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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希望社会倒退至野蛮荒芜,希望法律根本不存在,希望可以掌握一种杀人不留痕的技能,你的理智刹那消失不见,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样弄死眼前这个人,血溅当场挫骨扬灰,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两天后。周末。

那是个略为阴沉的早晨,卓然前一晚少女心与馋虫同时爆发,抱着薯片小花生追时装韩剧追到半夜,对佳沐使用的官方说辞是,学习他国同行先进的装修设计经验。佳沐对于这一说辞的回应是一个中等程度的白眼。

一觉醒来,发觉大事不妙。伴随着六感昏沉周身粘腻而来的,是姨妈大人。卓然一边嘀咕我说这几天各种想吃甜吃咸周身犯懒,一边顶着一头乱发步入卫生间。

因着大姨妈而来,卓然的不良心情指数再度下降一个档位。姨妈来了,意味着孩子没来,意味着她这个月的苦药汤白喝了,下个月的苦药汤正在来的路上。想想冒着白气的黑色药汤入口那一瞬间的味道,她就没了吃早饭的欲望。

同时深刻感觉到,每个公司应该在福利待遇条款里加入女性职员例假带薪假期的重要性。毕竟让一个下体流血腹部疼痛心情不佳面部浮肿的女人去上班,是一件及其惨无人道的事情,是有违国际人道主义精神的。

三分钟后,不被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之光照耀的,还要去上班的女人易卓然,随便抓了件外套火速推门下楼。家里姨妈巾存货告罄,她上一次去超市的时候忘记补仓。

于是凛冽终于迎来了与卓然在近阳杂货的初次相遇。过程完全没有围绕他之前预想的任何版本展开,是完全的出乎意料,大写加粗的尴尬。

后来凛冽在耳红脸热之余,腆着脸开导自己:只有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才会妆发齐全的出演尴尬场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往往会在邋遢落魄时,与重要的人相见。同时决定打从这一刻起,他韩凛冽全方位进入备战状态,拿出下一分钟就要去走电影节开幕式红毯的架势,半夜上厕所都要发丝分明,衣着光鲜,推开厕所门就能上台领终身成就奖的那种光鲜。

那么,让我们回到,在之后日子里成为韩凛冽最不愿回忆的人生尴尬场面之最的,那一天早晨。

当卓然仓皇推开那新鲜干净如处子般,保护膜还没撕下来的玻璃门时,凛冽正立于泡面货架前,仔细斟酌着,是煮一包拉面打个蛋再放点牛丸蟹棒,亦或是烧点水随便泡个碗面,这是追求口感和品味还是贪图省事方便之间的抉择。

就在他内心的小天平倾斜于周末嘛就是要将懒惰贯彻到底必须随便泡个碗面然后抓紧抱着被子继续睡觉嘛这一选项的时候,卓然推门而入。

着一身运动衣裤,裤腰随便搭在胯骨,露出内裤边,裤带拖着老长没有系上,一只裤脚卷到小腿,趿拉着鞋子,头发睡成稻草跺,这副模样站在货架前,正要将手伸向泡面的凛冽听见声响,于是转头,于是,看见了进得门来的易卓然。

凛冽半眯着的睡眼刹那全然睁开,瞳孔放大,喉头骤然缩紧。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液,凛冽于0.1秒之后开始思考俯身藏匿于货架后,于对方发现自己之前安然逃离的可能性。

可是,来不及了,他尚未挪出一只脚去,卓然已转过头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了。

凛冽咬紧牙关,硬生生在脸上扯出笑容,心里面的自己已经撞墙撞到血流如注。

卫生棉在哪里?卓然的视线错开,在货架上来去搜寻。

在后面,左边数过去第二个架子,最下面。凛冽机械的指指位置,僵硬的脑子开始恢复工作。卓然顺着他所指方向,奔向货架。

从西装革履的公司老板,变成社区便利店的邋遢店主,这般人物设定的转换,估计就是亲妈也未必一眼认得出。

凛冽在心里奸笑一声,但并未忘形,趁着卓然蹲下来专注翻找的当口,轻手轻脚的走向收银台,途中完成整理衣裤,朝手心吐口水企图理顺头发,以及擦拭嘴边口水印记等一系列挽回形象的举措。于收银台落座后,顺势拿过杂志一本,打开,遮住脸。

本着过度补偿的心态捧上五大包卫生棉,卓然站起身来。从大姨妈危机中缓过神来,她方才有心思环顾周遭。

这是家新开的超市呢,开得非常速度,前两天还是施工状态,牌匾都没挂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开门接客了,嗯,是开始营业。

扫视一圈,货品齐全,装修简单但不掉价,想来老板是个有效率有品位有能力的奸商。之所以说有能力,因为此刻她手里捧着的是自己常用的性价比极高的一款卫生棉,附近超市都没有的。

和一般的社区便利店尽是些品质低下且品类不全的生活必需品不同,这里的商品都是数得上的中高档牌子中极具性价比的品类。卓然在心里对该超市老板进行了一番高规格表扬,并初步决定今后油盐酱醋外加洗衣粉沐浴液都改在此处进行采购。

一想到今后不用再从大老远的大型超市扛这些死沉的液体回来,大姨妈来临的不适都减轻了些许。

“老板,结账。”

迈着轻快的脚步,头没梳脸没洗的卓然将卫生棉放上收银台,低头,手伸进裤袋去翻刚出门前随手塞进去的零钱。

等到翻出钱来,余光瞥见,收银台后面的人没动,举着一本杂志呈雕塑状,再看杂志封面,卓然不由得乐了:老板,您书拿倒了。

然后她看见了藏在书后的脸,呦,还挺年轻,扫了一眼书皮上的半裸,捂脸,一副我对不起全世界,我怎么这么窝囊,我想跳楼的外国男,以及旁边大写加粗的不举阳痿早泄等字眼,再扫一眼这张白净俊秀的脸,卓然立马组织出一副深表同情郑重慰问的表情,有病就得治,要相信自己,相信医学,相信我就是我相信明天相信青春没有地平线,有朝一日你一定能重振雄风坚挺不泄。

