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概每个女人在身穿白纱走上红毯那一刻，都认为自己嫁得是全世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
下午四点三刻，易卓然和她的复与小电驴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风驰电掣，一路杀至自家楼下。车前框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里，是等待变身的晚餐食材。
锁车，脱安全帽，购物袋抱在怀，卓然窜将上楼，完然不顾身上盖不到膝的小短裙，一副男子做派。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的，是那种小女孩戴了新发卡的快乐，沾沾自喜，舍我其谁。
这样的易卓然，在每天的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小区里，已经整三年。两旁借着夕阳聊天打发时间的老头老太太看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就笑了，说，看，沐沐的小媳妇又赶着回来煮饭啦，这么好的姑娘现在去哪里找哦，羡慕得我淌口水，希望我儿子也有这好眼光，給我找个这样的儿媳妇回来，多少钱我都舍得花。然后大家注意力就瞬间转移到论娶媳妇的投资成本问题上去了，你来我往，热闹不已。
开锁进屋，换衣服，把披散至肩头的长发扎扎好，将袋子里的食物分别归类整理，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放橱柜的放橱柜，今晚要吃的，直接拎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磨刀霍霍热气扑锅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其实原本卓然是不会煮饭的，虽然从小家里就并不富裕，但家人对她的宠爱却是一点不少，直到大学毕业，她的厨艺还停留在会煮方便面速冻饺子，看家本领是蛋炒饭的渣级阶段。于是结婚后问题来了，佳沐也不会做饭，在方便面速冻饺子蛋炒饭加外卖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后，受不了的佳沐提议进行每天回他父母家蹭饭的厚脸皮行动，被卓然当场否决。都结婚组成自己的家庭了，怎么能回父母家蹭饭？卓然表示要完全确保自己和佳沐的婚姻及家庭的独立自主性。
佳沐对此表示无异议，并对卓然独立自主的精神表示崇拜，对自己的啃老及不思进取想法做出自我批评，提出自己报名烹饪班以解决两人的一日三餐。卓然小手一挥，说我的男人怎么能扎着围裙在厨房忍受烟熏火燎，这点炊烟小事我来就好！佳沐把卓然搂进怀里，鼻子蹭着她的耳蜗，说哎呀我怎么娶了个这么好的老婆呀，不光上得厅堂，还马上就要下得厨房了。卓然开心极了，说我的好处多着呢，今后将逐级展示。逐级？佳沐色情的看着卓然，升级的方式是什么？做爱的次数么？卓然红了脸，说我东方古国以委婉含蓄为美，说那么直白干什么。说完扑上去吻佳沐的唇，两个人滚成一团，身上衣服一件件滚不见。
打那第二天起，卓然拿出上学考试的认真态度，从零开始，学习煮饭。每天电话轰炸乡下的母亲，怎么切怎么煮如何配料怎样计算火候。笔记记了一大摞，手上油和水溅出的泡烫了好好了烫，反复几次之后，卓然的厨艺也终于有了不小的进步。餐桌上可以三天不出现重复的菜品了，且卖相口感俱佳。在卓然的努力下，佳沐过上了可以点菜的自给自足的幸福小生活。偶尔同事朋友来家里吃饭，卓然煎炒烹炸大招齐飞，佳沐饭桌上听着客人对自家老婆各种花式夸奖，觉得特别开心有面子。
我不光抓住了这男人的心，还抓住了他的胃。每当看着佳沐坐在自己对面狼吞虎咽，卓然就感到一种双重的快乐，虽然抓住他的胃花费了她更大的精力。
以前卓然很不能理解，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一年365天都守在厨房里，辗转在汤锅饭锅及炒菜锅之间。煮饭真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买菜备料下锅看火候到装盘上桌，每一步都是对观察力及行动力的考验，每一个能煮得一手好饭的女子都是具备艺术家的审美眼光及过硬技术水平的大神。
如今的初级厨房大神易卓然在结婚前曾问过母亲，妈你嫁给我爸后煮了二十几年的饭，你不腻么？
当时母女两个正在厨房里，母亲在炸牛肉丸子，卓然在明目张胆的偷吃。母亲技术娴熟的仅徒手将盆子里稀糊糊的肉糜挤成一个个完美的圆形下到油锅里，说腻啊怎么会不腻，一天三顿几乎全年无休，你和你爸又都那么挑剔这不吃那不吃的，可是我爱你们啊，这是我最好的表达爱的方式。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头都没抬，卓然看着她专心盯着油锅一丝不苟的挤丸子，觉得母亲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女人因为爱一个男人，是可以如此付出的，此刻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卓然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奇货可居的好老婆，当初结婚时应该问佳沐要个大点的钻戒才对。
5点30分，饭菜装盘上桌，牛肉炖萝卜，肉末菜心，再加超市买来的猪肝。卓然收拾干净厨房，去卫生间将佳沐昨天换下的内衣袜子手洗干净晾好。5点50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卓然仿佛听到主人回家的小狗狗，兴奋不已的小跑着到门口，将刚刚进得门来的何佳沐扑个满怀。
