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当年牡丹亭
姜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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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没想到这个时候叶深会回来。
听说他在伦敦的公司很忙,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到凌晨两三点都是家常便饭。过两天就是清明,温婉特意从上海赶回来,爸爸去世得早,妈妈含辛茹苦将她养大,两人约定好每年清明都要一起去给爸爸扫墓,她从不食言。
她昨天在街边看到有挑担子卖乌木叶的,顺便买了一把,他们这儿有清明节吃乌米饭的习俗。回到家里,妈妈泡了满满一盆乌米,第二天早上用小木盆装了半盆让她送去给对门的顾阿姨。
“阿深今年又不回来,你顾阿姨一个人在家,昨天还跟我说现在乌木叶不好买,今年就不做乌米饭了。”她一边熟稔地将剩下的乌米沥干水,一边唠叨:“咱们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清明怎么能不吃乌米饭呢?”
她用皮筋将长长的头发随意一拢就出门,身上穿着最平常的家居服,没什么形象可言。她家在苏州的一处稀疏平常的园林里,院中还有几户人家,叶深的家就在她家对面,出了门穿过院子就能到。她的房间和叶深的房间隔院相对,以前念书的时候,每天晚上只要看到他关灯,她就知道该睡觉了。
下意识朝他的窗头看了眼,淡蓝色的窗帘很久没有拉开过了。那窗帘还是我选的呢,她淡淡地想。
到了顾门前,摁响门铃。没多久门就开了,她叫了声:“顾阿姨。”
她是学唱戏的,一把嗓子就跟端午放了大枣的粽子似的,又香甜又软糯。开门的人也愣在那里,他站在光影灼灼处,身后是幼时他们俩涂画得无比凌乱的墙,是昏黄的灯,是暮春苏州一树一树的荼蘼花白。温婉捧着那半盆乌米,也愣了愣,随即扯出一抹笑来:“你回来了?”
叶深像是刚起床,身上还套着浅灰色的家居服,踏着灰青色印着龙猫的拖鞋,头发胡乱抓了几把,整个人慵懒得不修边幅。他点点头,拉开门,说:“今天凌晨三点半到的,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了。”
温婉“哦”了声,别过眼,对厨房的顾母说:“阿姨,妈妈让我送一碗乌米来。”
顾母忙从厨房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擦手,一面接过她手中的碗,既亲切又热络,拉着她话家常:“阿深,给婉婉端张凳子。”
叶深倚着门框,西山清晨的曦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们身上,她看到温婉眉间雀跃的雀斑,耳边纷飞的碎发,还有脖子后面那块不怎么显眼的疤痕。只觉得时光仿佛还在十几年前,他和温婉挤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时,他走神,侧目小心翼翼偷看她的脸。
可是,终究不一样了。
听到顾母说话,他回过神来,走到客厅,端来一张竹编的小矮凳。
她坐了一会儿,帮着顾母理豆荚,叶深又半倚半靠在门框上,没精打采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顾母见温婉手脚麻利,又看了看懒洋洋的叶深,免不了埋怨:“生儿子就是没有生女儿贴心,婉婉前天回来,昨天一大早就陪邵阿姨去摘枫叶、买清明菜,阿深那个混小子,一回来就知道睡觉。”
温婉抿唇笑笑,没有说话。顾母眼神往门边的小几上松了松:“阿深说你的喜帖很好看呢。”
温婉转过身,看向叶深,说:“是找广告公司设计的,你要是喜欢,我把公司介绍给你,你和安宁结婚也可以找他们。”
叶深不置可否,望着几上鲜红的请帖,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那大红色莫名的刺眼,描金的图案是精致的凤冠霞帔,犹如高三毕业那年她登台唱《牡丹亭》的那身行头。
只是可惜,那天他没有听完那一曲。
顾母叹了叹:“还记得你们俩小的时候,我和你妈妈经常开玩笑,要给你和阿深订娃娃亲呢,结果转眼你就要结婚了。真是岁月催人老,二十多年时间眨眼就过了,我们都成了老家伙。”
温婉也有些伤感,原来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多年。
好在门铃不徐不疾响起。叶深侧过身拉开门,门口是个男人,儒雅斯文,穿着灰色的毛衣,留着干净的短发,站得笔直,微微一笑:“邵阿姨,打扰了,我来接温婉回家吃饭。”
叶深一愣,明白眼前人是温婉的未婚夫。恰好温婉也回头,两人四目相逢,坦然一笑。
叶深胸口微窒,觉得失去所有力气,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无能无力。换了轻松的语气,笑道:“婉婉,不介绍一下吗?”
