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8

学徒

对于顾芝初和秦素菲来说,这是他们离别前最后一个夜晚,所以,素菲不舍得睡,芝初也是,坐在干巴巴的竹床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两人做起了相互告别。

“芝初,明日我就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也不知曾掌柜人怎么样,会不会打你?你要是干不下去了,一定要坐船过江去找我,”

“别担心我,素菲,只要你稳定了,我就能好好活着,记得抽空的时候读读书,你难得认了字,读了诗书,但以后不可轻易表露自己,女人嘛,三从四德最重要,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学到了手艺也就饿不到肚子了。”

素菲边听,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实在不忍心眼前这个教会她识字的男孩走上如此不堪的人生路途。她深吸了几口气,将脑海中翻腾了无数遍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脱了口。

“芝初,你知道我们秦家世代从商,当年在重庆成都一带攒下了巨大的财富,听我爹说,财宝都带到桑园了,具体什么地方,只有家族的几个长者才知道。你要是有一日需要用到钱,你就回桑园把我们秦家的财产找出来。”

“是啊,你们秦家世代从商,富甲一方,但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并不知晓。既然话从你口说出,我也说说我的看法。素菲,你要记住,秦家之所以放弃财富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过清静日子,我要是回去拿了他们的财宝,就等于掘了他们的坟。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绝不会做,还有,无论在什么时候,你一定要提醒自己,再也别说方才的话,万一被小人得知,桑园老祖宗的孤魂是不会安宁的。等我有了钱,一定回去为你们秦家修建陵园,咱们逃出来的时候,秦家上下暴尸荒野,一直没有入土为安,这一点你不能忘掉。从此之后,那陆有才就是你我的仇人,有朝一日,我顾芝初定要取他狗命。”

“芝初,不要,千万不要寻仇恨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你嘱咐的事我都记住了,不要牵挂我。顾先生对你的期望你不能辜负,也别让我失望。”

顾芝初不敢答应秦素菲的请求,他难以接受顺从的人生,逆来顺受不是他该有的心性。虽然他不能体面的活着,但也绝不向邪恶妥协。

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滴,灯芯闪了几下就熄灭了。这时候,巷子里的野狗开始出来活动,朝着空旷的巷道哀嚎着。苏文远的戏班子正打点着行囊,准备从客栈出发,争取赶上清晨的第一班渡船。他走出客栈的时候,朝着深邃的巷子望了一眼,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稍作踌躇便上了路,还没来到码头就远远的看见两个斑驳的影子站在远处,被迷离的雾色笼罩着,像一对新生的胎儿,而他就像一位揭开面纱的外科大夫,宣布着新生命的降临。

戏班子挑着家当,来到了顾芝初和秦素菲面前。

“苏先生。”

“你还是来了,走吧,那就。”

苏文远将秦素菲从顾芝初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素菲突然放开嗓子嚎啕起来。顾芝初一把将秦素菲搂在怀中,安慰道:“跟先生去吧,去吧。”

秦素菲的手像一对小狗的爪子,深深的嵌在顾芝初前胸,恨不得将他的肉抠出来。

“再不走,渡船就开了。”苏文远站在两米之外催促着,这是他留给顾芝初和秦素菲的最后一个拥抱,拥抱过后,各走天涯。

顾芝初一咬牙,狠心的将素菲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交给了苏文远的手中。而他,就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半步,他怕素菲因他而绝望,因他而思念,怕她再拿不定主意,毁了做下的决定。素菲三步一回头,顾芝初那清瘦坚硬的面孔终究被川江的雾色卷走了,带离了她的世界。

顾芝初的眼泪此时才缓缓流下来,他在码头口站了足足有两小时,差不多太阳上来了,他才赶到中药铺子。

曾掌柜正握着一只茶壶悠闲的往嘴里灌着,见顾芝初回来,他把茶壶一摔,怒吼道:“不是说好我跟你一起去吗,你怎么擅自做主走了呢,这要是过了午时还不回来,我非找三爷收拾你。”

顾芝初没有情绪跟曾掌柜解释什么,他拿起笤帚便开始打扫地上碎了的茶壶,脸上冷静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没有半点人情味,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曾掌柜的心情一下就不好了,凑过去骂道:“顾芝初,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

顾芝初不等曾掌柜说完,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里汇集了一根坚实无比的钢针,直勾勾的刺着曾掌柜的眼睛。

