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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也许,每个人都是恶魔,只不过与那些四肢落地,茹毛饮血的真正猛兽相比,几千年的进化让我们学会了用衣冠楚楚和花言巧语将野性完美隐藏。但藏起来,不等于不存在。

所以其实人生,是多么艰难,我要隐藏压制我的兽性,我的破坏欲,去生活,去爱你。去喜欢每天升起的太阳。

所以,你确定,要伤害我是么?

鱼塘老板此时表示很郁闷。他一个人抛家舍业,大老远从乡下到这里来养鱼讨生活,却不想招了老小俩光棍来,动不动就骗吃骗睡,偏偏俩光棍还是警察,还不敢撵。

此时此刻,他拿着勺子站锅台边,这俩人看着锅里的疙瘩汤淌口水,他不由得仰天长叹,这年头,警察连老百姓的疙瘩汤都不放过啊。

然后轮到安歌表示郁闷,正当他想着热乎乎的疙瘩汤就点小咸菜,将宿醉的肚子好好治愈一下回家接茬睡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所长大人打来的。所长大人亲自给他一个刚转正的小民警打电话,把他吓得差点没一个哆嗦把手机扔饭锅里。

所长大人先是套路一下,问问安歌工作怎么样啊,有啥困难和问题没有啊,有的话和组织说啊,然后气都不喘一口,不给安歌机会说有啊给涨点工资分间宿舍介绍个对象吧,接茬说了他此番来电的目的。

所长说你昨天接了个报警电话然后去了医院对吧,报警那老太太的爱人是我爸当年在部队的老部下,跟我爸当初深情厚谊差点搞基,老太太在家已经要作翻天了,说啥也不相信儿子是自杀,给老头弄得没办法,向我爸求助,我爸就把任务派给我了。

你这样,今晚你就不用值夜班了,休息一天,从明天开始,对外暂时到城管办出外勤,你每天去点个卯就成,然后去调查老太太儿子的死因。非正式调查,对老太太就说是立案调查,查它十天半个月的,然后写个结案报告,咋正式咋整,给老太太个交代,让她死心,放老头一条活路,也让我爸放我一条活路。你等下回派出所办下出外勤手续。

然后安歌就郁闷了。他想起那老太太抓着他,那手上钢钳铁锁般的力道,然后胳膊开始隐隐作痛。

得知马上就要踏上归途的安歌的师傅也有点郁闷,听说老板老婆今天要带着孩子过来,那么鸡鸭鱼肉肯定要整上一桌的,好酒也肯定要喝点的,他本打算蹭完早饭再蹭午饭的,所以他不开心。

两碗汤水下肚,两人骑着摩托车回城,在寒风中再度抖成破塑料袋。

将师傅送回家,安歌直接去了派出所,办了手续,然后去城管办转了一圈。

所长大人给他派了辆车,所里最新的一辆,这让他略感意外,大概是所长觉得就派一个人去办案,再不给辆车,唬弄人也未免唬弄得太过明显。架势必须有,至于架势之下的实际内容,那是另一回事。世间很多事,大抵如此。

当天,安歌没有再去找师傅鬼混,他晚上睡得很早,准备好了记事簿,新买了一支好用的中性笔,在早些时候将警服送去洗干净。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将要开始调查一桩案件。

可能是遗传因素,可能是先天缺陷,有些人就是不会敷衍,不会偷懒,他们就像是将良知刻进了皮肤里,包进每天吃的包子吃进了血液里,使哪怕一点坏,都要日夜被自己的良心鞭挞。这种人超市里买酸奶都不会问售货员多要一卷吸管的。他们是神散落在凶残人世的化身。

曲安歌就是这样的人。

某小区某单元某室,曲安歌坐在沙发正中,身上是干净熨烫好的警服,手中是展开的记事簿,对面是死者的父母。死者父亲一言不发紧抿嘴唇,死者母亲泪眼汪汪声线嘶哑。

安歌:大娘,您说说您儿子出事前后的情况,好么?听说是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你们之前有发现什么预兆吗?

何母:我儿子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虽说是私企,但公司规模很大,他具体是负责中小企业的投资评估。

他最近刚刚升了职,我和他爸都很高兴,孩子这么出息,当父母的当然开心,等过些时候再生个宝宝,我们老人对于子女全部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孩子工作一直都挺忙,我们见面也并不多,基本一个月能在一起吃上几顿饭,彼此问候一下,现在的年轻人结婚后都出去单过,跟父母间的联系不都这样。

他出事之前半个月我们还在一起吃了饭,交谈中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寻常,都很正常,他还说到今年公司效益不错,年底拿了奖金和假期还打算全家报个团旅行去。我跟他爸完全没有看出来他有哪怕一点情绪上的反常。

直到他出事的前几天,他公司打电话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上班了,人也联络不到,公司说他失踪前让财务转了五十万的账到刚评估完毕确定投资的公司的户头上,可后来公司方面确认后发现,对方并没有收到这笔钱,我儿子和这笔钱一起失踪了。

公司怀疑他携款潜逃,说再找不到人就要报警,我们这才感觉不对劲,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得先找到人再说,全家找了好几天,最后在那间出租房里找到了,找到的时候他却连呼吸都没有了。

何母的眼泪掉下来,她忍着没有哭出声音。旁边的何父握紧拳头,深深呼气,男人不大流泪的,安歌知道他可能今后都要靠酒精和大量的烟草才能保证睡眠和不崩溃。

安歌:公司找您儿子的电话是直接打给你们的吗?

何母:不是,是打给然然的,我儿媳妇。

安歌:那么,是你们谁最先发现的死者呢?是你们二老么?

何母:不是我们,是然然找到的,然后通知了我们,我们找过去的。

何父:然然这孩子应该也非常痛苦现在,佳沐出了事以后,这孩子才几天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这是长时间的默然中,何父唯一说过的话。何母没有吱声,低头拿手帕抹了一下眼睛。

安歌:那间出租屋呢?是您儿子一直都在租的么?您二老了解情况么?