然后卓然就发现这个可能有难言之隐的年轻人长得有点眼熟啊,这发型眼熟,这鼻子也眼熟,这眼睛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呐。

“哎呀”,卓然不由得惊呼出声,顺势捂住小嘴,一副上厕所大便便到一半被人强行拉开门的惊慌脸:boss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呐?然后再看看书,再紧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仔细扫视一遍,没看错,是新任老板,完了,我无意中知道了老板难以启齿的隐疾,看来饭碗是丢定了。

杂志后清秀白净的男孩的眼睛对上卓然的视线,脸缓缓的红了,由脖颈一路向上,到两颊,到额头,最终连同耳朵都粉红粉红的。红得很有过程。

然后是长达30秒的尴尬对视。凛冽恨不能凭空消失在这方空间内。

终于,他张开仿佛被狂风暴雨腐蚀了十载,已经彻底锈死的嘴,声音单薄得好似大冬天贴在窗子外侧的窗纸,颤抖飘忽:“啊……这个……这是我朋友的店……我没事过来帮他看一下……”顺势把书放在身侧,丢到脚下,踢进桌角,同时决定不再将任何小广告和册子随手乱放,今后这张桌子上只放《百年孤独》《人间失格》和《白夜行》,用以彰显店主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高逼格的审美情趣。

“啊……这个……这么巧哈……”看一眼收银台上散漫自由放置的五大包卫生棉,想着自己连文胸都没穿,眼角极有可能还沾着眼屎,就这样跟老板面对面,卓然不由得裹紧外套,把自己此刻分外羞于见人的小胸脯包裹好,老脸也不得不应景的红上一下:“这个,紧急情况,不可抗力,除此之外我平时下楼买袋盐都要配好衣服鞋的。”

所以,能不能请你把脑中我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形象抹去,永远不再提起如何,否则为了维持形象,我很可能会杀人灭口的。

卓然把这后半句咽进肚子,匆忙把钱放到桌子上,俯身将姨妈巾抱在怀中,再无与凛冽对视的勇气,蚊子哼哼般说了声再见,逃将出去,仓促间还撞了门框。

“再见……”隔着玻璃门,呆呆注视着卓然离开的背影,凛冽依然阵阵发懵,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这是不是我的梦?或者是昨晚没睡好,导致我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出现了幻觉?

就在他打算以不管如何反正我拒绝承认刚才那样丢人的我是真实发生过的时候,凛冽转头看见了桌子上那一卷钱。一卷之前被随便抓在手里的纸钞。这是卓然刚刚给他的。

这卷造型奔放毫无秩序与规律可言的钞票,如同一颗锃亮闪着寒光的子弹,呼啸而来,穿透自欺欺人的企图,将凛冽火速放倒,一击致命。

缓缓趴在桌子上,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凛冽开始怀疑人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当天凛冽最终没有鼓起勇气去公司,他怀着一颗几欲羞愧而死的心,关门落窗,窝在床上,裹在被子里。

这让他想起初次见到卓然后做的第一个春梦。同样的差点羞愧而死。为啥遇见你以后,我总是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呢?所以我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受伤的心灵争取一点补偿呢?

挣扎着打从被窝里探出头,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凛冽摸摸自己红了一整天温度不下的脸皮,枕头下摸出手机,按下数字,拨出,响了几声,被接起。

嗯?

男人的声音,绵绵的,懒洋洋的。

一般人接起电话都是说喂,或者你好,或者我是谁谁,或者称呼对方姓名,这位就一个嗯,疑问式的,好像打给他的人是在人群中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他于是回头,向来人递上一个询问眼神,意为干啥,啥事,很有画面感。

有一事相求。凛冽一手执手机,另一只手在被子上画圈:在你名下的房产里找一处来装修呗,要求距我这里在一天内往返较为困难,公共交通较为不便,附近较为清净,基础设施较为简陋。最后,业主要求较为苛刻,一时半会儿工程无法结束。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此时凛冽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话,脑子里想的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在客观条件皆能达成配合的情况下,最好门外再狂风暴雨屋内停水停电,那么他可以,想要,对人家做出什么样25禁的事情来。果然,我也是个色狼,男人的爱从来都是和欲望捆绑在一处,这话诚然如是。

知道你开了自己的小公司,所以你打给我拉单生意我并不意外,就当祝贺你事业起步好了。

电话那头语气还是懒懒的,夹杂着一丝玩味:但你这五个较为有点让我较为费解,综合你的要求,我有理由怀疑,你不是要搜罗小姑娘们在人家的房子里干没羞没臊的刺激事情,就是要在人家房子里干杀人绑票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得马上立刻给你妈打电话,话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哇,各种变态的想法层出不穷,为了社会的安定与国家的可持续发展,我得和你妈好好研究下家族小孩子的教育问题,毕竟少年强则国强,这是必须予以重视的重大问题。

基因这东西真是强大,家母那一族的后代都是上纲上线小能手,都非常善于将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隐藏在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凛冽歪歪嘴角:说吧,作为对提供帮助与便利的感谢,我这里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眼的啊,小舅舅?

这个嘛,那边的语气立马从义正言辞转为暧昧不清:去年家里新年聚会的时候,我不是去你学校接你一起去会所么,那时和你一起的小姑娘你还有印象么?就是眼睛大大,头发有点卷卷的,穿件灰粉色大衣背个双肩蓝色包包的女孩?我非常想要认识她一下,虽然我自己也能够去认识,但操作起来可能略为曲折,没有直接向知情人问询来得便利,是不?

