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五个警察,哪个留下的,哪个穿过的,包括大衣。
那真正叫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视线所及,茫茫一片。肃杀的清晨,住了风,蒙古汉子来时骑马踏出的蹄印清晰可见,一路向东。毛伊罕久不经沙场的缘故,和我一样兴奋。
一路上,蒙古汉子不时地和我诉说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不懂。张牙舞爪的他,指了指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发现太阳有耳。阳光照耀下的苍茫雪野镀了金似的,倔强的芨芨草直戳戳,像是谁一根根插在雪地上似的露着头。
偌大的草原,唐突地长着一片芨芨草,像在和严冬抗争似的,不弯腰,不低头。
我的家乡塞北,芨芨草是最常见的植物,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遍地都是。除了那片芨芨草,草原上所有的植被皆被捂在了雪里,连同远处浑圆的山峦也不例外。蒙古汉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哇啦哇啦地嚷。
我是先看见的炊烟,后看见的房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原来无边的荒野炊烟也是直的,彼时乌拉盖河冰冻三尺,蜿蜒三百六十公里,难睹落日的风采。读书时,常听蒙族同学们说起草原上的嘎查,最小的仅一户人家。亲眼所见,我还是被震到了,孤零零的几间房,房顶方方正正扣着雪,加了顶似的。
十岁的乌兰,追前跑后地跟在母亲身后,十八岁的阿茹娜牵过父亲手里的马缰绳,栓好,直奔羊圈。她们的父亲夸张地扒拉着羊圈门,扒拉着羊圈门上的吊扣。
暖圈里几千只羊好好的,有的吃草,有的倒嚼。
阿茹娜把我拽到离她家房子很远的地方,指着雪地上凌乱的羊蹄印让我看。羊蹄印在距离她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了。我恍然大悟,阿茹娜家的羊昨天夜里丢了。她父亲发现后摸黑骑马直奔苏木,凌晨赶到的派出所。
我一时搞不清,她家丢了多少只羊,从雪地上的蹄印看,起码有十几二十几只。站在羊蹄印消失的雪地上,我打量四周,四周空荡荡的。视线里,阿茹娜家的几间房子还在,伫在当院用来发电的风车,慢悠悠地转着。羊蹄印消失的方向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阿茹娜指着太阳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巴特不在,我是所里唯一的警察,阿茹娜家的羊丢了,我得帮他们找回来。虽然我身上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的哪个警察穿过,或者留下的,但穿在我身上就有责任帮他们找回丢失的羊。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雪地骑行,每向太阳靠近一步,就离死亡近一步。我笃定地相信我曾经到过死亡边缘。毛伊罕表现的坚定而执著,好像它已经感觉到了那些羊儿所在的位置。毛伊罕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信马由缰,驮着我行进。
看见车辙的时候,毛伊罕驮着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确信羊在车上。至于羊蹄印为什么会在距离阿茹娜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我后来才明白。狡猾的偷羊贼,先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赶到很远的地方,再把羊们一只只装上车。前面车走,后面一人跟着拿扫帚扫,经过半夜风雪的掩埋,天亮时不留一点痕迹,羊们像在一公里的地方凭空消失了一样。
人算不如天算,处心积虑的偷羊贼没料把车开进了胡杨林。草原上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从降下第一场雪起,牧民们没有要紧事都不出门,几个偷羊贼一定是穷疯了,才在风雪夜,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做案的。
胡杨林背风,只需一夜,雪便几尺深。贼们不甘心,奋力地铲着雪,试图铲出一条路。我骑着毛伊罕到跟前的时候,他们还在奋力铲雪。四轮车的羊儿们,听见了马蹄声,一阵骚动。
对峙中,我说:“把羊放了。”“少管闲事。”听口音像我的老乡。瞅瞅车上安然无恙的羊们,我又说:“拉一车羊,往哪儿跑。”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一个非警察学校毕业的汉民,为什么能幸运地当上警察。
流窜在草原上的偷牛贼和偷羊贼们,开始都是做收购牛羊生意的,年复一年,牧民们越来越精,他们赚不到什么钱,就开始偷牧民们的牲畜,连夜拉到屠宰场卖掉。多年活动在草原上,对草原上的每一条牛羊路都了如指掌,对每一户牧民都如数家珍,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屡屡得手。
我读的是牧机校,并非专业的警察学校,我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没有关系。我的资料又一目了然,我是汉人,享受不到任何的优惠政策,只能乖乖地趴基层,与来自我家乡的不法分子周旋,起到震慑他们的作用。
赶羊回阿茹娜家的途中,起了风。没遮没拦的草原上,风却遮天蔽日。风雪中,二十几只重获自由的羊儿,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在前头,我驱赶着毛伊罕紧随其后,生怕再把羊儿们弄丢。
胡杨林被甩在了身后,我错误地以为,离胡杨林越远,离阿茹娜家则越近。羊儿们一路小跑,骑在马背上的我,错误地以为它们走的是来时的路。我担心截断它们的去路,受到惊吓,它们会乱了方寸,随便夺路而逃。没养过羊的我,不知道饥肠辘辘的羊儿们只想尽快吃到草,没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乱扑。我骑着毛伊罕撵在它们屁股后头,它们更没了目标,误以为我赶着它们去吃草。正确的作法是,我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赶到它们前头,带领着它们跑。草原上的牲畜,一年四季,只有冬季才归圈,它们没有家的概念。
追撵中,我摔下了马背,面朝下掉进了雪坑。脱缰的毛伊罕兴奋的,撒着欢,尥着蹶子,没了影儿。等我挣扎着爬起来,一只羊儿也不见了。一声声呼唤着毛伊罕,最后我不得不绝望地,就着凄冷的风,喊它丑丫头。
我坚信是我的呼唤感动了长生天,把毛伊罕送回到了我的身边,否则我必冻死在大草原上无疑。长生天一起送来的还有骑在毛伊罕背上的阿茹娜。阿茹娜从翻身下马,到飞身把我扶上马,蜻蜓点水一般。
羊儿们已经归圈,争吃着干草。如果不是它们身上的雪,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如果不是骑着毛伊罕的阿茹娜救了我,身着警服的我,早英雄一样入了老李家的祖坟。
巴特一礼拜之后回来的,老样子,喝酒,吃肉。喝过酒,拍着我的肩膀一惊一乍地道:“亮子,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离开这里。”
我信了,只要立功,就可以离开后草地。
我没告诉巴特,他不在的时候,我帮苏合大哥找羊的事,原因是我错一点冻死。几天后,苏合大哥骑马送来两只白条羊,跟巴特呜里哇啦地和巴特说了许多话后,抱着我又拍又打的。
苏合大哥走后,巴特慢言慢语地道:“亮子,你给苏合大哥找羊了,冻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你不是来送死的。”他的语调慢的我有点儿不适应。
第二天,巴特乘早班车又走了,我又开始了独自喂马,劈柴的生活。
年底,由于我冒着生命危险帮苏合大哥找回了丢失的羊,巴特被评选上了全旗的最佳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