何母:这个我们不清楚,据我们所知,除了他们小两口结婚时买的房子,他们应该没有另外再租房子,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安歌:关于您儿子出事前后的事情,您二老还知道些什么呢?比方说,有没有最近和他有冲突有矛盾的人,或者说,一直以来都让他感觉到烦恼的事情,有没有呢?

何母:出事前后的情况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我儿子是个性格内敛温和的人,凡事心里有数,不得罪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安歌:既然他不会得罪人,不会是与人结仇被杀,那您凭什么认为他就不会是自杀呢?

何母:知子莫若母,我的孩子我从小看到他大,我了解他。他从来不会做思虑不周全的事情,将自己置于不利情势的事情,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真的要贪污挪用公款,也会把戏做全套,找好替死鬼,将自己摘除干净,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发现被拆穿的,所以我怀疑他是被人骗了,被他特别相信的人欺骗,挪用了公款,然后这个人杀了我儿子灭口,拿着钱跑了。

安歌:那么,就按照您分析的,他被特别信任的人骗了,挪用了公司的钱给了人家,然后他发现了自己被骗,他也很有可能因为愧疚懊恼而一时想不开自杀,也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的。

何母:曲警官,人生千种,有的人天生乐观,有的人动不动就想寻死,而我儿子,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存在多恶劣的外在因素下,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找到出路,解决困境,而不会选择自己去死这样孬种的下策的,他随我。而且,就算真是他自己一时糊涂,被骗了或者是他自己贪了挥霍了,这个窟窿我们家里是填得上的,我和他爸有存款,有股票,还可以问亲戚借,问朋友凑,我们是很有几个家境富裕的亲戚和知交的,50万我们还得上的,我儿子是知道的,所以就算我们认栽,认赔钱,怎么也不至于去死。所以我说,我儿子绝对不是自杀,他不可能在有退路有选择,还远没达到绝境的情况下,选择去死。

安歌不多时便告辞离开,前往下一个调查地点。何母追到楼下,一再叮嘱随时告知她案情进展。安歌一再保证一定一定。

车行至十字路口,红灯,安歌盯着前面马六的车屁股,想起刚刚何母的话。

她说死者,她的儿子,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找到出路,逃出困境的人,这点随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笃定,安歌觉得她就差说出来,就算真的要有人死才能摆脱困境,她儿子也会选择把别人弄死,来让自己脱身。

真是对可怕的母子。

某小区,某出租屋。

房东此时候在门口,心情有点复杂。

闹心的是他房子里死了人,虽说没有血染白墙惨不忍睹,可是房子里死了人,邻居们个个嘴里不闲着,估计今后再想租出去会比较困难,不干啥干脆找个不知情的买主便宜点卖掉算了。

比较好的方面是,死去的租户刚给房子续了租,一年整,刚交了钱没几天人就死了,他等于白落了几千块,死者家属忙着难过,也没人来问这个事,他挺高兴,想想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毕竟人死我房子里,对我房子的风水造成了破坏,我得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他打定主意,就算过些日子死者家属想起来追问房租的事情,他也是坚决不认的,就说房子马上到期,还没续租。警察来了也这么说,无论谁,想让他把到手的钱吐出来,那是门也没有。

安歌让房东打开房间门,两人先后进入室内。这是个一室半的老房子,卧室,储藏间,后改造的开放式厨房。安歌四处打量,房东亦步亦趋。

安歌:从死者被抬出这间屋子算起,没有人进来过吧?

房东:没有没有警察同志,出事那天是邻居找到我来给开的门,然后救护车来把人拉去医院,我就一直没敢再进去过,这昨天派出所又来人给贴了封条,我就更不敢进去了,这不还通知我随时候着配合警方调查,我这一直在门口等着您来,都没进屋。

安歌:这房子有年头了啊,是厂改房?

房东:是是,是当初单位分给我爸的,有快四十年的房龄了,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结婚买的新房,爸妈都去世以后,我就把房子收拾收拾给租出去了,也算是生活上有个补贴。

安歌:死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租的房子啊?

房东: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吧,上一个租户搬走了,我就在咱当地便民网上发租房信息,他就打电话给我,要看房子,我们就约了个时间,然后看了房子,谈了下价格,签了合同交了钱,小伙子挺痛快,是个很爽快的人。

安歌:他当时是一个人来的是么?他有说租了房子是自己住,还是和别人一起住,或者是另有其他打算呢?

房东:他当时是自己一个人来看的房子,我有问他,毕竟是自己家的房子,不想招不三不四的人来,再把屋子给祸害了,那我多得不偿失。小伙子说是一个人住,偶尔会有朋友来,我看他人随和穿得也干净整齐,觉得是个不错的租客,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留了他身份证复印件。

安歌:那他是什么时间搬进来的,你知道么?搬进来的时候有人帮他吗?

房东: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租房子,签合同交了钱,我给了他钥匙,接下来这房子就归他使用了,除去到期是不是续租,租用期间内有上下水跑冒这种问题,房东一般是不会去主动找租户的,房子租给人家了,剩下人家想咋住,啥时候搬进去,那是人家的事,我没问,也没有必要问。

安歌:那么他租住的这段时间内,有因为漏水或者其他的事情主动联系过你吗?

房东:没有,我还挺庆幸碰上个事少的房客,我家里事儿也挺多,他要三天两头这事那事的找我,我还真受不了,这不房子快到期了,我想着这两天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他还租不租了,还没打,这就出事了嘛。

安歌:嗯。你说事发当天是邻居给你打电话你赶过来开的门,你详细的说一下当时的经过好吗?

房东:啊好,我尽量往准确了说,但警察同志,毕竟事发好几天了,我也不一定能回忆得一点不差,哪没说对,您多担待。

安歌:嗯,你说吧。

房东:那天是3月25号,春分刚过么,一大早的我正厨房里给孩子煎鸡蛋熬粥呢,老房子邻居给我来电话,让我马上过去,说有个姑娘一直敲房门,连敲带喊的,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还敲旁边人家的门,让找房东要钥匙开门,说他爱人在屋里,不给她开门,怕出什么事。邻居看姑娘怪可怜的,就给我打了电话。我一听,赶紧给孩子做完饭让我老婆给他弄着吃,就拿着备用钥匙过去了。

安歌:你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几点钟?

