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翻检一八九四年之记载,积稿已三厚册。其中陆离光怪,偶一检视,直如章甫入蜀,莫知所择。如红帆案及巴黎大盗许雷之被获等,皆为世界所传颂者。然在吾友,实犹不过牛刀小试,未足遂言奇异也。故吾握笔著书时,乃不记此而记岳凯司莱场一事。此事表面,虽亦不过一惨杀案耳,然其后种种变化,实足为罪犯史中,开一异彩。
吾书开场时,为十月之杪,风雨打窗,时作虎吼。室内孤灯一点,晕为青磷,摇漾不止;则又似航孤舶于大海之中,室外涛声怒作,殊足令人心悸。当寻常时,伦敦市上灯火如聚繁星,管弦嘈杂,升平之象,几乎此外更无天地。及于今日则又市喧顿寂,但风雨之声潇潇不止,吾心乃不禁起为慨念四海浩淼,直无隙涯,所谓伦敦者,不过南柯之蚁封耳。
吾因举首以视吾友,念彼听此风雨,亦将作何感想?讵知福尔摩斯者,澄心净虑,正如古井不波,外界事物,一无感动,时方俯首灯下读一古碑拓文,全神贯注,旁若无人。
予寂寞甚,乃回身视窗外,忽见马车一辆,逆风雨而来。车灯两点,朦胧如罩烟雾。
吾方疑诧,而福尔摩斯已卷其碑拓,置于一旁,呼予曰:“华生,夜其何如?吾读此碑,乃不自知已历几何时,但觉悟目睃甚,不能再视他物。此碑文之字迹,固甚细也。然当此风雨之夜,蛰伏斗室,亦殊无聊,藉破沉寂,正复佳事。华生,汝亦尝读此碑文乎?此盖十五世纪一牧师所自纪之形状也。”忽侧耳目:“此何声耶?”则闻有马蹄得得之声,及门而止。
予视之,顷间之马车,已至吾人楼下,客已下车叩关。
予曰:“此何为哉!”
福曰:“故例耳。吾恐今夜,又将不得安睡。盖客入吾室,必非佳事,吾侪安能免于奔波!”又曰:“尚有希望,汝不闻马车已去乎?使其人而即欲归者,何不并留其事?华生老友,愿君下楼纳客,毋令其人立风雨中。”
予诺,下而肃客,则客非他人,警吏斯丹雷·哈伯根也。见予即呼曰:“博士,福君在乎?”
福即于楼上朗声应曰:“哈伯根,汝来吾甚欢迎。”哈伯根乃上楼,就炉火而坐。
福曰:“汝深夜至此,殊为难得。吾当令华生以热水一杯,柠檬一块,为汝驱寒。”
哈伯根曰:“谢君。吾来盖有一极紧急事也。”
福曰:“相君之面,吾已省之,果如何事耶?”
哈伯根曰:“君亦闻岳凯司莱惨杀事乎?吾为此事,实已奔波一日。”
福曰:“吾于报纸上约略见之。吾日来方研究十五世纪文字,故凡事均不关心。”
哈伯根曰:“报载均不实,吾当重以告君。所谓岳凯司莱者,盖一地名,其地有别墅,即以地名而名,属于开德府,去嘉生市镇可七里,而离火车轨道,则约三里。此事当为下午发现。吾接电驰往,已为三句半钟,于是奔忙半日,直至钟鸣五下,始克离身;不敢再延搁,即乘车来求教于君,然已夜半矣。幸风雨阻人,君未他出,否则吾恐不免空劳往返耳。”
福曰:“毋作空言,试语其实。”
哈伯根曰:“实告君,吾于此事,实无所措手足。乍视之,事甚简单,然切按之,实繁冗无伦;且其犯案之原因,尤不能明瞭。”
福曰:“然则试道其详,吾或有可以助君者。”
哈伯根曰:“吾来亦正为此耳。当数年前,岳凯司莱别墅中,忽来一租客,其人自称为大学教师高莱,老矣,故一年之中,乃有半年卧于床褥,闲常亦唯支其手杖,或卧病车,游行园次一周,以排闷郁。然其人实富于学问,颇得邻里之尊敬。且闻其病中,尝有著作,然以多病故,颇不能握笔,乃思聘一书记,由己口授而其人笔之,顾久之不得其人。直至今岁,乃得一人曰惠灵顿·师米司。其人盖为少年,初卒业于大学校者,绝聪颖,且谦和有礼。吾尝调查其自幼所处之学校,以及生平所交游者,均交口赞美其人,谓其人在外,未尝有眦睚之怨,然而其人今日竟死于书室之中。”
哈伯根言至此,举目视吾友,似有叹息之意。
福曰:“哈伯根,汝辞宁费毋简,倘如此而止,无论汝不得把握,即我亦何尝得其头绪!”