看来今天我老婆又提前下班了？佳沐单手抱住怀里蹭来蹭去的卓然，望了一眼餐桌说。一般来说，卓然早下班，晚上吃炖菜，且菜品的数量会超过两种，做法走精致路线。若卓然晚下班，晚上吃炒菜，菜品不会超过两种，做法走简朴粗放路线。
嗯，今天单位不忙，老板让我们女职员早点下班，有老公有娃的回家相夫教子，有老公没娃的回家与夫生子。卓然将佳沐肩上的挎包接过来挂在衣架上，回头对着向换了鞋正往洗手间移动中的佳沐抛媚眼。
佳沐夸张的身躯一阵，愤愤的说果真是万恶的资本家，不单剥削员工，还教唆员工回家剥削老公。
怎么？你有意见？卓然眉毛一挑，抱起手臂做泼妇准备骂街状。
哪有，看老婆大人说的，小的哪敢。佳沐立刻一脸狗腿相湊过来把卓然揽在怀里，说老婆大人，那你看咱是先吃饭还是先生娃，我都听你的，你说吃饭我就张嘴狼吞虎咽，你说生娃我就提枪埋头苦干。
先狼吞虎咽，后埋头苦干。卓然小手隔着衬衫摸上佳沐的胸肌，随即媚眼三连发。
好嘞！佳沐在卓然脸上亲一下，乐颠颠的跑洗手间洗手摘隐形眼镜去了。
卓然拿了碗去盛刚蒸好的米饭，洗手间的门没有关，一抬头就看见佳沐在洗手。灯光柔和，水龙头放出的水流细小无声响，水流过佳沐修长白皙的手指，流过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佳沐低垂着眼，嘴角微微上扬，安静清爽。
卓然不自觉的笑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个男人，每天由里到外自上而下穿着她打理清洗的衣服，吃着她煮的饭，早晨与她一同出门，晚上与她同枕而眠。她熟知他的呼吸和心跳，唠叨和爱好。这样的关系是多么奇妙而美好。何况，这个男人与自己相恋七年，从青葱校园一路走入婚姻围城。
卓然忍不住要感激上苍，在很多人都还在爱情路上跌倒徘徊，不停试探寻找的时候，自己却早已在懵懂年少时就与要一生相伴的人遇见，然后一同成长，从情窦初开走到海枯石烂。
夜已深。整个小区进入睡眠模式。除了小区街道上黯淡的街灯，鲜有住户家里还有光亮。与卓然佳沐所在楼座正对着的一幢楼，与其楼层相同的一家住户窗上，有灯光透出。
这是一间男性卧室。单人床蓝床单，墙上挂一把木吉他，墙角躺一只半新的篮球，依偎着一双雪白运动鞋，衣架上一件帽T一条白衬衫。单身男家里少有的干净范本。
卧室主人下身穿宽松的运动裤，上身一件贴身运动背心，坐在书桌旁，台灯柔和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一张干净带有点孩子气的脸。半干的头发，轻微的自然卷，稍稍遮住眼睛。男孩神情专注，手里的铅笔勾勒点画，纸上长发的漫画大头娃娃已经基本完工，扎着花边围裙，拿着大号饭铲，厨娘即视感。虽然五官画的夸张且比例失调，但娃娃眉眼间却有几分神似易卓然。
爱情是一件没有任何规律与章法可寻的事情。有人会因为声音而爱上，有人会因为眼神的碰触而心动，还有很多人，甚至不知到底何故，就已爱到内心最深处。而与不知会爱上怎样的人相比，更加无从预料的是，爱情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来临，让人措手不及。
遇到易卓然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北方的四月底难得的没有刮风，韩凛冽从成山的高考模拟题里逃出来，抱着篮球，打算找朋友放松下，以求避免精神崩溃，还没高考就死在压力下。
走到朋友家所在单元门口，韩凛冽被一只沙发床挡住去路。两个搬运工人正站在一旁热烈讨论怎样能将这个大物件毫发无损的搬到目的地。
师傅，可以让我先进去么？韩凛冽问。两个工人讨论正酣，一个说应该这样这样，另一个说要先这样再那样，一派高手过招的架势，没人把篮球少年的话当回事。韩凛冽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然后他听见有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然后，在搬运师傅于空气中比比划划的四条胳膊的缝隙中，韩凛冽看见了易卓然的脸。
牛仔七分裤运动鞋纯棉T恤，头发高高扎个丸子，额前发稍有凌乱。身材一般，也不算多漂亮，这样的水准与打扮学校里也并不少见，后者较之还要水嫩青葱上好几个等级。但韩凛冽瞬间记住了这张脸。因为四目相接的刹那，他就被这一双眼睛牢牢吸住。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是那种我已经得到了全世界最想要的而别无他求的平静。是被无限的满足和喜悦包裹的平静。看着这样一双眼睛，韩凛冽想到了春日微风拂过的草原，夏夜繁星满天下的静谧湖泊。
韩凛冽的心忽然间就安静下来。那些试卷考题报考志愿带来的烦躁与煎熬统统消失不见。他看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笑，说不好意思你先进去好了，他听见自己声音僵硬的说哦嗯没没关系我等下也可以你们先搬好了。他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指挥搬运工将沙发搬了上去，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方才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当天晚上韩凛冽趴在书桌前做完了一整套的高考英语模拟题，思维清晰，条理分明，与平常无异。韩母见儿子如此用功又欣慰又心疼，煮了牛奶前来慰问，发现儿子脸色要比平时红润上几度，再摸摸额头，有点热，于是呼天抢地的要拉着凛冽去医院，高考前夕生病是绝对必须不能发生的事情。