温婉耳根都红了,为他们相互介绍。
“这是我男朋友宁琅书。”
“这是阿深。”
宁琅书先伸出手,坦然而笑:“幸会,谢谢你以前对温婉的照顾,有机会请你吃饭。”
他是到苏州来见温婉母亲商量婚事的时候听说他的,听说他从小很照顾温婉。
狭路相逢的两个人紧握着彼此的手,都气势汹汹。
叶深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宁琅书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点头道:“好。”
温婉倒有些傻眼,宁琅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着对叶深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叶深只是为了赌气,没打算去吃这顿饭,笑道:“跟你们开玩笑的,知道你们最近准备婚礼很忙,就不打扰了。”
温婉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向顾母告别,牵着宁琅书出门回家。
离开顾家,她的心如狂潮,掀起滔天巨浪,直犯嘀咕,他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
清明节一早就下了雨。
叶深起得很早,陪顾母到墓地上完香回来,温婉他们也刚好在园子门口下车。
“好巧的哇,阿深回来了,这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你,顾太太。”温母和顾母寒暄。
她高兴得很,笑起来额头上的褶子似乎都展平了:“阿深难得回来,这几天都在家,很少出门。”
“阿深今年回来过清明?”温母偏过头打量叶深:“什么时候回英国?不急的话,参加完婉婉的婚礼才走。”
温婉的婚礼还有一个月,温母已经到处邀请客人了。
叶深下意识去看走在温母身边的温婉,比起上次回来,她似乎胖了些,虽然还是很瘦。别人婚礼前都会减肥,可她太瘦了,最小号的婚纱还是大了一圈,最后店员求着让她增增肥。她低着头在思索什么,忽然听到温母提到自己,抬眸一看,刚好和叶深四目相对。仅仅停留一瞬,她觉得心虚,别开眼睛。
莫名其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虚。
叶深淡淡地笑:“好的,阿姨,一定来。”
两家人在月门边分开,一家往这头,一家往那头。
叶深去开门,顾母打开信箱取今天的报纸,报纸底下压了一个大大的信封,她略扫一眼,说:“阿深,有你的信。”
叶深觉得奇怪,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写信找他?接过来看了眼,寄信的地址是在平江路。他一手拿着信看,一手推开门,进门后将雨伞放在玄关,跶上拖鞋撕开信封。
看清信封里装的东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几下,而上一次这么跳动,是在几天前的凌晨三点,他下飞机打车回到家,站在熟悉的月门外,呼吸着熟悉的空气。心就跳得厉害,他知道,这叫近乡情怯。
信封里装着张老照片,温婉坐在椅子上,淡淡的笑,眼睛弯弯的就像月牙,他则站在她身后,穿着白衬衫。那时两人都稚嫩得很,十七八岁的年纪,一颦一笑都纯真无邪。
他缓缓坐在躺椅上,对着光看照片上的温婉,他还记得那时这家照相馆刚开,有最新的幕布,他们身后的幕布印着剑桥。
“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温婉轻声地念。
叶深一把搭上她的胳膊:“等以后哥哥我发达了,带你去英国看剑桥。”
温婉笑得合不拢嘴,然后闪光灯就亮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叶深看到窗台的月季花丛下闪过一张脸,穿着淡蓝的校服,辫了两条油汪汪的辫子,回眸朝他一笑,宛如三月春晖。
他眼眶一热,那是十八岁的温婉,他那年十九,正是一生中的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