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真相是,你认为事情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自认逻辑清晰,理所当然。然后事实用厚重粗糙的手掌,裹着风,夹着刺,响亮的扇你大耳刮子,扇得你鼻口淌血,迷茫又懵逼。然后你根本无从还手,只能蹲在墙角,捂着脸颊,一遍遍喃喃的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卓然坐在副驾驶,目视前方,表情认真严肃,仿佛车窗上印着一张CAD效果图,而她正在认真检查,可否有尺寸标注错误。
但她严肃认真的表情下,视线却是没有焦点的。眼睛说因为脑子太乱,所以我不知该看啥,我看啥脑子都不感应,没反应,不给我回应。这样单方面的付出实在太累,所以我单方面宣布撂挑子。
凛冽将车开得很慢,慢得激起了车旁少年的好胜心,他撅着屁股猛蹬脚下单车,打算超车,为自己今天的骑行留下辉煌的一笔。
凛冽不动声色的观察卓然。他准备好了肩膀和手帕,车后备箱里有整箱的酒。他准备好了迎接她忽然的哭喊崩溃,她的口不择言,她的暴跳如雷。
当卓然被定了身一样杵在洋葱和西芹之间时,凛冽正站在她头顶栏杆旁,手执香槟一杯,注视着下方汹涌人潮。
这是百货公司所属生活超市开业的日子,凛冽家是大股东之一。
早些时候与卓然分开后,他接到父亲电话,希望他也能出席开业典礼,用韩父原话说,你过来,我教教你用什么姿势拿剪刀剪彩带比较帅。
凛冽去了,发现父亲持剪刀的姿势很像理发店小哥,一点不酷炫,觉得这一趟来得不值得。想想稍后还要与这些父字辈的大佬们同桌吃饭,他觉得他被他爸坑了。他老人家不想一个人无聊,所以拉他当垫背的。
于是他百无聊赖的站栏杆。然后他看到了卓然。看到了卓然看到的一切。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那悬于头上的砺刃闪着寒光落下。幸好,是我和你一同看到。凛冽看着卓然标枪般挺立紧绷的背影,拨通了肖己修的电话。
己修:嗯?
凛冽:在忙么?
己修:忙啊,一个要斥巨资装修房子的人,不努力赚钱哪能行,你们今天电话轰炸我的时候,我都在手术台上,不过话说,我没接电话,是不是成功得拖了施工进度的后腿啊,我是不是很棒棒啊,那人家就要求抱抱举高高。
凛冽:不接电话这件事做的非常好,你成功的将故事情节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下面我想你再接再厉,再推一把。
己修:咋推?我劲儿使太大的话,会不会闪着腰?
凛冽:你马上给熟悉的家具厂去电话,做床还是沙发我不管,题面是你拜托该厂给你打了家具,然后现在你要求我们去看这套家具,尺寸风格等等与你新装修的别墅是否匹配,补充条件,该家具厂距离市区要尽量远。
己修: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流回到你提出让我拿别墅出来给你装修的那天,我是死也不会说出同意这两个字的,我爸你姥爷重新活过来我都不同意。
肖己修放出狠话后啪的挂断。三分钟后又打回来:地点我已经发给你了,台词也已经串好,韩凛冽你最后要是没能跟这姑娘在一起,我就把你锁那别墅里活活饿死你。
凛冽说你放心,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然后挂断。注视着尚未熄灭的屏幕,深呼吸,然后拨出了卓然的号码。
于是,他们现在正驶往城外的手工家具工厂,帮没空亲临现场的客户,去看看他的真皮组合沙发做得怎么样了。
卓然看着车窗外的人流与车流,感知慢慢重新聚集回来,虽然手依旧冰凉如死人,但僵硬的脑子重新恢复了运转。
难怪。卓然想很多事情在事发之后我们才会发现,其实它是有迹可循的。
今早佳沐有问她今天是不是要加班,她说理论上是的,然后他说了今天他父母要来吃晚饭,她说应该是不行,搞不好要工作到很晚,告诉公公婆婆不要来了。佳沐说好。
中午,卓然跟工人一起嚼盒饭的时候,佳沐来电话,问大概会工作到什么时间,要不要等她一同吃晚饭。卓然说晚饭肯定是不能一起吃了,你不要等我,自己吃饱饱就好,我争取不通宵,回去陪你一起睡。佳沐说好。
现在回想起来,佳沐中午那通电话是打来确认她能不能回城的,好方便他调配时间,安排和那个女生的约会。
那么,按图索骥,佳沐升职那天身上的香水味,他之前时不时的加班与出差,是不是,也都有了真正的来源与出处。不是她的推测,不是她的想当然。
想到这里卓然不由得笑了。她想原来线索众多,端倪无数,她没发现,是她蠢。蠢是因为她从没想过佳沐会有这种可能发生。可他凭什么不能发生。
开了两个钟头,车子经过一处温泉旅馆。凛冽将车停靠,说再往前就没有能过夜的地方了,这里离家具工厂还有一个半钟头车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说完不等卓然回答,下了车,先一步走进店门。
都没有。没有哭闹,没有崩溃,连反常都没有。两个多钟头,她除了嘲讽的笑了一下,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凛冽将领带扯下来拿在手里,再在车子里多待一分钟,他就要窒息了。
等卓然缓缓跟到前台,凛冽已经将房间定好,拿了双份洗漱用品上了二楼。卓然默默跟在后面,没有声息。
近几年,北方的温泉游玩项目开发得很好,选址大多离市区较远,吃住玩一体,每逢周末假期,游人络绎不绝。擦身而过的大多是一对对的男女,也有孩子与老人一家人同行的。
卓然忽然想,这些挽臂而行的男女,有多少并不是正常的夫妻与恋人呢?佳沐和那女生是不是也来过这里呢?他们也是这样披着浴袍,挎着手臂,语笑嫣然,旁若无人的走在这样的走廊里的么?