在得到凛冽坚决不去医院的明确表态后，韩母退而求其次，在灌了他各类消炎药感冒片后，将其按在被窝里，心满意足的关门离去。
凛冽整个人裹在棉被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分外明亮。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空了，又好像被塞得满满的，好像病了，恹恹的不想动，又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随时能高歌癫狂。
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和那双眼睛的遇见，放慢到每一帧，细致到每一个细节。他好像全部记得，又好像不太清楚。她真的有对自己笑么？她到底说的是你先进去吧还是你先上去呢？拉起被子将头埋在里面，凛冽想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没生病怎么迷迷糊糊的？
在这个夜晚与韩凛冽同样有疑问的还有他的篮球伙伴，人家也是好不容易跟父母请假才有两个小时出去玩的好么？你这样不声不响放人家鸽子电话也不接真的好么？你在高考前夕这样伤害人家的感情真的合适么？
那一晚韩凛冽做了18年来第一个春梦，早晨醒来羞愧得简直不能下床。早饭时韩母发现儿子的脸比昨晚还要红上一些，当即决定必须去医院，凛冽不置可否，任由母亲把外套套自己身上，再将自己拉出门。
自医院回来后，韩母陷入深深的疑问中，大夫说儿子没有感冒发烧，从表面看来这孩子除了脸红点比照往常沉默一点外也没什么其他异常，韩父则认为这是儿子高考前精神紧张的一种极端反应，此时不能探究不宜受刺激，高考前的考生堪比炸弹，绝对要谨慎对待轻拿轻放，于是夫妻俩决定任由他去，高考过后自然就能一切回归正常。
韩凛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住进了一双眼睛。当他坐在课堂上的时候，这双眼在黑板上，当他做试卷的时候，这双眼在卷面上，这样的注视让他的心分外平静，看不到紧张和压力。可一旦到了晚上，这双眼睛就出现在他的梦里，撩拨着他的心，白日里有多平静，暗夜里就有多诱惑。直到在某一个深夜呼吸急促的醒来，捂着胸口喘气，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恋爱了。
高考随着炎热一同到来，眨眼便过去，韩凛冽的父母发觉实际情况与预期的有很大偏差。凛冽并没有因为高考结束而恢复正常，行为反而更加奇怪。首先，他拒绝了其他城市更好大学更好专业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本市各方面都稍差一点的大学，而后决定不住校，要从家里搬出来，但选择的房子却并不临近大学所在地。
韩母表示彻底费解，坚决要求凛冽給出合理解释。凛冽表示我的人生我做主，无图无解释。最后韩父出面调停，说儿子不想去外地念书是舍不得我们嘛，18岁了想搬出去住是想锻炼下自己嘛，想住哪里那是他自己的喜好嘛，看在他高考发挥那么好的份上，就随了他心愿嘛，又不是负担不起。男孩子总要成为男人的，你也不想他一直生活在我们的庇护下嘛。
看着韩母严肃表情有所松动，韩父对着凛冽眨眼睛，意为怎么样，还是咱爷俩好吧，今后为父有关乎个人利益的提案你也要全力支持，知道不？凛冽点头，表示放心放心一定一定。
凛冽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疯狂，但当高考过后的某一天他看似无心的再次踏入这个小区的门，看到易卓然对面楼座那个房间上张贴的出租广告时，他的心比他的理智先行做了决定。
韩凛冽搬进出租屋的那天再次与易卓然擦肩。彼时他正抱着最后一箱零碎物品大汗淋漓的前往新家，嘴上还叼着防盗门钥匙，就这样在小区的主干道上遇见了。易卓然穿一条碎花长裙，配人字拖，头发散落在肩头，挽着走在身旁的，何佳沐的臂弯。
凛冽以为自己会难过，至少应该失措一下才对，可是都没有，他只是径直的向前走，心里在同那双眼睛的主人打招呼，嗨，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了，至少对于我来说，会每天看到你的，顺便说一下，这条裙子我喜欢，这样的你，我也喜欢。
大学生活对于韩凛冽的吸引力几乎无，除了上课，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那间能看到易卓然客厅的小小房间里。凛冽几乎要跪谢开发商，不顾业主的隐私将楼与楼建得如此之近，还将每个单元的主阳台都建为落地玻璃窗开放式，也感谢易卓然的装修审美风格，客厅与厨房一体相连，凛冽一眼望去，视线几乎不受任何阻拦。
凛冽觉得很幸福。清晨醒来与你相见，夜晚看着你熄灯安眠，虽然手不能触摸你，但心里装的都是你。
这样的日子，不觉便三年。韩母在确定儿子没有在这间房子里贩毒杀人绑架后也放下心来，随他去了。
唯一的遗憾是，三年中，凛冽没能让卓然认识自己，自他搬进来后，他甚至连话都没有和她说上一句。凛冽知道她全部衣服的搭配组合，说得上她能煮出的所有菜品，了解她的全部口味喜好，甚至她的三围及身体上的细微特征，但，她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但就算她知道了自己是谁，能说上话，又怎么样呢？成为朋友吗？我是为了要成为她的朋友才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么？凛冽想，我喜欢她，可是她结婚了，目前看来她生活得很幸福，我想我不应该前去打扰，可是我的生活中尚未出现其他我可以喜欢的人，同时我的心还不愿将你放走，所以，我只能选择暂时驻扎在原地。
