殿前走了个来回。年逾六旬的老者,看起来至多不过五十,身材伟岸,肩宽膀厚,头发修剪得极短,一根根刺扎着,染了霜,仍倔而不伏。

这就是他的生父。此刻斜靠在腥红色天鹅绒罩面的沙发上,大概刚换过药,衣襟半敞,腰间和大腿都裹缠着厚绷带。脸色苍白倦怠,眼底还泛着点乌青,稍睁开来,便有炙人威严。

省去寒暄,安陵海面无表情地抬手,只递予他一只牛皮纸信封。

“文远,看看这上面盖的,可是你的印信。”

【注:中国按传统文化里,姓名由姓氏、名字、表字组成,上对下、长对少可直接去姓呼名,熟悉的亲朋间则称表字。民国时期仍旧沿用这种方式。】

安陵清接过,一张纸滑出来,飘飘忽忽落在脚边。他拾起来看了两眼,目光定在函件右下角那块鲜红的圆迹子上。拓痕边沿完整,篆纹深刻清晰,若非军印从不离身,连他几乎也要以为是自己亲手落盖。

而函件上的内容,是一纸布防密令,连洽方是安陵清手下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旅长。

信里的内容意味着,大帅遇袭那日,暗杀行动的风声早已走漏却有人刻意隐瞒不报,意图借机将隐藏在暗处的对头一网打尽。因此没人将这险恶同安陵海预先知会,路线,时辰,统统未做过任何相应的调整,只在事发地点隐蔽埋伏了为数不多的宪兵,意在围剿那些趁地雷引爆后,可能出现的突袭武装分子。

而同意把大帅安危当成局中诱饵的秘密行动,落印明明白白显示了,正是经过安陵清同意,并亲自签署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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