哈伯根诺,乃详细叙述。
其时窗外风雨益猛,都带凄怨之声,一似怜惜少年之死。直至哈伯根语已,窗外犹淅沥不止。
哈伯根之言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恐君虽寻遍伦敦,当无有清寂之家庭,如高莱大教师者。其家除高莱与惠灵顿外,仅有管家妇马凯及女使一,女使曰素珊·泰得。更有管园之人曰毛替那,则居于花房之次。自园门而至嘉生大道,相距约百码,门有键,然未尝加锁,可以自由启闭。自园门而入书室,相去至迩。惠灵顿之死,约在十二点钟左右。时大教师高莱犹卧未起,其他之人,亦勿觉,唯女使素珊,正在楼上张挂帘幕,亲闻楼下有步履之声,行入书室。其声沉重,故识为惠灵顿,而书室又适在素珊所在之下层也。已而,忽闻有锐呼之声,破空而起,其声尖越,不能辨为男女,顾转瞬即寂。迨素珊下楼,则少年已死,仰面卧地。初不见惨,及扶之起,血乃汩汩自喉间溢出,凶器尚在地上。检视之,乃一涂火漆之刀,盖大教师常用物也。初女使疑少年已僵,及沃以冷水,而双目忽张,颊惨白无人色,颤声曰:‘大教师……彼妇也……’此二语颇不能连续,然女使素珊则坚谓可以自誓,实闻此语。少年当时,犹欲作他语,顾喉间血汩汩流不息,精神已不能支,遂死。死时尚举其手指天,若有他语。其后管家妇亦至,然少年死已久矣。时素珊已震越失次,幸管家妇年事较长,尚有把握,因留素珊守尸,而己则奔告大教师高莱,则见老人高莱,已起身,犹着寝衣。彼盖已闻少年惨呼之声,但于其临死之所谓教师、彼女,则亦殊不得解。老人之意,以为死者临死,神经瞀乱,故有此语,初不足据。”
福曰:“高莱此时在床上耶?抑已离榻?”
哈伯根曰:“犹在床上,盖彼病痪,行动不能自主,即易衣,亦须人助。向例,老人起,园丁毛替那必入侍,其时恒在十二点钟之后;今者此事发现,实在十二点钟之前,故管家妇谓其老主人,实未尝离床一步也。惠灵顿本诚谨少年,平时颇得老人欢,故其死,老人至为伤痛,惊骇犹在其次,直召其园丁,令求助于警察。予得信,即驰往,室中均已勘察一周,迄无所得。予一时无主,遂奔而来此,求君为将伯。彼间就近街道,均已饬人守护,不许有人往来,以免淆乱足迹。密司脱福尔摩斯,吾语已毕,凡事咸尽于此,君将云何?”
福曰:“先入者主。君于此事,当有成竹,曷先以见告,裨资参考?”