“我让你看,看什么看?”曾掌柜被顾芝初的情绪吓到了,伸出手就给了他头上几下。

顾芝初还是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没事就往码头跑,他站在江边仿佛就能听见江北素菲唱戏的声音,只要听见流水就感到了生命的存在,否则,他在药铺的每一日都如同行尸走肉。

每天他都早早的从药铺起床,将门面的门板挪开,挂上商号招牌,到了晚上他又将门板安上,有时候他会偷看曾掌柜锁在盒子里的医书,他每次都用一根铜丝就能打开那锁,然后开始背诵着。日复一日,等他彻底记住书上的内容,生活对他来说又陷入了无趣之中。

这一日,曾掌柜要上江北储奇门一带购置药材,就让顾芝初看着铺子。储奇门是重庆府药材交易的集中营,这里药材行栈林立,曾掌柜一直是这里的常客。就在这一日,他的药材铺子来了一个和芝初年纪相仿的男娃子,从他一脸的苦相来看就是遇到了难处。

“掌柜的,我老娘发烧卧床三天了,你行行好,给我赊副药,等我挣钱了一定送回来。”

顾芝初问他:“你别着急,你叫什么,听你口音不像是重庆人。”

“我叫阿水,从江西过来的,我娘没来几天就受了风寒,我身上……”

顾芝初知道情况紧急,一边抓药一边继续询问:“你没找个活计干干?”

“哎,别提了,这两年外地人在重庆府吃不开了,他们都说我们一来,他们就没饭吃了,还说是我们吃了他们那一份,你评评理,这不是诬陷人嘛。”

“那也要想办法找个挣钱的活计,不能等死啊,药你拿走吧,这是两副药,等你挣钱了再还回来。”

阿水磕了头,拖着他那蘸了污渍的破衫小跑离开了。顾芝初的心一下就晃荡起来,他爹就是这么死的,那时候他也没钱,但他和眼前这位阿水一比,简直自愧不如,如果当初他出去给父亲找个大夫,弄点中药,或许还能挺过来。可他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把握,现在一想,痛苦便爬上心头,折磨着他当初的懦弱和如今苟延残喘的人生。

快打烊的时候,曾掌柜才回来,挑夫把两担子中药挑到铺子,领了报酬便又匆匆赶往码头。曾掌柜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按照惯例检查账本,很快,他的脸便笼上了不快,大声喝道:“谁是阿水?啊?哪个尿罐子里跑出来的阿水,谁让你随便赊账了?你不知道药铺规矩?”

“掌柜的,阿水母亲急着用药,没有药活不了,他也是为了……”

“我还急着用钱呢,没有钱别说我活不了,你也得饿死,你个鳖孙,我开了这么多年的铺子一直省吃俭用,你倒好,自己先行善了。”

“曾掌柜你消消气,实在不行,这个账你记我头上,快吃饭吧,我刚做好。”

“你的头上,你可别忘了,你这辈子都卖给我了,我可是花了十二两银子买的你,在我这里,你还有哪门子的账。对了,你赶紧还钱,就从你那卖身费里扣。”

曾掌柜边骂边坐到饭桌,顾芝初赶紧上去盛饭,又给自己盛一碗,正要坐下吃,曾掌柜斜了他一眼:“你还有脸吃饭?就你今日的表现,还是不要吃饭了,本来我就亏损,你还要吃我的粮食,你怎就那么好意思呢?快点拿钱来。”

顾芝初虽说穷过饿过受过委屈,但像今日这般的屈辱还是头一次见识,他和曾掌柜的不对付也不仅仅是今日这赊账的事,平日里端茶送水,一边做着药铺伙计,打烊了还要做他家里仆人,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伺候得妥妥当当。可换来的是什么呢,如若不是看在当时肯为他出十二两银子的份上,想必顾芝初早就愤然离开了。

只是他从小受父亲教育,做人要讲究诚信,要有义气和骨气,大丈夫言而无信,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所以每次想要离开,他都这样劝服自己。但此时此刻,顾芝初已经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和尊重,哪怕他穷得一文不值,但起码他这三分的信仰和对生活的热爱也能值个钱吧。可目前的情况是,他连最起码的底线都让曾掌柜挑起来了,曾掌柜根本不让他做人,要让他做畜生,一只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畜生。这样一种体会无疑让他想到了沈金牙赏给他爹的那记大嘴巴,身边这位曾掌柜的言行神色和那沈金牙有何区别。