房东:七点半不到,我孩子每天都那个时间吃早饭,雷打不动。我坐公车到老房子得半个钟头,那天到了公交站点车就来了,所以到老房子的时候应该是八点钟差不多。

等我爬上楼梯,就看见一堆人围在我房子门口,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一个个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看见我来了,打电话给我的邻居冲着人群里说了句姑娘房东来了。

然后我才看见,有个眼生的姑娘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我面前,说你就是房东对吧?我问你是谁?她说我是住在这屋子里的人的妻子,麻烦你把门开开,我要进去。我说我没见过你,你拿啥证明你是他妻子?再说,他可能是出去了不在里面,我这样就给你开了门,万一人家回来了,说家里头丢了啥东西,到时候我可说不清。

那姑娘很着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但是她很冷静克制,她看着我,报出了那小伙子的姓名出生日期手机号码,她说她老公最近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已经和家里失去联系几天了,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他车都还停在楼下,人肯定在里面不会错。我刚才一直在打他电话,隔着门都能听到手机铃声。说到这里她眼泪含在眼圈里,就要哭了。

这时候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来了一老头一老太太,说是小伙子的父母,也都急得不行,邻居们这时候也都劝我给开门,说是别小伙子再想不开,人家媳妇和父母都来了,不能是骗人的,再说大家伙都看着呐,万一他真没在里头,我们都能给你作证你没拿人家屋里东西。

我一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不给开就真说不过去了,我就掏钥匙,把门给打开了。

门一开,姑娘先进去的,紧接着是小伙子父母,我没进去,跟着邻居们一起抻脖子打从门口往里头望,然后就听见他们大呼小叫的喊那小伙子的名字,接着听老太太喊快叫救护车,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把人就抬走了,我们一直跟到楼下,当时看着人脸上就没血色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们人走了,邻居们议论了一会儿也散了,我上楼把门锁了,然后就回家了,自始至终,我没进去过房门一步。

安歌:你被邻居叫来开房门的时候,门是被锁了几道呢?

房东:一道,咱这老房子,都是老式的门锁,不插钥匙可以锁一道,要再加锁一道就要插钥匙。

安歌:嗯,所以当时你开门的时候,门只是被随手带上,锁了一道。

房东:嗯,是的。

安歌:关于死者的事情,你还有其他的补充么?什么事情都可以。

房东:我没啥可说的了警察同志,我跟这小伙子拢共也就见了两回,再就是那天救护车来见了他家人一面,我知道的也就这些,再问几次也问不出啥新鲜内容了,那啥警察同志,这小伙子的死还有啥隐情吗?他不是自杀么?这警方都介入调查了,难道是有人杀了他?

安歌: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估计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的,你不用担心,你的房子应该很快可以解除封锁管制,不会耽误你往出租的。

房东:我倒不是为了房子,主要这么年轻就去世了,也怪可怜的,这要真是他杀那凶手也太狠毒了。

安歌: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有需要我还会再联系你的,我还要多待一会儿,你要有事的话,可以先走。

房东:那好那好,我就不耽误警察同志办案了,有啥需要您尽管联系我,配合警方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嘛。

房东离开后,安歌在房子里待了许久。他走过了这房间内全部的角角落落,看过了房间内的每一样家什与物品。

然后他在厨房搬出一把矮凳,坐在了卧室门口,正对着双人床。床上一张大被,凌乱不堪。

如果不是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安歌会以为这里是一个标准单身男人的住处,单身,且干净整洁,略有生活品味。因为收入不高,所以租住了离市中心较远的老房子,会在家煮饭,会自己洗衣服,休息日会一个人逛超市,采买卫生纸牙膏和罐装啤酒。

可他不是单身男人,他有妻子,还有份收入可观的工作。这里并不是他租来用以和家人假期来休闲放松所用的地方。

这里是存在于他家人所知之外的,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场所。他在这里,脱离了家庭,脱离了工作,脱离了原本的他自己。

那他拿这个地方,做什么使用呢?安歌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是和女人有关吗?一般男人在外面另有住处,大多是与女人扯不开关系。可单就肉眼所见,安歌并没有在这间屋子里看出有女人生活的痕迹。小号拖鞋,个人卫生用品,女性化的衣衫,通通没有。

出了屋子,安歌敲响了同一层另外两家住户的房门。

一家男主人应门,他睡眼惺忪,头发似草垛。他表示自己母胎单身,常年夜班,朋友稀少,自己连女朋友都没时间去认识,哪有闲工夫去留意邻居家有没有女人进出。这样的生活让他感觉身体仿佛被掏空,不行,他要回老家种地去,娶个纯朴的农村姑娘,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三俗人生。

另一户是一家三口,丈夫是跑长途客车的司机,一年到头奔波在外,妻子家里带孩子,在附近超市打一份零工贴补家用。

男主人表示我虽然不是单身,但也跟没老婆差不多,一年360天在外头跑,就为了挣那万恶的人民币,啥?隔壁死人了?啥时候的事?隔壁住的不是一对小夫妻么?早搬走了?哎我到底是不是住这儿,我不知道的事情咋这多?

这一家的妻子在老公甩出疑问句连环抛后表示,谁说女子不如男,原来我一个家庭妇女也有成为万民之焦点破案之关键通关之密匙的一天,哇哈哈。

隔壁的小伙子我认识,我不是在附近超市打工么,他偶尔会去买东西,家又是住一个单元一个楼层,一来二去就熟悉了,碰到了会点头,有时还会寒暄两句。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看到过小伙子和一个女人一同回家。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我因为超市月度盘点延迟了下班时间,快走到小区门口,看见前方10米处,是住隔壁的小伙子,打着一把透明雨伞,伞下与他并肩的,是个姑娘。

我因为加班没加班费而生出的怨气一下子就没有了。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从彼此望向对方的侧脸上,能看出他们十分的快乐,笑声也是轻轻的,欢快的。

这让我想起和我老公恋爱的时候。不为什么,也不要求什么,单是看见彼此,就高兴得不行,眼睛里就要开出一朵花来。我没好意思上前打扰,就一直默默的跟在他们两个身后,没让他们发现。

我是等他们先进了单元门,算着他们应该进了家门了,才上去的。所以我并没有看清楚那姑娘的长相,也只见过那一次。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追上去打招呼?我如果打了招呼,要说些什么呢?说我被老板留下强制加班么?说我们夫妻为了家庭为了孩子起早贪黑一个月也见不上两面么?说现在供一个学生要花费多少金钱和精力么?