周末早晨，卓然懒在床上到八点半才起床。佳沐要加班早早出门了。卓然从被窝里爬起来，把长发松松的挽好，随便套上床边佳沐的衬衫，下身仅着内裤就出了卧室，去冰箱找水喝。对面靠着窗子吃面包片喝牛奶等着她醒来的凛冽瞬间被牛奶呛住，急忙躲到窗帘后，脸红一下，随即又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偷看。
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卓然换上宽松衣裤，开始打扫卫生。周末是她的家务日。凛冽也同样开始清扫室内。地板吸尘，软布擦桌，整理报纸杂志，洗衣晾晒，与卓然完全同步。
十点半，卓然换衣出门。凛冽锁门下楼。公交站台上，卓然带着耳机听着歌望着车来的方向，凛冽在一米的距离外看着她。十一点，两人先后在市中心的连锁超市站点下车。卓然向早已等在那里的女孩子走去，凛冽径直走进超市一楼的肯德基，点一杯可乐找了一个视野宽敞的位子。5分钟后，卓然两个人推门进来，点了食物有说有笑的找位子坐下。
11点半，凛冽刚好将可乐喝完，卓然两个人起身。凛冽随后也离开，由员工通道来到超市三楼的食品卖场，换了工服带了口罩，在贩卖寿司的档口前站定。不多时，卓然和同行的女孩由顾客通道走了进来。看到卓然，凛冽口罩遮挡下的唇角不由得上扬，除了不可抗力，这女人的婚后生活规律得像一块上好发条的钟，固执又可爱。
卓然深刻觉得自己是不容易也不适应改变的人。固定喜欢一个牌子的洗发水，使用一个毛绒硬度的牙刷，在每个周末逛同一个超市，以及，爱同一个人。就连朋友，也是老的好。陆惜瞳总是说她这样贪恋守旧的人，没被自己无聊死真是个奇迹。
然然，你确定今晚不要和佳沐来我家吃饭？我可是要楚昕买了你爱吃的藕片哈。
陆惜瞳从货架上抱过两包薯片丢购物车里，回头对卓然挤眉弄眼。
虽然我口水已经逆流成河，但答案依然坚决。
卓然目不斜视的研究着手里这瓶醋的出身，到底是不是酿造：今天佳沐的爸爸妈妈要来，我要煮一桌盛大的饭菜。
哦，是要做孝顺儿媳妇的节奏，陆惜瞳又抱过两包薯片：不过我就有个疑问了，谁规定结婚后都要女人来煮饭呢？是法律规定的么？不会煮饭的女人没资格出嫁？
没谁规定啊，我比较擅长而且时间比较多点，再者我也不舍得佳沐下厨房，另外，卓然定定的看了眼惜瞳：请问作为婚前婚后都未曾下过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义愤填膺呢？
说完施施然推车走人，留下陆惜瞳原地翻白眼。
我不煮饭不等于我没资格发表意见嘛；陆惜瞳抱着薯片追赶上去：你就不觉得婚姻是对女人特别不公平的一件事情么？这个社会既要求女人能工作有事业，又要求女人会煮饭能带娃，可是男人呢，只要工作就好，只要能每月拿钱回家就好，家务啊孩子啊都好像与他无关似的，人们也不会去计较一个男人会不会做家务带孩子，这样的话，其实从本质上讲，婚姻里双方的分工从根本上就存在严重的不平等！
最近楚昕家里人又关心你们两个的繁衍计划了吧？
卓然从熟食档位上拿起一盒切好的寿司放进购物车。
是呗。
刚还气鼓鼓的陆惜瞳瞬间耸肩瘪掉，索性挤破薯片袋子嚼起来，不顾薯片渣沾上涂了粉嫩口红的嘴唇：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掉了，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我几乎就是在被他父母念叨着生孩子生孩子的紧箍咒中度过的，仿佛我在他家人眼里就是个生孩子机器，导致现在我对自己当初的结婚决定产生了怀疑。
你现在的造型完美而形象的诠释了一个词语，叫做撒泼。
卓然些微考虑后，再拿一盒寿司放进购物车，今天晚上煮饭再加善后大概要弄到很晚，明早随便煮个汤給佳沐，配着寿司一起吃好了。
这位吃薯片吃一嘴的已婚妇女，你见到过有几个女人能如你一般，相貌不是特别出众，学历也只是勉强拿得出手，可嫁人之后既不用做家务也不用煮饭，还能做到一份悠闲体面的工作，夫家富裕老公有能力，你这种叫什么，叫做飞上枝头变凤凰，人家不过要求你快点生个宝宝，又不是要你去死，人家要是自己能生就不麻烦你了。如果楚昕现在登广告征召适龄女子为楚家传宗接代，保证分分钟你家门槛被踩破。
卓然转头去一边的生鲜蔬菜区，买点嫩笋好了，简单炒炒，爽口又好消化，老人吃满合适。
我也知道啊，楚昕这样有钱又帅对我又好的男人恐怕全世界都没有第二个了，就算他家人不这样债主上门似的逼我我也都想早点跟他生个宝宝的。
惜瞳追上来，把吃空的袋子扔进购物车，掏出口红化妆镜纸巾小心的擦薯片渣补妝：可是我不喜欢被逼迫，不喜欢被按着头必须就范的感觉，老娘生孩子是因为我想要生，不是因为你们让老娘生老娘就非生不可！
抓着纤小精致的口红，陆惜瞳表示老娘很愤怒，分分钟喷火杀人。
不过话说回来，喷火女转头看着卓然：你刚说我相貌不出众是么？
随即扭腰摆臀做S状：难道我当初不是凭着绝世的美貌和魔鬼的身材迷住的楚昕么？
然当即翻白眼，推着车子走掉，表示我是正常人不认识这个女疯子。陆惜瞳喊着等等你说清楚你是不是嫉妒老娘的美貌追将过去。
韩凛冽看着眼前铺满的寿司盒子空出的两块位置，再转头看卓然离开的方向，眼睛里铺满温柔，那温柔能将任何经过的雌性生物迷住放倒。
像TVB里演技浮夸的菜鸟侦探，准大学生韩凛冽在最初花了大把时间笨拙的跟踪卓然。当你喜欢上一个人，会迫不及待想方设法的去了解有关Ta的一切，再将这些了解分类归档在脑海里，每日读取温习，独自欢喜。
这女人生活很规律，习惯逛固定的百货商场生鲜菜场，在同一个铺位买东西。去固定的咖啡馆餐馆，坐同一个位置，每次点差不多的东西吃。凛冽拿出考试的严谨态度，分析了各种实践的可操作性，最终确定了超市熟食区寿司档位，这里将是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最佳场所。
凛冽花了很长的时间学习怎么煮出软硬度正好的米饭，怎么搭配荤素配料，怎么卷出紧实富有口感的寿司卷，怎么下刀切出最适合入口的宽度，终于成功成为卓然每周末必买寿司档位的售卖员工。
