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余醒,夕阳已衔山矣。启睫时,见福尔摩斯仍坐余就睡时所坐处,但置其弦琴而易一书,埋头细诵之,神色至不欢霁。一见余醒,即过榻畔问余曰:“君睡眠酣美极矣,吾乃甚惧吾辈谈话,有扰君梦。”
余曰:“谈话邪?吾乃未闻。消息如何,佳耶?”
福曰:“绝无消息。顷,威勤来言,泰晤士河中,觅遍亦无亚劳拉踪影。君谓此事不令吾大失所望邪?今为时迫矣,每迟一钟,凶徒即远飏一钟。而追踪之法,终属乌有,奈何?”
余曰:“余将何以为君尽力?今精神已健,即再奔走一夜,亦无苦。苟有需我处,第言之。”
福曰:“此时无事需君。即吾,亦不能事事,只可尽候外来息耗。苟贸然他出,则息耗之来,正在吾出门之后,事又两歧,而致误矣。君如有事须外出者,第出不妨。吾则必当守候于此。”
余曰:“既不需我,我当乘此余暇,驱车赴康伯威尔街,一面细西尔·福雷司德夫人,答其昨日见邀之盛意。”
福侧目微笑,曰:“君仅欲一晤细西尔·福雷司德夫人邪?”
余曰:“既面夫人,自不得不一面毛斯顿姑娘。此二人咸急欲一聆案中消息,吾当酌举以告。”
福曰:“勿告知过详。天下最不可信任者,厥惟妇人。”
余不与争辩,但曰:“余去后,约一二点钟可回。”
福曰:“可,愿汝得佳运。但君苟渡河,请携托别去,璧诸休门。”
余如言携犬登车,至品钦街,见休门,还其犬,且酬以半金镑。旋驱车至康伯威尔,叩扉谒毛斯顿姑娘及福雷司德夫人。二人见余至,均大悦,互问无恙后,即絮问案情何若。余以所历告之,凶惨之事,则略而不告,如白沙洛牟·休尔托之死,亦仅言其身死,不及其身死之情状。而二人犹闻之色悸,咋舌不已。
述竟,福雷司德夫人曰:“此事乃大类小说。以一孤伶之女,乃有值五十万镑之珍宝,而又为一木足之人及一黑小蛮人所盗。怪诞离奇,不可究诘。胡霄壤间有此奇闻?”
女曰:“尤有二侠士置身其间,事乃益奇。”
夫人曰:“玛利,尔为此事所扰,苦恼甚矣。然使一旦珍宝得入汝手,汝且立成巨富,是不啻置世界于汝足下。得失相揆,所过远矣。”
女闻是言,亦不露矜倨之色,一若金钱宝货,初无足以动其心者。余见之,乃大乐。
而女则惨然曰:“兹事不论如何,终当设法为萨丢司君雪耻。此君悯我茕独,左右斡旋,不遗余力,而乃得此恶果,我心殊为之不怿。”
余曰:“凶犯一得,则宝物亦得,而萨丢司之罪,亦不雪自雪矣。”
闲话有时,入暮,余始离康伯威尔,驱车返寓。入室,见福所吸烟斗,及所读之书,均弃置椅中,而人已不见。四觅案头,亦未见留有只字。
适居停主妇赫德生夫人入室,余即问之曰:“福尔摩斯君外出邪?”
夫人低声曰:“否,在卧室中。吾惧其因劳而病。”
余曰:“病邪?恶得遽病?”
夫人曰:“即不病,事亦大怪。自君外出,渠即离座而起,踯躅室中。踯躅既久,其得得靴声,乃令吾听之生厌。已而,靴声之外,复杂以自语之声,呶呶不解所谓。而门铃一响,渠必走至扶梯之口,高声问曰:‘赫德生夫人,来者谁邪?’问之数四,始自入卧室,仍踯躅勿已。吾惧其体或不适,入室劝其稍进凉药,渠乃怒目而视,斥吾速出。君试思之,此事毋乃奇甚?且君亦静神一聆彼卧室之中,至今仍隐隐有踯躅之声邪。”
余聆之果然,即曰:“夫人可勿介介。吾与福君共事久,知其天性多虑,心有不宁,身辄不能静坐。此等事,吾亦习见,夫人其勿置于怀。”言后,复以温语慰之,夫人始释然而去。
余知福之踯躅不定,必为其焦心竭虑之时,自不宜入室扰其意绪,乃独进晚餐而睡。睡后偶一苏醒,即有革靴之声入耳,终夜弗歇。
次日晨餐,福出室与余共食。余见其容颜憔悴,两颊微赪,若见劫于热病者,因曰:“老友,尔胡自苦?尔终夜开步走,独弗虞病神袭汝邪?”
