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竞南风
夜色静如水，深沉撩人。
顾相言依在那里许久，眼见她目不斜视侧身越过，长臂一伸，大手已紧紧攥住她胳膊。但因长久未动，手脚已是麻木酸痛，方才那一抓，动作过急，顾相言被他自己带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鱼樾目光清冷，无视他的狼狈，也不挣扎：“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许是抽烟的缘故，顾相言只觉口干舌燥，听闻鱼樾此言，突地心烦意乱起来，声音亦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情感：“我只是前来确定一下，若有人不幸生有事故，可别连累旁人被当做嫌疑人。”
鱼樾望他一眼，静静道：“顾先生不必多虑，我与顾先生无亲无故，无论如何也不会累及到一个外人。再者，也多谢顾先生挂念，特特前来确认一番，我在江城多年，即使不小心死了，还总是有朋友帮忙收尸。”
他只是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顾相言眸底一暗，像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湿哒哒的，让人心慌。
而她口中的那个朋友，便是他吧，那个有着一双邪魅眼眸的漂亮男子。
对，漂亮。
顾相言对自己的相貌一直都很自信，可当肖恩开门时，他还是皱了一下眉。
下午从医院出来后，他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将小羽交给林晚，驱车四处溜达，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紫川小区，又不由自主踌躇徘徊在她公寓门外，直至看到光着膀子的肖恩趿拉着拖鞋下楼倒垃圾。他又悄悄跟下楼，在肖恩折返时将他堵在门口。
肖恩神色魅惑，自动忽略掉这个陌生男人眼中散发出来的一刀又一刀的凌迟，只是眯着眼笑：“鱼樾？我家阿樾好的很，你又是谁？你是她什么人？”
他唤她阿樾，他家阿樾。
顾相言沉沉盯着他，一言不发，肖恩只觉无趣，又瞧他两眼，竟是吹着口哨自顾自上楼去了。他想离开，心中却莫名缠绕着一股怒气，沉甸甸的，迫使他不能移动丝毫，一直站到现在。
惊风飘白日，时无重至，早已知晓她变了，变得快不认识她了，也一早料到她会如此冷言冷语，可他还尚未习惯于她如今的讥讽和冰冷，心里烙铁一般焦灼，低哑暗沉的声线重若千斤，好半晌才从齿间逸出两个简单的字节。
“很好！”他说，猛地松开抓住她胳膊的手，转身便走。
鱼樾不明他言辞闪烁为何意，只盯着他离去背影桀桀地笑，笑了许久，不知为何，眼角湿意晕染成殇，眼泪犹如落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往下滚落。
他又来，又来招惹她！可是，明明知晓他有妻有子，明明自知身份都不对，她又为何掉眼泪？
幸好有工作，幸好够忙碌。
鱼樾为新项目策划案忙的昏天暗地，常常加班至深夜，偏偏又生出诸多怪事，频频有猎头公司前来骚扰，欲要挖她跳槽。
“鱼小姐，听闻互娱项目洗牌，我这边有个很不错的机会，我是否可以占用您三分钟的时间和您分享职位信息？”
“鱼小姐，您在互娱已经待了四年，俗话说的好，三年一小跳，五年一大跳，您要不要考虑跳槽重新梳理职业规划？”
“鱼小姐，这个职位能够给到您目前年薪的百分之五十增长，您考虑看看？”
……
自从进入互娱，鱼樾从未在任何网站上刷新过简历，但金子发的光是无论如何也掩埋不了的。老板在台前觥筹交错，她在幕后低调指挥，即便低到尘埃中，仍会有人苦心苦力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
鱼樾并不惊讶猎头顾问的操作能力，只是在这拼杀的敏感时期，数日内遭到频繁骚扰，苦心苦力想要让她换一换东家，目的并不单纯。
幕后操控者，恨不得立马让她从互娱滚蛋？
鱼樾面含微笑，语气平和，一一回应。
“对不起，数年内我仍希望继续为互娱公司服务。”如果战败，她并不介意在张季末手下工作。
“对不起，我对目前的薪水很满意。”大老板待她不薄，四年前刚到互娱便已拿到行业内职位最早薪酬，如今早已翻了好几番，非常可观。
助理小楚送文件进来，听到又是猎头挖人，毕竟跟了她多年，存了私情，了解鱼樾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但性情一贯大咧率直，虽然明白她心思玲珑，仍是怕她吃了暗亏，迟疑着开口提醒她：“鱼姐，怕是公司有人……”
有人故意而为之。
鱼樾抬手打断她，笑眯眯道：“小楚，去帮我冲杯咖啡，昨晚没睡好，有点犯困。”
小楚应了一声，回身一看，正瞧见张季末站在门外准备推门进来，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意有所指，意欲点拨提醒鱼樾，却反而被她拦下一劫，心中暗舒一口气，脸上却堆了笑与张季末问好。
张季末瞧小楚走远了去，口中啃着苹果，似笑非笑含含糊糊地说：“策划得如何了？”
“嗯哼。”鱼樾打了一个响指，又朝他眨眨眼，“老张，你可瞧好了，我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到时定将你斩下马，挥泪赢你！”
