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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孟子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如果我们不老想着在他人的人生道路上指手画脚一下的话,彼此之间日子都会过得简单很多,可偏偏,臣妾做不到哇。

凛冽觉得自己像是分手后到对同居的对方家里收拾细软的负心男,被后者牢牢盯住,多拿走一双袜子都会引发贴身肉搏,断骨淌血。

此时,正坐在沙发上完美扮演前女友,对自己的后背进行目光扫射的人,就是他的母亲大人没错。

如果人的视线可以产生热量,且温度与殷切程度成正比,那么凛冽想,自己的后背此刻早已猎猎燃烧,热浪升腾,烤熟一只6斤重小乳猪外加30支肉串无压力。

终于,在凛冽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袋中,韩母经历几次嘴张开复又无声闭上之后,表示我实在按捺不住了,再不说就要疯。

她由沙发上起身,挪到凛冽身边,说儿啊,凡事都得循序渐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虽说这个适当的肢体接触是会增进彼此的感情没错,但当然是必须得建立在彼此都喜欢和愿意的前提下,这个如果你们两个能通过本次接触就此确立关系当然是最好,但风险评估也是要考虑好,如果唐突的在不确定对方意愿的情况下做了不适当的行为,那就得不偿失了,真是的,你舅舅答应你之前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的,怎么能这么急迫的向前推进呢,追女孩子又不是置房买地,光想着速战速决有什么用呢。

凛冽转身看着母亲,后者一脸我千言万语一句话,你不要强上人家小姑娘,人家不乐意你就鸡飞蛋打,煮熟的鸭子扇着翅膀飞走,你还可能要进局子成为强奸犯,你知道不的表情。

凛冽觉得人生之所以会有诸多不必要的烦恼,主要原因是周遭嘴欠的人略多,他们非要以你的发言人自居,将你的大事小情到处散播。

看来他有必要在装修费用上实实在在的敲上小舅舅一笔,否则诚然对不起他此时此地受到的过分关爱。

在他拍着胸脯反复保证,您儿子是怀有歹心没错,但还不至于霸王硬上弓之后,韩母离去,带着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的怨念。

看一眼时间,差不多该睡了,凛冽将收拾妥当的行李袋放在床边,去往洗手间。

洗手间门口,韩父手扶门框,作玉树临风状。

凛冽行至跟前,说怎么着父皇,排队滴干活?韩父说哪里哪里,为父只是闲来无事,看此地风景怡人,故做短暂停留。

凛冽顺着他视线,看看对面光秃秃的墙,说那就不打扰您观赏这怡人风景了,您让让,儿臣欲洗漱就寝。韩父说好好,而后退至一边,待凛冽推门而入,便利索的跟上,反手将门锁死。

凛冽不由深深叹气,我该拿什么弄死你,我的小舅舅。

韩父的发言是见缝插针式的,凛冽挤牙膏刷牙,他贴在一边说儿子你这个行动方案是极好的,孤男寡女荒郊野外干柴烈火,不出点事才怪了,征服女人从来都是心身并重的,我们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凛冽吐出嘴里的牙膏沫,放水,弯腰洗脸。韩父跟着鞠躬90度,说儿啊,这个氛围的营造非常重要啊,正所谓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你看电视剧里演的,小姑娘快被车刮到了给一把搂怀里啊,小姑娘够不到高处的东西你帮着够人家一回头就贴到你怀里了啊,两个人拉拉扯扯一下子就拉扯到怀里了啊,这个时机和氛围一定要抓好,四目相对绝对不能犹豫,一犹豫,暧昧变虚无,媳妇就跑掉了,速战速决,不许退缩,懂不?

凛冽想着这夫妻俩对速战速决的理解还真是不一致啊,边对着镜子以毛巾擦脸,韩父眼力价十足的把乳液拿到手上,还帮忙把盖子打开,说儿啊,为父帮你总结了剧集里最容易让姑娘心动接吻成功的10大套路,已经发到你邮箱里了,你适当参考下。

凛冽拍完乳液,出了卫生间,韩父在身后倚着门框,不依不饶:你可一定要查看学习一下,套路不怕俗,管用就成,这些都是女编剧写的,保证奏效,不干啥都给它用上,乱拳打死老师傅,啊不,乱招搞定小姑娘。

回到卧室,关门落锁,总算安静了。刚躺床上,电话响,接起,那边去掉铺陈,直奔重点:生理卫生知识我就不跟你普及了,小舅舅这里有精华A片若干,我多年私藏,不轻易示人,现立刻发给你,望你抓紧学习,争取金枪不倒,一举拿下,令小姑娘欲仙欲死,就此离不开你。

凛冽二话不说,挂电话,关机,棉被蒙头。

他想他终于能理解古代君主高处不胜寒的苦楚了,身边那么多谋臣你一言我一语,想必君主大人必定时常焦头烂额,不知该何去何从。

卓然再见到惜瞳是在半个月后。

打从那天老板的电话将她从饭桌上拯救出来,她便勤勤恳恳的伏案工作,将前期设计方案做出来,邮件发出,得到客户初步认可后,定下明天去实际测量尺寸和进行细节方面的商讨,出具体方案设计。所以这半个月来,她很忙。

自那天在医院分开后,惜瞳没有打过电话过来,卓然也没有打过去。也并非忙到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想来是大概她还没有将不甘心收拾妥当,而自己也还没有把自己在事不关己的第三者立场摆放好,所以,彼此都需要点时间。

亲密如她和惜瞳,也要尊重对方的选择和决定,在不该表达意见时将嘴闭严实,不要试图左右对方,不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对方。其实友情的维持和经营,一点也不比爱情来得容易。

下午卓然去了一趟商场,在文具部买了一本素描本,用来明日与客户开会时使用。

下电梯,走出旋转门,随人流而行,想着时间还早,要不要去附近的书店坐一下,翻翻家居装饰类的书籍。

然后,视线不经意的转换间,惜瞳出现在眼角余光中。街角处,她刚刚转过弯来。

人是唯一将心情尽数反映在脸上的动物。我们的生活状态,当下的喜怒,都能从这小小的面孔得出结论。

惜瞳这些日子并不快乐。卓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彻底原谅后,基于认命而生发出的泰然。

惜瞳着长裙,抚着较前日更隆起的腹部,匆匆前行,不看身侧。

身后,是紧紧跟随,眉头紧锁的楚昕,手里拎着印有童装品牌的购物袋。

看来他们刚刚是去给未出世的宝宝买衣物了,这么喜气洋洋的事情,弄出了要去参加葬礼的萧索氛围。

惜瞳看起来很疲惫。一张脸紧绷,眼底尽是散落的不甘,以及昂贵的衣裙也无从掩盖的疲惫。

卓然开始思考,原谅出轨的另一半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呢?这个本应整个泡在幸福里腌透的准妈妈,到底要什么时候能再度周身散发出金光刺目的母性光辉呢?