福曰:“此案不破,胡能安枕?吾于全案情节已得其什八,人名、船名亦探悉无误。自谓破案即在俄顷之间,乃不意阻滞于此。”
余曰:“此事既非威勤之能力所及,似宜别图良策。”
福曰:“吾以威勤之不能成事,昨晚又遣一分队求之,而亚劳拉终不可得。即船主史密司之妇,亦不得乃夫息耗。岂凶徒具有神力,能预料吾福尔摩斯之追求,而竟沉船以图灭迹邪?否则此泰晤士江中,上下数十里间,船舶虽多,亚劳拉必无由自掩。”
余曰:“或者吾辈已为史密司之妇所愚?但使易其船名,或船身油绘与所言不合,则吾辈举世求之,船亦终归乌有。”
福曰:“否,吾亦疑拟及此,已遣人问诸史密司邻人,所答悉与其妇之言合。”
余曰:“得毋开往上游,盍于上游求之?”
福曰:“此亦吾意中。吾已另遣一分队,溯江而上,命觅至查孟德而止。若犹不得消息者,一至明日,吾当自出,与凶徒并命。然吾料今日一日之中,无论如何,必有消息。”
华生曰——
天下事,往往势与愿违。此一日之中,余闷坐以待,乃竟无消息。而新闻纸对于此案亦纪载不一,然大致集的于萨丢司一人之身,而于琼司则加以谀颂。唯有官府将于次日相验一语,尚属可信。外此,悉系无稽之谈,阅之令人思睡。
傍晚,余无聊已极,乃复诣康伯威尔,与女纵谈,告以为时已迫,而凶犯乃杳无踪迹。女及夫人均扼腕不置。比返,已黄昏时分。福蛰居室中,瞠目如痴,不言不笑,问之亦不甚置答,但取药片少许,入玻璃试验管中,加水就酒精灯上烧之,发为奇臭,令人不耐。余乃自入卧室,略进晚餐而睡。夜半偶醒,尤闻玻璃管相击之声,知福尔摩斯是夜又不能安枕矣。
破晓,甫启目,福已立余床畔,易舟子装,着粗绒衫,颈圈一红色粗布肩巾,为状极蠢,谓余曰:“吾今将躬往泰晤士下游一行,此行或有成效。以吾思之再三,船既不泊江面,宁独无他处可泊。凡事不出于此,必出于彼。既出于彼,宁可顾此而失彼邪?”
余曰:“余将何以为君效力,其从君以去邪?”
福曰:“否。君勿他出,留此乃大足为吾助。威勤昨日不得消息,或者今日能得之。若二人同出,恐反致误事,不如留此为吾代表。如有外来函电,可为我启之,且一切均可听君斟酌部署。君其勿负我属。”
余曰:“可。既承见委,凡事当唯力自视。”
福曰:“吾此去行踪不定,君无从电告。苟命运不蹇,吾当即归。归则必有消息为君告。”言已,出门自去,至晨餐时犹未返。
而《史丹达报》已至。取而阅之,其于上脑胡街暗杀一案,措辞与前大异。其言曰:“上脑胡街暗杀一案,已历载前报。兹悉此案内容复杂异常,苏格兰场名探琼司君已多方探察,证明尸弟萨丢司无罪。目下,尸弟及其管家妇柏士登夫人已一律释放,别由琼司君探得凶犯线索,协同警士兜缉。干练如琼司君,此案之破,当在旦夕间矣。”
阅竟,自思萨丢司既释,诚可庆幸。但不知琼司所得线索,究于实事有无裨补。旋于报后广告栏中,见一标题曰:“寻人。”下文言:“船主毛迪开·史密司及其子杰姆,于星期二早晨三点钟左右,乘小汽船亚劳拉号,离史密司码头他往,至今杳无消息。该船船身黑色,有红线二条;烟突黑色,有白带一条。有知其踪迹者,请至史密司码头告知密昔司·史密司,或通知培克街B字二百二十一号均可。酬金五镑,决不食言。”
此广告中既有培克街住址,则主登者必为福尔摩斯可知。而培克街之前,先言史密司码头,则凶徒见之,又必以为妻之觅夫,勿复别有疑义。布置周密异常,吾乃不得不深佩其机智。
早食而后,余如福言,静待外来息耗。伴侣既无,默坐乃觉至苦。而晷刻亦似较平日为长。一闻叩门声及街道间疾走之声,心辄自喜,以为非福归,即阅报人来报告消息者。然喜之数四,终不克竟喜。