张季末呵呵笑，手腕一弹将苹果核抛入垃圾桶中，弧度很完美，一边走近桌前，拿纸抽擦手：“放心，我也绝不手下留情。”
二人击掌为盟，谈笑着一起去茶水间。
鱼樾认识张季末多年，自是不愿将他当做幕后黑手，可是端游二部和三部的两个负责人早已没有任何晋升的希望，对手唯有张季末一人而已。
张季末是系统策划出身，升任一部经理兼制作人后把自己负责的端游项目搞的风生水起，但近年来端游市场疲软，即使像某剑侠，某天龙，某倩女也无非从2D转换为2.5D再到3D，不过是靠着IP引入流量罢了，倒是鱼樾负责的手游项目势头强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相信。也许，是其他憎恨她之人吧，鱼樾摇摇头，不再多想，却也暗暗留了心思，她可不愿阴沟里翻船，遭人暗算。
董事决议虽是内部择优，但若无人能够担当此大任，自是会有空降兵来，到时他们唯有屈于人下，从此俯首称臣，抑或两手空空，卷铺盖走人罢了。
虽然消息遮遮掩掩，鱼樾仍是听到小道消息，三部负责人早已于公告发出十分钟内便提交了离职申请，全然不顾项目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人在临事时，总是急匆匆地为自己打算，何曾管过他人瓦上是否添霜？人性使然，旁人总不便大放厥词地诟病别人。
至于顾相言，很好，自那晚之后，再也不曾出现。
深夜晚归，再也不见他逡巡身影，鱼樾庆幸舒气之际心中总不免有几分空落。好不容易戒掉的思念，一旦被轻轻拉扯，竟是排山倒海般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
明明实该心存怨念，鱼樾，你一早便已清醒，自那女子出现，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与他相拥，何以这般没有出息，何以迟迟不肯新生？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望着镜中那个立于一室水雾缭绕的女子扣心自问，抬手狠狠朝脸上掴去。
不久之后，鱼樾和张季末准备妥当，二人披甲上阵，战场很是硝烟弥漫。
策划案一溜摆开放在投资方面前，三五个大男人矜持地笑。
“MOBA类游戏项目？是要模仿英雄联盟，还是模仿Dota？”
默默地收回策划书，张季末的脸色便灰不溜秋的，像极了置身于首都雾霾下的柿饼，无半分光彩可言。
鱼樾拿出自己的策划案，轻咳一声，扯出一弯笑：“我们想把市场定位在……”
投资人呷一口茶，打断她：“游戏市场已经饱和了。”
“我们的定位是女性向手游，中国有一半人口是女性……”鱼樾坚持，近乎执拗。
投资人摇摇头，圆润的脸上挂着一丝讥诮：“女性市场？二次元游戏项目早已占了主导地位，中国还有多少女玩家？我对投资不乐观，你们的游戏会乐观吗？”
鱼樾仍是笑，声音却提高了几分：“高总最乐观的是打断别人的话。”说完，作势欲要撤离战场。
张季末早已像泄气的皮球一般瘫在椅子上，此番见鱼樾也败下阵来，心中半是暗舒一口气的欣喜半是颓败无获的失落，很是复杂。
两人收拾妥当，刚至门外却被人叫住。
“鱼小姐，请等一等！”
说话的是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凌凌投资的李天下，向来铁腕政权，说一不二，且他眼光一向独特有见解，能得他投资的项目后期营收不无可观，是以被圈内传为“铁手”。
张季末神色怪异地瞥了一眼鱼樾，能得李天下一句肯定，投资之事便有了七成之算，是以他一句低低的“恭喜”出口便冒着腾腾的酸气。鱼樾讪讪地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没能理会个中一二嫉妒之意，眼望张季末耷拉着双肩徐徐离去背影，无奈一叹，折返室内。
外人皆已离席，李天下开门见山道：“鱼小姐，其实我并不看好女性市场这块细分蛋糕。”
鱼樾一愣，想着这投资人吃撑了没事干特特来拿她开涮？
李天下见她神色有异，忽地笑起来：“鱼小姐别误会，我并未在拿人寻开心，只因我爱人大半生都在为妇女儿童奔波做公益事业，我作为她的至亲，自然是不能对女人有所偏见，更是要支持她的工作才是，对不对？”
鱼樾脸色一沉，一口气闷在心里，尚未辩驳已见他敛了笑，神色异常严肃认真地说：“但是，商人最注重的是利益，方才我已详细看了鱼小姐的项目策划案，我认为，对于游戏行业来说，残酷的竞争已让红海变得越发鲜血淋漓，而亟待开发的蓝海，女性向手游便是其中一条河流。创新新需求，便是代表着高利润增长的机会，所以女性市场这块蛋糕的利润非常可观，未来两到三年内必定会成为下一个被游戏公司争夺的红海。”
原来，传闻中铁腕政权的李天下竟是有这般喜爱捉弄人的小心思。鱼樾暗暗长舒一口气，笑着试探他：“几千万的投资，于新领域而言，总是免不了风险。”
李天下摆摆手：“在蓝海中，竞争无从谈起，因为游戏的规则尚未被人制定，那么，为何我们不去做一个先行的规则执行者呢？”
不过寥寥两句，商人野心已是一览无遗。
鱼樾放下心来，与之商讨了一阵子，便起身告辞，等待凌凌投资的最后答复。
李天下驱车回到凌凌大厦，刚到办公室便被助理告知有人来访。
来人是个稳重而严肃的年轻人，扫视一眼李天下，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李总，我是众宏投资的代表，鄙姓沈，沈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