算了,我不想说那些太过残酷和苍白的现实给他们听,恋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人这一生中能遇到的美好,年老不能动时躺在床上能一遍遍回味的画面少之又少,我不想那么没眼力价的上前打扰。

安歌想,果然,走过必留下痕迹,还是跟女人有关。那么,这个女人的存在,和何佳沐的死亡是不是有必然的联系呢?和那笔失踪的钱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易卓然知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呢?

跑长途车的丈夫想,果然,我老婆是个追求浪漫的人,我经常不在家不能在她浪漫病症发作之时给予及时安抚与治疗,她哪天一不小心浪漫情怀过度满溢,跟哪个就近能跟她喝酒聊天谈诗歌谈人生谈风花雪月的男人搞上那是指日可待,为了家庭的和谐稳定,避免绿帽子带上头,是时候考虑换个工作了。

离开出租屋,安歌并没有走远。他以这个小区为半径,开始旅行,为期一天,能走多远走多远。

这是个距离市中心较远的居民区,房子老旧,现在在此居住的多为老人,和在城里上班,经济状况不太宽裕的年轻人。

安歌在小区周边转了一圈,上午十点,老头老太太三两聚在楼头,懒懒晒太阳,有小孩子在周边玩耍,不时被老人呵斥两句不许跑远。没看见有年轻人经过,他们应该早胡乱吃了早点挤了公交车上班去了。

这是个散发着夕阳红气息,生活节奏缓慢闲适的居民区。

走过了附近的超市,加油站,再远些,有一个中型菜市场,里头人声鼎沸,没在楼头晒太阳的老年人都聚集在此,围着白菜小葱芹菜黄瓜,为了抹两毛钱零头,和摊主争个脸红脖子粗。

从这里通往市中心的公车只有一趟。另有一班公车是往相反方向,前往更偏僻的郊区,终点是一家艺术专科学院。

安歌坐上了前往专科学院的公车。他认为何佳沐会选择在这里租房子,除了与人无交集,远离喧嚣之外,一定还有特定的原因。比如,会不会与那个在阴雨的黄昏与他伞下并行的女孩,有关系。

公车晃晃悠悠的走了一个钟头,车上渐渐余下的,都是年轻的脸孔。寒假过后,学生们在家里好吃好喝,口袋里也甚是充裕,眼里没有烦恼,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学院门口的保卫人员奉行人性化工作作风,对来往人员不甚过问,于是,送外卖的,送花的,送女朋友的,鱼贯而入。安歌因为着了警服,被特意关怀了一下,出示工作证并登记后得以进入。

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因身着制服,被来往学生频频注视,安歌便退了出来,虽然预料到不会有什么收获,他还是到大门口执勤室查了来访登记簿,结果并没有在上面看到何佳沐的名字。

想来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认识任何一个女孩子。然后恰巧看到了房子招租,于是搬了来。

或许,是自己太过低估了何佳沐,就算那女孩子是来自这个学院,他也不一定非要在校园里与她认识,他能瞒过父母和妻子在外有一个住处,他就不可能对学院门口与内部有多处摄像头这个事情不在意。

当晚,安歌回到住处天已黑透。

他当天的晚饭是一份来自艺术学院门口小吃摊的煎饼果子,已经凉透。他放在微波炉里叮了一下,泡了一壶茶。

果子里的薄脆经过了生菜和酱汁的浸润,已经变软,口感不再。它本是煎饼果子的精华所在,耽搁了时间之后,就变成遭人嫌的败笔。

安歌一口一口的吃,脑子里过着这一天眼里装过的每一个物件,耳里进入过的每一个声音。

然后他想,何佳沐,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你有没有吃过这一家的煎饼果子呢?你到底,在那间房子里,和谁,做过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曲安歌去了中国移动大厅,调取了何佳沐的通话记录。他并没在通话记录上抱太大希望,毕竟现在网络通讯发达到变态,智能手机能做到的事情千千万,各类App层出不穷,出轨,只要你够努力,其实,不被发现也并不是不可能。

安歌之后去了何佳沐生前工作的公司。接待他的是该公司的老总,一个儒雅健谈,但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

老总姓闵,名言,说自己本来在出差,得知何佳沐出事,火速赶回来的。

闵言说他很意外何佳沐会挪用公款,更意外他会自杀身亡。这两件事情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他说何佳沐自从进公司以来,一直工作努力勤奋,人也聪明,思虑周全,沉稳可靠。他的升职是自己亲自提出的。他认可这个年轻人的工作能力。

他说其实一开始自己并不相信他会挪用公司的钱,当消息汇报到自己这里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是银行系统有延迟,或者是其他误会,直到何佳沐失踪,他都没有同意公司做报警处理。他说即使他真的贪了公司的钱,只要能找到他,把钱追回来,或者追不回来也罢,我都没想过将他送进监狱,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交待。

安歌说,那么,就公司掌握的情况,何佳沐,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女性朋友呢?

闵言说,你是想问佳沐有没有别的女人是么?安歌点头。

闵言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佳沐和他爱人从上学时就相恋,两个人在一起超过10年的时间,佳沐的爱人是个挺特别的姑娘,她不像当下大多数的姑娘那样,浮躁,急躁,她很,怎么说呢,恬静,不疾不徐,但是又很果敢,认准了就死也不回头的那种果断。这样的女孩子不好碰到,所以没有理由不好好的去珍惜吧,但是,人心反复无常,如果事事都按照预想去发展,这世界上也就没有意外这个词存在了。稍后我找两个平时跟他关系比较近的同事,你可以问一问他们,毕竟我时常不在公司,知道的也未必全面。

安歌说好,我也只是例行询问,谢谢贵公司这样配合,关于失踪的钱,我们另有小组跟进,有消息会及时通知贵公司的。

闵言摆摆手,说能追回来当然最好,但现在的骗子技能满点花样繁多,追不回来,我也不意外。不瞒你说警官同志,我到现在都不认为,是佳沐主动贪了公司的钱,我觉得他是被其他人给骗了,那人要么比他聪明,要么抓住了他的某种急切的心理需求。

安歌说,我还有个问题,你刚刚说到死者的爱人,你和她有过比较深层面的接触么?怎么会对她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呢?