哈伯根曰:“欲研究此事,须先一视草图,裨于书室所占之位置,得以明瞭。”言次乃出地图一幅,置之福尔摩斯膝上,言曰:“此图盖由予草草绘成,仅记大略,其他琐碎,皆删去不载。倘君以为不可少者,则明日往勘之时,君不妨更自细察。今吾人试假定一问题,认定凶手之来,必由外入,则其入也,必从花园小径,可以无疑。即其遁也,亦必由此。盖唯此径去书室至近,且勿阻隔。若其他,则殊曲折,不便兔脱。吾当时即以此为第一念,故即至小径寻觅足迹。其时大雨倾盆,路泞淖如水浆,倘有人经此,必难逃其足迹,而孰知此行凶之人,竟为犯罪惯家,去来之间,尤小心无艺,此泞泥小径之中,竟无一毫足迹。然吾能自誓,犯人之遁,必由于此,盖其径旁小草,皆已偃伏,显见有人从此践蹈而过;然草滑如油,终不能留丝毫足迹。密司脱福尔摩斯试思之,此犯罪之人,精细果何如?吾自问诚非其敌也。”
福曰:“止。此径通于何所?”
哈伯根曰:“吾前已言之矣,盖通嘉生大道也。自其门次而往,相距约可百码。”
福曰:“汝何不于门外侦其足迹?”
哈伯根曰:“然而不幸,其门外之路,乃为石砌,殊不能留足迹。”
福曰:“曷远而侦之于大路?”
哈伯根曰:“无如大道之上,足迹纵横,无虑以千万计,又安从一一而辨之哉!”
福曰:“然则亦尝察草上足迹,为来踪,为去踪乎?”
哈伯根不悦曰:“吾所得者多矣,第一,凶人之来,实由于花径,宁非吾所发明。我又尝察其甬道,及地下棕毡。”
福曰:“有所得乎?”
则爽然曰:“殊不能有所见,但吾又尝察其书室。”
福曰:“姑勿云汝所得,但言室之位置如何?”
哈伯根曰:“室之居中,为一写字台,绝巨。旁置书架,左右有抽屉两行,而其中则为橱。左右抽屉,均不锁,唯橱独键。据管家妇诸人言,抽屉实向未关锁,大教师亦自云,此中除纸籍而外,未有他物。今纸籍皆安置如初,则此案实非窃盗,可以知矣。惠灵顿之尸,则在橱之左边,如吾图中所示,创口在其颈右,由后而前,故非自戕,可以断言。”
福曰:“安知非误触刀上而毙?”
哈伯根曰:“必不至于是,矧其临死,犹有教师、彼女之言耶?且吾尚有一铁证,可决为被人谋杀。”言时,探其囊,出纸裹一枚,徐徐展之,其中盖为夹鼻金边眼镜,其旁有丝带一条,已断其半。
哈伯根举而言曰:“此盖得之死者手中者,但惠灵顿目光甚佳,必不有此。其攫自凶手,盖可断言。”
福尔摩斯似有注意之容,取眼镜就窗细视,复夹之鼻间,就窗外瞩,然后返座。又谛视顷之,乃伏案草书一纸,授诸哈伯根曰:“吾能为君效力者,唯此而已。”
哈伯根大愕,亟取之,朗声而读曰:“其人为一上等社会之妇人,衣裳甚华丽,唯目光视线甚劣;鼻粗而高,眼角与鼻相去甚近,视人时,恒细不容线。额间有直线之皱纹,肩狭而圆,其就诊于医生,殆已二次。眼镜号数甚深,约较常人二倍。伦敦兼售眼镜之眼科医生不多,倘逐一访问,当不难得。”
哈伯根读已,而色现诧异。
予为哈伯根面容所映,亦不禁随之而异,福乃笑曰:“此推测实简易无伦,且必无错误。汝不见此眼镜之形状,装作皆精巧,非女子必不有此,证之惠灵顿临死之言,合也。其鼻梁甚深而阔,故其鼻必粗;又吾面甚狭,而戴此镜,眼角犹露出镜外,但凡人之面而更狭于我,天下必无如此之面,则其两眼必相去至近,可以知矣。至于衣裳华贵,则又易知,盖凡人而戴金边之镜,则其衣服即不难推测而得,固不必琐琐于言。吾又察其镜片,凹逾常人二倍,夫人而有目疾,则其额及肩,必有特别之现象,推之众人,莫不一例,故吾亦以此测眼镜之主人耳。”
予至此乃羼言曰:“君语甚明白,但何以又能决其曾二次就医耶?”
