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十一点钟。地既幽凉,景物遂与城市间黄雾弥漫者绝异。好风西来,浮云微动,半圆新月,时于云隙间窥人。光色既佳,即远眺亦都能了了。而萨丢司尤殷恳备至,掇取车灯,携手中为余辈前导。
观瞩益清,见所谓本迪失利精舍者,盖一巨厦突出平地间。四周绕以高垣,垣顶有碎玻璃,锋芒错落,宵小为之丧胆。其前为一铁格之门,乃出入必经之道。萨丢司举手叩之。
即有一人自内怒问曰:“谁耶?”
萨丢司曰:“麦克曼多,我耳。深夜来此,舍我其谁?”
问者更不多诘,第喃喃作怨詈之声。继此即有锁钥磔格之声,而门砉然开矣。
麦克曼多当门而立,体短小,而皮皱矣。手一灯,发黄光。两目灼灼,映灯光益复可怖。问曰:“萨丢司先生,汝耶?但彼等为谁?吾未得主人之命,恕不能纳。”
萨丢司讶曰:“汝不纳耶?此事怪甚。余昨夜来,即语阿哥今日当与友人数辈同来。彼非昏梦,安得不预先告汝?”
麦克曼多曰:“主人今日未出室门一步,余亦未得预命。主人持家之严,先生素悉。先生可先入。先生之友,姑候于门外,何如?”
萨丢司以此事未经逆料,窘甚,诧之曰:“麦克曼多,奴子敢尔?夜深如许,独忍令吾女友鹄候门外耶?”
麦克曼多曰:“此事诚歉。先生之友,未必即是主人之友。主人食我,吾知食焉事事耳。先生之友,余乃多不认识。”
萨丢司未及答,福尔摩斯忽自后悄然言曰:“麦克曼多,善哉善哉,汝等即不识他人,亦未必遂能忘我。犹忆四年之前,与汝角力于亚烈生室中,历角三次,而胜负始分之人乎?”
麦克曼多曰:“然则得非福尔摩斯先生耶?乞恕我罪。君苟不默立暗陬,而以昔日角技时往来突击之状向我者,我即不问,亦能识君,何致以闭门羹相饷!”
福顾谓余曰:“华生君,谅吾友不致拒我等于门外,饱吃冷风矣。”
麦克曼多曰:“趣入,趣入。君与君友均可入内。虽然,萨丢司先生幸谅我衷曲。主人治家严,非奴子擅作威福。”
萨丢司不答,偕余等迳入。
入,则幽沉冷涩,生趣多绝。舍宇虽多,而灯火绝少,且树木槎枒,枝叶障蔽,即月色亦几难假道而入。余等置身其中,如履墟墓,心悸勿已。
萨丢司亦寡欢,手中所持灯,时辄战动。自言曰:“兹事令人不解。余尝明告阿哥,谓今夕吾等必来,乃其窗牖中不露灯火,诚百思不得其故。”
福问曰:“乃兄门禁之严,平日亦复如是耶?”
萨丢司曰:“然。阿哥饶有父风。吾父在日,于吾二人中不无偏爱,往往以不肯语我者语诸阿哥,阿哥亦坐是独得吾父之遗性。试观彼树叶稀处,透月光一缕及于其窗者,即阿哥白沙洛牟所居之室。虽窗外月色颇清,窗内乃洞黑莫辨,似无灯火。”
福曰:“然。但其门旁小窗中,有微火一星,隐约可见。”
萨丢司曰:“此乃管家妇柏史登夫人所居之室。乞君等少待,余当往叩其故,且以君等之来意告彼。否则此老妪见诸君突如其来,必致狂骇。”
言未已,忽于沉沉深夜中,有一惨痛断续之女子呼叫声,透此巨厦而出。
萨丢司惊曰:“何事如此?有变耶?”因高举手中灯瞩之,无所见。但余灯光落地,荡漾作圆形而已。
此时,女已骇极无人色,紧握余臂,不动不语。余与福侧耳谛听,良久亦无有续起之声。
萨丢司曰:“园中别无妇女,此必柏史登之声。诸君少待,吾去去来。”因以车灯授福,疾趋而去。
叩门,即有一长身老妇,启门逆之曰:“原来是萨丢司先生。老身甚喜先生来此,老身甚喜先生来此。”言次,吃吃欢笑,即导萨丢司入其室中,语言遂模糊莫辨。
福尔摩斯乃举其手中车灯,四烛院中。见地上泥土瓦砾之属,累然成堆,几阻行道。女则紧握余手,并肩而立,耳鬓摩娑,曾不少事顾避。
夫情爱之为物,怪特不可以常理喻。余之于女,此日之前,既未有一面之缘,既见之后,为时不过数钟,亦终始未有一字及乎情爱。即眉目之间,亦无有巧睐美盼,以表示个中情愫。而一及患难,两心既合,两手遂不觉自接。虽过后思维,自觉当时举动未免唐突,而处于当时之境,则又以为非此不足以称尽责。而女于事后亦数为我言,无我则心终不快,若失其保护者然。故尔时二人情状,于不知不觉间,顿如小儿女之互相携挈,觉外物虽沉黑可怖,心中则如有所恃而无恐。
已而,女举目四顾,言曰:“此地何奇怪乃尔。”
余曰:“地多穽穴,酷类田鼠所凿者,何耶?”
福曰:“彼辈探掘宝藏,六年于兹,安得不有多穴?”
言甫已,门忽辟。萨丢司喘息疾驰而出,呼告余等曰:“阿哥必有变,吾甚惊惧!”言时,皇遽万状,若不能自持。
福尔摩斯曰:“何变耶?入室言之可乎?”
