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草原,云吊在半空,没有一丝风,蔫头蔫脑的草贴着地皮,蚱蜢无精打采地趴在草尖上,生怕飞起来翅膀会被阳光烧着似的瞪着复眼。
牛羊路旁,刚刚孵出的小百灵饿的直叫,鹰隼热的躲在巢中。苏合大哥家的羊群,像被风吹着跑的云彩一样乱蹿。脑包山上的草,彻底干枯,越发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淖尔里的水见了底,龟裂的地皮不规则地翘着角,像一张张网状的嘴。
几个月没见,阿茹娜的汉语没有半点起色,骑在马背上抹着脑门儿上的汗说:“热死了,热死了。”不知道她是真的黑,还是回来这几天又晒黑的。
苏木正在筹建卫生院,房子是最早苏木所在地占用过的老房子,门窗上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没脱落的像牛皮癣。
巴特在不在所里都不影响我办案子,我不会放过一切立功的机会,他们说我六亲不认,不给老乡面子。我心思我给你们面子,谁给我面子,谁把我调回塞北。我三年没见我的爹娘了,独自守护着牧民的牛羊,守护着他们的一草一木。
巴特和我说鸟贩子们最可恶,百灵鸟刚筑巢,他们就手持望远镜在草原上活动了。百灵鸟是草原上常住的鸟,一年四季不离开草原,只有大雪完全覆盖了地表和地表上的植被,才短暂的向南,也就是塞北群体迁徙。
百灵鸟以草原上的蝗虫和飞蛾为食,一只百灵鸟一年能吃掉上万只害虫。偏偏它又是养鸟人青睐的鸟。阿茹娜家的草场离公路最近,运输方便,就成了首选之地。牧民们方圆几百里一户,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由他们一笼子一笼子地把没出窝的小百灵,用摩托车驮到城里,卖给更大的鸟贩子,运到更大的城市,卖给养鸟人。无数的小百灵,死在了运输的路上。
草原上,一旦蝗虫的天敌数量减少,草原上的草就会被大面积的啃食。
阿茹娜骑着马多次撵过那些鸟贩子,他们不怕她,所谓捉奸成双,捉贼见赃。草场是她家的不假,可她没有权利不让他们在草原上走过。她兴师问罪地找我的时候,我刚喝过酒。毛伊罕正在她家的草场上找草吃。公路下面,地势低洼,一些草长的相对茂盛,依稀可以填包它的肚子。
阿茹娜问我管不管我的那些汉人老乡,把小百灵的窝都端了。她说的话很夸张,不到掏小百灵的时候,鸟贩子们在等小百灵长大,等它们身上长出蓝色的绒毛。干旱的草原上,供百灵喂养小百灵的食物少之又少,小百灵们的叫声连成了一片。再不下雨,绝大部分小百灵都要饿死在窝里,使得活下来的小百灵更金贵,价格更昂贵。
刚上公路,毛伊罕就仰起了头,嘴里叼着几根儿青草。我仍然没学会骑鞍马,不像阿茹娜,骑马必备鞍子。似乎只有冬天的时候,穿了长袍的阿茹娜,更像蒙古姑娘。夏天,草原上的姑娘们,衣衫也很单薄,服饰和汉族姑娘没什么区别。
不等我上马,阿茹娜急生急养的要去撵鸟贩子。太阳明晃晃的,骑在毛伊罕背上,像骑在了碳火上。屁股被烫的龇牙咧嘴的我,追着阿茹娜跑。
鸟贩子们一年比一年狡猾,为了躲避打击,翻过脑包山,把摩托藏在隐蔽处,背着干粮和水,在一览无余的草原上一走一天。我知道他们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胆儿小的鸟贩子,被我逮过几回,铐到派出所,训斥一顿,罚几个钱,就不再来了。个别胆儿大的,抱着侥幸的心理,屡教不改,铐了一次又一次,罚款一交,依然我行我素,嬉皮笑脸的和我套近乎,让我给他们留条回路。可谁给我留活路?
阿茹娜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们的。要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必须人鸟俱获。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掏百灵,什么时候运送。阿茹娜急我不急。
阿茹娜骑着马,先我一步和鸟贩子们操着蒙语吵开了。我心思他们又不懂蒙语,吵的声音大管什么用。我翻身下马,踢了吵的最凶的鸟贩子一脚,他咧了下嘴叫我李亮。我再踢他一脚,我认识你黑的白的。
我说:“你们他妈的也不怕晒死,赶紧滚。”当着阿茹娜的面,我是不会和他们客气的。我知道他们都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两名晒的黑又亮的鸟贩子磨磨蹭蹭的不走,我追上去,结结实实的又给了他一脚。他回头和我来了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妈的,威胁我,我上去扇了他一耳光,他歪着脑袋乜斜我,“有本事你把那身皮脱了。”
我知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身上的警服。我要不是警察,他们早把我打趴在草原上了。那些偷牛的偷羊的,偷挖药材的,甚至我面前,和我对峙的鸟贩子,他们既恨我又怕我。我脱下警服,丢到草原上,又扇了他一耳光。另一个鸟贩子拉了我一把,“李亮,李亮。”被扇的鸟贩子还不服气,“李亮,你等着。”
俩鸟贩子,一前一后,骑着摩托沿着草原上的羊肠小道溜走后,我忍不住问阿茹娜,“你怎么不说汉语?”她说:“他们笑我。”何止他们笑她,我都想笑她。阿茹娜看懂了我的心思,翻身下马想打我,被我抱进了怀。
我先是亲吻阿茹娜下巴上的疤痕,她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我捉了她的唇。毛伊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茹娜躺下的时候,它接二连三地打响鼻。阿茹娜的鞍马若无其事地吃着草,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阿茹娜浑身是汗,脖子以下的身体,白的像剥了皮的野韭菜。日头斜挂在西天上,长生天做证,阿茹娜成了我的女人。
周围,饿着肚子的小百灵,蜷缩在窝里,被阿茹娜的呻吟声吓破了胆,集体失了声。等着归巢喂食的大百灵,焦急地在我们的头顶忽高忽地飞来飞去,不敢落地。夕阳西沉的时候,我和阿茹娜才赤条条地躺下。天黑后,阿茹娜唉声叹气地道:“阿瓦说,再不下雨,秋天得处理牲口了。”我说:“会下的。”
雨,进入八月才下。
阿茹娜返校前,我要了一张她的照片,在满洲里拍的艺术照。我把阿茹娜的照片和另外一个汉族姑娘的照片,装进信封,给我爹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