“我没钱,钱都给了我妹妹,那是苏先生的钱,你要想要,自己去找。”顾芝初终于开始回嘴了,他觉得说大实话的感觉不比吃顿饱饭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哇你这个狗东西,敢顶嘴了,来我这里才三个月你就要闹着上天,你别忘了,码头孔三爷可在那看着呢,你要不好好干活,看三爷不扒了你的皮。”

顾芝初也不回嘴了,他把饭碗重重的摔在地上,夺门而去了。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父亲挨沈金牙那一巴掌的时候,心里头的滋味。他明显感到尊严被人踩在脚下,被这帮所谓的掌柜和这个潦倒的时代。

他重新回到立德乐洋行的那栋别墅外面,想起来那天跟素菲许下的诺言,此刻,他的那个雄心壮志更加深刻了,一想到今后他要在重庆府混出个人的样子,他再也不甘心窝在药铺,更别说一辈子的卖身了。

他决定走了,渡船过江,但绝不是去寻素菲,而是寻他的梦。在此之前,他还要回一趟药铺,那本桑蚕志还留在那里,那是父亲的遗物,不可丢。

可等他回去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不可挽回的画面,曾掌柜面对顾芝初的愤然离去,一怒之下,焚烧了他的桑蚕志。顾芝初进屋的时候,那一页页顾霍邱的心血正从曾掌柜的手里掉进火坑,就像焚烧着他仅存的一点念想。

他颤抖着身体冲过去,一把将曾掌柜推倒在地,手伸到那火坑里捡烧剩的纸片,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没能捡起来什么。怒发冲冠的他突然失去了控制,他端起火盆甩到了屋子的一角,那零星的火光便像一条条鬼魅的火蛇,在屋子里发疯的乱窜着,很快,这些上了发条的火蛇将整个屋子串在了一起,火蛇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火蛇汤,泼洒得遍地都是。

此时的曾掌柜再也没了嚣张跋扈的气焰,因为他的气焰就算再强烈,也抵不过吞噬他一辈子心血的火光。他再也顾不上打骂和羞辱顾芝初,眼下的他除了扑灭那熊熊火光,什么也不去想了。

顾芝初呢,慢慢的走出药铺,一直往前走。他以为烧了这把火,他心中的乱草也跟着一起烧干净了,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此刻的他越发的焦躁和不快。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闯了祸。他烧掉的不是一间铺子,而是一个人一生的血和泪。

所以他自责着,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他明明是讨厌曾掌柜的,可为何在看到他慌乱咆哮在火光里的时候,心中又突然多了一份怜悯和心痛。百感交集的顾芝初来到川江边上,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江水里,他在这凛冽的寒冬奋力游着,他想把自己交给川江去审判,他想游到对面,彻底洗清犯下的罪过。

当初陆有才放火烧了桑园,如今他也成了纵火犯,他感到现在的自己已然成了恶魔。寒冷的江水拍打着少年的身体,他不仅自责,更多的还是恐惧,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把控好情绪,酿造了无可弥补的灾难。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留给内心的折磨将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平的锯齿。

三思而后,他放弃了和川江的较劲,乖乖的上了岸。他并没有回去找曾掌柜,而是跑到烟馆找孔武领罪。在这个袍哥仗义行事的码头上,他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既然闯了大祸,就要接受惩罚。

孔武一听伙计说药材铺的小伙计来了,有些好奇的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去见他一面。

“你怎么来了,大晚上不在你家铺子睡觉,怎么,你莫非也想来抽几口?”

顾芝初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额头的汗水都流到腮帮了,他闭上眼,给孔武磕了个头,说:“孔三爷,今日我闯了大祸,坏了协议上的规矩就是坏了你的规矩,你处置我吧。”

“哟,怎么情况,你把事情说清楚。”

这时候,曾掌柜哭天喊地的跟了进来,见到孔武,膝盖就软成了泥巴,趴在地上活像条灌了迷魂汤的狗,意识已经不再清楚。

孔武一看,便明白了三四分。

“有话说话,再哭尿着撒野,老子揍扁你。”