在他们看到自己之前,卓然拉开身旁的门,走了进去。

是一间冷饮铺子,里头坐满躲避初秋午后炎热日头的男男女女。卓然走到吧台,要一杯柠檬绿茶外带。服务生手脚麻利的又泡又切。

透过贴着店家巨型logo的落地窗,卓然看着惜瞳和楚昕先后走过,两人相隔的距离中间能通过一列马车队。

还是暂且不要见面罢,这样尴尬的相遇只会增添惜瞳的痛苦,要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和随之而来的愤怒。

我变成揭开伤口的咒语了呢。自言自语着,卓然接过服务生递过来印着卡通头像的塑料杯子,咬着吸管,推门而出。

这是一家两层楼的冷饮铺,楼上兼卖简餐和小食。

在二楼靠里的一张桌子边,坐有男女一对。桌上放着蛋糕等小食,及饮品两杯,女的可乐加冰,男的柠檬绿茶。两人间或说笑,互相牵手,触摸彼此的身体和头发。男的把薯条一条条沾上番茄酱,再送到女的嘴里,偶尔调皮,马上要沾到对方嘴唇了,拐个弯放进自己嘴里,换来粉拳若干,两个人嘻嘻哈哈倒在一处。

任谁看,都不过平常小情侣一对,这里上上下下,随处可见。

那男的,是何佳沐。

当天,晚饭过后,佳沐抱着电脑,组队攻城掠地去了,卓然简单的收拾出一个行李袋,盘算着这也算出差,那想必餐补车补都应该有吧,设计费加订单提成等等,再顺便计算一下这个月工资卡上可能出现的数字,心情霎时变得美丽起来,这么奋斗下去,很容易买个小别墅,外加换台进口车,就此走上人生巅峰啊。

当夜,卓然躺在佳沐的怀里,在梦里淌着哈喇子,盘腿坐在她别墅二层的大床上数钞票的时候,手机响。

手机睡前调成震动模式,于是梦里突发地震,卓然一边喊不知跑到哪里的佳沐,一边手忙脚乱的把散落的钱往怀里搂,落下一张也舍不得,眼看着墙壁倒塌,墙漆雪花般哗哗掉落,急得一蹬腿醒过来。

卓然回味着她刚刚捧在手里的大把钞票,拿过手机。

是惜瞳。卓然想起白天见到时的,她的脸。

接起,卓然说喂,佳沐翻个身背对自己,嘟囔着又是孕妇大人吧,而后继续睡去。卓然拎着手机下床,去了阳台。

然然,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有出息?

卓然看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一点半,说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情,你也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你有出息才活着。

现在宝宝越来越大,每天晚上都要起夜,刚刚我起来去卫生间,发现我肚皮上长出了第一条妊娠纹,特别丑,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窝囊,我老公跟别人有一腿,我还要原谅他给他生孩子,我他妈现在浑身浮肿,连尿都憋不住。

可是,我实在是狠不下心,孩子都已经成形了,他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我下不去手杀了他,还有楚昕,我爱了他那么久,实在是放不开,也不甘心放开。还有现实问题啊,我家里条件也不很好,这些年都是楚昕养着我和我爸妈,我如果离开了他,要怎么生活呢?

卓然看着窗外远处零星的灯火,听着惜瞳的诉说,听她擦眼泪擤鼻涕的声响,良久,说亲爱的你不用在乎包括我在内的人都怎么想,挑你觉得最紧要的,最不舍得的,去做选择,选好了,就不再回头,不再提及,不要后悔,好么?

挂掉电话,卓然在窗边站了很久,突然就想,一个人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全寄托在一个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原本是陌生人的人身上,是不是太过冒险了?毕竟爱情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有一天你轻飘飘撂下一句我不爱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该如何是好呢?

爱情与婚姻,开始的时候都是两个人你情我也愿,结束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去意已决就可以拍板定案,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呢?保险公司是不是应该推出爱情和婚姻险种呢?用来保障在感情投资中长情的一方,目不斜视的一方,兢兢业业的一方。

胡思乱想一番,卓然回到卧室,钻进佳沐的怀抱,一身凉气让熟睡中的佳沐一个哆嗦,卓然使劲往里钻了钻,寻找舒服的姿势。

她想易卓然你不要在那儿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不要因为他人的不幸遭遇,就把自己的生活往恶心里过。代入感太强大概是每个女人的通病,你要克服。

翌日,是个大晴天。

大晴天上午10点整,易卓然坐在位于距离市区车程两小时的郊区别墅内,屁股底下是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旁边是老板大人,对面是衣食父母----客户大人。

简单寒暄,彼此客套,彼此吹嘘,不痛不痒后,开始说正事。

卓然想自己可能真是不懂有钱人的世界,这房子目测装修不过三年,无论是以专业还是路人眼光看,现阶段都不需铺张浪费大兴土木。

当然,有钱人是有资格谈审美疲劳的,有钱人说我审美疲劳了,我要换个不疲劳的看,然后像她这样的没钱人才能挣得散碎银子聊以度日。

肖己修从来没觉得自己身上有长辈的属性,他是老来子,是父母身体机能依旧健康运转的证明,从小被姐姐当儿子对待,比自己唯一的小辈,这个此时坐他对面,穿得衣冠禽兽的小东西大不了几岁,所以,他从未得到过作为长辈应得的尊重。

而此时此刻,他身上的长辈属性突然被唤醒,他于是无师自通的抱起手臂审视起未来侄媳妇,神情主观且武断,主要目的是找出她不能胜任这一职位的硬伤。

肖己修想难怪那么多人愿意当长辈,在别人面前倚老卖老招人厌烦,却原来这种随意评判与处置他人的感觉是这么的爽。

这种审视看在卓然的眼里,被她解读为客户对她能力的不信任,于是她更为卖力和细致的询问与解答装修方案。

己修对着装深沉装得很得体的凛冽眨眨眼,抬起下颌,冲低头整理照片的卓然点一点,意为就她是不?

