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心头微惊,他知道有信使或者官员正急着赶路,连忙牵着马朝路边避让。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名背着竹篓的驿站使者飞也似的朝城门冲了过来。
驿卒跑得快,百姓们躲避的也不慢,李泌更是知道:这些驿卒是连夜给宫里送荔枝去的。
只是有些神不守舍的人却反映不过来……
一个穿着旧长袍的中年书生原本低着头,他感到周围的人群纷纷退后,不禁好奇的抬头四下观看,眼神还有些茫然无措。
正在纵马疾驰的驿卒只顾着赶路,哪里会注意马前多了个书呆子。
幸好李泌看着那个书生脸上的茫然,他连忙将那书生往后一拉,将这个面目清隽的中年人扯退了几步。
狂乱的马蹄声中,驿卒从那个书生的身边掠过,头也不回的朝城内去了。
中年书生惊魂未定的看着远去的驿马,他喃喃嘟哝道:“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惭愧惭愧……”
李泌在穷书生的背后笑道:“纨绔也是有饿死的,至于读书人的事情,秉承本心本愿就好,就算贻误其身,终究也是一时的。”
中年书生醒过神来,他连忙转头向李泌拱手道谢:“多谢公子相助。方才杜某一边行路一边草拟诗稿,躲避驿马不及,多谢公子救援。”
李泌这才发现,穷书生手里拿着一卷纸、一支小毛笔,纸上略微潦草的写着几句七零八落的散碎诗句……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诗句虽然是草稿阶段还未整合,但李泌不由得惊讶的“咦”了一声:想不到这个落魄书生年近四十、服饰清贫,身形清瘦而貌不惊人,但却吟得一手好诗。
李泌微笑向中年书生回了一礼:“兄台不用多礼,先前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还没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姓杜名甫,字子美,”穷书生惭愧的说道:“痴长几岁为兄,这宰辅三台的‘台’字就不敢当了,公子称呼我表字就好。”
杜甫似乎不太善于和人交往,他虽然自报了姓名,却忘了询问李泌的姓名。
李泌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衣,他心下恍然……
读书人本无差别,但贫富贵贱迥然有别,这杜甫,跟自己还是有些隔阂。
李泌站在路边向杜甫笑道:“杜兄诗才出众,不如我们去附近的酒肆聊聊诗文?”
听到“酒肆”字,杜甫顿时来了几分精神,他拱拱手笑着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真诚了几分。
两人离开城门,准备找个酒肆边喝边聊,却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喊着“李公子”。
李泌停下脚步,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仆人朝这边走来。
李泌看着那个陌生男子有些愕然,他行了个礼不解的问道:“公子所谓何事?”
青年男子微愣,他大笑着说道:“你不认识我了?”
李泌苦笑着摇摇头:“实在不记得了,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无妨,”青年男子笑着拉住李泌的手:“我们当年在忠王府上曾经见过一面,只是张某粗鄙,只是在人群中望了一眼咱们的神童李泌,并未说话。”
李泌猛然醒悟:“原来是张丰玉张公子……”
张丰玉笑着点点头:“想起来就好。哈哈,李泌你既然回京了,就随我一起去太子府上游玩吧!”
说着,张丰玉压低声音,表情颇为得意:“圣上有意把我家小妹良娣许配太子殿下,我家父亲嘱咐我去太子府上多走动走动,你且随我一起去吧!”
听到这个消息,李泌心头微凛:皇帝陛下要重新给太子指婚了?
张丰玉颇为热情的拉着李泌,李泌侧头看了看杜甫,只见穷书生已经有些自惭形愧的退出了几步,一副准备转身离开的样子。
“张兄,今日真的不巧,”李泌微笑指了指杜甫:“我今天和老友相约抽不开身,不如改日再去太子府上。”
先前李泌确实和杜甫颇为亲近,张丰玉闻言倒也没有多想,他客气了几句,便带着仆人离去了,神情间满是志得意满的骄奢。
李泌看着张丰玉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转身向杜甫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李泌拒绝张丰玉的邀请,杜甫的心里颇为感动,他和李泌一起来到附近的小酒肆,两人挑了个僻静些的角落,然后李泌点了酒水和食物,两人坐在一起闲聊。
寒暄之后,李泌才知道,杜甫是来长安参加“一艺之试”。
日前,皇帝陛下颁布旨意,向天下子民求贤。
此次考试,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有一艺之长,便皆可参加。
“我客居长安多年,”杜甫端着酒杯黯然说道:“如果这次再考不中,只好和我那李大哥一样,云游四海去了。”
李泌大为惊讶:“杜兄怎么知道我云游四方的事情?”
