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曰:“今且奈何?托别技亦穷矣。”
福曰:“近日伦敦各处用柏油者甚多,气味既同,亦无怪托别误行至此。”言后,携犬下车,相率出厂。
余曰:“今当折回原道,始能得油味歧杂之所在。”
福曰:“然。幸而去此不远,大约当在乃脱区转角之处。彼处有油味二行,一行为木厂中运油之味,气息较浓;一行为贼人足迹,气息较淡。托别舍淡就浓,故误入木厂。”言时,已至乃脱区,即纵犬下地令行。
犬略事回旋,即驰入他道。
余曰:“顷间误行油桶入厂之路,今当再防其误入油桶之来路。”
福曰:“今可毋虑。凡以塌车载货者,必经全路之中央,其油味当在路中。今托别紧嗅路旁而行,决不至一误再误。”
且行且说,可十数分时,经培尔芒德区及王子街,犬忽取道河干,循百老汇街而下。街尽处,即是水滨。有一小码头,木制,伸入水中。托别迤逦而下,登小码头,直至临水最末一级,始望水而吠。
福顿足曰:“今奈何?凶犯已由水道遁矣!”
余亦鞅鞅,不能置答。环顾码头之旁,泊有小艇多艘,急与福携犬登艇,令一一嗅之,亦无朕兆。
而相距十数武处,乃有一小砖屋。其第二窗中,悬一木牌,大书“毛迪开·史密司”字样;其下复书:“船只备雇。或以日计,或以钟点计,均可。”另有一牌,悬诸门上,言“此间有小汽船一只,行走极速,价值公道”云云。
福见之,神色沮丧,叹曰:“休矣。贼辈先事部署,周密至此,直出余意料之外。”言已,与余同至小砖屋之前。
而屋门适启,一蜷发小儿自内跳跃而出,度其年当可六岁。后随者乃一妇人,面赤色,筋肉坚结,手持海绒一巨块,呼曰:“戞克,速来盥洗。汝此小鬼头不洁至此,犹复终日跳。汝父归来,弗挞,亦必骂汝至半死。”
小儿未答,福即呼曰:“此好孩子,两颊嫣红,乃同玫瑰。”随呼其名曰:“戞克,尔亦有所需否?”
戞克迟疑有顷,嗫嚅应曰:“吾需一先令。”
福曰:“所望独无奢于此者邪?”
戞克曰:“能得二先令,则为事更妙。”
福即自囊中出二先令与之,谓红面妇人曰:“此子大好,日后当成伟器。”
妇人谢曰:“先生,天主当赐福于汝。但不审先生慨解青囊,将命此子何作?此子顽劣,异乎寻常。吾夫一出,即跳跃不能复制。”
福曰:“然则尊夫密史忒史密司外出邪?此事乃令吾失望。”
妇人曰:“吾夫以昨日清晨外出,至今未归。脱先生欲雇用船只者,吾能代办。”
福曰:“吾欲雇其小汽船。”
妇人曰:“小汽船乎?此乃不能应命。盖余夫外出,即乘此小汽船以去。但船中储煤不多,以供胡尔威志往返之用,恐犹不足。此船驶力殊佳,即远至格雷夫司恩德,亦可航行无误。特汽船藉煤以行,无煤终无济于事。”
福曰:“或可于沿途停泊处购之。”
妇人曰:“事理则然,但吾夫此行恐未必如是。尝有数人欲雇用汽船,吾夫一一峻却,独应一装木足之人以去。去时又复仓卒异常,未及装煤。揆诸事理,殊难索解。此装木足之人,面貌狞恶可怖,每来辄以木足击地,搁搁作怪响。吾甚恶之,而……”
福狂骇曰:“一装木足之人邪?”
妇人曰:“然。此人面作棕色,狰狞如猢狲。暇,辄来此与吾夫谈话。前日之夜,更漏已深,吾家大小多已酣睡,而彼忽复来,促吾夫起。吾夫亦预知其必来者,一闻其声,立即披衣而起,而小汽船亦预泊河干以待,人至即启,不若平时启椗之前,必大费周章者。此事至今思之,令人气闷。”
福耸肩曰:“夫人,得毋误认,来者安见其必为装木足之人邪?吾恐夫人亦莫由证断。”
妇人曰:“否,万不至误。此人声音粗浊,若蒙浓雾,一聆其声,即可断定其人。他人之声,决无有与此伧相同者。且彼来时,钟已三下,余辈阖户而睡,彼亦并未叩扉,但以手指就窗棂间低声弹之,呼吾夫曰:‘史密司,速起,为时已届,迟且不及。君如不信,但视我木足为证。’言次,自举木足,隔窗示吾夫。吾夫一见木足,立即唤杰姆起,与之同去。杰姆乃吾长子,已壮,足任劳役,故吾夫小汽船之中,恒以杰姆为助。三人同去之时,吾夫乃无一语及我,既未言所往,亦未料理家事。而彼伧临去,木足击石之声犹朗然如在吾耳。吾即至愚,亦敢矢言决非误听。”
福曰:“此木足之人,胡奇幻乃尔?彼一人独来邪?”