凛冽微微点头,意为就她没错,但不接受评价,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意见,所以你的规定台词是好的可以满意,除此无它。

己修表示那咋可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好不容易有了作为长辈理应行使的权力,没有意见创造意见也得整出意见来。

于是他对着卓然掬起笑容,说易设计师,你作为我这套房子装修方案的设计者,我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随时与你沟通联系的吧?

卓然抬起头,说当然,您有任何的问题和想法都可以找我,无论何时何地,在您的别墅交工验收前,我会尽最大努力让您满意的。

在卓然抬起头的那一刻,己修的笑容变为性质浓烈的注视,他盯紧卓然的眼睛,说那么,我可以要你的联系方式么?这样我可以在有想法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你呀。

然后他歪过头,不着痕迹的扫了凛冽一眼,意为咋地,我掺和定了,咱钱不能白花,不想转正的傀儡皇帝不是好君主,我要摆脱外戚和宦官的控制,图谋自主,自个儿的国土自个儿说了算,噢耶。

凛冽手指搔搔额角,不着痕迹的翻个白眼,意为看来你是不打算要那个眼睛大大女孩子的联系方式了哈,no作no die,why you try。

我已经在之前发给您的初步设计方案里附上了我的手机号码,那个邮件地址也是我一直使用的,您有任何想法都可以打给我,发邮件也可以的。还有,您不用这么客气的,叫我名字就可以。

卓然标准乙方笑容,标准乙方谦卑姿态,积极且得体的回应了尊贵甲方即将开始的,长时间折磨信号的发出。

哦,是这样啊,那我回头把号码好好的仔细的存下来,我这个人对细节要求比较高也比较挑剔,到时候你不要拒接我电话才好呀。

己修在说到好好的仔细的时候冲凛冽挑挑眉毛,意为眼睛大大的妹子千千万,我怎能被一个半个的左右了意志。

而后,他又转向卓然,说那我就叫你卓然,可以么?你也不用称呼我您,叫我己修或者肖哥就成,您来您去的,显得多生份,还把我叫老了,是不?

这一次他没有看凛冽,把身体彻底扭到就卓然一侧,用他宽大如毛坯水泥墙的后背告诉凛冽,朕不光要掺和,朕还要撩妹呢,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呐,在将来的将来,你是叫这个姑娘老婆,或者小舅妈,还不好说呐,怎么样,刺激不?

凛冽无声无息将后槽牙咬紧,不让自己吐出来,心说舅舅您泡姑娘的手段真是恶心油腻兼而有之,我现在终于愿意相信,跟您花前月下过的姑娘们并不是瞎了眼,而是奔着您的钱,只好心一横眼一闭,忍受了这滑腻的恶心。

可是您的问题并不是恶心,而是您明明只是个仅有三句台词,镜头匆匆扫过去就不会再回头的小小配角,分分钟领便当下班的设定,对剧情的推进不起到任何关键作用,可您偏偏要抢戏,还强给自己加台词,您这样不怕导演下部戏不带您玩么?

啊,那么,您不介意的话,我就叫您,肖哥?

卓然的目光掠过凛冽阴晴不定的脸,而后迎上己修的笑眼,展示标准空姐微笑。

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其实合同可以通过传真签订,方案讨论可以通过邮件微信电话沟通,所以我们为啥非要彼此真人相见,然后完成这些尴尬的客套流程呢?

估计再这样拉扯上两个回合,就要有人暴起提刀将自己砍个当场毙命,虽然他是正在兴头上,但也明白再不见好就收,好就要变成不好了,于是再你来我往说上几句后,己修在合同上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向卓然伸出手,说那就辛苦你了卓然小妹妹,我的这个小房子就交到你手里了。然后在凛冽冒光冒火冒闪电的目光注视下,将卓然的手足足握了十秒钟。

依依不舍的松开,再转身伸向凛冽:韩总,相信贵公司不会让我失望的,如果本次合作愉快,我会考虑今后其他房子的装修也给你们做。

咱是上帝,咱必须有阶级优越感,己修对这个财大气粗的角色设定满意非常,觉得自己将要为此掏出去的钱花得很值。

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您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凛冽也露出八颗牙,然后死捏上己修的手,试图给他捏出个粉末性骨折来。

那您二位请便吧,我还有其他事情,我们再联络。

己修在手折掉之前成功挣脱开来,走到门口,复又回头,冲着凛冽抬抬下巴:想必你们来的一路上也注意到了,这里比较偏远,最近的快餐和饭店也要半个钟头的车程,所以工作起来可能会不方便一些,我前两天去超市采购了一些食物,放在楼上冰箱里,都是些速冻食品和罐头之类的,如果来不及或者工作比较忙的话可以暂时解决饥饿问题,煤气灶和浴室也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不忘冲凛冽眨眨眼,然后冲楼上床的位置挑挑眉毛,意为作为长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就看你自己的了。

好的,谢了,我们会自己看着办的。凛冽几乎是将己修推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抹抹额头,差点冒出汗来。再说下去,他估计就要说衣柜里还有睡衣两套,尺寸与你们正合适,可以随便穿,还可以互相换着穿。

回过头,卓然正拿起签好的合同放进公文袋,她脸上刚刚的谦逊讨好通通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低着头,用手整理下散落在耳边的头发,然后从口袋里取出头绳一根,两三下把长发扎成丸子,胸前挂数码相机,夹个小本子在臂弯,回头去包里掏鲁班尺激光测量仪和笔。

待她再回过头时,打量着四周,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却是闲适舒服的。

凛冽看着她,想,人这一生,许多的精力都用于应对并不愿意,但不得不应对的人和事上,那么我将来是不是有能力,可以尽量让你不去应对你不想去应对的人和事呢?如果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是十分愿意去争取拥有那样的能力的。我想你成为一枚自由的灵魂,张狂飘逸不对任何人屈膝,我要你趾高气昂花枝招展过长街,不向任何人低下骄傲的头颅。

量房小能手卓然同学利落的进入工作模式,相机咔咔,尺子欻欻,画图刷刷,凛冽本来盘算意欲充当个完美助手,帮他拉拉尺子啊拍拍照片啊搬开下水管道的盖子啊,这样就会拉近身体的距离啊,拉近的过程中就会产生交流啊,这也是他没有给它安排助理的私心所在。