进了房间,将随身物品放好,凛冽说我房间在你正对面,我们15分钟后门口见,去餐厅吃晚饭。卓然点头。凛冽将房卡放在床头柜上,转身离开。
温泉旅馆游览区负一层餐厅,最靠里侧的小包房,20分钟后。
凛冽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转向卓然,说其实我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所以想要多少喝一点酒,可以么?
卓然听到他说酒,才发现原来自己喉咙干燥得要冒出烟来。然后她听到自己说好啊,我要啤酒。那声音暗哑低沉,简直不像是自己的。
酒菜上齐后,凛冽与卓然开瓶,倒满,无言,碰杯,喝光,像两个臭味相投的酒鬼,又似分别多年的好友。
凛冽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卓然说我应该问吗?每个人都会有烦恼啊,有钱人有有钱人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烦恼。
凛冽说,那你呢?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呢?我可以问么?
卓然喝掉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抹着嘴唇,笑了,说我哪有心情不好?我为什么要心情不好?
凛冽注视着她因着酒精而终于不再苍白的脸,心狠狠的揪成一团,却不由得跟着她,笑了。
那天后来他们说了很多的话。确切的说,是卓然说了很多的话。说对凛冽的第一印象,说他那仿佛偷穿了家里大人的西装,说办公室里未婚女子对他的憧憬与向往。
她说老板你知不知道,女人都很爱幻想的,你多看她一眼,她就连你们孩子将来取个啥名字都想好了,所以啊,为了咱公司的团结友爱,请你不要随便对女同事们抛媚眼。
她左手执筷,食指翘起,神情专注的夹花生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手撑着头,头微微倾斜。到后来她开始傻傻的笑,眼中飞花,面颊绯红,快乐得很诡异。
凛冽全程微笑,静静看着她,在适当的时候说好哦是么。
所以,你是不会对我说的,是么?说你有多震惊,多伤心,多不知所措。就算我们今天把这里的酒都喝光,你也不会说,是不是?
后来卓然喝醉了。醉了的她恢复安静,双眼迷离。
双眼迷离的卓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佳沐是在什么时候跟那个女生在一起的,是怎样的契机在一起的。她突然很认真的想知道自己这顶绿得透亮的小帽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在头上的。
是进了这家公司不久同事聚餐,他喝多了酒回来那次么?是那时候认识的么?或者是去往外地培训的时候?也不一定是同公司的啊,出门随便买个东西都能认识的。只要有心,路边处处是可以栽培的小野花。
看佳沐看那女人的神情,想必两人感情的累积已经到了相当程度。那那个女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呢?估计是不知道的罢,自己不也是这么偶然撞破的么?佳沐当初真应该去报考公安刑侦相关专业,这样稳定的心理素质与缜密细腻的心思,不当警察当真浪费材料。
凛冽去结账,一边掏钱一边拒绝着吧台小姐热情似火的办理会员卡推荐,言语间转身,看见卓然背对着自己,远远的,老神坐定般钉在椅子上的背影。
有橘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的肩头,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难过。可是却死也不肯哭。
清醒和冷静的人注定要吃上比常人更多的苦。所以尊严其实是最没有用的,它只会让你折磨自己,受没完没了的苦,但如果不要它,那你宁愿去死。
回到桌前,看见她正用一根筷子调弄着盘子里一只虾,想要不偏不倚正好一筷子下去来它个匀称的贯穿。虾表示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经历了活体爆炒还不够,你吃我可以,但可不可以不要践踏一只死虾的尊严。
凛冽拿了卓然的外套,说我们走吧。他从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可以温柔成这样。
卓然抬头,眯着眼睛笑出一口小白牙,说谢老板请客,希望没让你太破费,下次我请你吃麻辣烫喝雪菲力好不好。
凛冽说好。然后看着她缓慢而小心的站起身,用眼神拒绝自己替她拉开椅子的动作,双脚并拢,两条小腿一齐发力,将贴着身体的椅子顶出去大概5公分,然后半侧身,将身体从缝隙中一点点挪了出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她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对着空气比个耶,像个小孩子。
出了餐厅,凛冽走在后面,看卓然在前头努力走成直线的缓慢脚步。凛冽说要不要我扶你,这个时候要人扶不算没出息,我大学毕业散伙饭那天是让人扛回寝室的,从饭桌吐到床铺。
卓然头也不回,手举过头顶比个ok,又拍拍胸脯,表示大爷棒棒的,绝对没问题。
这么走了一会儿,前方是一处人工湖泊,芦苇微微,清波荡漾。
凛冽说我们在这里站一下吧,等下对面会放烟花,我们看完了再回去好不好。
卓然就立定,向左转,大踏步向前,抓住栏杆,然后深深叹息一声,酒味十足。
她估计如果凛冽不说停在这里,她大概再走个五步就会脱离既定路线,走个角度刁钻的波浪线出来。她想秋天的风真不是闹着玩的,随便吹一下,就让她想关闭大脑就地卧倒。
等到第一朵烟花由对岸升空的时候,卓然已经进入深度醉酒状态,醉到把大腿掐出一道血印,大脑5秒钟后才会反应过来,然后懒洋洋的说一句,哎呀不咋疼。
看着那些耀眼美丽的烟火腾空,绽放,照亮自己呆滞通红的双眼。周边有女孩子欢乐的轻呼声,好美好美,然后拉扯旁边的男人,说你看你看,好美好漂亮。然后倒进男人怀里。
卓然想起,当年和佳沐敲定关系的第二天晚上,他们逃了晚自习,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在市中心广场上,不期而遇了一场烟火。当那最大的一朵盛开,将夜空照亮如白昼的时候,他们接吻了。是她主动的,她想这个时候不亲个嘴,简直是不给这朵烟花面子。
卓然到现在都还记得,佳沐僵硬的舌头,通红的脸,羞涩得仿佛被强暴的小媳妇。
