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樾从医院回到家后,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再正常不过。
她光着脚丫在红色木质地板上走来走去,颇有精神地差遣楚初一和肖恩忙东忙西。
“鞋帮,唉唉,那一点红色污渍,瞧,多明显,楚初一你一双媚眼是不是只会勾引男人?”
“头发,你,说你呢肖恩,拖个地都拖不干净,是不是只会吃闲饭?”
肖恩见她这一副尖酸刻薄样,气鼓鼓地小声嘀咕抱怨:“即使吃闲饭,也没吃你一分一毫。”
“还敢顶嘴?”鱼樾瞪他,“是谁的女人生拉硬拽非要让老娘去当电灯泡来着?老娘差点命丧当场,血溅游乐场……”
“阿樾,你闭嘴!”楚初一恼了。
她怎么能诅咒她自己?
鱼樾明白楚初一最忌讳“死”字,立马闭口,跳到她身边,弯腰搂住她脖子,在她后背蹭来蹭去:“好好好,老娘错了,晚餐都包在我身上,我赎罪还不成吗?”
活蹦乱跳,又骂人又撒娇,活脱脱一个打了鸡血的高级动物,楚初一彻底放下心,回头在她脸颊上亲一口,笑嘻嘻道:“女子一言,八马难追!”
鱼樾哀叹一声,悻悻然把自己关进厨房,洗菜做饭。
肖恩把地擦的明镜一般,身子一摊,斜躺沙发上,嘟囔道:“什么臭毛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倒好,差点没把我们两个吓死。”
“胃绞痛。”楚初一把鞋子拿去凉晒,不肯多说。
自打住进公寓,曾经见她犯过一次,那是在商场,一个孕妇被人绊了一脚摔倒在地,见了红,鱼樾突然痛的抽搐,呕吐不止,把楚初一吓了一大跳。时值互娱一款游戏上线,鱼樾便解释说是因着经常加班熬通宵过版本,工作压力大的缘故,并无大碍。楚初一放心不下,生拉硬拽着她去医院做了胃镜,医生表示一切正常,其他无可奉告,建议注意饮食。是以,此后楚初一便常常熬粥给她喝,加些山药枸杞养胃的材料。
除却面对肖恩毫无免疫力之外,楚初一算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日渐发现一些端倪,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但她也知道即使再亲密的朋友,总有些小秘密,不愿别人知晓。
若有一天,她真的知晓了这个秘密,不择言语拿话伤她,也许,两人心生罅隙有了隔膜,便再也不能做朋友了吧。
肖恩却似是来了兴致,拿眼瞟一下厨房门,压低声音道:“老鱼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奇怪吗?不过是不喜欢孕妇和孩子,不喜欢红色,爱买白色长裙,买了一堆却一件也不穿,统统被她打入冷宫压入箱底。”
“这还不奇怪?!”肖恩撇嘴,“简直是一个变异物种。”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怪癖,没什么大不了。”
肖恩走过去搂住她腰,亲她脖子:“我也恐惧,那么大,真像熟透的西瓜,万一碰坏了可如何是好?”说完,桀桀地笑。楚初一会意过来,啐他:“你恶不恶心,这么恶寒的话,说的我都没兴趣生孩子了。”
“你想要几个?十个八个够不够?”肖恩一边吻她,一边嘶哑着嗓音,声线低沉却含了几分压抑,终于耐不住情愫波动将她半推半抱着进了卧室。
鱼樾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她独自慢悠悠地吃完了,见房门紧闭,他二人还没有完事的意思,于是将饭菜一一保温好,去卧室拿了一件外衣,起身下楼。
楼下空气清新许多,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珍贵异常。夜空再也寻不得书中所描述的那一如海洋一般的湛蓝,昏黄灯光泛着惨白,浑浑噩噩,半明半暗,连星子光辉都遮了去,清风掠过,透着几分凉意。
鱼樾深吸一口气,紧了紧开衫外套,出了小区门,径自朝左边走去。
夜色深沉,周边琳琅满目的商店,更是添了几分奢靡。
过了两个红绿灯便是置地广场,鱼樾步至天桥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人一画板,异常醒目。
有小姑娘含羞坐在小板凳上,片刻功夫一张惟妙惟肖的素描已跃然纸上,被静立在一旁等待的小男朋友付了钱,牵了手离去,脸上漾着的是无法言说的甜蜜。
画者是个年轻的大男孩,见没生意上门,自顾自闷头画起来。
一勾一抹,落落大气。
画板上渐渐露出一个清爽短发的年轻圆脸女孩,含笑的眼睛似桃花初绽。瞧,心爱之人,不用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照旧能勾勒出她最美的样子。
曾经,她也画了许多——许多个顾相言。
低头沉思咬着笔杆的认真,嬉笑黏腻缠人的无赖表情,故作生气扁嘴皱眉时的促狭,劳作奔跑时无限活力的背影,以及,被她主动一吻后那个傻乎乎可爱至极的模样。
那时,顾相言得知她修第二美术学位,颇是诧异,曾缠着她问个究竟。鱼樾只笑不语,她总不能说,嘿,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用画笔留住你顾相言的一切美好!