这年头真是人心不古人情淡薄,亲人之间套路都如此深厚,凛冽翻个白眼,还眼睛大大,我看你是看到人家胸部大大了吧。

成交,你一旦将房子的事情搞定,并与我公司签订装修合同,我立刻将那眼睛大大小姑娘的家庭背景个人喜好人际交往等资料连同电话号码一同奉上。

ok,合作愉快。那边也不含糊,即刻挂断,一副现在就算小侄子真打算在他房子里杀人放火或者开淫乱趴体都关他鸟事的态度,赶上心情不错的话,说不定他还乐于助纣为虐一下下呢。

事情发生在陆惜瞳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后来卓然总是念念感叹,原来我们的老祖宗活得是如此透彻通达,佛经讲色即是空,成语说沧海桑田,古诗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都是在讲述,人生在世,变化无常,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但偏偏,我们身在其中,被蒙蔽了眼,蛊惑了心,总自命不凡的以为自己能握住一些些跟永恒相关的存在。

陆惜瞳电话打来的时候,卓然正在厨房里抱着手臂,对着一碗药汤做着喝下去的心理建设。

惜瞳说咱俩见个面吧,在我家楼下的蛋糕店,我有事要说。

好,我正好上午不用见客户,等下给公司打个电话,以考察建材市场为由开溜,半个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卓然端起药碗,仰脖一口干掉,抓起一边早就剥好的话梅糖塞进嘴,皱着因为药太苦而生出的川字眉心出了门。

25分钟后,卓然抵达见面地点,并点好鲜榨葡萄汁和鲜奶小蛋糕,备好恭敬谦卑的奴才神态,恭候皇后娘娘到来。

又5分钟后,蛋糕店的透明玻璃门被推开,陆惜瞳缓缓走了进来。

自从怀孕以来,陆惜瞳过上了标准国宝大熊猫的生活。原本就清闲的工作理所当然的辞了去,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外加买买买,然后去上各种孕期培训班,在选哪个医院生,挑什么样的月嫂,要不要母乳喂养,宝宝生下来要不要就找个英语老师培养语感,这样的问题里来回纠结。

可能是受到孕激素的影响,惜瞳的情绪反复无常得厉害,敏感多疑泪点低,无事生非的本事成平方再立方的速度暴风式生长,昨天天气不好难过得要跳楼,今天楚昕下班没有马上前来跪安哭个半死,明天想到宝宝生出来可能是个哑巴或者聋子担心得一粒饭都咽不下。

楚昕本就忙,现在因为要当爹了,为人父的责任感爆棚,为了给娃多赚点奶粉钱恨不能一天当48小时用,回家基本倒头就睡,惜瞳的倾诉欲望和期望得到安慰的渴求他是无法满足的。

公公婆婆自然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就是矫情,惜瞳也不屑与他们说,毕竟面对平日言谈都需要斟词酌句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掏不出心窝子的。

惜瞳的父母又不在身边,他们年纪也都大了,自然是不能因为自己无端的担忧敏感让他们担心困扰的。所以呢,陪伴并疏解孕期国宝的重任自然就落在卓然身上。

在这一点上,卓然做到了无怨无悔无怨无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无论是半夜12点的电话哭诉还是早上5点必须吃到某家馄饨铺三鲜馄饨加料大碗的无理要求,卓然通通满足,没说过一个不字。

她感觉自己已经充分具备了为人夫为人父应有的精神面貌,是时候在陆惜瞳家的户口本上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和楚昕并列在配偶一栏里了。

所以每当情绪错乱症状发病过,神志回复正常的时候,惜瞳都会重新小白兔附体,泪眼汪汪的说然然辛苦你了,大恩不言谢,将来你孕了,你今日为我之种种我都会双倍奉还。

卓然对着水汪汪的小白兔说客气客气,都是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革命战士,在此危难时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也不用双倍奉还,就将来我怀里揣上娃,生的时候你给咱安排个差不多的病房就中,就咱前天看的那家医院的那间我看就可以,一天一万的费用我不嫌便宜,住上个把月就好。说完抱着手臂,抿着嘴角,看陆惜瞳翻白眼,感觉心情分外欢乐。

所以当惜瞳走进来坐在对面,鞠着一脸的寒霜望向自己的时候,卓然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由孕激素引起的没事找茬事件。

所以当陆惜瞳说出我觉得楚昕在外面有人了这句话的时候,卓然的第一反应是你这女人真是花样繁多啊,终于玩到了自我认同感降低怀疑配偶出轨的阶段。

于是她拿出跟客户讨论装修方案的耐心与操守,说这位小孕妇同学,我必须严肃而诚恳的告诉你,虽然你怀孕了不假,因为孕育了一个全新的生命,所以你不能做指甲,不能穿高跟鞋,不能穿紧身胸衣,不能烫头发,不能化浓妆,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你的美丽与魅力,你自头发丝至脚后跟散发出的熊熊母性光辉是多么的令人着迷让雄性神魂颠倒,你此时此刻走在大街上,擦身而过的,想将你扑倒的男性那是比比皆是,所以,咱完全没有自卑的必要,完全没有对自己容貌不自信的必要,完全没有怀疑自身魅力不能拴住孩儿他爹的必要,以上句句均发自肺腑,如有半点掺假天打雷劈,还望大人明鉴。

卓然对自己此番的语言组织与表达能力十分满意,尤其是三个没有必要的排比句的运用,有理有据有气势,想来她的小学语文老师可以含笑而终了。

惜瞳听完卓然夹杂着有理有据有气势的排比句的发言,直直的看进她的眼睛里,说我并不是因为孕激素的刺激才说出这个话,我是十分确定楚昕有了别的女人,这个判断是由我的头脑理性分析得出的。

哦?那么您介不介意跟我详说一下您的头脑是如何理性分析得出您老公在外面有女人了这一结论的呢?