可是事实是,进入工作状态的卓然,眼里根本就不再有他,她上天入地闪转腾挪,丝毫没有需要任何帮助的意思。凛冽几次试图非要提供下帮助,均被挡回来。

卓然在本子上飞快画着平面图,说老板大人,我自己完全可以的,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我对自己吃饭的手艺非常有信心,你帮我反而会拖后进度,你要是有其他事可以去忙,我今天结束了会给你电话,或者你叫个车来接我都可以,或者我睡在这里也可,毕竟行李也都带来了,来来回回花在路上的时间着实浪费。

凛冽先在心里默默念叨,我说怎么我没给你安排助理你也没说要,原来是你根本不需要,然后表示自己没啥事情要忙,咱这刚刚签了合同开始工作,得让人家客户感受到咱的重视,这个肖己修你看他貌似热情洋溢豪爽不羁,听说是个挺鸡贼的人,很有可能等会儿就杀咱个回马枪,到时候看到我跑没影儿了把你自己扔在这干活,估计会当场冷脸继而撒泼也说不定,这么一大单生意,咱不能给他任何挑毛病撂脸子的机会。

就这样,凛冽以不惜丑化自家小舅舅嘴脸的方式,将卓然赶走自己的意图封杀掉。

于是,卓然在一楼量房,他坐在沙发上看,卓然二楼量房,他坐床上看,卓然厨房量尺寸,他捧着水杯看。

等到卓然回到一楼整理着图纸上标注的数据时,发现凛冽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摊开的手上放着她带来的装修书籍。

此时的凛冽脱去西装外套,摘掉领带,白衬衫扣子解开两颗,袖口挽起至臂弯,睡得一派天真,像是午后课堂上打盹的中学生,自由散漫,又莫名的让人觉得美好。

想不开的小孩儿,西装领带有什么好,你以为它们是你通向成人世界的敲门砖,其实它们更是禁锢住你灵魂的紧箍咒。

看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斟酌片刻,卓然轻手轻脚上了楼,去厨房翻冰箱。既然人家好心给买了,咱就不要浪费了,而且把熟睡中的老板叫醒,让人家开半个钟头的车带自己去吃饭,这听起来是件比较没人性的事情。

凛冽在一个钟头后醒来。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他闻到了很香的味道,于是梦里便坐在了富丽堂皇的饭店里,面前一桌珍馐佳肴,香飘四溢,可是没有筷子,低头看自己手巨脏,于是如何吃到嘴里成为难题,遂急得团团转,一个激灵,流着哈喇子醒了过来。

睁眼,闻到饭香,而后感到腹内轰然作响,凛冽循着味道,找上二楼,边走边活动睡得僵硬的胳膊腿。

通往楼上的楼梯尽头,凛冽转过弯来,看见了在厨房里系着围裙,正将汤从锅里舀出来的卓然。

这时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半钟,初秋的阳光照进来,大大咧咧,无遮无拦,将卓然的身体全方位抚摸,摸出刺目的金色。

凛冽忽然生发出错觉。他觉得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工作,辛苦但有成效,估计下个月的收入会相当可观,所以他虽然身体疲惫,但心情愉快。

回到家,妻子正在厨房忙碌,晚餐六菜一汤,丰富异常,仿佛是为了与他美好的心情匹配一般。

他脱下外套,放下公文包,蹑手蹑脚走过去,贴在那娇小身躯的背后,用手指勾一勾她尖尖的小下巴,待她转过头来,便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然后被小拳头推开,她笑着说讨厌快去洗手,别在这捣乱。

他偏要捣乱,两只手由肩膀,滑到腰肢,一路向下到挺翘的小屁股,揉揉捏捏,嘴巴凑到她耳边吹气,说我捣乱又怎样,结婚证在手,我合法耍流氓,警察叔叔不抓人家。

然后看到她耳朵变得粉嫩嫩的,转过身来两只手推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声音却嫩得如刚出锅的豆花一般,说快滚蛋,一会儿菜都糊了,糊了看你吃什么。

他就势搂住纤细的腰肢,将她往怀里揽,一只手探进单薄的衣衫里去,触碰到柔软滑嫩的肌肤,嘴唇贴上她的颈窝,说菜糊了的话,就只好对付着吃生的了,好在我消化好还不挑食。然后一点点往下亲,舌头和手指齐齐向胸口推进。

筷子落在桌面的声响,将他从画风不良的幻想中拉扯回来。

卓然很纳闷,这位同学呆立墙角,双眼失焦且意味不明的笑意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开着窗子睡觉导致的面瘫?

凛冽回过神,卓然冲他招招手,说看你睡那么香就没叫醒你,我自作主张弄了点吃的,我们就,对付着吃一口?

凛冽仿佛待机中的机器人被重新按下开机键,说好的好的我都快饿到低血糖了,然后快步走到卓然身旁,扒着壁橱找碗找盘子找汤匙。

他避开卓然的目光,将自己的后脑勺无私展现给对方。他的脸几乎要整个伸到壁橱里去。如果壁橱会说话,它大概会在看到这张通红的脸时向卓然咋咋呼呼,说根据我当了这么些年壁橱的经验,这小子不是发烧烧傻了,就是喜欢上你了,根据他这猥琐的表情,我认为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凛冽觉得自己像是在偷窥小姑娘换衣服让人家逮个正着,羞愧得连抬头的力气都不敢有,他心说韩凛冽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哈,晚上做梦画面淫靡,你可以说是身不由己精力过剩,现在这光天化日你两只眼睛可都睁着呐,你还能找出啥借口来,啊?

然后那个懦弱的自己,畏畏缩缩的从旮旯里走出来,揉着衣角说,我承认,我就是想要她,想得青天白日出现幻觉,不可以么?

然后因着自己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坦白,凛冽插在壁橱里的脸,在原有的红润基础上,又再度红上几分。

在多年以后,每当初秋,午后的阳光明晃晃晒上人脸,使人不敢直视,眯着眼只想昏昏睡去的时刻,凛冽依然会回想起这一天,在远离市区的别墅内,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用的这一餐。

木制长桌,复古桌布,正中一大束白色风信子灿烂盛放。他与卓然,坐在这张长长餐桌的一侧,只占用了那小小的一角,面前是盘盘碗碗,盛着简单的食物。

他们轻浅的交谈,说这个那个是不是合胃口,讨论速食快餐对身体的残害,交流别墅的装修方案,商议赚了这一笔后是不是要全公司去秋游barbecue。

凛冽觉得很快乐。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说话时翘起的嘴角,她整理额前碎发的动作,她举着筷子小心翼翼将圆溜溜的牛肉丸夹到碗里的专注模样,都让他觉得快乐。