当然这整个过程还要复杂一些，比如超市人事部门主管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清秀稚嫩的男孩每隔一天就来问寿司档位是否有职位空缺，纵使他用收入更高的其他空缺职位引诱，男孩都固执拒绝，于是他浪漫情怀未泯的以为这是个怀揣梦想要成为寿司之神式的奋进少年，于是在寿司档位有了空缺职位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给男孩打电话，之后每天去看望未来的寿司之神小野二郎的中国少年版，并幻想将来这个少年成为米其林三星主厨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自己这个慧眼的伯乐要说些什么才好，并为要不要现在就写个演讲草稿而烦恼。
另一个感到费解的是韩母。她觉得自从高考前的发烧事件后，她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儿子了。当她在那间超市的寿司档位看着自己养了18年从未下过厨房不知道电饭煲按钮怎么按的儿子在熟练的切寿司时，她惊觉大概是儿子的青春叛逆期终于到来了。她当即取消下午的会议，抓着凛冽于超市边的咖啡店进行正式的母子双边会谈，确切的说，是质询问话。
我给你的钱不够用么？韩母看着她水嫩白净一双无辜大眼的儿子，问得云淡风轻。这是铺垫问题。
够用的。凛冽安静的坐在母亲对面，双手交握，规规矩矩。
你交了女朋友？要攒钱给她买礼物？你可以问我要的，我和你爸会不遗余力的支持你，我们可以设定一个女友的礼物基金，每月存钱给你。韩母继续向前试探，如果此为正解，她会开心且放心，虽然在她的衡量标准中，现在恋爱还是稍显早些，但那也总比这小子捅出其它篓子要好收拾得多。
没有，我没有交女朋友。凛冽心平气和，直视母亲：将来有了女朋友，我也会用自己赚的钱给她买礼物的，不要你和爸费心。
你吸毒了？被高利贷追债？还是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要钱堕胎？反正你别告诉我大学马上开学了你心血来潮要体验什么生活，你现在马上立刻把原因告诉我，否则我就在你开学报到那天把你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发到你大学官网主页上去。
韩母表示失去耐心随时抓狂，这臭小子和他爸爸一样，永远一副气定神闲我自岿然不动的造型，这样的性格有多讨人喜欢就有多让人讨厌，特别是你已经抵达摔盘子掀桌子边缘，他却还一脸天下太平无雨无风的样子。她嫁了个这样的男人，还生了个这个男人的复刻版，这让她时不时的就想揍个人什么的。
我只是闲着没什么事情，这里离我的学校也不远，我打算将来长期在这里做兼职，锻炼下自己，也顺便学习煮饭，我不想妈太辛苦总是送饭菜来给我。
凛冽斟字酌句，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母亲要是知道了他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下掩藏的真实目的，估计会马上拿她此刻脚上这双高跟鞋的细跟来敲他的头。
就只是这样？韩母表情些微松懈，但还是疑虑重重：那你也不必非在这里啊，你是忘了我们自己家也有超市么？还是三家嘞！虽然规模是比市中心的这家小一些，但随便你想切寿司还是烤面包，当店长还是做经理，我都可以分分钟给你搞定。
所以她很不解，她这个虽说算不上富二代但在这个城市里也绝对算得上是有钱人家孩子的小子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致使他做出让她这个看惯了复杂报表，习惯在复杂状况下做出决定的人所理解不了的事情。
我不想被照顾，如果真的去自己家的超市，你猜会怎么样？拿起水杯轻轻抿，凛冽眼角余光掠过母亲的脸，想知道她接下来思考的内容是否和自己预计的相同。
果然，韩母小手托腮，拿出看合同的认真态度：管理层都认识你，不说他们，连我都会每隔五分钟去看你一次问你渴不渴饿不饿，卖场的那些小姑娘则会千方百计打听你然后企图接近你勾引你，这样会降低工作效率，不利于企业发展，更不利于我儿子的感情发展。
凛冽知道，虽然他给的答案未必令母亲完全信服，但至少她暂时是不会把自己从寿司档里抓回家去了。
果然，在各种嘱咐叮咛了一个钟头后，韩母仍旧不甚放心的走了，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打给秘书让其安排个可靠的人，24小时跟踪一个叫做韩凛冽的18岁在外租房住的准大学生，确保他没有任何隐瞒自己的恶劣行径。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凛冽在想，易卓然，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已经因为你开启了我的说谎旅程，如果要你爱上我，那我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样的消极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秒钟身着白色工作服的少年急匆匆的赶回去切寿司，怕错过潜在遇见的可能。
结婚后不久，佳沐的父母以大概一个礼拜一次的频率来他们的小家吃晚饭。
他们的到访对卓然来说，如同业务考核一般让她紧张。大概每一个女孩子在面对所爱之人的家人都会有这样的紧张感，但对卓然来说，这样的紧张在婚后并没有丝毫缓解，因为佳沐的妈妈，她的婆婆，并不喜欢她。