时至今日,她又遇见了一场烟火,在这漆黑的夜里。当初让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那个人,此时正在全心全意将幸福感输出给别人。所以现在换另一个女人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了。幸福是个婊子,到处乱窜,寻花问柳,不肯轻易在一处待到老去。
卓然很想回去问一问那个当初的少年,你知不知道你将来会这么伤我的心,你将它放在油里,置于火上,噼里啪啦,左翻右炒,毫不手软。我却连疼都喊不出口。我是这么爱你,你怎么舍得让我疼,还是正因为我这么爱你,你才舍得我疼。
卓然觉得她要憋不住眼泪。眼泪由脚后跟起,在体内疯狂游走,窜上眼眶。她咬紧牙关死死抵抗,不让它们掉下来。眼泪说施主你这是何必,我源于你,因着你,既有因当有果,既知留不住又为何要强留,废话少说,快特么放开我。
卓然深深呼气,扭过头,心说老子就是不让你掉下去,我要憋回去,将你消化掉,重归于无,老子就是天生倔强,你奈我何。
然后她含着泪的视线里,出现了凛冽的侧脸。
他左手扶栏杆,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口袋与手之间,打横挂着自己的外套。他的外套下来吃饭时留在了房间,上身仅白衬衫一件,扣子开两颗,袖口卷到手肘。
他仰头看那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美丽,亮光忽明忽暗,将他的头发染上色彩斑斓。
他忽然转过头,对上自己投射而去的视线。
卓然瞬间恍惚起来。她觉得自己凭空移动,回去了10年前,那烟花开放的时刻。那一天佳沐也是只穿一件白衬衫,美好得无法无天,让她色心大动。
卓然的眼泪还是占据了上风,呼啸着掉了下来。
凛冽在这一颗泪脱离脸颊之前,抓住眼泪主人的手臂,拉向自己,吻上了卓然的嘴唇。没有丝毫犹豫。一大朵烟花在头顶爆炸。
卓然贴上这一双冰凉的,甘甜的,微微颤抖的唇。她想这个时候不亲个嘴,简直是不给这朵烟花面子。你看,我的想法和当初一模一样,对你的情色之心,一如既往。
卓然的手摸上少年的肩颈,侧过脸,寻求更深入的角度,试图让自己与对方的两个舌头发展出纠缠不清的关系。
凛冽感觉到那灵巧的,小小的舌头,冲破唇齿的阻碍,霸气的伸了进来,勾住自己。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电流乱窜,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抱起来。原来亲吻并不需要学习,只要你是真心,嘴唇和舌头的隐藏技能会自动开启。
湖边到房间的距离如此漫长,凛冽觉得自己是一条脱水的锦鲤,一头暴怒的猛兽,一个失意的旅人,急切的需要补给,需要释放,需要抚慰。
卓然的房间里,凛冽将手探进衣衫下摆,贴上卓然纤细的腰肢。冰凉的,滑腻的触感,真实的传递过来,他不由得呼吸急促,将怀里人提起,向前,扔到床上,再野兽一般扑上去。
夜很热闹。外面人来人往,偶尔呢喃声,偶尔喧哗声,脚步往来,不曾间断。
夜很静谧。这一室内,呼吸声,心跳声,慌张忙乱。夜关了灯,看在眼里,却一句不说。
卓然扬起头,热切回应少年的亲吻。
她说我这样亲你你喜欢么?凛冽说嗯喜欢。她说你想要我么?凛冽说要。她说你想怎么要我呢?凛冽说我要捆住你绑住你让你没有办法离开我。
凛冽双眼通红,声音暗哑。卓然柔软的声音就在耳边,和着温热的气息,缠绕上来,小嘴里吐出那些挑逗的字句,每一个字都甩出一个小勾子,死死将自己勾住,拉向她的身体。
卓然拽开少年的衣襟,伸手进入,双唇与少年的脖颈无缝对接,打算找个不错的位置种一颗漂亮的草莓。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像裹了夏天的风和秋天草莓的香甜在身上。
然后她顺着草莓想到蔬菜,那超市里草莓旁边是洋葱和西芹,然后她想起汹涌的人潮,她被推来挤去,她通体冰凉,无法呼吸。
然后她哭了,她搂住少年,吻他,眼泪落在他颈窝里,她喃喃着,说我是你的啊,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你的啊,不用捆不用绑,我从来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可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是不爱我了么?
凛冽炽热的喘息和伸向雪白胸口的手指,戛然而止。
夜冷淡的瞥上一眼,毫不犹豫转身,瞬间走远。
卓然在疯狂找水的梦里挣扎着醒来。渴到冒烟,头痛欲裂。床头柜上,有水一杯,拿过来,喝下去,卓然抱着膝盖,再度倒回床上。
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未读信息。
翻到与佳沐的信息往来,最后一条是自己发出,时间在昨晚她还未喝多的时候。
老公,我今晚不能回去了,加班。
佳沐的信息在她发出后的10分钟回过来。
好的,知道了,老婆大人辛苦。
卓然忽然很想笑。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人,自律到底,对自己管束严格,纵使发现伴侣出轨,在喝到不知天高地厚之前,还不忘记报备行踪。
无目的的盯着天花板,一只蚊子被拍死在上头,它扁平的身体已经风干,一只翅膀却自由自在,偶尔随着空气流动轻微抖动。好一只动静结合的标本。
然后卓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档。清醒的最后时刻截止在昨晚湖面烟火开放。然后接下来就是混杂着眼泪的梦。梦里她和佳沐在床上,亲吻拥抱说没羞没臊的情话。佳沐还是上学时的样子。
那自己要么是在丧失意识的情况下,体内洪荒之力爆发,独立且直立的自行回到房间,要么就是被韩凛冽像扛死猪一样扛回来的。
依照卓然对自己酒品与醉后行动能力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而且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喝到断片的情形下,还不忘倒杯水放床边的。
这下好了,不光肝肠寸断,还丢人丢到姥姥家。头埋进被子里,卓然连气都不想喘。
上午10点30分,餐厅,昨天晚上同一张桌子,凛冽要求服务生上一份包括米粥和鸡蛋在内的早餐,他自己要一杯豆浆,然后翻一本过期杂志。
卓然把两个眉毛拧成八字,龇牙咧嘴的揉太阳穴,有气无力。宿醉的难受已经让她分不出多余精力来不好意思。
但对面的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他的两只眼睛透过纸张,透过杯子,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没完没了,直看得她不得不分出那用来不好意思的精力。
那个,我昨天后来喝多了,对吧?
