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抵掌言曰:“华生,此时吾等有半点钟之晷刻,当善用之,弗使空过。吾于此事,虽要领已尽得,犹不敢自信过深。盖此事表面虽简,而里面或有深奥不易测者,未可遽自满也。”
余曰:“君谓此事简耶?”
福淡然若讲学老师之答其学子,曰:“甚简,甚简。君姑默坐室隅,勿行动以乱贼之足印。吾将事事。第一,吾当根究贼人来去之迹。昨夜,门既未启,则贼之来也,必由窗。吾当一究此窗。”乃提灯就窗畔细察之,而以所见告我曰:“此窗关键内向,木质甚固,两旁无铰链。余将开之。窗外无水管可资依附。窗去屋顶亦甚远,人不能自屋顶而下。昨夜雨,窗槛之上乃有一泥淤足印。此处又有一泥淤小圆印。地板之上又有一印。案头亦有一印。华生,试观之,此乃案中重要证据。”
余就福所指处观之,曰:“此非足印。”
福曰:“此乃一木杖之印,其关系乃较足印为尤重。试观窗槛之上,一粗重之足印显然可见。足阔,履根镶铁,而紧靠其旁,乃有一木趾之印,何耶?”
余曰:“此必一装木足之人。”
福曰:“然。但尚有一举动敏捷者以为之助。君试自量,亦能自平地遽登此室耶?”
余探首外望,则月光一角,仍与吾辈入园时所见无异。自窗及地,为高约可六十尺,壁间既无托足处,又无砖隙可资凭藉。乃曰:“决不能上。”
福曰:“苟无助者,诚不能上。然使先有一人入此室,以梯脚长绳之一端系于墙上一铁勾之上,而以其另一端下垂及地,则君苟两手有力,即装木足,亦不难缒绳而上。及君既入室,君友乃解去勾上之绳,置之梯下,复闭窗事其所事。事已,始各由故道而去。但细察之,彼装木足之人,虽雅善攀缘,亦非娴于此术,远不及舟子猱升桅索之敏捷。”因指梯脚长绳曰:“吾尝以透镜遍观此绳,其下端乃隐隐有一血迹,足见此人非惯于为此,手甚嫩。下楼之时,偶尔惶遽,遂伤其手也。”
余曰:“然。此事一经解释,真相遂无所逃遁,但不知其伙伴又胡由入室?”
福曰:“案中疑点,即在于此。此案在英人社会中不易多觏,印度等处容或有之。”
余曰:“门扃窗闭,或者自烟突中来乎?”
福曰:“否。烟突中铁格狭小,不能容人。吾固已早计及此而探察之矣。”
余曰:“然则如何?”
福曰:“君奈何忘我前此所言?余尝谓凡事去其不可能者,则其必然者自见。门窗烟突既非彼所能入,而室中又无可以伏匿之处,则其由他道来也必矣。”
余曰:“得毋由屋脊间凿洞来耶?”
福曰:“然哉。舍此以外,宁有他道?君其为我提灯,吾将与君登此藏宝之顶阁,一窥其状。”
余曰:“可。”
福遂以灯授我,而取室中小梯,倚于承尘之上所凿洞口,拾级而登。余随之上。既抵洞口,福先以两手紧握洞口横木,翻身入洞中,乃出手接余之灯。余乃依法翻身而上。
既入,见所谓顶阁者,容积颇小。纵十尺,横六尺,下承横木,其空间处敷以薄板。人行其上,必步步足踏横木,始无危险。阁顶作尖角形,观之,可决为全屋最高之处。阁中别无陈设什物,而尘垢厚积,若十数年未加以汎扫者。
福提灯手中,略视四壁梗概,即指一斜壁(按:此即屋顶之内面)谓我曰:“此乃一有机括之小窗,窗外即系屋顶。”随启其窗曰:“君不见屋顶虽作斜坡式,而斜度甚微,亦均整,颇可行人耶?余料彼木足人之友,必自此窗入室。今当辨其踪迹,一决其为人。”言次,取灯下照,则横木之上,积尘之中,有足印无数。足赤,且甚小,其长不及常人之半。福见而大骇。
余亦甚以为异,低声问曰:“何耶?岂此杀人越货之事,一童子能为之耶?”
福神色稍定,曰:“吾何健忘?此种足印,骤见之,颇堪骇怪,其实亦未逾常理。今吾等在此顶阁中已无所探索,当速下楼,徐图破贼之策。”
既下,余问福曰:“君见此种足印,于意云何?”