闵言笑了,手指抚一抚额角,说其实我是在认识佳沐之前,先认识的卓然。如果没有卓然,我可能还不一定会录用佳沐。

哦?你和死者的爱人,还有这样的缘分?方便的话,可以说给我听,是怎么回事么?

安歌合上本子,他不由得产生兴趣,对那个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在医院抢救室只见过一面的,死者的妻子。

当然可以,人活于世,会认识谁,和谁的生活发生交集,都是缘分使然。闵言吩咐秘书给茶杯续水,有任何事情暂且推后,不要人来打扰。

算起来,应该是差不多五年前了,当时我住在本市大学城那边,那时候我在做房地产,给一所学校新建一栋宿舍楼,为了工作方便,就在附近租了公寓。当时单身汉一个,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

然后慢慢发现有一个小馆子我还挺喜欢,在当时财经学院附近,装修环境不错,贩卖的简餐都和我胃口,而且晚上会营业到12点,因为位置稍微有点偏,人也不是很多,所以非常适合我解决三餐外加办公需求。我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去那里,吃过晚饭后,要一杯茶或者果酒,找个角落,完成这一天余下的工作,一直耗到人家打烊。

差不多我泡在那里个把月之后,新来了一个晚班的服务生,就是卓然。

当晚,我点的餐是她端过来的,她还放了一碟凉拌苦苣在桌上,我说我并没有要这个,她说先生你这份套餐太油腻了,这个苦苣是我们今晚的工作餐,拌了脸盆那么大一盆,送你一点,不用客气。

然后她就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我觉得这小姑娘挺有趣,朝气蓬勃,虽然瘦瘦小小的,但又很有英气。

后来慢慢熟悉了,才知道,其他服务生给我取了外号,肉阎王,因为我每一餐都无肉不欢。

她说她来的第一天,其他人就指我给她看,说我们都在赌他啥时候能胖出双下巴来,赌注一百,一个月和一个半月,压哪边随你。

卓然说我压了两百,赌你不会胖出双下巴来,所以我得为了我的钱,努努力不是。

我就觉得这小姑娘挺有趣,我说既然作为赌注本身,我也就不得不参与一下了,我为了你的两百块努力不让双下巴跑出来,赢了的话我们就地分赃,一人一半可好?

卓然说好啊好啊,那我就能买一套新的画笔了。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很开心,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我也不由得跟着她开心。

之后,玩笑一样的,我真的开始注意饮食,不再顿顿吃肉。

卓然每天都上晚班,12点下班,我一开始以为她就在路对面的财经学院念书,直到有一次一同从店里出来,看见她骑着单车朝马路另一边走,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财经学院的学生。

半夜12点,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很是不安全,再英气,体力也不占优势。我这样想着,就开了车,缓缓的跟在她后面,想着送她到她要去的地方,这么有趣的姑娘不该发生不好的事情。

转过街角,远远的看见有个人走过来,卓然加紧蹬几下迎上去,到了那人跟前,轻快的跳下来,那人接过车子,跨骑上去,卓然坐上后座,搂住对方的腰,车子缓缓离开。她轻轻晃动着小腿,于是车子略略歪斜,前行轨迹飘忽不定。那人努力的保持平衡,可能还抱怨了几句,卓然侧着脸,笑容在黄色路灯下分外生动。车子拐进旁边的小区,不见了。

是男朋友啊,我恍然大悟,打工到这么晚,怎么还能回宿舍去,当然是在外面租了房子更方便些。

我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觉得真是辜负了,一天到晚只知道读书,白白浪费了在外面租房子拐个女朋友同居的大好机会,毕竟当时甜言蜜语就可以拥有爱情和小姑娘美丽柔软的身体,步入社会后光是拥有身体就要付出相当代价了。

后来工程结束了,我最终没能抵挡得了肥肉的进攻,生出了蓬勃的双下巴,害卓然输了赌局。

我当时就决定要转行了,想着今后可能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来到这里了,算是留个纪念,也算是告别,我买了一套画笔给卓然,希望这个有趣的小姑娘能够一直活在青春里,昂扬不败。

可是她没有收。当时我已经将晚饭吃完,打包好的行李放在店外车子后备箱里,我的告别只差将这套笔妥帖送出。

卓然来收拾餐盘,当时太阳濒临落山,余下金黄色的光芒,透过窗子,将她干净的制服笼上一层光晕。

我说我要走了。她说我会想念你的。我说这套笔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她的视线在我递上的物件上略作停留,然后抬起头,看进我的眼睛,她说谢谢你,能认识你我也很开心,画笔就不必了。然后她拿下插在制服口袋里那朵小巧的纸质蔷薇花,说祝你今后生活和工作都顺遂,如果可以,能不能把你的手帕留给我做个纪念呢?