凛冽放下杂志和杯子,说是。
那,那个,是你把我送回房间的,对么?
凛冽看着她闪躲自己的眼睛,说是,我费了好大力气。
那,那,那个,我没有冲你撒泼什么的吧?江湖传闻我酒品非常之一般。
凛冽看着她渐渐爬上红晕的脸,抱着双臂放在桌上,说,你,都不记得了吗?
卓然挠头,眼神游离,她不能说我的记忆是烟火开放,然后镜头直接切换到一场春梦。所以她只能说不记得了,到离开餐厅为止,之后是断片。
凛冽放开手臂,身体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好像一颗心落地,又好像怅然若失。
他直直的看进卓然的眼睛。那里面有难堪,有害羞,还有深压在底层的焦灼与痛苦,但没有欲盖弥彰与抵死不认。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无法从卓然那湿润到滴水的柔软声音和怀抱中挣脱出来进入睡眠。
他考虑了很多种可以有的选择。他可以不管不顾的要了她,然后理直气壮的缠上她。
或者退一步,就算不做爱,他也大可留在床上过夜,然后第二天一早醒来,面对她一脸惊慌,说不管你睡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人家还是小处男,然后眼泪汪汪兼理直气壮的缠上她。
就在刚刚,她说都不记得了的时候,他还在想,他可以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将他们说的话吻过了几次唇告诉给她听,起码要让她知道他们做过这些亲密的动作。
不要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不想在你心里留不下一点痕迹。我已经惊天动地,你却无知无觉,这该让我多难过。
可是他都没有说出来。
他昨晚最终等到她在自己怀里哭到睡着,然后为她盖好被子,备一杯水。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卓然连忙端下一碗粥,抓过勺子低头开喝。
她在韩凛冽琢磨不定的注视中已经几近崩溃。他不说话,是不是就表示自己昨天喝醉后干出了令人发指的不可描述的事情。
良久,久到她都快把碗吃进去了,头顶上传来凛冽温柔的声音:你喝多了之后很安静,就是傻乐得比较频繁,我扶你回房间,你一直不停说话,但声音很小,还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我并没有听清楚你到底说了什么。
卓然听了,精神为之一振,终于舍得从粥碗里把头抬起来,一脸老娘就知道我一向严于律己醉酒亦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得瑟表情。
凛冽觉得不应该让她有这么得瑟的想法,然后他接着话茬,说我不放心,等你睡了之后才走的,然后我发现啊,有些人睡着后,呼噜声很大呀,直让我怀疑床上躺着的是个两百斤的壮汉,你说,那么大的鼾声,是怎么从那么瘦小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呢?
然后他看见,卓然再一次把头冲着粥碗,低了下去。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来路一片泥泞,前途布满荆棘,可此刻,他感到很快乐。
饭毕,两人驱车前往家具工厂,看了对方连夜赶工做出来的沙发,没有问题,尺寸风格都合适。沙发心说合适只是目前,我可以随时根据需要,变出个不合适的理由来,所以同志们,来日方长,我们随时可能再见。
回到温泉旅馆,已经过了退房时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凛冽花费了很大力气,各种错过绿灯,错过转弯路口,中间还在便利店买了碗面泡来吃,然后成功达成错过中午12点前退房的既定目标。
一来一回的时间里,卓然从宿醉的头疼无力中渐渐缓过神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重新回归沉默。
所以她并没有留意凛冽一路上的过份拖拉,所以当凛冽说反正现在退房也会把今天的房费扣掉,不如我们等到吃过晚饭再回城吧,我开车好累,我强烈要求偷懒,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卓然说好,她甚至想跪谢他的这一提议,因为她正处于混沌之中,十年来第一次,她不想回家,不知道该以各种面目去面对佳沐。她需要时间进行清醒的思考,除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还爱不爱我这种之外的思考。
卓然的房间是旅馆二楼靠窗的一间,一整个下午,她都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看人来人往,车进车出,想前因后果。
然后她想到她向佳沐告白的那一天。她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翻那些只会徒增悲伤而没有一点实际用途的过往,但脑子仿佛已然拉开大旗独立出去,你越偏偏不想,它却偏偏要想。
那天是高中生易卓然跟踪何佳沐回家的第十三天头上,眼看着到他家门口了,卓然有点烦躁。
在这些天里,除去两人的前后距离有所拉近,她得知了他脚上这双球鞋鞋底的花纹样式之外,别无其他进展。
卓然觉得这样拖拖拉拉很不是她的风格,按照她的规划,现在两人应该已经发展到在学校后头小树林里,趁着夜色没羞没臊拉小手的阶段了才对。
可是如何将前后一米半的距离,发展成我手放你手心里,让我们感受彼此的体温和手汗,这个她有点摸不着门道,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喜欢别人,瞻前顾后也无可厚非。
当她愁眉不展,望佳沐后背兴叹之时,后背的主人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卓然注视他注视自己的眼睛,一颗色心疯狂燃烧起来,看来今天,我们的关系终于要向前突进一步。