所以每一次当他们来吃晚饭，卓然都要抖起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煮饭，招待，侍候。她殷勤万分，赌气一般的，你不是不喜欢我么，我偏要温柔恭顺，和佳沐恩恩爱爱，做个无可挑剔的妻子和儿媳，让你心甘情愿的拜倒在我的围裙下。
佳沐的爸爸之前是本市重工企业的基层领导，退休后突感寂寞，所以每次来吃饭都像是领导视察一般，询问卓然和佳沐的工作情况思想状况，再提出殷切期盼，附赠鼓励若干，对着这一对小夫妻指点江山，诉说往日辉煌时刻，说到激动处额顶所剩不多的发丝都要颤抖，很可爱的老头。
何母是个安静闲适的妇人，举止适宜，穿着适宜，退休前是名小学教师。她话不多，一般在佳沐爸爸挥斥方遒后她会语气轻柔的问问两个人的生活状况，诸如钱够不够用啊上班午餐怎么解决啊吃不吃得饱啊等等，她说以上这些话时都是看着佳沐的，目不斜视。
等到关心叮嘱词汇都濒临用尽的时候，何母会将目光转向卓然，仿佛刚发现她也在餐桌上一样，然后问她，说然然啊，你父母都好吗？然后不等卓然回答，低头去拨弄碗里的一根青菜或者一片肉，然后再抬头看着卓然的脸，用平静的注视告诉她她根本不在乎她回答的是什么。
在卓然场面话的回答中，何母会准确的打断她简短话语的最后几个字，语气平淡的点评她煮的饭菜质量，她通常会说然然啊，真是辛苦你了，花了这么长时间准备，我和佳沐爸爸都很高兴你这么贤惠，但这个菜油要少一点才好，那个汤再煮一点时间更好些，这样才更合佳沐的口味，我们都希望佳沐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像他没结婚之前一样。
她叫卓然然然。她对卓然讲话的时候语调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用词都很小心和谨慎。可是卓然讨厌她。卓然知道她也讨厌自己。因为她认为自己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因为她儿子的父母是人民教师和国企领导，而她易卓然的父母不过是小地方的蓝领工人。小地方蓝领阶层人家的女儿，这就是易卓然在佳沐母亲心中的定位。
这样的定位让卓然在内心深处十分恼火，但她选择维持和她婆婆同样的礼貌和体面。甜甜的叫她妈妈，吃饭的时候为她布菜，在节日为她挑选讨她欢心的礼物，容忍她话里话外各种软钉子，绝不还嘴。全宇宙最难解决的婆媳问题在她们这里似乎并不存在，她们见面彼此客气得宛若国家首脑会见，一片祥和气氛融洽，但如果要列单子选出最想让其滚出自己人生的人选，她们铁定会上彼此的榜单，且保进前三。
一般来说，与佳沐父母的晚餐聚会会以卓然手脚麻利的刷碗刷盘结束，看着她忙碌，确认不是她宝贝儿子刷碗，何母就会拉着何爸爸告别。
可今天意外发生。卓然的刷碗行程已经过半，何母沙发坐定，没有半点告别走人的迹象。
看来我亲爱的婆婆打算拓展饭后节目，卓然麻利的刷碗收拾完毕，马不停蹄的切一盘水果放在婆婆公公面前，恭顺坐在一旁，等待余兴节目开锣，并配合表演。
在盯着电视吃了三个圣女果两颗草莓后，何母终于肯赏脸的将目光从广告里跳动的洗衣粉上挪开放到自己身上。
然然，其实我和你爸爸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两个人商量。你和佳沐结婚有三年了吧？是为了工作一直没有打算要个宝宝么？我和你爸爸觉得你这个年纪正是生育的最佳阶段，错过了，对宝宝在体内的发育和对产后身材的恢复都不利，要是因为工作问题你没必要担心，你不要有赚钱养家的压力，怀孕后你满可以就辞职在家，佳沐赚的钱完全够用的，我们也可以补贴你们。如果是身体有相关问题，我们可以找好的医院去查去调理医治。我们原本以为你们结婚后会很快有宝宝的，可是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不由得不着急了。
以上这些话，是冲着卓然说的，何母专注的看着卓然的脸，仿佛生孩子这件事只是她易卓然一个人的事情，不想要是因为她不想要，生理有问题也是她的生理有问题。卓然刹那间体会到了陆惜瞳的愤怒和痛苦。
在坚决否认了自己有生理缺陷并表示并非不想要宝宝只是想顺其自然，外加表达了会马上立刻为了要宝宝而认真努力的决心后，何母才面露满意神色，拉着何爸爸走了。
佳沐在父母走后抱着电脑玩网游去了，卓然在他旁边叠衣服。佳沐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的鼠标哗啦作响，他说老婆我好渴，喂口可乐好不好？卓然放下衣服，去冰箱里拿一瓶可乐，打开瓶盖，递到佳沐嘴边，就着他的嘴角调整倾斜角度。
咱妈在今天来之前有和你讨论过生孩子的事情么？卓然看着佳沐好看的侧脸问。她实际想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你妈今天要来逼我生孩子。如果他说他知道，那今天就是争吵日。不光因为他在他妈的整个训话中没有帮自己说一句话，更因为他知道但他没有提前告知自己，就等于说他默认了他妈对自己的发难。
没有的老婆，我对着我的工资卡发誓。佳沐举起左手三根手指做信誓旦旦状，右手顺势将卓然揽到怀里：不知道妈今天会说这个，我完全的措手不及当场傻掉，不过想想我们都结婚这么久了也该考虑要宝宝了是不？说着把喝剩一半的可乐从卓然手里接过来，放在桌上：为了要个健康的宝宝，我虽万分不舍但却意志坚定的决定，从明天起戒掉碳酸饮料和烧烤，和老婆一起努力创造新人类，好不？说着把头凑到卓然的胸口上蹭来蹭去。于是卓然心里的火气指数瞬间跌下去。
那天晚上卓然一直睡不着。抱着一杯水坐在客厅沙发上。卧室里佳沐睡到原子弹爆炸大概都不会醒来。
卓然在努力的说服自己她想要个孩子，是她自己想要，重点在于她想，与她婆婆没有一点关系。然后婆婆晚饭时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浮上心头。