鱼樾从不在他面前画他,写生时,顾相言干脆耍赖,修长大手将她双手紧紧裹在手心,谗着脸笑:“阿樾阿樾,你就给我画一张嘛,将我画多丑都没关系。”
“有关系。”鱼樾一双清眸仍是淡薄,眼底却尽是柔情。
“就一张,好不好?”顾相言抓住她手放在唇边哈气,“阿樾若不答应,我就把你这一双手吞进肚子里。”
吹拂在她掌心的气息,温润的一塌糊涂,鱼樾只觉酥酥的异样,像蚂蚁一样钻进四肢百骸,清秀脸颊很快红了起来,像煮熟的螃蟹。她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忽地跌起脚尖,猝不及防地轻柔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迅疾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夕阳下的男子,笑的那么温暖,火一样,从油画中走出来。
鱼樾跑回宿舍,拿起画板,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画的顾相言——第七十二张。
等到第九十九张吧,当时她想,作为两人的毕业礼物,给他一个惊喜,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可她没料到,顾相言给她带来的惊喜,如此意外,足以铭记一生一世。
离开时,那些画像,她一张都没带走,也许一早被舍友扔进了垃圾堆,成了再生纸,了无踪迹,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此后,她画技日益精湛,及至进了互娱游戏,专做美术原画,却再不去画他,可无论如何仍不能将其遗忘。
一早便被刻在心尖上的人,除却剜心,还有何法?
鱼樾苦笑,一低头,正瞧见年轻画者抬头看她,眉梢眼角尽是喜色。
“姐!”
“迟潇,生意如何?”鱼樾朝他眨眨眼。
与之结识,源于一次鱼樾在中央公园遭扒手窃取,被正在公园一角写生的迟潇当众揭穿,后屡屡被犯罪团伙报复骚扰,鱼樾见置地广场人流如过江之鲫,安保尚可,便将他拉至此处。
迟潇扬一扬钱包,很瘪,但他脸上笑容却异常灿烂:“还过得去,姐不是常对我说,足知常乐嘛。”
一个大二穷学生,业余时间跑来辛苦画画,不过是囊中羞涩。鱼樾每次给的酬劳,是别人的十倍,刚认识那阵,迟潇红着脸不肯收,鱼樾便一本正经地为他解释。
“姐是学建筑设计,不懂美术,但姐也知道,艺术是无价的,是不是?你瞧,画的很好,我很喜欢,再说,我跟着你学习画画,难道不需要交学费吗?”
迟潇便收下了,认认真真当起了老师,让鱼樾动笔练习时,鱼樾故意画的歪歪扭扭,乱七八糟,迟潇很是头痛。
鱼樾瞧一眼他干瘪瘪的钱包,笑了,端端正正坐下:“把笑笑画得这么美,她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唐笑笑是他的小女朋友,鱼樾见过一面,是个害羞的短发圆脸姑娘。
迟潇抿一抿唇,不好意思起来,又见鱼樾坐得端正,迟疑道:“姐,这个月你都画了五幅了,我……”
“这件衣服还没画过。”鱼樾挑眉,“还有这头发,前几次都是绑了起来,今晚散着,风韵当然不同,你呀,少啰嗦,快快画来。”
“是是是,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迟潇不予争辩,开始认认真真地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教她一些原理,鱼樾只笑着点头,有时候讲错了地方,鱼樾也不敢点拨出来,生怕漏出端倪让他难堪。
两人聊了许久,夜已深,人流渐疏。
临走时,鱼樾将一早便备好的信封塞进他手中,故作无奈,手一摊:“下周会很忙,估计抽不出时间来学习了。”
迟潇朝她摆摆手:“什么时间有空,姐可以随时来找我!”
大老板一早对她和张季末下了董事会决议,二选一,各立项一个新项目,以被市场认可度做衡量标尺,各怀鬼胎,不过是为了一个钱字。
游戏行业动荡之势,公司破产项目解散,研发公司一拨又一拨倒下,投资商自是个个谨小慎微,不再轻易注资,若想拉到投资,必定要好一番血拼才是。
鱼樾一路低着头回了公寓,楼前,远远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这个背影,她曾经偷偷勾指描过无数遍,也用画笔勾勒过很多次,却总不会觉得生厌。
一身休闲服,还是白日在游乐场见到的那身装扮,她只瞧了一眼,却记得很清楚。他倚在墙边,手指夹着烟,火星有一下没一下地闪,明灭不定,很像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只眼睛透着深情,一只眼睛冒着无情,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大学时的顾相言烟瘾极大,但自从开始追求她之后,注意到她对烟味特别敏感,戒的很辛苦,吃饭时完全没有胃口,像猫一样,一个月后,当他屁颠屁颠跑到她面前正式宣布戒烟成功时,清绝脸庞已是瘦了一大圈。当时鱼樾尚未爱上他,但很感激,请他吃了一顿大餐。
后来正式成为恋人,两人独处时,顾相言总是忍不住想吻她。
有一次,鱼樾被他抱住不放,她将手抵住他胸口,板着脸道:“朗朗乾坤下你敢行非礼之事?”顾相言干脆耍赖,不依不挠地摩挲着她的唇角,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驳:“当初戒烟那么辛苦,怎么也要补偿回来。”渐渐深入,吻的真挚而热烈,直至鱼樾喘不过气来才放开她。他将头搭在她瘦削的肩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感慨:“阿樾,这一辈子,只怕我顾相言再也戒不掉你了!”
瞧,当初的誓言有多真,如今的伤痛便会多几分,山盟海誓,过眼云烟尔。
他又开始抽烟,也早已——将她戒掉了。
人心,不过是最善变的东西。
鱼樾静静顿了片刻,待她收拾好心情故作视而不见大步迈过去时,却生生被他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