算上今天,这位同学,你已经跟了我十三天了,请问,我们就这么顺路么?佳沐问,脸上有浅浅的笑。
不顺路,我家与你家,方向完全相反,看到你进门,我会坐公车回去。卓然手插进口袋,毫不怯懦,迎上他的目光。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辞辛苦的跟着我回家呢?佳沐学着她,双手插进口袋。两人相对而立,如果各自后面再跟上几个小弟,就很有帮派老大谈判的架势。
因为,我想,你这么好看的男生一个人回家不太安全,你有没有考虑过找个胆大勇猛的女朋友结伴而行呢?如果没有,那我建议你考虑一下,如果有,那我建议你考虑一下我。卓然面无表情,飙出的轻佻言语让高出她一个头的男生瞬间脸红。
佳沐说易卓然你,你你你,你一个女生,你说这样的话,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吗?他额角流下三滴汗,心说这姑娘火力太猛,我有点招架不住,那我是不是就放弃招架。
卓然依旧面无表情,说我当然也不好意思啊,如果你现在把手伸到我衣服里来,你会发现我紧张得汗都湿透了背心呢,那你要不要来确认一下。说着还作势将宽大校服衣领拉开一点,对着佳沐努努嘴,表示欢迎来摸。
佳沐瀑布汗,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连卓然的眼睛都不敢看了,说我,我我我要进屋了,然后转身仓惶奔逃,逃至家大门外,哆哆嗦嗦掏钥匙。
卓然在他背后喊,你没说反对,那我就当你考虑过且同意了,那我们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
少年好不容易掏出来的钥匙哗啦掉在了地上,他蹲下去捡起来,摸摸索索找到大门钥匙,插进去,转动,门应声而开。
他没有转身,整个人没入那扇漆黑门板之前,对着空气,微微而慎重的,头低下去,抬起,又低下去,然后迅速消失在门里。
他点头了。他同意了!卓然整个人跳离地面,两只手在半空中一顿乱抓,而后狂笑着跑远,在夏日夕阳里,小脸通红,长发飞舞,嘴里哼一支不成调的小曲。范进中举当时估计也就这个癫狂作派了。
然后有了第二天烟花下的吻。有了一起度过的漫长岁月。有了她亲眼所见的背叛。有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现在。
卓然站在她与佳沐的春秋记事簿的关键节点上频频回看,目之所及,之前种种都是美好,她以为这一座城池固若金汤,必会连年丰收,永享安乐。
却不想异军轻易得破,还有可能是城门自个儿半夜打开将异军放进来的,城门说天长日久我心生厌烦,面对这里面的一切我已经无知无觉,所以我放你进来,我们来点儿刺激的好不好,come on baby!make me fly and get me high!
凛冽这一天下午有点忙。出去给车子加了一趟油,确保晚上能正常开回城。去餐厅要了一份自制薯条,昨天晚饭有点,感觉很好吃,脆而不腻。吃光后觉得口渴,复又去餐厅要一份柠檬苏打水,回到房间喝两口,觉得这个时间外面的阳光好到冒泡,应该去外面坐坐。于是拎了椅子端了水腋下夹本房间附赠杂志来到楼下。
好吧,他不否认,他来来回回上窜下跳,就是想要看到卓然。
其实,他很想要问她,你渴不渴,我买喝的给你啊,你饿不饿,我买个汉堡给你啊,何佳沐那小子猪狗不如,我替你杀了他啊。
可是他都没有问。只是一次次扬起头,看着卓然坐在二楼窗台上,坐成一座雕塑。
晚饭。回城。与凛冽在小区门口道再见。卓然觉得口渴,就近走两步,在大门口的冷饮店买了两个冰棒,一碗冰沙。拎着慢慢走回去。
上楼,拿钥匙,开门。佳沐听到开门声,从卧室里跑出来,一把将正在脱鞋子的卓然抱在怀里,劈头盖脸一顿揉搓,揉完了把头靠在她颈窝里,说老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因极度思念抑郁而亡了,我想你你想不想我呀?
卓然说想,然后将袋子递过去,佳沐接过,打开,说哎呀老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我刚才特别想吃棒冰来着,冰箱里没有了,哇你还买冰沙了,哇还加料了,哇我怎么有个这么好的老婆。说着蹦蹦跳跳去厨房里找勺子。
卓然立在原地,脱了一只的鞋子斜靠在脚边。
佳沐在厨房里喊,老婆我晚饭吃的烤鸭和盒饭,楼下新开的脆皮烤鸭,味道简直好到热泪盈眶,我口下留情,余鸭腿一个鸭胸一大块,你要不要尝尝。
卓然觉得嗓子发紧,咳嗽一声,说好啊,冰箱里还有凉可乐么?我好渴。
佳沐说这位同志,为了创造下一代,我们不是已经全线禁严碳酸饮料了么?喝凉白开吧。
那,好吧。卓然弯腰脱掉另一只鞋子,走出一步,又转回头去,将两只鞋子摆好,顺手将佳沐乱脱的鞋子也都一一整理好,一字排开,鞋头统一朝外。
然后卓然抱着膝头,盯着这些鞋子发呆。左右环视这不足70平米的空间。这是她全部的经营与牵绊。衣柜里装的,杯子里盛的,桌上摆放的,都是她的辛苦与幸福,夜以继日,安静流淌,灿烂荡漾。
她忽然想起那个试图小三她的变态客户的妻子。她也许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外的所作所为罢。可是她脱身不得。她被冗长的幸福过往缠住,被自己覆水难收的爱意缠住,被那个眉眼与丈夫如出一辙的小孩子缠住。不能逃脱。无法抽身。
所以在某个静谧的夜里,她在家里最隐秘的角落,擦干净眼泪,轻手轻脚关了灯,给小孩子掖了被角,回到卧室,抱了鼾声正浓的丈夫,辗转睡去。就此闭上一只眼,不提不说。
是吧,哪有不经历波折的关系。岁月漫长,大家都是肉眼凡胎。柴米油盐的现世生活中并不存在圣徒。风月过眼底,难免会流连,是人都如此。不过一时的,总会过去的。
如果这是每对爱人都必须要经历的,那我,亦愿意陪同你,等它过去。等你重新将全部视线,投注于我身上。
卓然吸吸鼻子,深深呼气,站起身来,走进厨房,脚步轻盈。她轻轻拍打身上,要抖落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悲伤并没有来过,眼泪没有来过,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亦没有来过。现世静好,当临风安歌才对。