萨丢司曰:“可。余亦不能道其详,彼管家老媪当尽举以告。”乃导余等入管家妇之室。
室在道左,管家妇徘徊其中,俯仰思索,焦悚不可名状,见余等入,恻然言曰:“诸君容色大佳,愿上帝加以福佑。老身战慄终日,诸君此来,大足以为老身福。”
女急以温语慰藉之,且叩其所见。
管家妇容色稍霁,始言:“主人今日自扃于一室之中,不容我入,且竟日未尝唤我。我以其性癖独居,恶人惊扰,即亦不以为异。至一钟前,天夜矣,而犹无所动静,心惧其或有他变,急蹑足以登,就钥孔中窥之。嗟夫,萨丢司先生,其速自登楼,一观其状。十年以来,主人喜怒哀乐之色,老身观之习矣,今日之状则终始未尝一观。”
妇言已,福尔摩斯立即携灯前行,欲登楼一窥其状,乃留女于管家妇室中,邀余及萨丢司同上。萨丢司胆素小,今闻管家妇之言,全体震撼,齿牙相击作声。余挟之以行,而其足复软颤,一步即费力多许。
福尔摩斯且行且出其透镜,俯首下灯,严察逐级所铺席上足纹。此等足纹,多已不复成型。以余视之,初无细察之值。福乃灼灼其目,极意侦之,左右往还,唯恐其不周且至,故行步至迟。
梯凡三折。三折既尽,乃为一甬道,亦颇长。右壁悬绒画一幅,绝大,盖印度制。左壁有三门并列。
福尔摩斯行甬道中,仍低头徐察足纹如前状。余等默随其后,踵趾相接,灯既在前而极低,人影乃倍其长而悉落于体后。
既而至第三门,萨丢司即言阿哥白沙洛牟即居其中。福因力叩之,无应者,旋其门纽,则已下键,不能启,乃举灯就钥孔中内窥之。甫着目,即駥然起,促其气语余曰:“华生,此中得毋见扰于鬼物耶?汝速观之。”
福为人平居寡动声色,今忽尔易其常度,知此中变异,必有大足骇人者。乃急就所窥孔中窥之,则亦大震。盖室中无灯,而月色侵窗而入,黯淡可怖,矇眬中有一人面,颈以下均埋黑阴中,不可见。面目则狰狞向余作惨笑,若盛怒者。顶亦秃,发亦赤,两颐亦憔悴少生气。长短骨干,亦无一不与萨丢司肖。果使萨丢司不与吾辈偕来者,则吾必以室中人为萨丢司。继念二人本系双生兄弟,容貌相类,固无足异。即谓福曰:“室中景况,大足生怖。何以致此,至不可解。”
福曰:“吾亦不解。非启此门,疑窦终末由悉破。”因极力推门。
门磔格作响,而不能辟。三人合力猛推之,戞然一声,锁断门启。余等遂入于白沙洛牟·休尔托之室中矣。
此室酷类一研习化学之所。对门壁间,列玻璃药瓶二行,各以栓塞紧封之。案头列酒精灯、试验管、蒸溜器之属。室隅有药水多瓶,瓶外加以籐络。其一瓶已破,药水外流,蜿蜒作黑色。室中空气,以是奇臭类柏油。
室之一旁,有一小梯,而承尘之中央,复有一洞,大小适足容人。梯脚有一长绳,乱置地上。案旁则有一木制圈手椅。室之主人——白沙洛牟,即蜷坐其中,面作狞笑,如前所见状。首后垂,倚于左肩之上。抚其体,僵且冷,知死已久矣。
死而狞笑,其事诚怪。而察其四肢蜷曲绞旋之状,亦复与常死大异。死者案头近手处有一怪异之器,形如锥柄,棕色,有细粒凸起如米。头,石制,以粗铁丝绕之。
锥旁破纸半幅,有草书数字书其上。福取而阅之,即以授我,曰:“试观此。”
余就车灯光下观之,则又为“四人之署名”字样,不禁狂骇曰:“上帝而外,谁能知此数字之意义者?”
福注视死者之身,言曰:“或者义为谋杀,亦未可知。”言时,以手指死者太阳之穴,曰:“华生,观此。”
余观之,乃一黑色长刺,深入死者腠理中。即曰:“此一树刺耳,似无足异。”
福曰:“此虽树刺,实毒甚。君可取之出,但宜谨慎将事,勿误触其毒。”
余如其言,以拇、食二指拔出之。刺甫出,而皮际之伤口已自合,不可复见,但余点血以志其处。因曰:“此事怪诞已极,余乃愈探而愈滋疑晦。”
福曰:“余适与子相反,觉案中情伪刻刻流露。第尚有连系之事数端,一为余得,则全案破矣。”
余等自入室而后,一意搜究事中迹兆,偕来之萨丢司几付遗忘。而萨丢司亦战慄无人色,木立一旁,喃喃作呓语,不预余等事。至是,忽惨然呼曰:“珍物已尽失矣!杀吾兄者,必即盗宝之贼!彼宝物初藏此室顶阁中,昨日之夜,余与阿哥合力凿破承尘而缒下之。事竟,余别去,下楼时犹闻阿哥键户声,谁料即此便成永诀邪!”
福曰:“彼何时?”
萨曰:“当在十点钟。今,阿哥已暴死。警察来,必疑我与闻其事,即二君亦未必能鉴我屈。或者疑我初则以阴谋毙兄,继则召二君来以自饰。天乎!余果无由自辩者,必狂。”语次,椎膺顿足,呺咷不已。
福亟抚其肩而慰之曰:“休尔托君,弗惧,姑往召警察。余等当迟君于此,且愿力助警察探索。天下至秘之事,终有水落石出之一日,幸勿过虑。”
萨丢司点首,即含泪出门,自黑暗中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