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一行车马缓缓离开城门,朝着官道行来。
车辚辚、马萧萧,近百名全副武装的执金吾押着囚车朝这边走来。
囚车里,皇甫惟明头发披散、嘴唇干涸,他看着路边的李泌,眼神中露出几分惊喜。
皇甫惟明张了张嘴,他也许是太久没说话了,只发出一声沙哑而毫无意义的低喊。
押送皇甫惟明的禁军早已注意到李泌,更有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惊喜的喊道:“李公子,李公子,老奴可算找到你了。”
一名相貌奇丑无比的中年宦官从马上跳了下来,满脸谀笑的跑到李泌面前:“老奴李静忠,奉旨前来请李公子入宫觐见。昨晚守城军士说李公子在城外歇息,我还狠狠骂了他们一顿呢。”
李泌整了整衣冠,向李静忠肃然一揖:“李貂寺,请问皇甫大人所犯何罪?”
中年宦官有些为难的看看周围,然后轻轻挥了挥手。
守护囚车的士兵心领神会,他们纷纷朝四周散开,在不远处守护着。
李静忠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但眼神和语气真的很无奈:“公子有所不知,皇甫惟明年前因妄言废立之事遭贬斥,之后依然不思悔改,所以陛下命我……唉。”
妄言废立?
李泌的心头一沉:如此大罪,只怕皇甫惟明很难活下来了。
见李泌沉默不语,李静忠又怯怯的说道:“皇甫惟明的案子,是李林甫大人亲自操办,皇上见了罪状之后龙颜大怒,将案卷交付大理寺定罪。而今罪名已定,皇上特命我来河州锁拿皇甫大人……”
听着李静忠絮絮叨叨的诉说,李泌的心沉到了底。
李林甫权倾朝野、蒙蔽圣听,有他在里面兴风作浪,皇甫惟明真是有死无生了。
双手微微颤抖的李泌回头看着皇甫惟明,老将军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淡然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悲伤。
李泌的眼中泛起泪花:皇甫惟明常年驻守边陲,与蕃人的征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想不到老将军没有倒在战场上,却被奸佞所害……
“李泌小友,不要为老夫担心了,”皇甫惟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老夫时日无多,只求小友速速赶回长安,去救你皇甫姐姐。”
李泌恍然:皇甫惟明家中并无男丁,只有一女,此次皇甫惟明下狱,只怕女眷最好的结果,也是要发配为奴的……
李泌哽咽着长揖到地:“老将军放心,李泌现在就启程前往长安。”
皇甫惟明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如此,多谢小友了……老夫身在囚笼无法答礼,还请见谅。”
李泌走近两步,他在皇甫惟明身边低声说道:“老将军,此次圣上召李泌觐见,面见圣上的时候我必求圣上审明案情,还老将军一个清……”。
“不必了,”皇甫惟明微笑着摇摇头:“李林甫不会让老夫活着到长安,只怕离开河州之日,就是老夫毙命之时。”
李泌隐约已料到此事,只是听皇甫惟明亲口说出来,他还是义愤填膺,忍不住重重一拳打在囚车上。
囚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把李静忠吓了一跳,连忙朝李泌走了过来:“公子何事?”
李泌转头向宦官问道:“李貂寺,陛下召我觐见?可有时限?”
“这个……陛下并未说时限,”李静忠心领神会的笑道:“但既然陛下传召,公子自然是越快越好。”
“既然如此,李泌就连夜赶回长安了,”李泌翻身上马:“不过李泌一介白身,无法使用驿站的马匹,还请李貂寺相助。”
李静忠连忙从马背上打开皮囊,将一份明黄的诏书递给李泌,他又叫过两名禁军,吩咐他们护送李泌先行回京。
李泌在马上向皇甫惟明和李静忠抱拳作别,然后催马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
长安城北渭桥边,蝶舞帮李泌将绑在马腹下的双腿解开,然后将他扶下马。
两名禁军士兵很疲惫也很敬佩,一路上颇为沉默的两位禁军齐齐向李泌抱拳行礼:“公子多保重,我等要回去复命了。”
李泌目送二人远去,他叹息着说道:“走吧,我们进城去!”
“进什么城?!”蝶舞有些生气的说道:“你腿肿成这样,这么进城?!”
李泌也很生气:“我这点小事算什么,救人要紧!”
李泌推开蝶舞,他自己走了几步,不禁摇头苦笑:他双腿肿痛不堪,一迈步就觉得难受。
蝶舞指了指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就关城门了,再说咱们身上全是灰尘泥土,现在进城求见老大人,岂不是让人笑话?”
李泌无奈的点点头,两人走到自家宅院门前,开锁入户。
蝶舞忙前忙后的烧水打扫,她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揉腿的李泌,忽然噗嗤一笑:“主人整天读书练剑,忍耐力却还不如我。”
“你懂什么?”李泌揉着酸痛的大腿苦笑道:“你还年幼,柔体轻音自然不易磨伤,我这腿嘛,却硬得很……”
蝶舞端着一盆热水走过来说道:“主人别说笑了,我给你拿热毛巾敷敷腿。”
虽说是读书人,但在蝶舞面前李泌倒是大大方方,他弯腰脱掉裤子,光着两条腿静候毛巾。
蝶舞红着脸,将热毛巾按在李泌红肿的腿上。
李泌舒服的眯着眼睛,他轻声问道:“蝶舞,家中还有多少银钱?”
“还有三十两银子,床脚的地砖下面还有五十多两,”蝶舞瞪大眼睛看着李泌:“公子你想干什么?我们还要给老宅一些银两,可不能拿咱们这点银子去随便乱花呢!”
李泌尴尬的笑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什么时候去见摩诘大人……”
“公子要帮别人,但也要顾及自家死活,”蝶舞低着头絮絮叨叨的说着:“且不说银子的事情,光是你这两条腿,只怕要两三天才能消肿,所以今晚你且安心歇息吧,明日一早,咱们再去老大人的府上拜会。”
李泌连连点头:“行行行,都听你的。”
用热毛巾给李泌消肿止痛后,蝶舞便继续去忙碌了,而李泌一个人坐在桌前思索着。
思前想后,李泌的心中很是无助:李林甫权倾朝野,既然大理寺已经给皇甫惟明定罪,自己一介白身又能做什么?
当下唯一的可能,便是尽快面见圣上,求圣上网开一面。
李泌黯然叹了口气:他虽然奉旨回京觐见,但也只能自去宫门处复旨,然后回家静静等待着宫中传召。
等陛下得到自己回京的消息,再有闲暇传召自己的时候,只怕皇甫惟明早已人头落地了。
而今,且不说王维老大人是否能够仗义相助,就算老大人能够帮着自己觐见陛下,只怕也很难劝服陛下收回成命……
李泌前思后想一筹莫展,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天命了。
但愿天公怜英烈,不教忠骨弃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