沉闷之余,欲启卷自读,消此永昼。而眼一着书,心既他往,觉毛斯顿姑娘以此事见委,初不料其结果怪异至此。而脑海之中,复若有一木足之人与一小黑蛮人跳跃乎其间,至不宁静。以是,不论何书,均难卒读。
继而思之,余自与福尔摩斯同寓以来,虽未见其料事偶误,而智者千虑容有一失,不幸而福尔摩斯对于此案之理想,着手便误,复本其自信之心以求之,则一误再误,渐入非非,转使一至平易之问题陷于晦境,而凶犯乃得乘此他飏,宁非大可焦虑?然而此事自始至终,凡福尔摩斯意想所能及者,余既目睹其一一见诸事实,而且事事蝉联而下,如铁索之节节相关,万无有时至今日此案反有中断之理。即谓所料全误,则不误者又何在?辗转以思,疑团终不能尽释。
下午三时许,门铃忽大响。铃声停处,即闻楼下厅事中有威壮之语声。俄而,居停主妇引一人上。视之,非他人,盖即琼司。余大奇,而琼司乃一变其在上脑胡街时桀骜不驯之状,柔声怡色,先向余欠躬问安好,即言:“吾知福尔摩斯君已外出矣。”
余曰:“然,但不知何时可返。君其吸此雪茄,就坐待之。”
琼司称谢,且坐且出一红色手巾,自拭其面,曰:“吾当待之。”
余曰:“盍饮苏打威士克?”
琼司曰:“半杯足矣。天暑,不宜多饮。”又曰:“近日天气既热,而余乃大忙,困苦极矣。上脑胡街一案,君亦知吾用意何如邪?”
余曰:“君前日之言,余犹能忆。”
琼司曰:“前日之言,吾初亦自谓料断甚当,尸弟萨丢司实处于无可逃罪之地。事后静研其理,更从多方探察,乃知肇事之夜,萨丢司离上脑胡街而后,终始有人与之为伴,而此为伴之人,又多能证明其并未只身他往。不只身他往,则弑兄之罪自不能贸然加诸其身。而真犯果系何人,至今犹未有端绪。吾故甚愿得人相助。”
余曰:“需助,常事耳。谁无缓急之时。”
琼司曰:“君友福尔摩斯君,奇人也。失败二字,乃非彼所有。不论案情奇幻何若,一经其手,殆无有不从黑暗中立放光明者。是盖以其探事方法,既千变万化,各尽其妙,而悟性之敏捷,尤非他人所能及。苟福君投身警界之中,吾决其不久即可为上峰所重,即吾亦望尘莫及。”语次,自袋中出电报一纸,曰:“吾于午刻得电,始知福君以案务外出。此电,君可阅之。”
余读其电,曰:“琼司君鉴。见电速请莅培克街敝寓。如弟尚未归,祈在寓中小待。休尔托一案,现已查探明白,如君欲一观其结果如何者,今晚请偕弟等同去可也。即日十二点钟,福尔摩斯自潘柏拉街发。”
余曰:“电文如此,度福尔摩斯于失望之中,得有进步之转机矣。”
琼司曰:“然则福君亦尝陷于失望之境邪?吾辈业包探者,即至敏捷之人,亦不免有失望之一日。福君既失望在前,安见此电遂绝无误会?但吾既为警务官员,苟有机会,微论此机会之可恃与否,要不当任其溜滑而过。”语次,楼下似有人声。琼司曰:“来者谁邪?或者即是福君?”
余未及答,而足声已达扶梯,且行且喘,声极重滞。行数级,辄一停,若其人衰老已极,力不足以登楼者。迟之又久,始喘息以入,则其状乃悉符其声。年鬓既高,状复龙钟,立则背曲,行则膝摇,一若久经霜露,劳顿以为活者。而衣服、神宇,又类一经营海上事业之人。御旧绒之褂,纽极密,直达其颈。颈际复围一色绒肩巾,埋颊其内。颊旁须髯极多,蓬蓬然作灰色。又多发,亦蓬蓬与髯同。而长眉下垂,形若芦苇。目光自苇中外透,益觉奕奕有光。然脸小毛多,舍此两目而外,皮肉几于不可复见。此其为状,足显其壮时乃一航海业中甚有声望之人,后乃穷途潦倒,以至于无能自聊者。
余问之曰:“叟来此,将何以见教?”
叟曰:“福尔摩斯即汝否?”
余曰:“否。福已外出,余乃代司其事。叟如有所见教,第言之。”
叟曰:“吾欲与福语,不欲与汝语。”
余曰:“余已言余乃福尔摩斯之代表。长者此来,得毋以亚劳拉船之踪迹见告邪?”