他要感谢那天的眩目阳光,为他红红的脸做了完美掩护,让他能够佯装泰然,面对那一张在心里刻画了万遍的面孔。

他要感谢为自己强行加戏的小舅舅,作为一个男N号,他思虑周全尽职尽责,连花都选得如此恰当。

那天他们并没有在别墅内过夜。原因是凛冽认为,老话说得好,见好就收,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发现易卓然同学的工作效率有点偏高,如果再加夜班,将大大缩短他们两个人在别墅内单独接触的机会,这个后果是他不乐于见到的。

于是他拒绝掉卓然热情高涨的加班请求,定下今日回家休整身心,明日抖擞精神再来的作战策略,两人开拔回城。

车子驶进市区主街道,已是暮色四合,北方的初秋,正是难得的柔和与舒爽,卓然让凛冽在一家卖卤味的小店前停下,说老板我就在这里下班了,我们明天见吧。凛冽说好,你早点休息,明早我来接你。

道过再见,卓然下了车,进了小店,凛冽隔着车窗,看着她在柜台前比划着要这个要那个,兴高采烈的模样,想起她午饭时认认真真夹丸子的表情,不由笑出来。

而后将车开进一旁的巷子里,人躲在一边,待卓然满载而出,悄然跟上去。

前方是一处夜市,贩卖各种吃食兼杂百货,人头攒动。

卓然一路慢悠悠的走着,不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凛冽在身后,慢悠悠的跟着。

他已经不记得这样在她身后走过多少的路,但这是到目前为止心情最好的一次。

她走在路灯下,一会儿出现在灯光下,一会儿隐藏进黑暗中,橘黄色的灯光将她的头发和衣服染成温暖的颜色,她手腕上的手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蹦蹦跳跳像个小孩子。她在垃圾桶旁停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小块肉,放在脚边,勾引一只在垃圾堆里倒腾的小猫。她在冷饮车旁站定,买一支香草冰淇淋,外加两瓶橘子味汽水。

她漂亮得如此恰当。我想我爱上她了。

凛冽想就这样散着步,送她回家去,然后回去取车,去她刚去的那家卤味店买点她可能买过的,也要买瓶橘子汽水,然后躲进被窝,一边吃一边回忆今天两个人吃过饭一同刷碗的情节,那画面是多么的甜蜜养眼,他们两个是多么的配合默契,宛若老夫老妻,想一想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痴汉笑容,脸再泛红。

然后脸表示,它今天工作量有点大,明天很可能肌肉酸痛,请脸的所有者有个心理准备。

这时,卓然忽然停了下来。她的脸朝着马路的另一边,缓缓的转过来。凛冽躲进身侧一棵巨大白蜡槭树的阴影里,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肚子里装满食物的人们大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转转。熙攘的人流,数不清的肩膀和脚后跟。

卓然看到了佳沐。他们中间隔了一条马路,一个卖烤地瓜的摊位,一个卖打折童装的摊位,和一个卖文胸内裤的摊位。

卓然隔着熙攘的人流和一条马路外加三个摊位看到了佳沐。走在一个女生身侧的佳沐。他侧着头倾斜向那个女生,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他们两个手里拿着零食和饮品,说说笑笑,朝着卓然,走过来。

距离最近的时候,只要佳沐的视线稍微放远一点,他就能看见在马路对面,正在注视自己的卓然。可是他没有。

不知道那女生说了什么,佳沐笑着低了下头,而后抿嘴看向另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继续挪动脚步,将后背留给卓然,拐进旁边一家电影院。

卓然抬起头,看见电影院外墙上挂着大幅海报,是一部爱情片,热映中,讲的是小三抛弃大款找到真爱的故事。

凛冽心跳得很快,仿佛自己才是偷情被撞破的那一个。他看到卓然停下来,注视着那两个人消失在视线中。

她没有动,身边走过去三对情侣,一对带小孩的夫妻,又两个中学生之后,她拿出手机,按亮屏幕,停顿了一下,又关掉,放回包里。然后重新开始走路。她的脚步不复刚才那般轻快,从愉悦期待到犹疑不决。

这时忽然刮起一阵风,平地起,无头尾,兜头盖脸的吹过来。

白蜡槭树已经结了厚厚的种子,一串串,坠满了飞刀样的果翅,因着风而摇曳,彼此碰撞剐蹭,发出哗哗的声响。凛冽看着卓然被风吹起的头发,默默跟了上去。

一直到卓然家楼下。她没有立即上楼,而是在楼前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有那么两分钟,她什么都没有做,就那么坐着,看着旁边路灯下绕着光柱飞舞的飞虫和蛾子,认真得像是要分析出人家是哪一目哪一科一生经过几个发育期。

然后她丧失了对飞虫们的兴趣,喝掉两瓶橘子汽水,打了个响亮的嗝之后,上了楼。

整理今日工作内容,洗漱,看家装书籍,看地方台新闻,一切如常。

十点钟,佳沐还没有回来。卓然盯着手机,片刻,给佳沐发了一条信息,问,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加班到这么晚呢?

是的,今天早些时候,早到她还不知道自己今天不用在别墅内留宿的时候,她给佳沐发了信息,说可能加班,为了万恶的金钱。佳沐回说同命相连,我老婆加班,我怎么敢一个人偷闲。

所以,当卓然刚刚看到佳沐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当下很是诧异,佳沐应该是在公司,咬着笔杆子搓着眉心看数据分析资料才对,而不是捧着零食跟小姑娘有说有笑的去看电影,这画风严谨的正剧,咋一下就跳到傻白甜言情剧了呢。

人是极容易被环境影响的,许是因着惜瞳和楚昕,卓然当时下意识的就认为,佳沐这列火车有脱轨的嫌疑。然后她用继续步行回家的路程,和两瓶汽水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人生就是由无数的巧合与身不由己组成,有人将其称为命运,其实不过是随机发生,产生了随机结果,随机结果将我们的人生轨迹带进下一个转弯。

卓然想自己今天自己原本是要加班在外过夜,然后老板说不要加班,于是原定计划改变,她得以逛夜市享清闲。

那么佳沐当然也可以是遭遇了随机变化,原本是计划加班,然后加班取消,同组伙伴兴高采烈,说不如我们趁此机会放纵一下,去看电影可好,刚好有部黄暴大片在映,我们观影外加撸串K歌中不中?于是一呼百应,大家成群结队去腐败。

