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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秀第一天到百乐门上班,忙得脚跟直打后脑勺。别说偷懒,连喝口水喘气儿的空闲都寻不出。

被枪战和大火毁得满目狼藉的百乐门,又恢复了堂皇,再度开张营业。

为挽回名誉损失,韩老板大张旗鼓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上海最有名的《申报》,对重金修葺过的舞厅极尽溢美之词,占据整整一个版面:“玻璃灯塔,光明十里。花岗岩面,庄严富丽。大理石阶,名贵珍异。钢筋栏杆,灵巧新奇。玻璃地板,神眩目迷。弹簧地板,灵活适意。”

再加上舞票价格减半等招徕手段,一时宾客如云川流不息。

姚丽媛再披华裳,对着初来乍到的十几个女招待训话:“人活着靠什么,精气神!瞧你们这一个个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死鱼眼珠子一点活气儿都见不着,坏的是百乐门的名声!”

号称东方巴黎的上海滩,娱乐业空前兴盛。大小舞厅遍地开花,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不少练舞速成学校。那些受过简单训练的舞女,条件参差不齐,甚至有的干脆就是妓女转行而来。像百乐门这样的高档舞场,不能自拆台面,便订制出极严格的陪舞制度,只有经过考核并颁发“伴舞证”的舞女才有资格进入舞池伴客人翩翩摇曳。

舞女尚且如此,招待、酒保、乐师等,自然筛选得更苛刻。

年轻的女孩子们肩挨着肩站成一排,低眉顺目受训,心里忐忑又新奇。见姚丽媛拉出一个来立规矩:“友兰,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怎么伺酒。”

唤杨友兰的小姐妹怯怯往前挪,不敢抬眼看人。嘴里只一壁叨叨着,默诵伺酒的步骤。紧张就容易出错,冷不丁失手滑一下子,杯子险些掉在地上。好容易扶住了,大伙儿笑起来。

谁知她睁大了眼,忽而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又惊慌又委屈,弄坏一个高脚水晶杯,半个月工钱都赔不起。

姚丽媛当即掐腰叱骂:“没摔着就哭,真把酒洒在客人身上岂不要死?客人花钱专为来看你的哭丧脸么!”

友兰的泪珠子立马憋回去,连哭也不敢。

在百乐门待长了日子的人都知道,姚大班脾气豪爽,为人精明却也仗义。差不多的事,说两句好话求求情,都能通融过去。唯有一点,她不喜欢手底下的女孩子掉眼泪。

这种地方挣口饭吃,把委屈掰开揉碎了咽进肚子里,是基本功。哭有什么用?没用的事就不要做。她教给女孩子们,眼泪是你们的武器,每一滴都要掉得有价值。姚大班是胭脂阵里的裙钗女将,手里带出的舞小姐,全上海最规矩,个个不爱鲜花爱钻石,绝不会闹出跟客人要死要活谈恋爱私奔的秽闻。

明秀敛眸听着她耳提面命的那些妈妈经,总觉着哪儿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笑是为了讨人欢喜,连哭也是演戏,照这么活成个假人,就算穿金戴银又有什么意思。忍不住问:“女人就不能有别样的活法么?”

姚丽媛瞟她一眼,反问:“那你想怎么活?有能耐怎么活?”

明秀被噎得面上发烫,她念书少,大道理实在也说不清。咬着唇半晌,说:“清清白白,自食其力。”

姚丽媛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好容易止住了,烟视媚行一个转身,扬起玉臂往明秀肩头兜揽,姿态放浪,倒像是男人嫖女人的模样,说:“哟,瞧不出来,乡下口音还没改掉呢,心气比那黄浦江上的汽笛还高!我倒想等着开开眼,明大小姐在咱们这花花世界里,能闯出什么新鲜名堂。”

话虽难听,从此倒对明秀另眼相看几分,教起来也更耐心。

在百乐门做女招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该怎么站,怎么走,步子迈多大,急不得慢不得。连弯腰给客人倒酒,姿势都有讲究。须得用餐巾裹着酒瓶,以免手上温度把酒的味道给破坏了。新酒要醒酒半小时到一小时,白葡萄、冰甜酒不少于一小时,陈酒需换瓶去渣……

苦些累些,明秀不怕,最为难是应付挑剔又麻烦的客人。南来北往啥样人都有,高矮胖瘦脾气各不同。更有些风月老手,对舞小姐腻歪了,专爱挑面生的女招待调笑,略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看脸盘,挑眉目,买猪肉一样摘肥拣瘦。姚丽媛见怪不怪,只交待女孩子们多留个心眼儿,不着痕迹应付过去就行,别动不动甩脸子。男人么,都一个德性。专爱拉良家下水,劝妓女从良,还自以为风流。

该来的躲不掉,闹出幺蛾子的还是胆小怕羞的友兰。

天刚入夜,生意特别地火爆。舞小姐供不应求,连请假休班在家的都被姚丽媛一通通电话给催了来救场。

有个常来的老客戚先生,因没约上相熟的舞女,又多喝了两杯,越想越觉没趣。见友兰端一杯醒酒茶从跟前路过,忙唤住了,非要她手上那杯茶不可。

左右不过一杯茶,先给了他,说两句好听的顺势脱身便罢。可友兰实心眼儿,为难地不知怎办才好。戚先生愈发得意,茶也不要了,软磨硬泡地让友兰陪他跳一场。色眯眯的巴掌揉在她后腰眼上,友兰吓得尖叫一声蹦出三尺高。

半个舞池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戚先生面子上挂不住,借酒撒疯,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友兰走又不敢走,索性站在原地哭个不停。明秀不忍,一时也没别的法子,加快了步子假装不小心朝友兰撞去。

两人摔倒在地,手里的托盘打翻个底朝天。汤汤水水一股脑儿洒下,泼了些在戚先生的西装外套上。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

戚先生气如洪钟,扯着嗓子哀嚎:“烫死人啦!走路不长眼睛?给我叫你们经理过来!”