也许事实太过残忍,也许怀里所有太过不舍,所以我们将眼闭起,全力欺骗自己。
半年后。
北方已是春分时节,但风依旧刮得凶猛,有残雪堆积路边,人们依旧厚衣棉裤,走在路上,被吹得东倒西歪是常态。这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而后转瞬即逝。
曲安歌昨夜执勤。派出所里难得的一片祥和,只在十一点时接了一个报警电话,两个男人在烧烤店醉酒闹事,就到底谁的老婆比较贤惠展开争吵,争吵变成谩骂,谩骂发展成动手。
他与同事前往,将两位炫妻醉汉分别送回家,回到值班室不到十二点。他简单洗漱,守着值班电话睡了。
一夜好睡。梦里他身处夏日黄昏,盘腿坐在青青绿草中,柔风拂面,温暖舒适。
早七点,醒来。简单整理下,看看表,还有半个钟头下班,他打算稍后去街对面的早点铺子,买上十个肉包子,然后去找师傅,撺掇他去鱼塘钓鱼,老光棍加小光棍,这样消磨掉一天无所事事的时光,不是挺好。
七点二十分,电话炸然响起。
曲安歌心说老天爷果然不会轻易让人遂了心愿,抬手接起来:铁锋区派出所。
我要报警,我儿子没有呼吸和心跳了。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迈妇人的声音,语速很快,慌张与担忧各占一半。
这位女士麻烦您说具体一点,是有人伤了您儿子,还是他生了病休克了,如果是生病了你打120才对。曲安歌拿过桌上的接警记录簿,提笔开写。
我现在就在医院,在我儿子身边。医生说他是自杀,服用了安眠药,可是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一定是有人杀了他,我要报警,我要求警方介入调查到底是谁杀了我儿子!妇人情绪忽的激动起来,声调变高,语带哭腔。
那这样女士,您儿子是在哪家医院进行的急救您说一下,我们稍后会和医院取得联系,如果有必要,我们会跟进调查的。
安歌笔没有停,工整的在本子上写下某医院某急救医生的名字,抬头扫一眼墙上挂钟,在接警时间里准确标注,分毫不差。他说好的女士我们会尽快处理您这个事,您放心就算您不认识我们领导该出警我们也会出警,好再见,希望您节哀顺变。
挂断电话,略略考虑,曲安歌让一同值班的同事下班回家,他拿了问询簿和外套,后一步出了派出所的门。
事发突然,计划就要做出更改,他重新调整过的打算是这样的,现在马不停蹄去那家医院了解下情况,估计不错的话是老人一时接受不了儿子自杀的事情,他去走个过场,向老人重申一遍医生已经确认的事实,想来花费不了太多时间,争取来回一个钟头搞定,然后再去买肉包子,拐了师傅去钓鱼。
市中医院抢救室外,人声鼎沸。护士大夫进进出出,不断有各种冒血折骨头的伤患被车推了,进入那扇门,不知道出来时是否还有一口气。
今天出急诊的王大夫心情很不好,他很不喜欢轮班到抢救室,从早到晚的脚不沾地,午饭时间被压缩到几乎无,还很有可能是下午三点以后才吃得上。那时候食堂早就锅凉饭冷,他喜欢的干烧小黄花早就连鱼刺都不剩一根。
他的人生理想,往大了说是悬壶济世解万民于苦痛中,往小了说是每天都能安稳闲适的享用用餐时间。现在看来,就后者而言,他八成是入错了行。
比不能吃上小黄花更让他糟心的是,今天他遭遇了患者家属崩溃大闹事件。
他又不是神,救不活是正常的,个个都救活才是怪事。哪有不死人的医院,我天天见病人家属哭天抢地,这已经是我工作日常的一部分,我见怪不怪,我可以理解你,但我理解归理解,你也不能骂我医术不精是个废物啊,他娘的人送来的时候都死透了,基本连个展示精湛医术的机会都没给我呀,那我也尽职尽责的上甘露醇给肾上腺素电击带胸腹按压的忙活了一通啊,我都按出汗来了。
这也都算了,我忙活是应该的,你骂我我也忍了,毕竟患者那么多,我没功夫还嘴。可你不让我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还抓着我脖领子跟拽死狗一样呼天抢地,这我就忍不了了,这特么我老婆新给我买的衬衫呐,今年最流行的骚粉色呀,最能衬托我出尘不染的气质和雪白的肤色呀,气得我都想拿手里这支笔在你心脏上扎个窟窿出来,相信我,我是专业的,保证想扎左心室就扎左心室,偏一点我都对不起带过我的导师和手绘过的那些心脏剖面图。
曲安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抱着手臂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里褶皱的衬衣领子叹气。
曲安歌说明来意,王大夫当下祥林嫂上身,开启狂吐苦水模式。
他拿了全部的抢救记录出来,还召唤来一同实施急救的护士,全方位还原了当时情景。
王大夫说曲警官啊,我们在整个施救过程中没有啥问题啊,人送来的时候就没心跳了,安眠药服用过量,已经过24小时了,口鼻和身体上都没有威逼伤痕,问了家属,家属说是他们在出租屋内发现的患者,当时他躺床上盖被子,他们以为他睡着了。再问,说是最近工作不顺利,已经和家人失去联络了几天。综上所述,这还有啥可疑问的呢,工作不顺利,感情不顺利,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早饭没吃到喜欢的肉馅包子就不想活了,我们这儿这样的患者多了去了,家属心情我们都能理解,理解归理解,可撒泼就是你的不对了,死者父亲和妻子都还算冷静,他那妈就太可怕了,骂大夫推搡护士要死要活,现在还霸着抢救室一张床不让我们把死者推太平间,谁劝也不好使,曲警官您看我保卫科给您找俩人,您能不能帮着把抢救室那床给我们空出来,后头还有人命等着救呐。
安歌看了抢救记录,并没有什么问题,他看看王大夫耷拉着眉毛的一张苦脸,心说谁让我是刚转正不久,满心热忱为民解难的派出所民警呢,他说那我去看看,老来丧子,太过伤心,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看着劝劝。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痛苦岂是旁人能理解的。感同身受,说得好听,其实根本无法做到。所以路有疯子,癫狂无状,我们永远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苦痛让他连理智都放弃。想象都不能,你又谈何感同身受,你又如何去感同身受。