妇人曰:“此则非吾所知。但窗外未有语声,恐亦遂无伴侣。”
福曰:“吾今日之来,乃久慕尊处小汽船行驶迅速之名,欲求雇用。乃不幸为捷足者先得,抑闷极矣。此船何名?吾乃不复省记。”
妇人曰:“船名亚劳拉,先生见之否邪?”
福曰:“咦,乃即著名之亚劳拉?吾似曾见之,得非一绿色旧船,上绘黄线一行,而后舷甚阔者邪?”
妇人曰:“否。此船大小,与河面所见小汽船大略相同。船身黑色,有红线二行,且系新漆,光彩夺目,辨别极易。”
福曰:“多谢妇人见告。吾今将另雇他船,顺流而下。果于中途得见亚劳拉者,吾必登其船与尊夫作短谈,言足下忽尔他出,尊阃想念殊切,则尊夫事毕必可立归。尤有问者,亚劳拉船之烟突,非黑色邪?”
妇人曰:“否。黑色之中,间以白带一条。”
福曰:“是必两旁作黑色,而前方作白色矣?”
妇人曰:“然。”
福乃与之告别,谓余曰:“华生,彼处有一舟子舣舟待客,吾辈留此无益,不如渡河。”
余曰:“可。”
既登舟,福复曰:“与此等人谈话,最宜留意。苟所问所答,一启其疑,则守口之严,可同牡蛎。否则恣问之,必尽举以告。”
余曰:“凶徒踪迹,今已瞭然矣。”
福曰:“然。君意,何以处之?”
余曰:“亦雇一汽船,紧追亚劳拉,必能得贼。”
福曰:“否。似此大费周章,于事何补?当知自此以下,直达格林维志,沿途码头至多,无处不可下椗。果船泊人去,即得船,亦胡济?不得船而穷追之,则废时劳力,结果终归失望而已。”
余曰:“然则鸣诸警吏如何?”
福曰:“此着亦非上策。琼司之为人,虽无恶意,然自大而贪功,难与共事。吾辈当自出心裁、力破此中情伪而后,至最后拘捕之事,始邀为之助,而后以大功归之。则在我可独行己志,无喧扰之人;在彼则坐居其功,亦必感激万状。”
余曰:“二者既均不可行,不如宣诸报章,一问各处管守码头之人,曾否见亚劳拉船之踪迹。吾辈乃据其报告以求之。”
福哑然失笑曰:“似此,则更劣。君迨欲速凶徒之远飏邪?凡事求之愈急,则去之愈远。今凶徒自谓踪迹诡秘,人莫能知,法外逍遥,安如磐石。苟吾辈以亚劳拉船布诸报章,贼即至愚,知案且立破,讵有不仓卒远遁者?但琼司虽蠢,亦深足助吾。昨日之夜,渠自命聪明,拘尸弟以去,吾料今日报章必宣布此事。此事一布,凶徒弥觉身居安境,吾辈着手缉拿遂弥形其易矣。”
此时,舟已抵岸,地与密尔彭克改过局相近。登岸后,余问曰:“既不宜追,又不宜报警,更不宜宣诸报章,果何施而后可?”
福指路旁一亨斯美车,曰:“乘此以归,早食,而后安睡一点钟,再做计议。吾料今夜仍当仆仆奔走,不少息,精神必不继。托别或有他用,可携归饲之,勿遽遣休门。”
余不答,随之登车。
抵大彼得街邮电局前,福呼御者曰:“止。吾当往局中发一电。”言次,一跃下车。余坐于车中俟之。有间,福复登车,问余曰:“吾致电何人,君知之邪?”
余曰:“是岂能知?”
福曰:“杰茀逊·贺泊案中,吾尝用吾培克街侦探队之分部,君忘之邪?”