我看见的是佳沐和一个女生抱着零食进影院,在我没看见的画面里,还许有十几个抠脚大汉在影院里翘首以盼呢。

所以,易卓然,你不要杯弓蛇影见风就是雨,凡事想当然是很要不得的坏习惯,在搞明白事情到底是怎样之前,切勿轻下论断,疑罪还从无呢,你不要无事生非,等有事了你再生非也不迟。

如此自我梳理一番,卓然换了睡衣上床就寝。片刻,佳沐回信息:老婆,你先睡,我片刻即归。

佳沐回来的时候,卓然刚从一个没有结局的梦里醒过来。

梦里,姥姥用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抚摸她的脸,温暖,舒适,她看见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样子,衣衫褴褛,坐在一望无际的荒野里。

姥姥对着她笑,一头白发随风飞舞,她张开已经没有牙的干瘪的嘴,声音沙哑,说你记着,绳子破股了就要换,不然桶早晚掉井里。

画面切换,前一分钟还抚摸着她的姥姥,在远处凭空出现的水井旁,背对着自己,佝偻着腰,向着井底探进头,张望寻找着什么。

卓然站起来,想要走过去,和姥姥组团一起看井底,然后忽的,就醒了。

就在卓然琢磨这个没有下半集的梦想表达的中心主旨到底是啥,以及她现在努力睡回去能不能将这个梦无缝对接,跟姥姥聊上几句,毕竟阴阳两隔见个面不易之时,佳沐回来了。卓然看看时间,已过午夜。

待佳沐简单洗漱,裹着一身凉气从背后将自己拥紧时,卓然正努力重回梦里且已显现成效,她正重新走在那条连接荒野的小路,然后忽的被野草藤茎缠住身体。温情治愈片秒变恐怖科幻片。

那是佳沐的胳膊。卓然翻身进入他怀里,说饿不饿,桌上有小肘子肉,冰箱里有馅饼,微波炉热一下,汽水被我喝掉了。

佳沐抱紧她,说不饿,吵醒你了吧,乖,睡吧。卓然嗯一声,含糊不清,片刻睡去。

却没能再回到那条小路,也没能再见到姥姥,于是组团看井底的计划破灭。

关于佳沐的整个当晚行程,到底是和谁或者谁们去看的电影,电影结束后又去了哪里,卓然没有问,第二天两人对坐吃早饭时,也没有问。佳沐亦不曾提起。

后来卓然去影评网看了那部电影的影评。大家几乎一窝蜂的给予高度评价,说女主放弃了到手的大款和奢华生活,带着大款的孩子选择了不富裕的男主,真爱无敌正能量满满我又相信爱情了。

然后卓然看到一条低分评论。说现在是不是只要最后两个人在一起了,就必须得到原谅和放过,不管你这得到是建立在前番对他人怎样的伤害,不管你之前采取过多么无耻的手段,在你所谓的爱情里如何双手染满别人的血。

下面跟帖一片骂声。说你懂什么爱情,爱情里哪有什么对错,不过都是选择。

卓然关掉电脑。决定不去看这部电影。

日子继续平稳向前推进。上班,下班,加班,吃饭,睡觉。无争吵。照常喝苦药汤,可宝宝的到来还是遥遥无期。

卓然想火车会晚点,飞机会晚点,她的宝宝可能也堵在半路上了,除了沉下心死等,也别无他法。

卓然的工作繁忙不已,别墅建材市场家居装饰商场公司和家,五点一线,除了回家睡觉,她的其余时间全部和韩凛冽在一起。

他是她的助理,徒弟,和跟班,偶尔是她的老板,做一些诸如不高兴加班和今天吃什么这样的重大决定。

慢慢的,通过讨论尺寸和布局,以及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两人熟悉起来。

第一次在别墅的通宵加班,卓然看到他史努比的条纹睡衣,他见识了卓然如何一根筷子将头发盘出完美发髻之后,韩凛冽不再在她面前穿西装打领带。

这就好比是游戏里打过boss之后的解锁升级,凛冽认为我们既然已经着睡衣盘腿在一间房里共度过夜晚,卸下外在部分伪装是必须礼节。

然后翌日,当凛冽穿着帽衫运动鞋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卓然禁不住微笑着调侃他,说大人您脱了朝服是要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去么?

看到凛冽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你知不知道这样调侃老板,老板是要生气的,生气的后果很有可能会直接反应在你这个月的工资单上。

卓然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朝气蓬勃的脸,心想年轻可真好,当然,年轻又有钱是最好。所以她要努力工作,将来有自己的公司,争取让自己的孩子从一出生就开始挥金如土。

在此期间,她同佳沐一起,和惜瞳楚昕一同吃了顿饭。

是惜瞳主动打来的电话,说订好了饭店,意在感谢自她怀孕以来对她的百般照顾。言辞客气而官方。卓然对她的客气有点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然后问了时间地点,当晚与佳沐一同前往。

很贵的馆子。惜瞳盛装出席,挺着近八个月的肚子,将自己收拾得精致得体。

饭桌上一片祥和。说说近况,谈谈行业动态,关心下最近出台的国家政策,聊聊对即将出世宝宝的憧憬与期待,再就取什么小名展开适当激烈程度的争论。

惜瞳和楚昕展现了即将为人父母应有的幸福感和喜悦度。楚昕体贴谦和,惜瞳温柔和顺。

但卓然知道,他们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和谐。他们两人在交谈时几乎没有过对视,即使视线相遇,也马上错开去。楚昕夹给惜瞳的菜,她一口都没有动。

而楚昕偶尔对惜瞳投射过去的目光里,除了内疚与卑微,多了耐心即将耗尽的疲惫。

卓然忽然想起当初看《蜗居》,小贝发现海藻出轨宋思明,于是折磨她兼虐待自己,没日没夜。终于在小贝再一次的彻夜不归后,海藻的愧疚与自责被消耗干净。她没有去追,任由他离开。

人都是这样,即使犯错的是他,惹出祸端的是他,若长时间得不到谅解,你坚持停在他犯错的这一篇不肯翻过去,他最终都会恼羞成怒,拿手指头气急败坏的戳着你的脸,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就这么点事就过不去了是吧?好像他犯错不是问题,你没有痛痛快快的原谅他才是问题所在。

所以有的时候,人性是多么可耻。

其实卓然很想跟惜瞳说,你不要学习小贝,折磨对方也不放过自己,最后还是要终止关系却连对方的一丝歉意都要不到。

虽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请你不要再这样将彼此都吊在半空中,也没有必要将这虚假的冰释前嫌展现给我看。我不想看你人前恩爱人后恨彼此不死的悲哀生活。

当天回去的路上,佳沐说我怎么觉得楚昕和惜瞳他们两个有点奇怪呢?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呢?两个人是吵架了么?