看来这曾掌柜在孔三爷心中,连一点地位都没有,就连最起码的尊敬都没捞着。他擦掉眼泪,这才看清旁边跪着的人是顾芝初,他一个恶狗扑食,将顾芝初抓在手中,叫骂道:你这养不家的狗,让你白吃白喝,到头来你反咬我一口,我要送你去衙门,非砍掉你脑袋不可。

“我去你爷爷的,老东西。”孔三爷交代过有事说事,但曾掌柜显然被顾芝初刺激到了,当着孔三爷的面大吼大叫成何体统,难怪孔三爷给了他一脚。

“三爷啊,你怎么还动手打老朽啊,是这小兔崽子烧了我的药铺,你的给我做主啊,要不然,老朽活不了了。”

“哦,还有这事?顾芝初,你真放了火?”

见顾芝初不作声,三爷心中有了答案。

“说说吧,既然你放了火惹了麻烦,按照我们袍哥的规矩,欠债还钱,借财免灾,你怎么选?”

“孔三爷,杀了我吧,我也不想进衙门,更没钱还曾掌柜。”

“曾掌柜,你也看到了,他是身无分文,怎么还你?我看你还是要了他命吧。”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他就是去偷去抢,也要还我。”

“你要是把我爹留给我的书还我,我就还你的铺子。”顾芝初又开始较劲起来。

孔武一听,凑到曾掌柜跟前,说:“我说你这坨臭狗屎怎么招人烦,原来你也不是好东西,这下好了,一物换一物,曾掌柜,你快把人家爹留给他的东西还给他吧。”

“我上哪还,那就是一本书,让我烧了。”

“哟,烧了?这就难怪人家要烧了你的铺子,行了,这就两清了,你还来我这哭啼什么,走吧。”

“孔三爷,你可千万要替我做主啊,你怎么偏袒这个小畜生,就不听我一句呢。”

“曾掌柜,不是我说你,你那点臭德行我们是早就看不惯了,若不是老子平日里太忙,早就收拾你了,怎么,现在遭报应了才知道自己身上也长肉?大家都是肉长的,你要是不缺德,人家能报复你?我看这娃子就不错,小小年纪,不贪图生死,犯了错敢于担当,以后长大了也是条汉子,倒是你,处处想置人于死地,活该,我看你也别在我这哭穷了,你们曾家家大业大,你还是回江北,回你的储奇门吧。”

“顾芝初,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孔三爷混,今后啊,这龙门浩也有你一席半亩之地。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曾掌柜知道,这一次,袍哥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竟然会替一个毛头孩子说话撑腰,吃了这么大的亏,损失惨重,现在就算去报官,凭着官老爷和孔武的交情,他也占不到半点便宜。他只好抹着泪离开了烟馆,但在曾掌柜看来,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只不过面对眼前的境况,他只能回到储奇门,那边的铺子还有些生意,这口气他也只能暂时放在心里。

顾芝初对于这样的结局是万万没想到的,能够得到龙门浩袍哥的赏识和提拔,对他而言可以说祖上积德的事,所以他当即跪谢了孔武。虽说得到了恩人的栽培,但在顾芝初心中,他是不愿意当跑滩匠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孔武身边呆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思考了很多,也将自己今后的打算做了计划。这天,他收拾行装,来找孔三爷辞别。

“什么?你不想干了?那你跟爷说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挣钱,三爷,我想进厂从学徒做起,将来开工厂挣大钱。”

“好,男子汉有魄力,这么多年,我孔武手下的人,从来没有谁敢不干的,要不干也是爷爷不让他干,你是头一个。这样,今日我收你做义子,但从今往后,你的生死自己负责,到了外面不许提我的名号,否则我饶不了你。既然你要进工厂,在这龙门浩,除了洋人的工厂,你随便提一家,我安排你进去。”

“义子?芝初岂敢,三爷仗义,那川江剿丝厂我盘算很久了,一直想进去学学本事,父亲生前对桑蚕有所研究,我想继承他的想法,在蚕丝加工上能出人头地。”

“好一个出人头地,川江剿丝厂的九爷跟我有过来往,你若需要……”

“不用,芝初既然要闯荡,自然不必三爷出马,我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今后再无颜面见三爷。”

顾芝初跨上包袱离开了孔武,这一走,就是两年之久。如今的顾芝初,已经脱去了少年脸上的气质,自从当了剿丝厂学徒,历练两年的时间,出落成一个相貌堂堂的才俊,这一年,顾芝初十八。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