卓然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将喉咙好好润了一润,既然通过肯定敌方自身实力让其自动放弃无事生非的可能性破灭,那么就只好走全方位反驳敌方理论的路线了,她不喜欢这一路线,因为比较费口舌。

打从我怀孕开始,我和楚昕就没有再做过,尽管各种理论也好科普也好,都说在孕期夫妻是可以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的,可是我们为了确保宝宝在各方面都万无一失,还是决定在卸货前戒掉男女之间快乐事,一心一意孕育小生命。

可是人不都是如此,越不能做什么,就偏偏耐不住,想要去做什么,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发情期的动物一样,一看到对方就想上床,眼神里都是想立刻把对方扒光的欲望。

我们做一切边缘行为,除了最后一步,且乐此不疲。

在我怀孕的最初两个月,楚昕因为我在电话里的勾引,会大半夜的搭飞机从出差的城市赶回来,给一丝不挂坐在浴盆里的我擦背,会发长篇幅的色情邮件给我,诉说等宝宝出生后,他关于我们为人父母后第一次有历史纪念意义的做爱幻想。

可是自一个月之前,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看到他依然是分分钟想把他扒光推倒在床上,可是他眼里的我,却是衣衫完好,甚至还多穿了一件。他看我的眼神,是温柔的,但已经没有了欲望,如果说之前的边缘行为是我们彼此需要,那么现在,是他在配合我,他的动作里已经没有了急迫和渴望。

人可以在言语上修饰遮掩,但是在行为上在神情中,是无法隐瞒的,那么他的欲望去了哪里?他的急迫是怎么消失的?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有另外的女人满足了他的欲望消了他的火,所以他才能如此淡定的面对我和我的身体。

卓然再一次发出老奶奶看着已经长到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孙子般的感叹,岁月果真具有如此魔力,将一个不笑不说话张嘴就脸红的小姑娘,培养成了淡定阐述论边缘性行为与出轨之间辩证关系的两性关系行家里手。

我们敬爱的邓小平爷爷曾提出一个著名的且时至今日仍影响我天朝的理论,那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有事实证据支撑的论点,即是不成立,所以这位恩客,老衲的建议是,收心敛性,莫受挂碍,待时日过去,或许端倪会出现,很可能它永远不会出现,所以请不要为还未发生的事劳心费神才好,阿弥陀佛。

在当时当日看来,卓然觉得那是自己能给惜瞳的最好的建议,纵使放到时过境迁的现在,她仍然以为那般的言语是最为合适有分寸的。而且她当初是不愿意相信,楚昕真如惜瞳所说,在外面有了女人。

纵使静下心来,她亦感觉惜瞳的话很有道理。爱人之间,日夜耳鬓厮磨,我知你如自己,一个眼神抵得上千万证据。

可她仍愿意选择相信楚昕大概是打飞机太频繁,自我灭火过度,以致见了白生生肉身难以举振,可见妻子怀孕期间做丈夫的也是苦楚颇多,继而开始认真思考,待到自己怀孕的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是好。

听说现今已有仿真程度堪比真人的充气娃娃上市,虽价值万金,但为了家庭的稳定夫妻关系的和谐发展,到时候很有必要购入一个,现在就有必要将其列入购买计划并开始存钱,而且有必要综合自己和佳沐的品味进行购买,毕竟这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购买行为,她很有资格参与,选一个她钟意的充气娃娃妹子,代替自己和丈夫发生亲密行为。

当天晚上,卓然没有睡好,在床上烙饼般折腾了好久才睡去,又在夜半频频醒来,心里感觉毛燥不已,像是丢了东西,又好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抓心挠肝。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白天工作时会无缘无故的走神,画图标错尺寸,忘记与客户看家具的约定。卓然心想莫非这是怀孕前兆?是身体在准备迎接新生命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反应?

等到那个细雨微凉的夜半十分接到惜瞳电话的时候,卓然终于明白,那是她的放心不下,是她的暗自担忧,是她欲盖弥彰的自以为是。

那天半夜卓然再次突然的自熟睡中醒来,觉得没来由的心慌,翻身下床,蹑手蹑脚摸到冰箱旁,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喝它一大罐啤酒然后昏迷过去。

这时,放在冰箱边茶几上的手机在振动中发出幽蓝的光,显示出陆惜瞳的名字。

卓然心说睡前怎么忘记把手机拿到枕头边去了,责怪自己一秒钟,旋即又苦笑摇摇头,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没躲过孕妇的半夜突袭,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宿命啊。

是24小时待机的奴才我,您有啥吩咐,尽管说。卓然接起电话,用肩膀和头夹住,去开冰箱门,寻找可以给她后半夜安稳睡眠的800毫升大剂量良药。

良久,久到卓然以为对方是半夜翻身误碰了键盘以致号码拨出,并打算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出了陆惜瞳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喂,便没了声响。

卓然觉得喉头攸得一紧,在这个天光未亮万籁俱寂的凌晨,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她为惜瞳大打出手的那天。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卓然将夹着的手机用手拿好重新贴在耳边,以便听得更清楚,同时打开衣柜,打算给光着的两条腿找点避体遮羞之物,以便出门不会被当精神病遭遇围观或收容。

我现在拿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一个酒店的房间号码,这张纸我已经在手里攥了小半天了,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邓爷爷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我现在,要去检验一下了。

卓然一手将短裤套上身,而后走向客厅,去拿挂在门口的外套:你等一下惜瞳,你先不要做任何事情,你现在在家是吧?我马上过去,等我们见面了再说好么?

说话期间脚已经挤进鞋子,拿了钥匙钱包,轻手开门复又关上,卓然蹬蹬下得楼梯来。

为什么要等你来呢?你来了,就能改变我丈夫在我怀孕期间出轨的事实么?