杜甫愣了,随后才反应过来:“是我一时失言了……杜某说的是另一位好友,此人姓李名白……”
李泌一听就乐了:“杜兄说的那位,就是传言让高力士脱靴的翰林李太白吧?”
“坊间谣传而已,”杜甫摇摇头眼神中带着淡淡的忧虑:“太白兄因为此时得罪中书张大人,已经迁往东都洛阳了。”
李泌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起来,他看看四周无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李林甫权倾朝野,高力士恩宠无双,朝堂之上更有许多阿谀奉承、心胸狭窄之辈……这次杜兄参加一艺之试,只怕未必能金榜题名。”
杜甫也心知希望渺茫,黯然无语。
李泌轻声说道:“杜兄与其参加李林甫主持的这次会试,不如随我去见见太子殿……”
“多谢李公子好意,”李泌还没说完,杜甫已经果断的摇头拒绝:“科举才是正道,杜某愿在考场上全力一搏。”
对杜甫的反应,李泌也算是早有心理准备了,他感慨的举起酒杯:“既然如此,祝杜兄金榜题名!”
两个心情有些黯然的书生没有继续纠结于朝堂上的事情,两人只是挑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说。
杜甫才高八斗,李泌心思聪敏,两人越说越投机,杜甫也渐渐放开了拘束。
带着几分醉意,杜甫向李泌笑着说道:“长源,今后你可得见见诗中谪仙李太白,呵呵,说起来,李太白有心向道,跟你肯定能一见如故。”
李泌笑着点点头,他正要答话,却忽然侧头盯着酒肆外面的人群。
一袭明黄的锦袍出现在街市上,周围跟随着几个形容彪悍的随从,更有不少四下张望的强者混在人群中,警惕的伴随那一袭黄衣。
杜甫顺着李泌的目光朝着街上望去,不禁震惊无语。
杜甫在长安旅居十年,远远的也曾见过太子几面——街道上那个穿着明黄锦袍的男子神色郁郁,但看容貌分明就是太子殿下。
杜甫依然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长源,难……难道那是太子殿下?”
李泌点点头,他站起来轻声问道:“杜兄,可要随我去见见太子殿下?”
杜甫脸上天人交战。
沉吟片刻之后,杜甫带着矛盾的表情摇摇头:“年前李太白作诗,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太子殿下虽然是国之储君,但杜甫不愿做幸进之臣,依然想去科举场试一试。”
杜甫深深一揖:“长源,我们就此别过!”
李泌有些惋惜:“杜兄既然已知道我在城外的住处,回头只管来找我喝酒便是。”
说着,李泌帮杜甫从地上拾起书箱,右手悄然将一锭银子放进小箱子里。
杜甫似乎并不愿意和太子李亨见面,他背着书箱匆匆离去。
而李泌,他稍稍整理衣服之后,走出酒肆向李亨拜倒行礼。
见到李泌走出酒肆,满脸惊喜的太子李亨不等李泌跪倒,便将他扶住:“长源!听说你回了长安,为何不来见我?!”
李泌颇为感动的看着李亨,他的脸色沮丧而又难过:“不是不愿见太子殿下,实在无颜见太子殿下!”
李亨的脸色微变,他看了看街道上的行人:“走,咱们到其他地方细说。”
李泌点点头,他跟在太子身后,两人在附近的酒楼找个雅座,太子身边的扈从站在门口守着,目光冷然扫过每个想要靠近的人。
太子李亨,年已三十六岁,从忠王到太子,多次改名,饱受诘难,这一袭明黄的太子袍服下面,满是艰难坎坷与无言的辛酸。
就连皇帝陛下无意中看到李亨脱落的头发和鬓角的银丝,也曾经暗暗感慨良多。
太子李亨不是个果断武勇的储君,甚至说有些暗弱之主的怯懦,但李亨对人温和亲厚,朝堂上下喜爱他的人亦不在少数。
李泌与太子为友,两人枯坐酒楼的雅间里,许久都没有彼此寒暄。
李泌抬头看了看太子殿下,只见李亨的眼中满是痛苦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