余笑曰:“若辈扰扰,君乃又欲用之?”
福曰:“此等案件,殆非用若辈不可。果若辈不能成事者,吾犹有他法。今吾致电之人,乃吾之小助理威勤。此人虽面目垢丑,然颇能忠事。吾料吾辈抵家之后,早食未竟,渠必率所部蜂涌而来也。”
此时已在八点九点之间,余默坐车中,感想复作。自念己身既不业探,而此等杀人越货之事,初亦无与于我,而乃不辞劳瘁,栗碌终夜,致心身两困,不能稍舒,亦无谓甚矣。果使死者与吾有关,则一旦身为暴客所戕,吾诚不得不忿身以尽吾友朋之责。今白沙洛牟·休尔托其人,生前与吾无一面缘,吾非痴騃,胡不恤自苦?然反而思之,死者虽与吾无关,而其宝物则半属于女。吾即牺牲身体、精神以求之,亦属吾分。虽同此一女,得宝而后,身份悬殊——以吾之贫,万不能高攀富女,而情爱所钟,乃并此亦不复计及。但愿此宝物者,终始仍为吾所爱之毛斯顿姑娘所有,则吾心已大乐。至女之属我与否,当可勿问。故福尔摩斯意在缉拿凶犯,余则意在追查宝物,旨趣虽异,而为事则一。此吾所以不避劳苦艰险,愿追于福尔摩斯之后者也。
既抵培克街寓所,即入浴室,滌除尘汗。浴后,精神大振,更衣下楼。见晨餐已具,福尔摩斯方立桌畔,斟注加菲,见余入,笑指案头之报纸曰:“试阅此报。彼自大无极之琼司,无理取闹之访事人,已将此事登诸报章矣。但此事前后情节,君已瞭然,而报中记载又不值一哂,君与其阅之,无宁啖此火腿鸡蛋之为得。”
余笑而不答,取报阅之,乃《史丹达新闻》。其记载此事之标题曰:“上脑胡街之谋杀案。”
文曰:“昨晚十二点钟时,上脑胡街本迪失利精舍之主人,名曰白沙洛牟·休尔托者,忽为人谋毙于室中。据访查所得,死者生前并无仇怨,惟其父藏有印度珍宝甚多,父死之后悉为死者所有。今,此项宝物亦为凶手携去。目下,凶手行凶之时刻尚未侦探明白,但最先发现此案之人,乃系福尔摩斯君及华生医士,此二人盖由尸弟萨丢司·休尔托领入死者室中者也。幸而此事发现之后,苏格兰场著名之警务侦探队队员琼司先生适在脑胡街巡警局中,闻报即于半点钟内驰赴该处,勘验一切。琼司先生学问高深,经验极富,到场之后立即洞烛其中情伪,已将尸弟萨丢司·休尔托及死者之管家妇柏史顿夫人、侍者辣尔劳、司阍麦克曼多等人一并拘局,听候审办。缘琼司先生精透无比,以其神术遍察肇事室中,知凶手非由窗户入室,乃由屋脊一小窗中鼠窃而下。纵趾如此,则其熟悉内情可知。既熟内情,则必非外贼又可知。琼司先生拘死者家属以去,自属眼光老道,必非妄陷无辜可比。且以其声望阅历而言,此案虽奇,亦不难立破云云。”
阅竟,福目注加非杯中,笑问曰:“如何,法螺得毋吹之过响?”
余曰:“吾辈亦大险,几遭罗织。”
福曰:“即此时亦胡能言安?倘琼司再事深求者,吾辈亦殆矣。”
言未已,忽门铃狂响,旋闻楼下居停主妇赫德生夫人与人争辩之声。
余骇极,离座惊呼曰:“何者?岂捕者已至邪?”
福曰:“否。事即不佳,安便如此?或吾培克街侦探队之分部已至耳。”
语时,楼梯间已有赤足之声,蹋蹋而上,杂以喧哗,纷扰不可名状。俄而,有十余龄童子多人,一拥而进,都蓝缕垢秽,类街头小乞儿,而于漫无纪律之中,亦若小有训练。一见余等,即列作一行,目光灼灼,昂首以待命令。
其较长之一人,神色颇似队长,则趋前语福曰:“先生,吾得电,即率全队来此。车费三先零一便士。”
福曰:“善。”出车费予之,曰:“威勤,后此,如有息耗,可由汝转报,勿令若辈同来,扰吾居处。吾等今将寻一小汽船,船名亚劳拉,船主名毛迪开·史密司。船身黑色,有红线二条。烟突亦黑色,前面有白带一条。此船已开往泰晤士江下游,而船主毛迪开·史密司住处则在密尔彭克改过局对岸。汝可分遣一人伺于该处,一见亚劳拉驶归,即来报我。余人可散居下游各处,一探此船停泊何所。威勤,汝已聆之无误否?”