陆惜瞳的声音透露出的是毫无生气的平静。

卓然忽然顿住匆忙下行的脚步,抬眼,昏黄的声控灯灭了,一片漆黑。她缓缓走到楼梯之间的缓台上。

这是栋很有些年头的职工家属楼,楼梯之间缓台上的窗子还是老旧样式,生了锈的铁窗框,漆皮早已脱落,玻璃也污浊不堪。清冷的月光透过小小的窗子,星星点点透进来。

卓然忽然觉得有点冷。她背对着窗子蹲下来,抱住膝盖,把凉如水的丝缕月光背在后背上。

你想得周全了么?捉奸之后呢?你是做好了离婚的心理准备了么?还是你只是想要教训下偷吃的猫?如果是前者,那肚子里的宝宝要怎么办?你当真能舍得下楚昕么?如果是后者,那其实教训的方式不只将奸夫淫妇赤身裸体堵在床上,大家彼此撕破脸这一种难看方式而已,我们现在假设楚昕出轨这件事是确凿的,放哪个女人身上都是要生气要发疯的,可是发疯之后要怎么办呢?你真的,考虑好了么?

卓然记得小时候,她还住在乡下,由姥姥姥爷带着,有一年初夏天,妈妈请假回来看她,带了一大袋的荔枝,颜色美丽,味道迷离。

在乡下,能吃到这种南方水果的几率非常低,卓然看着袋子里一个个有着凹凸表皮,散发着勾人香气的绿色小果子,眼睛都不会转了。

于是当晚,趁着夜黑风高,她偷偷摸摸将足足五斤的荔枝一次性吃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肚子疼,连拉带吐,折腾了一个礼拜,整个人瘦了一圈。从那以后,卓然至今再也没有吃过荔枝,连带着将味道相近的龙眼桂圆红毛丹通通戒掉。

同时,她明白了万事要考虑后果,一件事情发生的当中,选择这样做,那么随之产生的后果我是否能承担与接受,如果选择那样做,结果会不会好一些。

很长时间内,卓然都在懊悔,应该在吃到三分之一时及时打住的,这样她既解了馋,又不用承担肚子疼吐到想死的后果。

她希望惜瞳不要走到连拉带吐的那一步,如果她能如自己一般就此戒掉还好,如果不能,就不要轻易豁出去。

他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我还要考虑戳破真相的方式是不是合适,我是不是也太作贱我自己了?你觉得,我还有可能继续跟他一起生活下去么?我有可能会原谅在我人生中最辛苦最难熬的时刻背叛我的人么?

惜瞳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声音陡然变高,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而后利落的将电话挂断。卓然立刻拨回去,对方已关机。

卓然抓着手机冲出单元门,直奔小区门口。拦了出租车,一边继续拨惜瞳的电话一边向她家的方向而去。

电话始终拨不通。惜瞳家里没有人应门。卓然在门口徘徊良久,最终没有打给楚昕,也没有打给惜瞳的父母。

也许事情远没到需要将大家全部惊动的地步。卓然抱着手臂等在单元门口,面无表情,五内俱焚。

直到天光大亮。相邻单元在上中学的女孩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自眼前经过,手里捧一杯豆浆咬着吸管慢慢的喝,卓然看到她,才感觉到自己口渴得厉害,且又冷又饿。

然后在追随女孩目光之所及的末端,她看见了惜瞳,以及追在她身后,一脸铁青的楚昕。

她紧咬着双唇,走得飞快,好似稍稍慢一点就会泄了力气,丟了勇气。楚昕一步紧似一步的跟在她身后,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卓然在看到楚昕的一瞬间,就都明白了。所有侥幸的推断和自欺欺人的借口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迎着惜瞳缓缓走过去。惜瞳冰冷沉寂的目光在与自己目光相遇的刹那松动瓦解,眼泪迅速盈满眼眶,然后狠咬牙关,硬是憋住,泪水就那么堪堪含在眼中,没有掉下来。

卓然跟在惜瞳身后,楚昕在最后,三人一行上了楼。期间没有人说话。他们像是偷了金店的团伙,得手后默契撤退,探路,断后,训练有素。

来得家门前,惜瞳由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卓然,卓然接过来,一递一接,手指相碰,才发现,惜瞳的手是颤抖的,她整个人都是微微颤抖的。她是怕这样颤抖的自己是不能将钥匙插到锁孔里,所以才让卓然来开门。

惜瞳已是四个月身孕,因是孕前壁,所以肚子看起来已经隆起相当体积。卓然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的肚子,想着母亲现在是这样出离愤怒的状态,恐怕里面的宝宝也是吓得不知所措,动都不敢动吧。

然后卓然忽然觉得非常愤怒。从凌晨一直积攒起来的火气,在这一刻疯而涌起。

她转身迎着还在跨最后一级台阶的楚昕,向着他的眼睛,狠狠的看进去。

所有在妻子孕期出轨的男人,无论原因为何,都应车裂凌迟而死,死后割下生殖器悬挂于长街闹市,用以警示蠢蠢欲动,意欲以身试法之人。

楚昕在卓然烈烈目光的注视下,怯怯的低下了头,抿紧嘴唇,扯了扯领带。

卓然突然觉得可笑。这世界上其实没有真正不知何为对错之人,事后讲我也不知当时会这样或者我也不想这样的人,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龌龊欲望找苍白托词。

你不是不知是错,你只是忍不住不去犯。

卓然打开门,于惜瞳身后进得室内。安置惜瞳坐靠在客厅沙发床上,拿一床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去烧水,泡一杯牛奶。心冷或许永远无法缓解,就当下而言,身凉还是比较好解决的。

期间楚昕换了衣服,拿了公文包,打电话通知保姆和阿姨今天不用上班,出门前,他说卓然,不好意思,今天就麻烦你请个假陪惜瞳吧,我还有工作必须去公司,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然后看看惜瞳,看惜瞳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丝毫没有与他目光交汇的意向,只好叹口气,关门离开。

下楼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终于听不见。

这时惜瞳终于抬起头,看着卓然,良久,说然然,大概每个人在买新车的时候,都不会去想自己有一天会遭遇车祸车毁人亡,每个买新房的人,都不会去想房子装修妥当,半夜安睡在床上,隔壁天然气泄露爆炸,连带着自己跟这世界就此再见。