出了办公室门,转身过走廊,曲安歌由护士引着,来到抢救室。
不用介绍,一目了然,其它床位医生护士你来我往一片忙碌,唯独靠里侧墙角的那张床死寂无声。两名工作人员无助的靠着一台空担架,盯着床腿做思索人生状。
病床上,雪白床单覆盖一具男性身躯,脸露在外,年轻英俊,但已然没了生气。他头侧,坐一老妇,眼眶透红,一遍遍轻抚年轻男子的脸颊,低语呢喃着,我儿子不会自杀的,他绝对不会自杀的。
在她身旁,站立一老年男子,面色苍白,白发凌乱,憔悴不堪,应该是死者的父亲。
在他后面,是一个年轻女子,头微微垂着,注视地面。听到有脚步冲着自己的方向来,她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曲安歌第一次看见易卓然的脸。
与两位老人显而易见的悲伤相比,她给曲安歌的第一印象是极度的克制和压抑。她衣衫整齐利落,肩上背一个大环保袋,周身没有一件首饰,素面但干净,整个人非常的瘦。
以相貌来论,她并算不得十分漂亮,让曲安歌一眼就记住的,是她从双眼中散发出来的,巨大的悲伤,以及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这悲伤全力克制住后,整个人呈现出的疲累感。她的嘴唇一直紧紧的抿着,不留一丝缝隙,仿佛怕嘴一张开,哭声就会无从抑制的跑出来。
一直叨咕那两句既定台词的妇人这时也看到了着警服的安歌,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抓住安歌的衣袖,哭嚎开来,忽而呼天抢地,忽而如泣如诉。
两位家属极力将她拉住,防止她将民警胳膊扯脱臼。安歌任她拉扯,忽而细语安慰,忽而义正言辞。终于,他成功吸引了老太太全部的注意力,护工得以将死者遗体拉走,转入太平间。
老太看大势已去,眼瞅着儿子被白布蒙头,拉出抢救室,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安歌与家属三个人才勉强与之抗衡,将她拉住。
那天他是伴着老太太不断单曲重复的,我要求解剖,我儿子不可能自杀之歌中离开医院的。他与忙着拉拽住并安慰老太太的死者妻子与父亲分别视线相对,点头告别,两人也分别回以歉意神情。并没有语言上的交流。这种时刻,什么样的语言都是苍白和非必要。
然后安歌就去找师傅了,揣着肉包子。两个人一台摩托车驰骋十公里,在寒风中抖成十级台风中的塑料袋。
到了相熟的私人鱼塘,挂饵甩杆,小马扎上坐三个钟头,默默无语。得三花一条,草鱼两条,皆活蹦乱跳,鼓着腮帮子怒气冲冲。
称重付钱,向老板要了锅炉家什,就地起火开炖,随着半条鱼一碗汤下肚,两人才感觉腹内有了热乎气,重返温暖人间。
曲安歌要了老板自己泡的人参枸杞白酒一斤,撺掇着师傅说反正你已退休无所事事,我明天继续值夜班,不如我们今夜投宿于此,一醉方休如何。
师傅表示甚好甚好,白酒都归我自个儿喝,你半瓶啤酒即可达到酒醉状态,就不要浪费这泡了三年的好东西了。
两人围着炉火和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鱼锅喝了一下午。期间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所里新来的实习生啊,所长最近头发快掉没了是不是该将戴假发提上日程了啊,以及他们两个的光棍状态还会持续多久啊。
然后安歌想起今早下班时接到的那通报警电话。他就和师傅说了,说了老太太的疯魔模样,说了家属的悲伤与克制,没有说他对死者妻子的深刻印象。
师傅打个酒嗝,说我干了这么些年警察,见过的各式各样的人多了去了,这老太太要么是爱儿子爱到失心疯,要不就是她知晓儿子本性,知道他绝对不会做什么。但一个人的本性有时连本人都琢磨不透,你跟他隔一个肚皮你又如何知道。所以流于浮世,你只要去相信大多数人所相信的,相信它是对的,就成了。钻牛角尖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情,太过相信和绝对不信什么,都不是明智的。
然后他跟安歌讲了他当年参与的一个案子。
有一个女人,嫁了个男人,男人对她不好,有事没事找茬打她,她每天过得水深火热,但不声不响的承受着。
男人做点小生意,半个月要去临近镇子进一次货,一去两天。女人在这期间与邻居一个一直对她表示好感的男子好上了。这个男子是杀猪的,年轻莽撞,身强体壮。
女人一直背着丈夫和杀猪男偷情,终于那一次正好被丈夫撞破。双方撕打在一起,杀猪男一个暴怒,把女人丈夫给劈死了。那几年正好严打,杀猪男没等上几天就给毙了。
师傅讲到这里,酒再喝一口,抹抹嘴,说事情到这里,偷情被撞破,激情杀人,供认不讳,都说得过去,但是,杀猪男被执行死刑的那天,那女人没有去。
我当天从刑场回来,去了她丈夫在市场的摊位,她坐在马扎上,嗑一小把瓜子,不紧不慢。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去刑场,她抬头看我,说人都要死了,我去看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死。然后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从那一刻起,我对那女人有了怀疑。我那时候年轻,刚实习,跟着师傅,一天到晚也没啥事情,说是参与案件,但也就是跟着到处跑到处看,没啥具体任务的,我就成天自个儿瞎琢磨,你说她偷情为啥不找别人,偏偏找头脑简单暴脾气的杀猪的呢?杀猪的摊位就挨着她的摊子,杀猪的在审讯时说平时看她男人对她不好,她太可怜了所以动了心,那到底是他看见了她可怜,还是她故意让他看见她的可怜呢?
再者,她老公什么时间去上货,一去几天,什么时间回来进家门,她会不知道么,案发当时她男人并没有因为什么原因提前回来,那么,她跟杀猪男真是因为在床上太快活以至于忘记了时辰么?或者,是她故意要让她男人撞见他们两个在床上呢?