就这样,我用一块用过的手帕交换了她同制服配套的胸花。那套价值不菲的画笔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房里。

之后我忙着开公司,拉客户,不亦乐乎。等到公司步入正轨,已经是三年后。

那一天我比平时要早到公司,刚下车就看到有个女孩子,迎着我走过来。是卓然,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大步的向我走来,背后是初升的太阳和寂静的街道。

她说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比较忙碌,双下巴都瘦回去了。我摸摸下巴,不由得笑起来,说是啊,人生艰难,想得到就得玩儿了命的付出。

她说我不是特意来叙旧的。我说我知道。她说你公司最近在举行应届毕业生招聘。我说嗯。她说今天是最后的环节,领导面谈。我说嗯。她说我男朋友参加了应聘,初试复试成绩都非常不错。我说嗯,然后想起那个午夜接她下班的,面目模糊的年轻人。她说最终的录取与淘汰比例是一半一半。我说是。她说我希望你可以录用佳沐,他很喜欢这份工作,而且他有能力胜任这工作。

我说这个男孩子还是当初在大半夜接你下班的那一个吗?她说嗯。我说你是来陪他应聘考试看到了我是吗?她说嗯。我说他不知道你认识我并且大早上的来堵截我吧?她说嗯。

我说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幸福总分十分,最理想的状态是付出五分得到五分,天平两端均稳定不摇晃,你若非要舍己为人,一股脑十分都给对方,结果就是毛都得不到,被高高翘起,弹飞,摔他个粉身碎骨。

她笑了,说我知道,可我还是要这么做,等到要被弹飞的时候,再想别的辙。

后来我录用了佳沐,不能说没有卓然的原因,但他确实也很优秀,是我想要的人。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卓然,她在佳沐被录取后打过电话到公司,想要请我吃个饭表示感谢,我当时人在外地,所以饭也没吃成。卓然没有再来过公司,估计也是考虑不想让佳沐知道她认识我,并且为他得到这份工作求过我。

我想这样也好,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想以任何身份和姿态进入到她的生活里,偶尔通过佳沐说的一些琐碎,知道他们日子过得不错,就挺好。

那天曲安歌走之前,问闵言,与调查无关,我就是单纯的想知道,你结婚了吗?闵言说还没有,大概单身太久,我前些日子养了只狗,结果发现房间里除了我还有其他活物在喘气我都忍受不了,只能送人,所以年轻人啊,结婚要趁早,越拖你越懒得结。

门关上,年轻的小警察离开。闵言收起待客姿态,坐回到沙发里,沉默良久,不发一语。拿过手机,打开电话簿一栏,盯着一个号码良久,终究也没有拨出。

从表面看来,今天是无功而返的一天。安歌没能从死者供职的公司老板及与他关系要好的同事口中,得到关于任何他与其他女性有不正当关系的线索,也没人知道死者在外租住的那个房子。

当他坐在小饭店里,盯着墙上菜单,在地三鲜配米饭还是鱼香肉丝配米饭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响,所里检验科打来的,通知他有关于何佳沐的检验结果若干。

首先,死者死于安眠药服用过量,在现场的一瓶余有一半液体的葡萄酒中提取到大剂量安眠药成份,余下的和死者喝下去的,加在一起足有一百片的量。酒瓶上有且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指纹。另外,该酒从包装和成份上来看,应该属于某个葡萄种植园自制的葡萄酒,牌子已经查到,就来自于本地郊区的一个葡萄种植园。

其次,死者所驾驶的车辆,雪佛兰景程2013黑色款,经检测,在车内没找到任何可用的指纹与毛发以及血液样本,车子应该在事发前被彻底清洗过。车内行车记录仪和导航仪的存储内容均被删除,无法恢复。查阅了该车事发三个月前在死者供职公司,住所,与发现死者尸体所在的租住房周围,以及出城高速与隧道的出入情况,均未发现异常。

另外,死者的手机被泡在酒瓶边的酒杯里,一杯液体,整个浸泡,所以,手机废掉,无法修复,并且该手机是个低端价位的非智能手机,生产厂家都黄了好多年,连配件都找不到,技术人员表示,如果是智能机,我或许还可以努努力,这个我真是爱莫能助,与能力无关,不接受评论。

从近期通话记录上看,来往的都是客户,同事,家人,还有快递外卖推销电话什么的,目前并没有发现可疑号码。

再者,死者所租住的房子所属的小区监控设备老化,只有一个探头可以看到死者所在的单元,但角度问题,什么有用的也看不到。

最后,关于那笔钱的去向,银行账号归属于一个压根不知道自己在银行有个户头的郊区农户,该账户开通了网上银行,在钱打进的当天,便被分别转出至近百个未实名认证的购物平台账号,转出钱款的网络IP地址显示在国外,且三十秒一更换,对方很专业,对于行骗,他们兢兢业业,肯钻研,舍得下功夫,业务能力非一般的强。

还有通过远程监测检查,死者在公司所使用的电脑在事发前曾经重新做过系统,经查问,是公司电脑统一升级,所以,啥也没查到。死者家里的电脑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内容,装了几款时下流行的网游,网页浏览内容除去与工作相关,就是车子的论坛,游戏攻略,还夹杂着几个黄色网站,与一般成年男性无异。邮件也都是与工作相关的内容。

死者妻子的电脑里也没发现异常,工作,电影,追剧,淘宝,与一般公司白领无异。死者妻子的通话记录也未发现异常号码。以上。

挂断前,电话那头的同事说,歌啊,你是不是傻,老大不都说了,写个调查报告就中,意思就是你坐家里一边玩游戏一边看毛片就可以完成,所以能不能不要四处乱走,打扰他人还浪费所里资源,啊对,尸检结果也出来了,无外伤,无威逼伤,死于巴比妥类催眠药物摄入过多引发的呼吸衰竭,按照胃容物的吸收消化来看,死于服药后二十小时,这哥们是睡着去到另一个世界的,没啥痛苦,其实说起来,服用安眠药算是最有尊严兼无痛苦的死法了,不像跳楼卧轨开煤气,刺激路人神经给人家留心理阴影,给邻里邻居生活带来不便和潜在危险,除了需要医生处方不太好搞到手之外,简直是自杀首选,绿色环保,你值得拥有。

安歌最后选择了地三鲜配米饭来打发掉午饭,而后回了家,直睡到夕阳歪斜。

正欲思索一个光棍晚饭吃点啥之时,师傅打电话来,说面条在锅里煮着,为师正在切肉准备炸酱,你可以来蹭饭,前提是买上黄瓜胡萝卜洋葱和下酒菜且负责切菜码。安歌说保证采买齐全保证菜码切得又细又美另外还包饭后洗碗,然后穿外套出了门。