没人会事先设定,将有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忌讳说不吉。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出轨和捉奸这两个字会出现在我和楚昕的生活中。我以为我会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儿孙满堂,直到与楚昕一同白发苍苍。

是不是我之前太过张狂与高调,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想着众生皆苦,凭什么就她独独漏了网,于是攒了大招,要在这个当口,打我个满地找牙,爬都爬不起来。

惜瞳缓缓将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摩挲,说最让我恶心的是什么你知道么?当酒店房间的门被打开,和楚昕赤身裸体滚在一起的女人,是我跟你都认识的,我们高中同班的生活委员,就是欺负我,被你打,害你写检查的那个人,你都没看到她当时看着我的表情,那大仇终得报的嘴脸。

不知道她是处心积虑还是机缘巧合,但确实干得漂亮,还有什么是能比妻子身怀六甲的时候睡了她老公更狠毒的报复方式呢。

卓然转头看看窗外的天,深深呼出一口气,忽然感觉今天过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好像都被无端抻长了五倍。不过才清早而已,心情已是临睡前的疲惫与倦怠。

替惜瞳仔细掖了掖身侧的被角,卓然细细看她的眉眼:亲爱的,如果你决定不要再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了,我可以帮你找律师,找房子,找新的工作,孩子如果你决定要,我可以和你一同抚养他长大,如果不要,我们找家好的医院做掉,我会伺候你好好恢复身体,如果你觉得还是舍弃不下楚昕,但这口气憋在心里着实过不去,那么我们就结结实实的教训一下奸夫淫妇,我的身手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可心思却比当年缜密很多,这一次我保证既解恨又不会被抓到写检查。

惜瞳看着卓然,从夜半就积攒的眼泪终于漫过堤坝,她趴在卓然肩头,泪水横流却无声无息。

良久,久到卓然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惜瞳鼻音浓重的说,然然你要是个男人该多好,那我肯定死缠烂打也要嫁给你。

卓然摩挲着她的肩头,说你怎么知道如果我是男人,就不会背着妻子去偷腥呢?我也许会比一般男人都要风流呢,世事无常,人心最难测,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对任何人和事生发出诸如一生一世和永永远远这样的念头。

中午,楚昕给卓然打来电话,说稍后要到往外地开会,今夜将不能回家。另外言辞谨慎的询问了惜瞳的状态,并表达了自己恳切希望保持家庭完整的急迫心情,与发誓永不再犯的决心。

卓然挂断电话,原封不动的向惜瞳做了传达。当下惜瞳正在啃卓然炖了一小天酥软烂糯的砂锅老母鸡,肚子里的宝宝哪管你有多伤心呢,他饿,你就要吃。

惜瞳将鸡汤舀进小碗里,用汤勺轻轻搅动,哭了一天的眼睛兔子一般,沙哑着嗓子说,我现在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是不是根本没有去外地,是去哪个酒店和生活委员滚床单了,或者他不只有这一个女人,生活委员们遍布各个城市,我只有幸见识了这一个而已。

窗外,云淡风暖,舒适宜人,没有因为女主的心肺俱裂而乌云遮日电闪雷鸣,丝毫没有眼力价。

那天卓然知道,原来电视剧里演的都太过戏剧化,在残酷的现实中,伤心难过肝肠寸断并非是必须要用食不下咽辗转反侧不欲为人来表现。

那天惜瞳三餐如常,间隙还吃下不少零食。中午小睡后两人出门散步,还在冰淇淋车前就要不要给孕妇来点抹茶冰淇淋展开争执,结果卓然败给企图撒泼的孕妇,但守住了只能吃两勺否则绝交的底线,换来孕妇白眼若干。

冰淇淋车大叔看着两个大龄美少女在自己面前吵吵闹闹,开心非常,两勺冰淇淋给出了四勺的份量。

好像并没有楚昕出轨这回事。看着惜瞳捧着塑料杯子专注十分,口水几欲流淌而下的白痴相,卓然几乎要生出错觉,哪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是她梦里迷糊间看到的幻象,她许是在内心深处太过嫉妒惜瞳的婚姻里充斥的铜臭味,所以意淫了人家老公出轨,真是恶毒啊。

女人,果然见不得别的女人好,哪怕是最知近的朋友,这当属于生为女人的原罪了罢,她一定要时刻警醒,争取克服,做个不一般的,不嫉妒同性的女人。

当晚,卓然与惜瞳同枕而眠。有钱人家的床能并排躺五个人,一个枕头立起来有一人多高,所以说是同枕,但两人之间放个麻将桌都富余。

卓然翻了个量足份儿大的身,将上万块薄如蝉翼的进口蚕丝被盖到胸口,想起念大学时,两个人也在这样夏日的晚上挤在一张床上,说着有的没的,然后夜深,然后不知不觉睡去,然后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脖子要断掉,再埋怨对方睡姿不佳睡品太差打呼磨牙。

关掉室内顶灯,只留一盏夜灯,淡蓝色的浅浅光线。厚重的门板将白日的喧嚣热闹抵挡在外。

睡去之前,惜瞳说我下午吃了冰淇淋后尿意上涌抵抗不能,去卫生间解放完毕后,就手给医院打了电话,明天一早,你陪我去,把孩子拿掉。

言毕,翻身,以脊背相对,被子提到头顶,连呼吸声仿佛都听不见了。

想好了?卓然坐起,身体侧坐抵在床头,看着惜瞳。

孕四月,惜瞳已经开始微微发胖,身体渐笨重,手脚也有浮肿的趋势。

逆着微弱的光,惜瞳的身体在墙上映出巨大的轮廓。卓然一口叹息含在嘴里,到底没有吐出来。

嗯。惜瞳又往被子里缩一缩,这一声答应得如此有气无力。

可是到底也没有把孩子拿掉。纵使所有呈现出的姿态都是势必要如此。其实,愈是不会才愈要把架势做足吧,因为心虚,因为怕旁人看出这心虚。

第二天,两人早起,收拾停当,起身出门。

楼下早餐店,惜瞳吃下六个包子,四肉两素,外加粘稠量足黑米粥一碗,还要了大杯豆浆喝着出门。

考虑到术后身体状况,两人没有开车,打专车一辆。

进得医院,因提前预约,所以无需等待,当即安排进了手术室。孕育一个生命需受足九月辛苦,种种禁忌和当心,毁掉却是分分钟的事情,干脆利索。

卓然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等,想着最多半个钟头,惜瞳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又恢复了独自一人,只有自己也只需对自己负责。