佳沐说这话的时候,正把着方向盘,过一个车流人流聚集的转弯,他专心致志,跟前车,还要小心一旁随时准备插进来抢道的电动车。

卓然说是么,我没看出来,可能马上就要为人父母了,太过紧张和敏感吧,等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表现得更失常也说不定。

也是,毕竟开小号是件要谨慎对待的事情,要带他练级打怪走副本,还要给他打装备炼兵器,耗费精神耗费金钱。

安全通过转弯,佳沐放松开来,转过头对着卓然眨眼:话说到这儿,我要不要现在就在游戏里给咱娃开个小号,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做爸爸的得为娃将来考虑,将来其他孩子还在做任务拼升级,咱娃已经可做一城之主带领众人攻城掠地了,怎么样,觉不觉得我略有点高瞻远瞩呐?

卓然回以白眼。巨大的那种。

关于楚昕出轨她人,卓然并没有说给佳沐。他工作上已经有很多事要操心了,再者惜瞳和楚昕都是自己的朋友,佳沐与他二人交往并不深厚,见面也都是和自己一起,寒暄吃饭,仅限于此。最后,这样的事情属于家丑范围,与他说了,难免由此及彼,卓然不想他与自己一样,在情绪上受到波及和影响。

后来卓然明白,其实就算她在第一时间将惜瞳与楚昕的事情告诉佳沐,与他交待自己的焦虑愤慨心酸难过,再敲山震虎的警告他胆敢出轨大刑伺候,他也不会受到影响,也不会在情绪上产生自己以为会出现的波动。因为他的心,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复杂,要多元,要深藏不露。

这让她不寒而栗。

那一天,她照常早起,等在小区门口,待凛冽的车来接。两人穿过秋日清晨凉风,奔往别墅施工现场。

当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装修队伍已经将室内砸成狼藉一片,今天按照行程应该砸到浴室和餐厅,要拆掉一面非承重墙,外加改造这两个空间的下水管道。

工作复杂琐碎,所以,原本这是个注定要吃盒饭和加夜班的工作日。

烟尘飞舞蓬头垢面的砸到下午十分,问题出现。餐厅一条下水管的位置与图纸上标注的有差异,不能按照预订拆除并入其他管道,可是不拆掉,客户主张的流理台的位置就要发生偏移。

电钻电镐停止工作,等待卓然与客户说明并沟通。肖己修没有接电话。于是卓然有点烦躁。

凛冽看到烦躁的卓然,挺开心。随着装修队伍的进入,他发现这个工作其实并不适合女孩子,要协调上下,监督施工,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偷奸耍滑,要哄,要吓,要敲敲打打,卓然好比一支黑社会队伍的大姐头,带领一群心怀鬼胎的大老爷们儿,每天都是腥风血雨。

而且最关键的,自从装修队伍到来,她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和工人们周旋,看自己的视线都是直接滑过并省略,原本不多的交谈更是被削减到几乎无。

他不高兴,还很嫉妒,嫉妒那些工人可以不用借口不用铺垫就可以随时随地和她说上话。他知道他的嫉妒有点无理取闹。可他就是不喜欢她带着耐性十足的微笑和他们说话。他对自己手下职员的爱岗敬业以一敌十感到生气。

当卓然打电话给己修的时候,他正在一边抱着肩膀生闷气。

刚刚工头在跟卓然说话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指甲里满是水泥的手在卓然的肩膀上停留超过5秒钟。5秒钟啊,你说话就说话呗,你把手放人家肩膀上干啥,你手还那么脏,你是不是有啥龌龊的想法?

凛冽一肚子闷气,不知道如何排解。这时下水管问题出现,己修没有接电话。凛冽在心里为舅舅不接电话的明智举动默默鼓掌,不动声色的阻止了卓然打到他接的应对策略,说既然客户没接,可能是有事情不方便,大家也都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等我们回头和客户沟通过后,再决定怎么继续。

于是工人们欢欢喜喜收拾工具,开着面包车呼啸而去。卓然也只好放弃继续打电话的打算,反正施工队伍都撤了,就算立刻能沟通好,她也不能徒手掰水管不是。

回城的车上,卓然在副驾上翻图纸做标注,调整施工进度,并几次试图联络肖己修,但未果。

她跟凛冽说,如果继续联络不上客户的话,装修进度就会受到影响,这样支付给施工队伍的各种费用就会增多,所以她会继续联系,等下给他发邮件,说明问题,争取不要拖延工期。

凛冽一扫刚刚的妒妇上身,说你也不要着急啊,既然客观问题出现,我们又不能在未征得客户的同意下擅自施工,那就只好等,我们就先趁着卡在这个环节的当口,偷它半日清闲,不也挺好。字里行间,神清气爽。

好吧,那也只好这样了。卓然收起图纸和手机。

凛冽的好心情持续发酵中,他想好不容易摆脱了其他男人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才好呢?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在接下来这半天里才能将她和自己绑在一处呢?回办公室继续工作?看她放空精神后眼睛里收敛不住的疲惫,继续工作未免有点欠缺人性,放她回家好好休息才是最合适的,但他又舍不得。

带她去听美术馆的啥后现代美学讲座?他今早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大幅宣传海报,很是虚张声势,但一听名字就知道会无聊到死,估计自己听不完开场就会昏睡过去。他不想昏睡着度过这么难得的与她独处的时间。

那么,去看电影然后一起吃晚饭?当然这是他最钟意的选项,但是要怎么说出口呢?说嘿下午没什么别的安排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这话要怎么说出口才不会显得突兀呢?依照他们当下的身份,无论怎么说都会突兀吧?

就在他脑内纠结混乱不堪之时,车子驶入市区。

卓然指着路边一处报摊,说我就在这里下班可以不?稍后联系上客户的话,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我们再定明天的工作,好吗?

凛冽从自我争论中猛的惊醒,才发觉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程。

他看着她的脸,张开嘴,几乎立刻就要说出去看讲座这一最保险的邀请,但沉吟了一下,还是说好,那你回家好好休息,这些天太辛苦了。然后看她下了车,挥手道过再见,再看着她在报摊买上一份报,穿过马路,融入人流,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凛冽想是不是他最初给自己定位时欠缺了考虑,他是不是应该以员工的身份出现更合适,以便在工作之余能更好与她亲近,像当下这样,老板对下属,他要怎样才能迅速有效的把中间这道坎铲平呢?