福曰:“君试自思之。君与余共事久矣,凡吾恃以为勾玄索隐之具者,君已略知一二。此事苟能熟思之,当不难洞烛。”
余曰:“余拙于推断之力,即以明证告我,犹惧或不能尽悉。”
福似露厌意,慢然曰:“小顷,君当自知,姑勿喋喋。今,此室要着虽已尽为吾有,吾犹必更事探索。”乃自衣囊中出其透镜,及一量地之索,膝行室中,随量随察,几于尘埃之微粒,亦揣测殆遍。且善嗅,鼻尖去地不数寸,状类猎犬之迹兽。而目光灼灼,注地不瞬,又类苍鹰之垂涎于燕雀。
余自旁观之,不禁自骇,以为福之为人精密至此,果使易其所操,不事缉探而作奸犯科,人岂能加以抗抵?
福伏察久之,口喃喃自言,如为鬼物所弄。忽欢呼曰:“华生,吾辈大好运!此间有一柏油之瓶,瓶碎,油外流,彼足小之人乃不幸而误践此油,油旁尚有一足印。吾辈得此,全案破矣。”
余曰:“得此,全案岂能遽破?”
福曰:“此油奇臭,而吾友有一犬,嗅官至敏,即至世界尽处,亦能以鼻得人。而谓贼辈尚可逃遁耶?故此事后来情况,已如算学中之比例法,三率已得,其第四率未有不能得者。”
言未已,忽闻楼下人声步武声喧然而至,厅事之门亦訇然以启。
福曰:“警吏已至,君试乘其未至时,一抚死者四肢。”
余如言抚之,曰:“体僵而冷,乃如坚木。”
福曰:“人死已久,无怪其僵冷如木。但四肢失常,面目又狰狞作惨笑,既弗类常死,复与暴毙者不同。君以意度之,亦知其何以致死耶。”
余曰:“此人之死,必由于植物中一种有机性盐基毒物,如斯笃里规尼之类。此物毒性极强,能令死者肢体蜷曲,作痉挛之状。”
福曰:“然。吾入室一睹死者之状,即逆料及此。继复精察毒质胡以入体,乃得一刺。夫以一锐利之刺,自远处投入人之太阳之穴,其事匪难,而况善于用刺者耶?吾意,彼小足之人,自屋顶来时,主人白沙洛牟必坐此圈椅中有所事事,贼乃从承尘之洞中,以毒刺下投而毙之,然后引彼木足者登楼,尽劫宝藏而去。君苟一审此刺之形迹,必能有所领悟。”乃以刺授余。
余就灯光中观之,见刺作黑色,锐而长,尖端蒙药,有微光,若渍以胶水而后干者,钝端则以刀削之,作圆形。
福问曰:“君意,此刺英国产邪?”
余曰:“否。英国植物中,无有能生长刺若此者。”
福曰:“既如是,君已得要领矣。循是求之,案必立破。”言时,足音渐近,已及门外甬道中。福曰:“警吏来矣,吾等当退避,勿与争缉案之功。”
声未及已,即有一御警服者,蹒跚入室,面赤目小,举止至觉可笑。两目乃流动善盼,若自显其能。后随者为一包探,亦警服。再后则为萨丢司,为状缩瑟,若不敢前。
包探入室,即发其巨声,狂呼曰:“此间肇事矣!此间肇事矣!若辈何人,胡得阑入?此非兔窟,胡得扰扰如蓄家兔?”
福尔摩斯悄然应之曰:“包探爱生尔内·琼司先生,胡竟不识下走邪?”
琼司一闻其声,即改容曰:“客乃大理想家福尔摩斯先生耶?卑人讵敢弗憶!前于皮旭柏苟宝石一案,深得君助。”
福曰:“前案易如反掌,胡足置念?”
琼司曰:“此案既得君来,幸亦赐以臂助。顷余别有所事,至上脑胡警署,旋闻尸弟以案情来报,即随之共来,不意君已先知其事。君既先知,亦能断定死者何由暴毙邪?”
福干笑曰:“此事大难,殆不能加以理想。”
琼司曰:“君弗故作难?君之探案,警辟老辣,乃如以铁钉钉入人脑,脑虽坚,必立破。今此案室门既扃,而所失乃值五十万镑,窗又如何邪?”
福曰:“窗亦紧闭,唯槛端略有足迹。”
琼司曰:“窗既紧闭,足迹即可勿问。盖窗槛间略有足迹,亦属常事,安得便视为案中线索?余意,人固有失魄而死者。白沙洛牟之死,毋乃失魄?但珍物尽失,又何为邪?唉,吾知之矣!萨丢司,汝其至室外少须,余将与福尔摩斯有所商酌。福君,君友军医先生亦可留此。”
警吏闻言,即偕萨丢司出室。
琼司乃曰:“福尔摩斯君,吾意白沙洛牟必系失魄而死。死后,其弟萨丢司乃席卷宝物而逃。君谓然耶?”