打电话定了附近老汤店的老鸭汤,想着要好好的补上一补,伤心这种事交给时间就好,伤身却要立即当下就做补救。

年轻时伤心了就玩命的折腾身体,经历了岁月却知道不管难过成什么样,也要吃好喝好按时上床睡觉。

可是等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惜瞳没有出来。卓然想虽然现如今堕胎如同感冒发烧一般,对于发达先进的现代医学基本算作小菜一碟,但也有感冒丢了性命的,所以她开始担心起来。

这时有护士开门出来。卓然连忙上前问缘由。

小护士尽量将脸上的嫌恶掩饰干净,说孕妇不肯上手术台,说要考虑,不然你劝她回家去考虑可好,考虑好了再来。

言外之意,后面还有那么多已成型和未成型的胎儿等着去死,你没想好要不要让你这个去死,就不要挡着人家想好了的去死可好。

心下一顿,卓然担惊的表情来不及收敛,紧绷的肩膀陡然放下,说既然她说要考虑,就再让她多考虑一下,不会太久的。

复又在椅子上坐下。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每一张脸上都挂着不安与焦躁,这里就是人类负面情绪大合集。

大概来到这里的每个成年人都要做出选择,小则考虑是要回家吃药还是住院挂水,大则选择要不要切掉要不要化疗或是干脆放弃回家等死。可是这些选择说到底都是要自己做出,视经济能力,视个人意志。所以人,其实是多么的孤独。

又一个钟头。太阳照射而进的光线角度倾斜,由脚底攀上膝盖。初秋近午的气温陡然上升,有细微尘埃在光影中缓缓飞舞,不疾不徐,仿佛它们每一个都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知道自己这一趟旅程的结果,所以气定神闲,不急不慌。

那么,我坐在这里,会等来什么结果呢?

有匆忙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卓然循着这熟悉的响动转过头,看见楚昕拧紧着眉头,蒸汽火车头般,冒着汽奔将而来。

卓然心说是了,这就是结果了,这就是惜瞳考虑好了的结果。

楚昕走近身前,停下,嘴唇翕合,看着卓然。卓然定定看住他,他便怯怯躲开视线去,终究没说出什么,径直走进了手术室。

片刻,两人出来。惜瞳脸上有泪痕,楚昕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经过卓然身旁,楚昕说卓然谢谢你陪她,我推了近期所有的出差,会好好照顾她的。惜瞳则始终低着头,好像地上长出了钻石翡翠大金镏子,所以她被闪瞎了眼,无暇抬头看自己一眼。

取过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外套和背包,穿好,背上,卓然说惜瞳,有什么需要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看到她默默点头,卓然转身,走出狭长的走廊,一步一步,不曾回头。

当晚,每周一次,公婆来访。

卓然在厨房里洗洗切切的时候,看着高压锅里泄出的缕缕热气,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嘶嘶声,仿佛毒蛇吐信子一般,突然没来由得烦躁。

她很想依着当下的性子,把锅踹翻,再将一切食材放一大盆里,浇上整瓶整瓶的油盐酱醋,端出去,兜头浇在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皇太后上身的婆婆头上,微笑着看她上窜下跳怒不可遏,然后优雅的说一句滚。

可现实是,她手脚利落的做好了四菜一汤,小心伺候公婆吃好喝好,没话找话,气氛融洽。

饭吃到一半,公公进入鼓吹当年壮怀激烈模式,卓然想,四舍五入此顿饭算已近尾声了,请注意保持状态,保持微笑,保持狗腿子姿态。

然后婆婆筷子一放,说起了孩子的事情,再一次的。

卓然想起医院,想起惜瞳抚摸肚子的样子,想起她的眼泪,她从手术室出来不敢看自己的神情。

孩子是放在女人肚子里生长的,生出来挂在女人身上,捆住女人手脚,消磨掉女人的意志,然后截断女人全部退路。

卓然觉得自己忍不住了,她放下端在手里的碗,直视婆婆的眼睛,两片嘴唇分开,她想说,首先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是我和佳沐的事情,再者你哪来的根据认为没有怀孕就必须是我的问题,麻烦你先带你儿子去医院检测下精子成活率,总之你先把那欠揍的嘴闭上可好。

这些话已经在卓然的脑子里排好队就绪,杀气腾腾躁动不已,就等着双唇轻启发出第一个音阶,它们便刀枪剑戟的杀将出来,在对面老太太脸上炸出一个血窟窿。

这个时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像一个不识相的闯入者,将一场即将拉开帷幕的婆媳战争生生掐断。

如果这是一出家庭伦理肥皂剧,那么此时电视外吃着西瓜磕着瓜子的大妈小媳妇们肯定要抗议的,好好的架,说不吵就不吵了,真是扫兴,然后要么换台去看吵得正欢的,要么去厕所释放内存,心里合计如果我是儿媳妇,要怎么骂才爽才痛快才能酣畅淋漓。

卓然忽然反应过来,这铃声仿佛一根大棒,兜头一击,将她一把从愤怒中提将出来。她急忙将已然要摆上脸的愤怒生生憋回去,离席去翻手机。

手机在包里,包挂在门后。卓然蹬蹬跑过去,背对着三人去翻包,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心下却暗暗呼出一口气来,不由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谁先按捺不住就是谁输,发火不算本事,撕破脸更不是能耐,让对方明知干不掉我,却最终只能讪然接受,而我自始至终气定神闲面无波澜,这才是高手过招应有的气度,也是在从一开始就不和谐的婆媳关系里,媳妇想要得到胜算的上上之策。