最后,我参与了杀猪男的审讯,那男人邋遢又粗糙,言语粗俗,相貌也及其普通,还没啥钱,除了一身力气可以说没有什么其他优点。那女人另一相邻摊位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从案发开始一直关切的跟我打听有关案子的一切,眼睛里都是对那女人的关心。交谈中我了解到,清秀男人家里还有两处铺子,早年丧妻,言谈举止也是上过学的,但他身体瘦弱,逢人就笑,家里都是老娘做主,在市场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没选择长相和财力都更好的男人,而跟杀猪的好了呢?
说到这里,师傅直直的看进安歌的眼睛里:因为,她要的是一个杀手,能帮她摆脱当前地狱般的人生,而自己一滴血都不会沾上手的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好摆布控制的人。
师傅夹一筷头鱼进嘴,呸呸的吐鱼刺,说我想了这些可能的前因后果之后,那女人在我眼里忽然变得可怕起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心机如此之重,杀人不眨眼,我很长时间里想起她那天对着我笑的那一下,都会大热天里一身冷汗。
然后我把我的这些个想法跟当时带我的师傅说了,我师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心里发毛,看得我以为他要跟我搞同性恋,然后他说你记着,你是干警察的,你现在和将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寻找客观证据,然后根据客观证据推导和找出合理真相,还有没事少看侦探小说,那基本都是在扯鸡巴蛋。
这个女人现在还活着,就住我家附近。她男人爹妈都去世了,他也没有兄弟姐妹,那摊位自然就归她所有了,人命案发生不久,她把她老家的老母亲接了来,两个人一起照看生意。
后来市场拆迁,她得了一间临街的铺面,经营日杂用品,听说生意还不错。后来她又嫁了人,生了孩子,日子过得很平静。她后找的男人我见过,一看就是个老实憨厚的人,也很疼她。听说那老太太身子很不好,老头死的早,就这一个女儿,原来她男人活着的时候时不时还要接济一下老太太。
然后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男人一直虐待打骂她,她却选择承受而不离开他,因为她离不开,她和她妈都要靠人家养活。她没有退路,所以她深思熟虑,生生给自己创造了一条退路。
那时候我年轻,想得都是她怎么心狠手辣,后来活得年头多了,经的事情也多了,开始觉着那女人也是身不由己。可能她最开始的打算,就是找个老实男人,对她好,能照顾下她母亲,一家人在一起过平淡的生活。
可是没能如愿。可能她男人一开始也是对她不错的,但是时间一长,他知道了他对这女人有了绝对的主导和控制权了,要杀要剐全凭老子一句话了,他就想要高高在上了,想要生杀予夺了。
这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我们在内心深处都有对绝对权力的向往,对手无寸铁的弱者无情杀戮的本性,前有屠杀犹太人焚书坑儒,现有在网上直播虐杀小动物,人的内心里其实都住着猛兽,大多数人一辈子循规蹈矩拼尽全力不让它苏醒,另一部分抵抗不能,将它放出来,制造悲惨世界。
这个话我退休之前,作为一个警察,从没说过,喝多少都没说过,现在,作为一个普通百姓,一个糟老头子,我要说,那男人死了,是他该死,你去欺负一个没有退路的人,你释放你心里的兽出来,你就应该付出惨重代价。这世界上没有不用付出代价的事情。
那天喝到最后,师傅摇晃着去撒尿,不要安歌扶,说大爷老当益壮,现在立马10米手枪射击发发上九环就是玩儿。安歌看着他微驼的背和花白的头发摇头苦笑,蹲下来收拾锅盆和空了的啤酒罐。
当晚,住宿在客房,鱼塘老板给拿了被子枕头和暖炉,并表示安歌你不要老跟这倔老头子在一起厮混,他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嘴里只有人世疾苦早死早超生,会消磨掉你对生活的热情,你应该跟多同龄人在一起玩么,那啥,我有个侄女,过两天要从老家过来玩,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哇。
师傅歪在床上,撇着腿将鞋甩到老板身上:你个犊子,你咋不说我黄土都埋到脑瓜顶了呐?你那侄女?你可拉倒吧,胖得一屁股能坐死个人,跟她在一起,安歌死得比我都得早,你就放过我们小警察吧,换个人糟蹋,中不中?
老板就撇嘴出去了,边走边嘟囔,胖点儿咋了,大屁股还生儿子呐。
安歌泡了浓茶,两个人靠着被卷,各自吹着茶叶沫子,喘着酒气,又说了很多的话。
安歌觉得自己酒劲上来了,脑子反应迟钝起来,但是刚喝酒时师傅说的那个案子却愈发清晰,他就问,说师傅,你说的如果是事情的真相,那女人虽然可怜,她男人确实可恨,可杀猪的是无辜的啊,他是白白送了命。
无辜?师傅抬起醉酒后眼袋更显体积的小眼睛:说到这儿就更有意思了,那杀猪的,家里有老爹一个,还有个年幼的妹妹,可他被执行死刑后,他家人却都没有去找那女人闹,更别说要赔偿啥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杀猪的对他爹和他妹不好,一天到晚动不动踢盆摔碗,还打他爹和妹妹。所以他死了,其实对这两个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后来这一老一小关了铺子,带着家底,投靠亲戚去了。
后来安歌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师傅呼噜打得杀猪一般,他总是在他老人家上一个呼噜结束时睡去,然后再在下一个呼噜打响时被吓醒。
于是这一晚上的觉,睡得那叫一个惊险刺激心碎不已。
迷糊之间,师傅睡过去之前的话一直盘桓在脑海里。
师傅说那女人真是会挑人呐,她送了两个人的命,却解脱了两家人。每条人命都是值得珍惜,是最宝贵的,是他人无权剥夺的,果真,是这样的么?那些心里住着恶魔,活得像畜牲一样的人,他们的命,配得起这样的宝贵么?
是啊?配得起么?安歌裹着被子翻来覆去,头晕不已。
他记得当晚窗外风声很大,一轮毛月亮挂在空中,清冷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