当晚,在饭桌上,炸酱面就着鸡汤豆腐皮和酱肘子肉,安歌和师傅说了他当前非正式调查的进展。

师傅听了,抿一口自己泡的人参老酒,说目前看来,并没有他杀证据,这不挺好,我建议不要主动交差,将这样偷闲的日子尽量往长里拖,不如我们安排个15天的爬山计划可好,将周边的大山小土包通通爬它一遍,在山头迎风撒尿留念。

安歌翻白眼。师傅说咋着,人家是自杀,你好像还挺不满意?这不怕事儿大的心态可有点儿变态哈,回头我跟你们指导员说说,是时候关注下你的心理健康问题了。

安歌没有说话。师傅看看他忧郁小生微皱的眉头,说你还没有找死者的妻子谈话是么?安歌说还没。

师傅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说我知道怎么个情况了,想必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案子给你带来了相当冲击,让你三观摇摆对世界对人性产生了质疑,觉得原来女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对吧?所以你迟迟没有去见死者妻子,你想在面对她之前掌握住你以为的证据,结果你没找到,所以你才这么失望。

安歌说我没有。师傅说你就有你就有。年轻人我跟你说,你这样的主观主义和先入为主的思想是干警察的最最要不得的,要不你改行写小说,要不你就把你那横七竖八的胡思乱想好好收一收。

安歌就把胡思乱想暂且放下,去收拾桌子刷碗洗盘子。

安歌说师傅你怎么混到这个岁数还不结婚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能尽人事?

师傅说滚蛋,我各种能尽,还尽得花样繁多呐。

安歌说那师傅,其实你是个gay是不?观察下来你身边最亲近的同性也就是我了,师傅我得跟你说清楚,我是直的,喜欢大胸姑娘的,咱俩是没有结果的。

师傅说呸,我也是直的,直得不能再直,直得一点儿肉眼可见的弧度都没有,还有我没你那么肤浅光看胸,我不光喜欢胸大的,腿还得长。

安歌说那莫非您是想学习著名舞蹈家杨丽萍老师?您来这世界就是为了看一朵花如何开放?看河水如何流淌?但杨老师也是结过婚的好吧,再者我看您老也没那么高的境界。

师傅嘬一口茶水,说婚姻是一件非常重大和重要的事情,你进入婚姻的目的非常关键,你想从婚姻里得到什么决定了你婚姻的轨迹与走向,你选择一同进入婚姻的人左右了你后半生的生活品质,对我来说,结婚等于开天辟地,不能仓促,不能马虎,因为它并不是必需品,所以在决定要之前,才更要慎重。在我看来,现在太多人都误会了,以为婚姻是牙膏牙刷,厕纸毛巾,别人都有,我就必须也要有一个。

安歌回过头,看看坐在桌子边,手把着布满茶垢的玻璃杯,满脸胡渣邋里邋遢的老头,说要是每个人都像您这么慎重,我国人口过剩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捎带着房价过高的问题都能解决。

那天晚上安歌睡得很好,跟师傅聊天让他心情愉悦。老头说得对,客观事实呈现出什么,就是什么,跟着证据得到结果,而不是事先假定结果,去挑选合心意的证据。当然,他是否认自己事先假定了结果的,他觉得他充其量也就是情感上稍有偏颇倾向。还有他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不当警察了,确实可以考虑下以写小说为业,要不着实浪费了他天马行空的脑瓜,和细腻如丝的情感。

翌日,安歌拜访了易卓然,死者的妻子。那天是北方春日里难得的风平浪静,气温适宜,柳枝轻摇,打立春起一直狂刮不止的风说得了,老刮也没啥意思,我今儿休整一下,于是,柔风和顺。

上午十点整,安歌敲响房门,开门的正是死者妻子。她将安歌让进门开,拿拖鞋,引着他在客厅沙发上落座,倒水,端水果,客气而不失分寸。

安歌一边说着别忙不用客气,一边打量着她,不露痕迹的。

她似乎比几日前见到时又轻减了几分,依旧素面朝天,但干净整洁,室内所见之处也收拾得妥帖,不见家中变故所表现出的混乱与无措。

但她眼里的疲惫是无从掩盖的。安歌想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她的一双眼睛应该是很美丽的,充满光芒的,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暗淡,渴睡,血丝横生。

安歌看了看挂在客厅墙壁上她和何佳沐的合影,说这里是你们结婚后的住所?

卓然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投向相框,说是,自从结婚以来,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

安歌说,出了事以后,你是自己住在这里么?没有什么人来陪你么?

卓然说我父母来了,我爸爸身体不好,得了肿瘤,本来在佳沐出事前就定好了日子来这边的医院,打算系统的做个检查,他们是佳沐出事的第二天到的,就一直在这陪我,知道曲警官今天要来,我麻烦朋友带着他们去医院了,一是病情不能耽误,二是考虑到你来,如果他们在,可能会不太方便。他们二老一直在老家生活,关于佳沐的事,他们并不了解,除了着急上火也帮不上什么忙,当然,如果曲警官觉得有询问他们的必要,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安歌说暂时不用的。卓然微微点头,说曲警官你喝水。

安歌说听你婆婆说,是你发现的何佳沐的行踪,并在事发当天通知的他们,你能跟我讲一讲这前因后果么?我想要尽量详尽的知道每一个细节,当然,我知道回忆这些对你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讲到哪里如果你觉得不想再说,我们可以改到下次继续。

卓然点头,说好,我尽量一次说完整,不麻烦你再跑一趟,反正都要痛苦,不如就一次完成,不要拖拉,将过程延长。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转向窗外,略略停留,深深呼吸,又转回头来,眼里并没有泪。

我和佳沐高中恋爱,大学毕业后结婚,目前还没有孩子,关于我们两个的工作和其他一些基本情况,曲警官应该都有所了解了,我就不再多说。我们在一起超过十年的时间,除了工作出差之外,我们早晚相对,耳鬓厮磨,除了他父母,我自认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其实现在想一想,当时不是没有一点预兆的,是我自己工作太忙忽视掉了。