卓然觉得有点自欺欺人。她明明就是在被左右，但却偏偏不想要承认。嫁给一个人，每个女人都要学习的，大概就是让步。如果你够爱，就会不自觉的让步。卓然可以面对佳沐的口味让步，面对佳沐的邋遢让步，面对佳沐的种种习惯与怪癖让步，但被婆婆践踏自尊，而且是多年来不间断的反复践踏，虽然每一次都有做好心理准备，但羞辱来临，面目从容咬牙下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卓然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她与佳沐妈妈的关系。想要得到总要有所付出，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懂得。她知道这世界上不会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如果发生了，那是童话故事，而现实世界是由各种不完美构成。她有佳沐，他们彼此相爱，一直住在对方心里，从年少到如今。她已然得到了很多人都得不到的，所以如果说佳沐妈妈对自己的厌恶是不可避免的她的爱情的附赠品，她只能选择接受。况且，佳沐妈妈从未正面攻击过她，她的礼貌冷淡措辞谨慎式轻视让自己的控诉说不出口，说出来就变成矫情。
就这一点上来讲，年龄增长的好处就是，连讨厌的方式都会变得内敛而狡猾。年轻的时候我们讨厌一个人，恨不能用最恶毒的语言昭告天下，指着对方鼻子跳脚骂。年纪大了学会了含沙射影绵里藏针，让讨厌的人准确的知道你对他的讨厌，但又碍于处境难以启唇反驳，只能暗地搓火。所以大概成年人的世界大抵都是内心憋出无数道暗伤，面上仍要维持礼貌笑容。
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卓然成功将自己安慰妥善，把已经握温的水杯放下，回卧室挤进睡美男佳沐的怀抱。
如果一个人对你的影响已经达到了可以完全左右你心情的地步，那么是否可由此认为你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韩凛冽今晚心情不好。每一个佳沐父母来吃饭的日子凛冽的心情都不好。他看着她陪着一脸灿烂桌上桌下的忙碌，他看见她的沉默和转身间紧蹙的眉心。他看得出老妇人精致打扮下的来者不善。每次老人走后，卓然都会独自在黑暗中的沙发上坐一会儿。
今天坐得格外久。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表情。她瘦小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中分外落寞。凛冽托着腮坐在窗前，觉得自己的心也分外落寞。
他想他应该给佳沐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后不要让你父母到家里吃饭，不要让妻子去做会让她身心皆劳累的事。
他想他应该明早堵在卓然上班的路上，买给她一杯浓豆浆，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不开心可以告诉我，我愿意倾听以及陪你骂人或者请你吃饭看电影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情。
或者干脆拦住她跟她说你立刻离婚嫁给我，我绝不会让我母亲父亲以及任何其他人给你气受。
胡思乱想一番，最终结果只能是躺床上，关灯睡觉。把脸埋在枕头里，凛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悲哀的人。此刻除了伤心难过，面对想要的人，什么也不能做。
第二天中午，当卓然在办公桌电脑前奋力工作的时候，何母打来电话。说她找了认识的妇科大夫开了调理身体的中药和大品牌的叶酸，钱已付讫，要卓然下班去取并按时吃，从现在起要少在电脑前少用手机，订的防辐射服稍后会送到。交代简洁，讲完挂断，一气呵成。
经过昨晚沙发一小时的消化，卓然已能泰然处之，想着也好啊反正打算要宝宝这些自己也要采购的，这下还省下一笔钱，迟些给佳沐买件衬衫给自己买条裙子。何乐而不为。
一早醒来，卓然心情不愉快。刚刚冒着冷汗被吓醒的噩梦里，她被人按着头喝一碗脸盆大的中药，那药黑红中泛着油光，味道浓重惨烈，以至于现在都觉得嘴里有苦腥味。惺忪着眼一边守着砂锅熬粥，卓然一边埋怨自己昨天睡前不该喝婆婆给的中药。
早晨起床时的心情决定了接下来一整天的状态，所以卓然的今天过的非常不顺利。
先是盛粥的时候烫了手指，然后佳沐着急上班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对她受伤的手指表示安慰，再来是到车棚发现电驴车胎没气了，在挤公车的时候被后面的人狠狠推搡，拉扯间不知被谁的包包拉链勾破了丝袜，用包包遮掩着勾破部位，好不容易到了公司躲进卫生间把丝袜脱掉，坐在桌子前，开了电脑，给自己倒杯水，深深呼吸，想着要把这一早的不顺利连同这杯水一起干掉，然后精神百倍的开始工作。
喝水间隙一抬头，卓然知道今天注定是虐心的一天，因为她看到，自她从事室内设计行业以来最为难缠变态的客户刚刚迈进了办公室的玻璃门。而这个难缠的变态客户，好死不死恰巧是她在跟进的客户。
卓然一直认为，一般来讲，一个成年人，当应该对自己的喜好有一个相对准确的认定，比方吃火锅，爱吃辣的绝不会点清汤锅，偏好成熟衣着的妹子一般不会买条花哨的少女系短裙。
可是总是有一些人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们，这是个奇葩散布的世界。
比方说卓然面前这一位，隐藏在普通相貌下，有着极端变态灵魂的中年私企小老板。
他想要自己的房子既古典儒雅又现代简约，既线条简单又细节繁复，色调既要清爽又要浓烈。
经过一番惨烈的争论，卓然说这样吧先生，您一间主卧一间次卧一间客房一间书房一厨一卫，我给您一间一种设计风格，一间出两种效果图供您挑选，您看行么？