叟曰:“然。我知此船何在,我知船上之凶徒何在,且知凶徒所盗之宝物何在!凡与此船相关之事,我无不知之。”
余曰:“然则速告我。我当为汝转告福尔摩斯。”
叟怫然曰:“我欲与福尔摩斯语。谁愿与汝啰唣?”
余曰:“既不愿与我语,则请静待其归。”
叟益怒,曰:“此恶可!谁愿在此虚靡时刻?福既不归,则福可自探之。与若二人何与?若二人面目可憎,吾不愿与语,亦不愿一刻留。”言次,愤愤欲去。
琼司急趋其前,止之曰:“长者勿尔。汝既探得紧要消息,胡能便去?不问长者愿与不愿,福苟不归,吾二人终不能任汝出此室。”
叟不顾,欲夺户而去。琼司以背抵门,力阻之。叟怒极,举杖击地,声咚咚然,咆勃言曰:“若二人无赖至此,乃吾毕生所未见!吾来此,本欲见一上等人,不意受此酷待。”
余曰:“长者其少安勿躁。卑人等万不敢以非礼相加,即长者略费光阴,亦终当有以为偿。且福君不久即归,请就彼沙发椅中坐待之。”
老者一闻此言,更不多语,迳诣沙发椅中坐之,喘息之余,以手自掩其面,若异常颓丧者。
余见其已肯静坐弗去,即不复注视,仍回首与琼司吸烟闲谈。一转瞬间,忽闻福尔摩斯之声曰:“雪茄之味佳哉,盍与我一支。”惊起视之,则福笑容可掬,静坐沙发椅中。
余曰:“福尔摩斯,汝邪?彼老者又安在?”
福自背后出白发一掬,笑曰:“老者在此。须也,发也,眉也,乃尽在吾掌握之中。吾乔装之技,自信可称不恶,初不意君等亦受吾欺。”
琼司大喜曰:“汝狡极矣!设置身剧场之中,必为名优!咳喘之声,固已出神入化,而两条弱腿,亦足赚十镑一星期。惟目光灼灼,英气逼人,细辨尚不难认识。”
福曰:“此化妆之事,吾乃尽半日之力为之。以吾自置身探业以还,仇怨日多,不逞之徒咸欲甘心于我。而华生此公,复不惮烦恼,为吾笔述各案而刋布之。吾处境乃益觉奇险万状。苟不略施化妆之技,恶能自卫?琼司君,尔已得吾电否?”
琼司曰:“得矣。不得,何事来此?
福曰:“然则君于此案,将何以处之?”
琼司曰:“绝少端绪。尸弟及死者之管家妇,均与此案无关,已释放不究。余二人似亦不能妄织其罪。奈何?”
福曰:“是不妨。君释二人,吾乃别有二人以补其缺。但君于警界之中,声誉甚美,君有所言,他人莫不谨诺。此案则吾当请君以全权见付,非至最后之事务已了,君其勿梗我议,君能之乎?”
琼司曰:“君果能助我弋缉真凶,凡事当无不如命。”
福曰:“既如是,第一即当请君为吾代备稳速小汽船一艘,以今日七点钟,泊于惠思脱敏司脱亚待用。”
琼司曰:“此事甚易。彼处恒有一警部所用小汽船停泊,吾但以电话告之,令勿以他事别驶可尔。”
福曰:“船中更需壮夫二人,以备缓急。”
琼司曰:“船中本有执事二三人,殊精壮可用。君尚别有所需否?”
福曰:“所需不过如是。但有一事,君当许我——凶犯既得,彼宝箱当任吾友携至其女友处启之,使此孤露之女启箱自见其资财之富。华生,尔意如何?”
余曰:“能如是,乃大娱我意。”
琼司摇首曰:“案破凶缉,今尚在不可知之之数,即令事实尽如理想,彼宝箱在理亦必经官开验,而后可举以畀人。”
福曰:“此着姑不论,尤有一事,君必许我。史毛尔就逮而后,吾当以个人资格,先加以研诘,使自吐其状,然后移解于官厅。”
琼司曰:“君今已为此案之主人,苟所料不左,此事必可如命。但恐史毛尔尚未必即有其人,藉曰有之,或未必即能就逮。”
福曰:“其人之有无及能否就逮,君可勿问。但研诘一事,谅君必已许我?”
琼司曰:“必许。尤有他说乎?”
福笑曰:“尚有一事。吾此时乃欲请君共饭,饭约半点钟内可具,略有酒肴,君其勿却。华生,尔为我陪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