刚刚就在她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那一刻,当她的目光与婆婆相对的时候,她分明看见,那老太太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的光芒,她的嘴角甚至都止不住的要上扬起来,仿佛在说,看吧,你可算耐不住性子了,你个黄口小儿哪是我老太婆的对手,今天我让你明明白白的看看你是怎么死的,跟我斗,我是千年的媳妇熬成婆,斗婆婆斗妯娌斗叔伯,斗争经验丰富得可以出书立传,这桌子上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被我驯化的一个是我生的,我哎呦喊一声疼,他们都要担心得三天吃不下饭,你此时此地跟我发火,想好坟地要选在哪了么?

没错,就只对视那一刹那,卓然在老太太眼里读出了这海量信息。

所以她此刻万分感激这简直跟计算好了时间一般响起的铃声,并决定无论是谁打来的,只要不犯法且在能力范围内,提出要求一概满足,哪怕是骚扰电话广告推销,都保证态度良好听人家讲完,绝不先挂断。

所以当把手机翻出来,看到屏幕上韩凛冽三个字的时候,卓然当下决定,这个月要做一名吃苦耐劳无怨无悔的好员工,加班不说苦,改图纸不言烦。

凛冽这一天都处于坐立不安的状态。昨天一早卓然打电话来请假,很匆忙的语气,语速很快,带着不安。她本来语速就偏快一点,一旦紧张不安的时候就更快,字句之间连个停顿都没有,让听的人仿佛被掐了脖子,跟着她没有标点符号的语句,喘不上气来。

今早又请假,声音暗哑,听起来很疲惫。所以从昨天到今天,凛冽的脑子里兜兜转转的都是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请假。

生病了?那电话里应该直接请病假才对,病假不扣薪水事假扣一半,傻子才放着病假不请请事假,可她说是私事,那这个私事到底是什么事就让人好奇死了,莫非,难道,是这么快就发现了何佳沐的出轨?

想到这一极大可能性的当下,凛冽坐不住了,心说打铁要趁热,敌方出现重大失误的那一刻,就是我方抢夺阵地的号角应该吹响的瞬间。

而后出于慎重考虑,他侧面打听了下何佳沐的公司,得到了后者这两天正常出勤情绪稳定的消息,然后他刚刚燃起的热情小火苗被吹得有点混乱,都被抓到出轨了还能气定神闲的上班?还是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请假?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草率的否认,想必敢于偏离轨道的男人皆非一般人等,心理素质自然也是常人不能比,没准是可以做到火烧城门亦泰然处之的罢。

抱着手指头啃了一下午,没再等来卓然的电话,凛冽决定不能再等了,与其这样的瞎猜乱想下去,不如主动出击问个明白,要不万一她等下再打来要请假,他今晚就要在床上辗转一夜,脑子里上演十万个为什么了。

电话接通,对话如下:

卓然:喂,boss大人。

凛冽:嗯(深沉的),方便接电话么?

卓然:嗯嗯,方便的,你说。

凛冽:你的私事已经处理好了么?是这样,公司刚接了一个订单,我想要你来做(语气特别公事公办)。

卓然:啊是,已经处理好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应该提前打电话给你的,我明天可以正常上班了。

凛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嗯,这样的话,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方便,如果可以的话,你来公司一趟,我把相关资料给你,你先有个准备,客户要求这几天面谈,我们准备得越充分,胜算就越大些,这个客户同时在和几家公司接触呢。(凛冽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拍碎床板)

卓然:好的好的,方便方便,那我现在就去公司,我们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凛冽翻身下床,从桌子上拿起传说中的正在跟几家装修公司接触的客户——小舅舅家别墅的平面图,抓了件外套,拿了车钥匙,飞一般出了门,留下在厨房摘菜的韩母一脸茫然:说回家吃饭的是你,抛弃锅里肉盘中菜的也是你,我是你妈不假,但我更是个女人,看来是时候让你见识下放女人鸽子的后果了,我要立遗嘱,待我百年后把家产都捐出去,一毛钱都不给你留,哼。

一路飞奔,在下班车辆高峰时刻,凛冽将车开出了生死速递的味道。

卓然还没有到,想来她的小电驴也没可能赶在自己前面,这个时间也并不好打车。

整理仪容,平复心情,凛冽于桌前坐下,自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拿出记号笔圈画重点,此处墙壁掏出壁炉,要原始风情与现代审美兼顾,彼处柱子敲掉弄个半透明浴室,要朦胧要诱惑要手工全贴小瓷砖。怎么麻烦怎么来。

有脚步声自楼梯处传来,轻巧的,但速度很快。

凛冽收起刚在照片上写写画画时止不住要冒出来的奸诈嘴脸,抬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纤瘦,但走起路来利落非常,很有雄性气场的女人,穿过走廊,出现在玻璃门前。

她推开门,走进来,行经一个个格子间,向着最深处的,自己所在的位置,径直而来。她走得太快,以致额发微微扬起,在空气中略略飞舞着,一颠一颠。

凛冽的心也一颠一颠。他坐在椅子里,注视着向着自己走来的,没有一丝停顿的卓然。他一动不动,宛若瘫痪。

瘫痪身躯里的一颗心脏此刻却过份活跃,企图跳出胸膛,以证明这躯体的所有者是个活人没错。

从表面看来,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红肿的眼睛,凌乱的衣衫和头发,也没有彻夜未眠的疲惫,亦或激烈争吵后的倦怠。

那么,是还没有发现么?或者,是你真的可以将这愤怒悲伤隐藏得如此彻底么?如果是还没发现,那么我是该庆幸,还是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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