楚经理在二楼应酬要紧客人,有眼色的侍应忙去叫姚大班。

友兰嘴笨,没有辩解的份儿,只是掉眼泪。姚丽媛略听戚先生抱怨几句,肚子里吃了萤火虫似的。究竟怎么回事,也猜出个七七八八。

明秀强自镇定,嘴里不停埋怨友兰:“好好的非杵在路中间做什么?这可是马督察长特意吩咐要的冷翠玉,好长时间才得一盏哩!被你一下子给撞没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再换!端茶送水都毛手毛脚,还跟客人跳舞,那是女招待干得了的吗?”

友兰抽噎得上不来气:“我没、没想跳舞……是戚先生他非要……”

事情很清楚了,明秀不再搭腔。

她弄洒的,是特意换过的冷泡茶,不可能烫伤戚先生;再则,舞场有舞场的规矩。陪酒的、伴舞的各司其职,女招待没有“伴舞证”,绝不能下场抢舞小姐饭碗。若有客人强迫,一概视作砸场子,养一堆护场打手也不是吃白饭的;最要紧的是,租界巡捕房一把手也在百乐门。谁都知道,做生意少不得打点官门撑场面,这马洪马督察,跟韩老板关系匪浅。重开业的第一天,有客人胆敢闹事,岂不正撞在枪口上?

姚丽媛在旁看着,心里有数。明秀摆明了扮猪吃老虎,是比寻常女孩子稳得住阵脚。估量着,三言两语打发了友兰下去把身上弄污的衣裙收拾干净,又骂明秀做事毛躁,着她拿戚先生的外套找地方清洗。两个女孩子都被支开了,戚先生面上讪讪地,口里直嚷晦气,摆手要走。

毕竟是客人,也不好得罪。末了还得姚丽媛出面打圆场,签单送了瓶三星白兰地才哄得人消气。这酒钱么,自然从两人薪水里扣。

到底是自己手下的人,姚丽媛把尖细的嗓子放低些,像责备,又像安慰:“要是肯下舞场跟着我,一天赚的也比你端茶送水一个月多。长得腰是腰腿是腿,多顺溜的好身段,浪费了怪可惜!”

明秀吃一惊,差点又要把托盘摔掉。定一回神,险险稳住了。姚丽媛掩口咯咯娇笑,摇头叹道:“你呀,能吃上这行的饭,喝不上这行的酒。”

明秀吐吐舌头,小声嘀咕:“我从不喝酒……也不会喝。”

姚丽媛嗤地一笑,从手袋里掏出细烟点上。淡蓝烟雾吐成一串流利漂亮的圈,往明秀脸上飘过:“你以为想喝就能喝上么?吃饭用嘴就行,喝酒得带着道行。”

说罢哼着歌儿走远。细细的嗓儿,袅娜的,带点凄迷。对十七岁的明秀而言,姚丽媛是个华丽的谜。撩起面纱的一角,露出整个神秘幽深的女性世界。在男人的追捧和女人的争风里保持着危险的平衡,总能游刃有余地把麻烦消弭于无形。

一天班从早到晚站下来,明秀比洗完十桶衣裳还累。

别的舞小姐交了班,有的直接跟着客人坐上小汽车宵夜去。那是出局子,若过夜价钱另算。事先得和舞场大班报备,该抽的酬金一分不能少。若有私瞒者,被带走出了什么意外,生死莫论。也有那生意冷清的,包了租月黄包车,带着一脸倦容回家,能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为省下几毛电车钱,明秀得独自走半个多小时夜路。待赶回番瓜弄,通常已经后半夜。

从戈登路到浜东小路(今西藏路),也就是西外滩,短短数百米距离,就有高峰、远东、爵禄、逍遥、米高梅、维也纳等高级舞厅,这条路也因此被称作“舞场路”。以大马路(今南京路)为界,除了大名赫赫的大都会、仙乐斯,东段还有云裳、大东、国泰等舞场,档次稍逊,舞客多是些公司职员、学生和家境殷实的市民。

沿途灯火衬得星子也黯然失色。灿烂声喧里,吐得满地狼藉的醉汉,抱着路灯哭泣。或许刚被裁员,或许家人生了重病。世道艰难,谁活着都不容易。

一个戴灰鸭舌帽的男人匆匆走过,风衣被吹起,转瞬消失在街角。

明秀匆忙回头,对着空空的路口出神。在冷风里站了会儿,笑自己糊涂了。不过是个相似的背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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