奇葩男抬着高傲的下巴抿着嘴唇一副皇上早朝听奏折的表情，表示好吧，目前国内的室内设计水平也就这样了，朕也只好降低标准妥协于现实。卓然看着他的脸，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内心分分钟想血流一地，碎肉横飞。
再经过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初稿再稿到最终定稿，今天变态男带着累计有半人高厚度的灯饰杂志找卓然挑选各房间的灯具来了。
卓然拿出古代言官不惧身死的气势，将其看中但并不适合的方案统统否掉，然后将适合每间风格的灯饰挑选出来供其选择。
如此这般，等到奇葩男端着霸道总裁范说就这样吧改天约时间我安排我的生活助理和你一起去把这些灯买回来的时候，下班时间早已经过了。
出了公司门，揉着涨疼的太阳穴，努力将一闭眼就出现的各类灯具从脑海中抹去，拿出手机，卓然拨了佳沐的号码。一整天他都没打给自己，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家了，不知道是不是饿了，有没有找东西吃。
电话通了，佳沐没有接，再打一次，还是没有接。或许是没有听到，或许是在加班。
卓然拦了出租车，到家楼下的餐馆，要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和主食，决定今晚不煮饭，工作赚钱辛苦了一天的女人偶尔也要犒劳下自己。佳沐在家就一起吃，要是不在家就回来吃她剩下的残羹剩饭。
上楼，一手拎着吃食，一手在包底层将钥匙翻出开了门。
客厅的灯关着，但映入眼帘有微微的光亮，是烛光。脱了鞋子，踩在地板上，脚底的触感却不是冰凉，低头，有清幽的香，是玫瑰花瓣，一路铺撒，在玄关转角消失。
卓然跟着玫瑰花瓣一路走过玄关转角，就看到了餐桌上丰盛的晚餐，白色蜡烛上跳跃的火苗，以及立在桌旁，手捧玫瑰，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的，一身白衣的佳沐。
在满桌满地的烛火映照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装下了世界上全部的光芒。佳沐说老婆，今天是我们初次见面纪念日，第十个。
卓然失措的接过玫瑰花，随即被佳沐拥入怀中。头抵在结实温暖的胸膛上，感受隔着纤薄布料后的温度和稳健有力的心跳，卓然感觉一天的劳累秒速消散。
佳沐的声音自头顶传下来，沙哑温柔：鉴于之前九次都是由你独立操作辛苦操办的，外加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所以我决定高抬贵手原谅你忘记纪念日的罪过，前提是你要带着赞美和感恩的心吃掉我煮的纪念日大餐，还有，说着将下巴抵在卓然的头顶磨啊磨的，声音仿佛呓语：等下上了床要极尽魅惑之能势，为了煮这顿饭我累得都要散架子了，你还那么晚回来，都饿扁了，你必须补偿我。说着就势瘫软下来，将重量往卓然身上压。卓然脸红红的，还要坚持狡辩：我才没有忘，我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忘，你要是敢忘我就要动用一级家庭暴力。说着还攥起拳头，对着空气挥舞两下。
哦？家暴？佳沐看着眼前对着空气摆架势的两个小小的拳头，嘴唇靠近宣称家暴份子的粉粉的耳垂：那我们等下SM好了，正好蜡烛是现成的，等下你把我的衬衫撕碎绑成条鞭子，可好？
卓然的耳朵被佳沐唇齿间呵出的热气弄的痒痒的，抬眼盯住他，眼神专注而色情，说好啊，待我先吃饱，然后恶狠狠的蹂躏你，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喊着说不要。
那晚卓然很开心。尽管佳沐煮饭的手艺实在差强人意，意面煮太烂番茄沙司放太多牛排煎得又老又干，但开心这种事与吃了什么东西没关系，与和谁在一起吃有绝对关系。卓然从婆婆的蔑视与工作的搓火心情中满血复活。
在没遇到佳沐之前，卓然是绝对的女权主义者，在同龄的女孩子都在追偶像剧，为学校里篮球打得好长得帅的男孩子尖叫发疯的时候，卓然的表情是老娘不屑与这群智障为伍。
那时放学后，她与陆惜瞳一人一根冰棒坐在操场边看最新期的漫画杂志，陆惜瞳说快看快看哪个班的谁谁谁长得好帅的时候，卓然头也不抬的说过这样的话：大多美丽皮囊下装着的都是廉价灵魂，尤其是男人。我们太年轻，年轻到没有能力从铺天盖地的糟粕中挑选出仅有的那点精华。再说，将自己的幸与不幸都托付在另一个不可知的人身上，为其欢喜为其忧愁任其主宰，是一件多不上算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卓然，年少，尖锐，决绝。可是爱情是多么奇妙的存在，它能强势进入你的心里，不必征得你的同意，然后在那里攻城略地，将你由内至外改造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所以爱情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奇迹和谜团，没有道理，无规律可循，又是那么的炫目，让人根本无力抵抗，迎面遭遇只能乖乖缴械。
那天晚上，被佳沐抱着躺在被子里，感受来自背后的呼吸和心跳，卓然甜蜜睡去。
年少的卓然是打死也不会这样以为的，但此刻的卓然真心感觉，只要佳沐能一直如现在这般，对自己温柔相待，那么，她将身披铠甲，勇往直前，无论未来他们的婚姻之路上，会出现多少的坎坷荆棘。
也许女子都是这样，穷尽一生活在爱情里，需要依靠源源不断感知到爱人的爱而存活而强大。
若你想知道超人是什么样的，请去注意下周遭陷入爱情的女人，她们无所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