威勤曰:“然,一一聆悉。”
福曰:“酬金仍如往例,每人日给一先零。得此船者,加奖一其尼。(二十一先零。)今先付一日之值,其速往侦觅。”乃出先零十余,分予诸童。
诸童遂欢笑雀跃而去。
福顾谓余曰:“果亚劳拉停泊河面者,余决其终始必为此辈所得。盖此辈灵透非常,能至人不至之地,能见人不见之物,且能窃听人所不能听之言语。岂偌大一汽船,反视若无睹邪?但求日晡之前,威勤能以佳报至此,则大佳。今吾二人亦无可事事,只能静俟好音。盖亚劳拉若毛迪开·史密司之踪迹不得,即有能力,亦无由施措也。”
余曰:“托别已饿,当以此面包饲之。”又问福曰:“君亦倦而思睡否?”
福曰:“否。吾体质异人,有事则永永不觉疲惫;无事时,始萎靡万状,不能自振。今可燃烟草吸之,寻绎案中条理。彼木足之人,既属不可多见,而其伙伴又迥异寻常。图已入手,骥将安遁?”
余曰:“然则其伙伴果何许人邪?”
福曰:“此中亦无有隐秘,静焉思之,必迎刃而解。盖其人既狡健异常,而又能发放毒刺,且跣足,所用石锤又非吾辈所经见,何邪?”
余曰:“以此求之,必为蛮人无疑。或者即是史毛尔同党三人之一?果为其同党者,则印度人耳。”
福曰:“否。吾初见其奇怪之凶器,亦作如是想,继乃知其不然。盖印度人中,虽有体格弱小者,而其足咸狭长少肉,作枯腊形;回回之人,足印或与此人类,然又着用草履,大趾独离,而余四趾相并。既非印人,又非回人,则其余蛮种,亦可想矣。”
余曰:“殆为南美洲之蛮人乎?”
福不答,起立自架上取一书,且翻且言曰:“此为官府新刊行之调查录,记载极详。吾为君诵读一节,君其静听。”即读曰:“安达门岛,位置在孟加拉海湾中,居苏门答拉之北,相距凡三百四十英里。”读至此,怒目呼曰:“哼哼,此何为者?天气湿热,有珊瑚礁,产鲨鱼,柏雷河商埠,罪犯遣戌,罗脱伦岛,有棉花……”旋又读曰:“安达门岛土番,实为全球最小之人种,虽人类学家恒以非洲之薄喜门种、美洲之迪加印度种及推拉豆非勤种,视为人类中矮小之种族,然其小实不及此种土番远甚。盖其平均高度约可四英尺,而不满四英尺者亦甚多。但体格虽小,性情则残忍无匹,遇之者辄死。然使能与联络,勿披其逆鳞,则亦豪爽爱友,肯为人尽死。”
福曰:“华生,汝其记之。”又续读曰:“土番头大,而容貌奇丑,眼小而有凶光。举动神宇,多如鬼魅。手足尤小。而野性未除。英国官吏虽设百计千方以约束之,终鲜成效。每有海船搁浅于该岛者,土番必尽捕船上之人,刺以毒刺,或击以石锤令死。死,则群聚而剖食其尸体,号曰宴会。”
福尔摩斯曰:“此种人,蛮恶极矣。吾料此人行凶之时,史毛尔必严加节制,故白沙洛牟躬受之祸,但有一死,否则尸且不保,尽入此人之腹矣。”
余曰:“但不知史毛尔何以有此伙伴?”
福曰:“此事何待再问?史毛尔流逐安达门岛有年,独不能交结一土番邪?今汝已倦,且无所事事,可卧此沙发椅中。吾能令汝入睡。”乃就壁上取所悬四弦提琴一张,举弓奏和美催眠之曲。
余卧沙发椅中,见其弓端上下,面色微笑,殷恳之状,令人心感。矇眬间,觉一身旋晕,如坐船中,俄而入梦,恍惚吾所爱之毛斯顿姑娘俯首向余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