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陆续有牧民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迟早是要离开草原的,不想找本地姑娘成家,不是本地姑娘不漂亮,是我不想离开的时候拉家拽口。
巴特说成了家,走的时候可以一块走。
在我精心的喂养下,毛伊罕的毛顺溜多了,整个夏天,我都把它放到苏木前面的那片撒野大滩里吃草。
秋天,阴雨一场接着一场,整个草原生机盎然。雨停天晴后,湛蓝的天空上鹰隼翱翔着,慢条斯理地巡视着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心急如焚的百灵鸟,盼着最后一窝雏鸟出窝展翅飞翔。
蘑菇雨后春笋般地从草缝里探出了脑袋,野韭菜花枝招展纷纷登上T台,波光粼粼的乌拉盖河蛇样逶迤,形成了九曲十八弯。站在脑包山上眺望整个草原,目光都是绿的。
派出所于巴特而言,更像是驿站,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来去匆匆间,酒成了我们的兄弟。喝了酒的巴特叫我名字时,跌跌撞撞的,“亮子,好好干,我一走,所长就是你的。”
我不想当什么所长,我只想离开。
毛伊罕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蝇。一匹串群的儿马,颠着碎步,棕毛婆娑,执拗地到了它的跟前。毛伊罕避闪不及,被它撞到了屁股。莽撞的儿马毫不顾及毛伊罕的感受,昂扬着脖颈,君临天下似的嘶叫着,几个回合就把毛伊罕围拢到了身边。
一个后晌,毛伊罕被儿马追逐着,纵情在草原上驰骋。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合大哥骑着他的鞍马,在派出所门口和巴特得意洋洋地调侃了很久,才把他家串群的儿马赶回群。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调侃的是什么内容,但我知道一定和毛伊罕有关,瞧苏合大哥一脸的坏笑就知道。
八个月后,毛伊罕产下了它的第一匹马驹,黑的透亮,一看就是苏合大哥家儿马的种。
巴特依然来来回回的,似乎回来就是陪我喝酒的,酒是高度的烈性白酒,辣舌头呛嗓子的,储存在塑料壶里,喝了就倒一碗。
喝了酒的巴特话总是比平时多,说起苏合大哥,说起在满洲里读书的阿茹娜。问这问那的,问我是不是不想找蒙古姑娘,问我是不是嫌阿茹娜黑,还说阿茹娜黑是放马放的,放寒假回来一准变白。
巴特说苏合两个姑娘,一万多亩操场,将来都是你的。
我爹在信上说,“李亮,你娘说蒙古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听不懂她们说话。”娘的意思就是爹的意思。巴特比我急,“亮子,该成个家了。”回信时,我和我爹说:“爹,蒙古姑娘也有漂亮的,会说汉话的。”我爹来信时说:“你娘还是喜欢汉族姑娘。”
毛伊罕的马驹,是寒假阿茹娜骑马用套马秆从苏木前面的草场逮走的,隔着苏木门前的公路,远远的看不清她变白了没有,马骑的是越来越让我自愧不如了,挥舞着手中的套马秆,追赶着毛伊罕的马驹。
草场上的草已经完全枯黄,瑟瑟的风在酝酿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隔着玻璃窗,巴特又倒了两碗酒,他一碗,我一碗。他问:“亮子,阿茹娜变白了没有?”我顾着喝酒,不答他的茬。巴特不甘心,跳下地趿拉着鞋隔着公路扯着嗓子喊:“阿茹娜,阿茹娜。”真是搞不懂,巴特一说蒙语立刻换了个人似的,声音肥厚而圆润,舌头也捋直了。
马背上的阿茹娜,一提缰绳,坐骑前蹄瞬间腾空,真为她捏了一把汗,只见她侧身哈腰,双腿点镫,硬生生掉转了马头,飞奔而来。巴特急忙闪身,生怕被马踩踏似的。我始终没听懂阿茹娜和巴特说了些什么,之后阿茹娜又去草场追毛伊罕的马驹了。
其实我从没有介意过阿茹娜是白是黑,或者说她白不白黑不黑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过说心理话,我更喜欢皮肤黑黑的阿茹娜,风符合我心目中蒙古姑娘的模样。
冬天,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刮刮停停,停停刮刮。巴特,走了来,来了走。漫长的冬季没有一户牧民走失牛羊,没有一个牧民喝酒迷路在所里过夜,也没有老乡来和我借钱。我孑然一人在异乡过的第三个年,年三十喂马,劈柴,喝酒,吃肉。大年初一,劈柴,喂马,吃肉,喝酒。没有丝毫的变化。苏木大院里,依然堆着烧不完的煤。毛伊罕的毛又长了,垛在墙角的干草是苏合大哥赶着胶轱辘车送来的。
年前骑着摩托的邮递员送来了我爹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上说:“李亮,你娘和我都挺好的,你甭惦记,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我爹的意思我懂,因为我在信上和他讲过,巴特说只要我好好干,立了功就可以离开后草地。不过我没和我爹讲巴特一走,所长就是我的。
好像我爹比我更盼着我立功。
阿茹娜返校之前,骑马给我送过一趟黄油和奶豆腐,说她阿嬷亲手做的。进门就张张罗罗的要和我喝酒,我担心她喝了酒骑马回去危险,哄她酒喝完了,巴特还没捎来。她不信,翻箱倒柜地找。再有一年,她就毕业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当医生。
所里就那一间房,吃住办公挤在一条炕上,隔扇后的半间房厨房兼储物间,找一壶酒容易的很。我说:“阿茹娜,趁天亮,你快回吧。”她主人一样满上两碗酒,一碗推给我,说:“喝。”没喝就醉了似的,不知深浅。我还是喜欢她说蒙语,尽管听不懂,起码听起来不别扭。
酒已满上,怎么能不喝呢。肉是现成的,白条羊几斧子下去,要腿是腿,要脖子是脖子,扔进锅里,倒瓢水,丢把盐的事。炉火纯青,十几分钟后就开始沸腾。羔羊肉嫩的很,翻两个滚,捞起来即可啃。
和我比起来,阿茹娜更喜欢动刀子,我更喜欢动手,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娴熟的使刀子。
阿茹娜每割(ga)下一块肉,都用刀尖扎着,直戳戳的送到嘴边。我说:“阿茹娜,你慢点,小心划了嘴唇和舌头。”阿茹娜不以为然,演示给我看,满嘴拗口的汉语,“这样,这样,这样。”我心思等你划了嘴和舌头就那样了。
一碗酒下肚,阿茹娜脱掉了她的蒙古长袍,我也解开了棉袄扣子,咧开怀袒开襟,敞开阵势,放开手脚,主动一人满上一碗,要和阿茹娜一醉方休。阿茹娜问我,“你行不行,不行甭喝了。”我胸脯拍的“啪啪”的,反问她,“你行不行?”又道:“来后草地三年,我喝的酒比水都多。”
喝酒前,阿茹娜的马,我已帮她喂上,和毛伊罕并排拴在圈里。巴特不在,她完全可以留下来过夜,没必要逞能骑马回家。
三碗酒下肚的阿茹娜,汉语说的糟透了,咬字不清也就罢了,还不连贯,蒙古长袍不穿就要走。我怕她冻着,慌忙追出院子给她披上。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回家。”她把回家两个字却说的坚决而清楚。
我抱住了阿茹娜,“别回了,马我都替你喂上了。”阿茹娜解开马缰绳,飞身上马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再见她的时候,是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