秋日下午十分,韩凛冽停在市区繁华街头,为自己当初可能走错的一步棋闹心不已。

卓然转过街角,抬头看看天,阳光普照,天高云淡。北方已进深秋,风吹在脸上,是利落的清爽。卓然裹紧身上的风衣,推开肯德基的玻璃门。

点一份薯条要一杯可乐,在二楼最角落找一张小桌,手机连上wifi,铺开上学时常看的故事报,卓然决定贯彻偷得浮生半日闲政策,在这里高高兴兴的消耗掉半天光景。

今天原本是佳沐父母来家里吃晚饭的日子,前一晚她与佳沐讨论了一下,因为她要加班,所以佳沐说会通知父母改天再聚。

所以当最开始凛冽说下班的时候,她不是很乐意的,不加班就意味着她可以早回家,早回家意味着她要煮饭等公婆来吃。她想她喜欢加班,喜欢在飞满烟尘的环境下工作,要胜过于喜欢和公婆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刚刚在看到书报摊的时候,她决定自己动手挽救下她即可预见的悲惨下午及晚上。她决定不告诉佳沐提早下班的事,就在这里舒服的瘫上一下午,等晚饭时间过去了再给佳沐电话,两个人随便去哪里吃点什么,然后回家窝被窝里看老电影,好,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既然生活给我们这么多压力,我们就要时不时自己想办法减减压,老一味梗着脖子迎着压力往上冲的是傻子。

晚六点整,被一下午无所事事的懒散治愈好的卓然,呼吸轻快的推开肯德基的门,站在了大街上。

这里是市中心最繁华的一处十字路口,下班十分,人流汹涌,人们脱离了受困整日的工作场所,脚步轻盈,宛若新生。

卓然顺着人流最多的方向望去,看到高楼墙体上悬挂的大幅海报,盛大开业,优惠多多,细看,原来今天是百货大楼负一层生活超市开业的日子,卓然当下决定去凑热闹,外加捡便宜。

超市内人声鼎沸,卓然费了好大劲才抢到一辆购物车,跟着人流,开始扫货。

洗衣液半价,酸奶半价,烤小香肠半价,意面半价。卓然因为这些半价而开心。晚餐就吃意面好了,看电影时吃小香肠喝酸奶,等下再去看看有没有半价薯片,今天是半价集合日。

当卓然从抢购大军中手抓两袋意面成功突围而出,准备去蔬菜区找点胡萝卜洋葱的时候,一转身,眼角余光中,她看到了佳沐,他推着购物车,刚刚从零食货架那边转过来。

他不过刚探出头来,卓然就一眼看见。卓然当下眼角翘起来,笑意收也收不住。她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磁场感应,心有灵犀,以及其他一切形容爱人彼此间亲密妥帖的词语。

本来还担心着,杂七杂八的买下来,自己弱女子一个,估计折腾到家铁定累半死,现下既然家里主劳力露面,问题将不再是问题,酸奶来它五大桶。

以上种种,是卓然一瞬间繁忙的内心活动,就在她举起一只手朝着佳沐摇晃,下一秒钟就要喊出他名字的时候,佳沐完整的从货架一侧走了出来。然后卓然看到,刚被货架挡住的,她没能看到的另一边,与他并肩而行的,一个女生。

是之前在夜市里见到的那一个。虽然换了衣服,马尾辫改长发披肩,但卓然只一眼就可以确定。她的眼睛比她以为的,要更深刻的记住了那张脸。

他们两个人一路悠然前行,一脸闲适。那女生先于佳沐走到饮品货架,蹲下来看一瓶花花绿绿包装的饮料,回头望着佳沐,佳沐摇头,她嘟嘴撒娇赖着不走,佳沐笑,松开车子去拉她起身,拉起来,放开她手,顺势搂住腰,把她拉向自己,在脸颊上亲一口。女生因着这一个亲吻笑靥如花,放弃耍赖,两人继续前行。

卓然没有动。始终都没有动。她感觉好像天上凭空掉下一个玻璃罩子,密封性良好,隔音效果一流,将她结结实实扣在当中。

她听不到这嘈杂环境中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佳沐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被拉近,放慢,一帧一幅,印进她的眼睛里,脑子里。

卓然感觉一口气梗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喘不上来。她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想一般在电视剧里,这个时候正妻应该开始吼叫,开始上窜下跳,抓到什么就朝奸夫淫妇扔什么,然后冲上去,打小三,揍老公。那些视频里都是这样的,左右开弓,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当时她看这些正室打小三的视频时还和佳沐说,这些女人咋能光打小三不打老公呢,换了是我,一定公平公正,下手的力道都拿捏得正好,都打他个满脸开花。

可实际情况是,此时此刻,奸夫淫妇就在眼前,可是,她一动也没有动。

只是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声吟唱着一首很老的歌:我不求能永远的幸福,却又不自觉不停的追逐。

唱这首歌的歌手当年红遍两岸三地,现早已在大众眼中消失多年。无论多热烈的喜爱到底都会消散褪去的罢,比方对一首歌,一个歌手,抑或对一个人。

其实,当时只要佳沐稍微注意,他会看到,距离他不远的正前方,正在为他们两人的晚饭,辛勤采购的,他的妻子。他会看到她呆立在那里,手足无措,忘了撒泼,或者躲避。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他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手边人的身上。

直到他们两个远去,消失在另一侧货架后,消失在人群中。又在远处出现。他们牵手,试吃,接吻,购物车了积攒了一堆东西,结账,离开。

卓然没有动过。她被经过的人和购物车擦碰无数次,从洋葱堆挤往西芹堆。她感觉自己像是大冬天光着脚走在外头,还抓了一把雪吃进嘴里,冷得心肝肺都针扎一般。

等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低温症倒地毙命之时,手机铃声响起,伴着振动,自衣服口袋传出。

这轻微的振动和音乐声,好比监牢里将革命党人打昏后兜头浇上的那盆凉水,将卓然从冬天光着脚丫子的室外惊醒。

她终于艰难的喘上一口气,然后忽的大汗淋漓。

是凛冽打来的。卓然看着屏幕上跳跃的韩凛冽三个字,心说你是不是老天爷派来救我一命的,否则怎么会总在我一只手攀在悬崖边上,身体腾空于万丈深渊之时,你就冒将出来。

可是,我并不想要这种搭救。我不想要你来解救我于深渊之中。因为我根本就不想陷于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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