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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爹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我不怪他,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不是让我开枪自杀的。

巴特接到命令,从旗里赶了来,和十五年前他给我接风一样,汉语说的还是那么别扭,一惊一乍,“亮子,把枪给我。”阿茹娜躺在我左边,直挺挺的。

门外,有我的同事和旗里来的特警,盟里的同志们还在路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爱喝点酒,根本不可能杀人。巴特五年前调回旗的里,在苏木待了整整二十年。

“亮子,把枪给我。”巴特还在努力,他不想让特警一枪击毙我。

巴特走进来,老样子,肥嘟嘟的,大号的警服勉强装下他的啤酒肚,小簸箕样的手掌上棒槌样的手指蹼一样无法张开,半伸着,“亮子,把枪给我。”若是平时我早忍俊不禁地笑了,声音洪亮的能把水磨石地面砸出坑不说,每个字还停顿那么一下,听起来就像,“亮——子,把——枪——给我。”巴特目睹惨状,想皱一下眉头,无奈额头上的肉太厚,嘴唇跟着动了动。

巴特和我对视了也就三秒钟,枪又响了,我直挺挺地倒地,闭眼的瞬间,我第一次听见巴特把我的名字叫的那么顺耳,“亮子!”痛心疾首的。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了回忆。

一觉醒来,我轻易的实现了诗人海子的夙愿: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接着我又实现了他的另外一个夙愿: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想让马儿跑,必须给马儿吃草。第一件事是喂马,第二件事是劈柴。煤在隔壁苏木院里,巴特说能烧多少烧多少,想烧多少烧多少。

马是枣红的,四根木头棍架起来一样,毛长还不顺,尾巴上粘着干草,邋邋遢遢,脾气不小,见着我又踢又咬。幸亏拴着缰绳,不然我真怀疑它会尥蹶子。它让我想起了,我家养过的那匹马,我叫它黑寡妇,实际它是一匹骟马,我爹用牛和屠宰场换的,牛是大集体解散时抓阄抓的。我爹嫌它耕地太慢,亲自把它赶进的屠宰场,换回的黑寡妇。

草原上,除了骒马和种马,儿马都会被骟掉。骟马养几年会被卖到屠宰场,宰掉卖肉。

黑寡妇没戴过笼头,是一匹真正的草马。我爹一个人,从县城的屠宰场把它牵回家,走了一天。不是我爹不舍得骑它,我爹是担心被它尥下马背,脱了缰。都说老马识途,小马也识途。脱了缰,它奔原路就跑回了后草地。我爹在前,马在后,一路走的鬼鬼祟祟贼头贼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手里牵着的是一匹偷来的马。

黑寡妇前足迈进我家院子,后足就不由它了。我爹脸不洗饭不吃,蹲在堂屋开始拾掇他的赶牛鞭。我真正分不清楚,马鞭和牛鞭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鞭梢更长了,更细了。期间我娘说:“他爹,先吃饭吧。”我爹瞪我娘一眼,“饿不死。”我娘又说了句,“凉了。”我爹一扬拾掇好的马鞭,“热热。”

我爹一出院,黑寡妇就惊慌失措了,刨着前蹄,蹬着后蹄,接二连三地打响鼻,警告我爹不要靠近它,否则它对他不客气。遗憾的是,它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外号蔫儿土匪。三鞭子下去,黑寡妇腾空而起,欲与我爹决一死战。我和我娘瞅的胆战心惊的,我娘急的团团转,“土匪,你和它一般见识。”

我爹第四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脑袋一低拉出一泡稀屎。倘若它够识时务,应该立刻对我爹俯首称臣。遗憾的是,它旋风一样原地打了个转,伺机对我爹下了黑蹄。说时迟那时快,我爹一个鹞子翻身,随手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当我爹第六七八九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夺路而逃。它不是唐僧骑过的白龙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贴着墙根儿喘息。

我娘担心我爹伤着黑寡妇,“他爹,你快吃饭吧。”我爹让我打开街门,我略一迟疑,他已翻身上马。黑寡妇激灵灵站了起来,若不是我娘眼疾手快打开街门,街门定会撞的七零八落。

只见半条身影,一闪而过,我爹消失在了夕阳的余辉里。

我爹回来的时候,像个得胜的将军,吹着口哨。黑寡妇像刚洗了澡似的,汗水滴答了一路,低眉顺眼的,像极了旧社会公婆面前的童养媳。黑寡妇在我家服了近十年的役,我考上中专的那年,我爹把它卖给了马贩子,卖的钱正好够我三年的生活费。

毛伊罕是一匹骒马,难道巴特不知道自古有骒马不上阵的说法,亏他还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巴特竟然叫它毛伊罕。在蒙语里,毛伊罕是丑丫头的意思,名副其实。

巴特是后晌坐班车走的,风没有住,沿着乡间公路囫囵而过。巴特一走,所里只剩下了毛伊罕和我。毛伊罕不分白天黑夜地吃草拉粪,我白天吃肉喝酒,黑夜躺在羊毛毡上睡大觉。一墙之隔的苏木大院,有的是煤,睡之前,我满满塞一炉子,我可不想冻死在猫不拉屎的荒原。炉子稳在门口,离炕不远不近。炉边从早到晚,稳着一把脏兮兮铁壶,里面是烫舌的奶茶,渴了来一碗,饿了来一碗。

厨房的大案板上堆着五六只白条羊,直挺挺。案板上有斧子,巴特说:“吃,你就剁一斧子。”他说的轻巧,我剁了十几斧,剁下半条羊腿。奶茶是巴特走时熬好的,砖茶加奶粉,巴特说:“羊下羔子的时候,就能喝上新鲜的羊奶了。”

我恐怕是等不到羊下羔子了,我要离开荒芜人烟的后草地,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巴特走的时候,我问他,“有人报案怎么办?”“没人报案。”巴特肯定地回答。巴特说的没错,白毛风呼呼地刮,牛羊都刮回了圈,谁会来报案。

十几天里,我除了喝酒喂马,见过班车司机一面,他来给我送东西,巴特捎的,三十几颗鸡蛋,一坨牛肉,半麻袋土豆。

苏木大院空旷的很,雪厚的地方能没过人膝。十几天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宿舍门后的铁锹,夜里顶门用的。我担心巴特回来的时候,雪把进所的路埋掉,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喂马,也不是劈柴,而是铲雪,一路铲到苏木大院的煤堆旁。

第十几天的凌晨,我被踢门声惊醒了,门外有人喊巴特。听声音是当地的牧民。隔着门,我说巴特不在。他没走,仍踢门。开门,听他嘟噜了半天,我也没明白他焦急的要做什么,马靴上满是雪。他比画着,让我穿上衣裳跟他走,我懂了。

他骑来的马备着马鞍,我不知道马鞍在哪里,更没骑过备着鞍的马,骑了仍在吃草的毛伊罕,跟在他的马屁股后头向着茫茫的雪野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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