福曰:“信如君言,则死者俟其弟去后,又起而自扃其户矣。”
琼司曰:“此诚吾思虑失周之处。但无论如何,萨丢司终不能脱离罪网。试推揣其理。昨夕,白沙洛牟与其弟交哄,吾辈之所知也;今,白沙洛牟身死而宝物尽失,亦吾辈之所知也。当萨丢司去此之时,已在深夜,既无他人见其行动,而白沙洛牟之卧榻,亦整饬未动。以是决之,白沙洛牟必死于就睡之前,绝非寝后为他人所毙。既死于就睡之前,则死之者舍萨丢司而外复有谁邪?且吾尝细审萨丢司之状,心神恍惚,举止不宁,苟非自戕其兄,安便至此?吾今细释其义,乃如四张罗网,捕此杀人之贼。萨丢司纵狡,乌能逸出我网邪?”
福曰:“君理想大佳,律以事实,尚未能尽合。死者太阳之穴有一毒刺,案头复有一纸,所书不可索解。纸旁复有一槌,状亦甚怪。果使君之理想确凿不可移易者,此不伦不类者将何以纳入君理想之中邪?”
琼司岸然曰:“此亦何足异?室中印度之物既多,安见萨丢司不即以此印度毒刺毙其兄?至彼石槌若片纸者,度为案中全无关系之物,萨丢司特假以眩人耳目而已。使吾辈能得其外出之路,则萨丢司纵有百口,亦莫由自辩。噫,得之矣!彼承尘中央,乃有一洞!”言时,狂喜欲跃,急取梯拾级而上,入顶阁中。旋闻其口中喃喃,若甚自得计,顾不审所作何语。细聆之,乃知其自言已得一窗。
福因低声语余曰:“此子时明时昧,登阁后或亦能有所见。”且言且耸肩而笑。
余未及答,琼司已下,言曰:“顶阁中乃有一窗,外通屋顶。今窗已半启矣。”
福曰:“启之者,我耳。”
琼司气少沮,即曰:“信耶?岂君已知之耶?”复曰:“但勿论启者为谁,萨丢司必由此窗外逸。”因高呼稽查官。
警吏即自甬道中答曰:“唯!”
琼司曰:“请导萨丢司来此。”
二人入。琼司厉声曰:“萨丢司,尔今已无可置辩,一发吻即自承其罪。吾以国法捕汝,将论汝如杀兄之律。”
萨丢司震骇不敢复动,两手下垂,往返引目向余及福尔摩斯二人,续续言曰:“二君将如何?吾固早料及此。”
福急慰之曰:“勿惧,余必为君雪此冤辱。”
琼司冷笑曰:“大理想家先生,勿轻诺此子。此子罪状昭著,君虽富于理想,恐理想亦有时而穷竭。”
福曰:“吾不特愿为萨丢司先生雪辱,且愿举罪犯之姓氏人物为足下告。余知犯此案者,共有二人。其一人以意度之,必名约那桑史毛尔。此人不学,体小而狡健异常,右足已折,装一木足代之,左足甚阔,五趾骈列作方形,靴根则镶以马蹄形之铁。其人乃中年,尝犯罪,面目为烈日所蒸,甚丑黑。琼司君,有此数端,于君或不无裨辅。”
琼司又冷笑曰:“其又一人如何?”
福曰:“其又一人,言之愈怪。但某虽不才,不久终当以此二人介绍于君。华生,吾尚有一言告汝。”因导余出室,至楼梯之口,言曰:“有此意外之事,乃大与吾辈来时之本旨相左。”
余曰:“然。余意,毛斯顿姑娘不能任其久留于此。”
福曰:“然。彼馆于西细尓·弗雷司德夫人家中,在下根勃威尔街,去此匪远。君可送彼先归。脱君愿再来,吾当候君于此。但君亦倦矣。”
余曰:“殊不觉倦。苟不得此事真相,意颇不愿独息。余往时所见,多社会皮相,今后乃知世变万端,非可意测。因之,脑筋大受震撼,而穷究此事之心益决。”
福曰:“君来,大足为吾助。今,吾等当独事其事。琼司荒伧,不足与语,听其梦梦可耳。君送毛斯顿姑娘归家后,可一至品钦衖三号,地近伦伯司街。循水滨而下,右首第三家乃为一饲畜鸟兽之肆,主人曰休门,窗间绘一图,作鼬鼠捕兔状。君既至其地,可叩关呼休门,谓福某乞假托别一用,即于车中载与俱来。”
余曰:“托别,狗邪?”
福曰:“然。托别善嗅,吾宁托别一鼻之助,较之伦敦全部之包探,得力多矣。”
余曰:“谨如教。今已一钟,果马不苶萎者,当于三钟至此。”
福曰:“善。吾亦将就楼下之印仆及管家妇柏史登夫人加以研诘。琼司自大而贪功,吾唯冷眼观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