大概一个月前,佳沐忽然变得很忙,一大早出门上班,晚上也总是加班,我问他,他说公司忙,为了赚钱,就得无条件受压迫么,还顺便调侃下万恶的资本主义。

我想着他刚升职没多久,想要努力表现也是正常,加上我们最近一直在努力要宝宝,佳沐说有了孩子打算换一个大点的房子,所以我们在努力存钱,我想他大概是想多工作,多加班,我们好能尽早换个大房子。

直到半个月前,那天早上我们两个一同出门上班,他说晚上可能要加班,要我不要等他吃晚饭,我还记得当时我说我也要加班,所以很有可能是老公你不用等我一起睡。

当天我下班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佳沐没有回来,我打电话给他,想要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煎了饺子做宵夜,要不要再煮点粥等他回来一起吃。

结果他没有接,我打了两遍,他手机一直处于未接通状态。我想可能是在开会,所以他设置了静音,或者在忙没有听到,就自己吃了饭然后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枕边是空的,他昨晚没有回来。我又打给他,还是没有接,看看时间,不到七点钟,想一想可能是昨天忙到太晚就在公司对付着睡下了,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这个时间他可能还没有醒,所以就没再打过去,一个人下楼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就上班去了。

等到中午,我工作忙到一个段落结束,我又再打过去,还是没人接,我觉得就有点奇怪了。从昨晚到现在,他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不看一眼手机,不回我一个电话或者信息。

我请了假,去了他公司,一路上断断续续又拨了几次他的手机,还是没人接。

他公司同事说他昨天早上正常上班,然后中午午休时间离开后就没再回来,说是去见客户。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是在见客户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毕竟他这么些日子以来都是高强度工作,又是开着车出去。

然后我拜托他的同事联系了他说要去见的客户,对方说到目前为止并未见到他,我以对方提供的地址为目的地,走了每一条通往那里的路线,去了每一个区域所属的交警大队,没有登记他车子和名字的事故备案,沿途也没有目睹和听说有人员伤亡的车祸发生。

他的电话依然不通。是一直无人接听的状态。我电话通知了公公婆婆,我们一起将他的朋友,一直有联络的同学同事亲戚等,都联系了一遍,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在消失不见前没有联络过任何人。

那天我手握着始终处于充电状态的手机,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已经没人可以打了,我已经打给了所有认识我和佳沐的人。

我一直竖着耳朵听。听一楼单元防盗门被打开,听有脚步声响起来。然后祈祷一定是他,然后一次次失望。

等到天亮的时候,我明白了,在通讯如此发达的现在,我找不到他,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能是因为,他不想被找到。

又过了两天,从他公司那边传来消息,他指定打到客户账户的钱不翼而飞。

我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和方向,我的心终于在惶惶不可终日了三天后安静下来。他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他当然无法面对被欺骗。他应该第一时间发现了自己被欺骗。

然后我就没有再继续和公婆一起进行无目的的寻找。我正常上班,下班之后,会去到所有我们在一起之后去过的地方,重点是婚后我们会一起光顾的地方,小馆子,菜市场,风景区,电影院。

我一个人从午后徘徊到黄昏,一次次的试图在人群中将他分辨出来,一次次盼望在某个街角的转弯,某间小店的窗外,与他相遇,将他活捉。

我一直相信,这些地方,因为我,而对他存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一定会去这些地方中的某一处,如同他一定需要我的安慰,这无需怀疑。

直到那一天,我去到我们在大学时常去的一家餐馆,在此之前我已经去过一次,但那天就觉得应该再去一次,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指引着我,扯拽着我,让我非去不可。

我去了。我见到了他。隔着落地窗,隔着店内的喧哗,饭菜与酒气的混杂气味,我看见了他。他消瘦,萎靡,形销索立。

我在窗外整整站了两个钟头,站到双脚失去知觉。我看他怎样将一打啤酒一口一口喝下去,看他叹气,长时间的发愣,拿着筷子一粒一粒清点盘子里的花生豆。

那天我打了车跟在他后面,终于知道了他这些时日都住在哪里。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上楼,看着楼梯间的声控灯亮了又灭。

我蹲在单元门外,我们的车旁,发了一夜的信息给他。我跟他说,我知道了事情的发生,我跟他说,把房子卖了再四处凑一点,我们还得起。我跟他说我们可以把要宝宝的日程往后推一推,我们两个都年轻有能力又肯吃苦,攒钱不会是件困难的事情。我跟他说我们可以找个借口让他父母安心,就说钱追回来了,不让老人跟着操心。生活依然可以如旧,只要你想。我说如果你觉得有心理障碍,那可以辞职换个工作,从头开始。你想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们总有办法可以想。

我说了很多很多。一直说到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我发出的信息都显示对方已接收。但他没有回复我。一个字都没有。也没有打过来。我想他是太过于自责和懊恼,所以无法面对我,和我的原谅。

我不想勉强他,所以我没有上楼去,逼迫他面对我。

第二天一早,我又再次去了他所在的小区。我等在唯一的进出口,小区大门路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里,我点了东西,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小区大门,整整待了一天。

半夜十二点,饭馆打烊,我不得不离开。

我来到他楼下,一直待到天亮。他始终没有出现过,车也没动过。

等到天光大亮,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事情总要解决,既然他迟迟不肯迈出这一步,那我就只好推他一把。

我上楼敲门,他没有开。我打他手机,铃声隔着门传出来。我把门砸得山响,门内没有任何声息。

我忽然没来由的心慌。敲开了邻居的门,辗转找到了房东。

当那扇门被打开,我走进去,我终于与我连日来记挂于心的人面对面,可是,他却已经没有了呼吸。

如果,我前一天就上去敲门,或者哪怕我能在事发当天早一点上楼去找他,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可不可以说,是我,和我不必要的考虑,害死了他?我的爱人,是我害死的,对么?

易卓然望着安歌,她并没有流下泪来,但她眼里,含满了苦涩与悲伤,铺天盖地,让人不忍心看进去。

她自始至终语气平缓而淡然,没有激烈起伏,没有呼天抢地。安歌觉得她是放弃了挣扎,流干了眼泪。她已经沉浸在泥沼中,不做抵抗,清醒着任由自己下坠,被缓慢活埋,被冰冷覆盖。

迎着她的目光,安歌觉得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摇头,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责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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