福曰:“吾视其镜脚上软木一新而一旧,新者必为初易,然此物实唯兼售眼镜之医生备之,故吾知其就医必已二次。又此软木两片,同为一式,则其同为此一医生又可决也。”
哈伯根至此,不禁鼓掌呼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语诚足启人智慧,但吾亦非谬。吾初亦为此念,思欲遍访眼科医生,一问此眼镜之从来。”
福曰:“此诚要着,明日即当行之。但君亦愿吾伴君往岳凯司莱欤?”
哈伯根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福笑曰:“吾友谦哉!今夕暂屈君睡于此间火炉之畔,明日当偕行。唯炉火正炽,汝慎勿自燎其发也。”
明日,朔风已止,转入严寒,吾侪皆衣重裘,自楷零克洛斯车站,乘车以赴岳凯司莱。
车甫停,即有警察前迓,哈伯根曰:“惠尔森,吾昨令汝往旅馆中探问,已有所得乎?”则鞠躬曰:“长官,殊无所得。”
哈伯根微微点首,顾吾友曰:“福君,距此数武,即为大教师之家。今雨已止,吾人可步行而前,所得者或较多。”
福以为然,乃前行。
及入大教师所居,福乃顾哈伯根曰:“吾侪暂勿见其主人,汝试示我小径,固在何所?”
哈伯根曰:“左。”
吾人随之而左。
哈伯根曰:“至矣。”
此小径两旁均为菜畦,塍上蔓以书带草,宿雨已凝草上成冰。
福曰:“哈伯根,汝谓凶手即由此出入乎?”
哈伯根曰:“然。”
福前而俯视曰:“果也。然此女士心思亦殊细,盖草之两旁,均为泥泞,草又甚滑,而女士竟不失足误踏泥泞,其心细又何如?但吾则谓其人之来,初非含有杀人之意,盖使其心中已存犯罪之见,则何为不携凶器,竟徒手而来?”忽止步曰:“密司脱哈伯根,此外殆为园门矣。”
哈伯根曰:“然。”
吾侪乃返入书室。书室与小径相去,仅隔一甬道,故举步即至。
福且视且言曰:“吾今当察女士莅此约几何时。”
哈伯根曰:“昨吾忘一语,盖当少年被杀之前一刻钟,管家妇固在室中也。”
福曰:“然则凶手匿此室中仅一刻钟耳。一刻钟内,除杀人而外,更有何作?哈伯根,汝少俟,容我察之。”言次行近书架,忽曰:“橱门之上,有刀划痕,哈伯根汝何以不告我?”
哈伯根曰:“福君,吾以为橱门之上,而有此印,亦复常事,故未注意。”
福曰:“但其痕甚新,必非旧有。华生,汝试来一视,吾语当乎?”
予前视,果见有划痕,在门窦之铜片上,直至门上而止,约可四寸。福乃曰:“如何?使此痕而为旧有,则铜上划痕,必与铜片同其颜色,而此则特新;且门上漆皮,亦未落下,显见划犹未久也。”顾哈伯根曰:“愿为我召管家妇入。”
既而果入,年事已多,面色惨白,犹带余惊。
福呼之曰:“密昔司马凯,君昨日上午,亦尝拂拭此橱乎?”
曰:“拂之,未尝拭也。”
福曰:“尔时亦有此划痕乎?”
曰:“未尝留意。”既又曰:“似无。”
福曰:“此门有钥匙乎?”
曰:“有之,在主人表链上。”
福曰:“关启之法,殆甚简单?”
曰:“否,盖秋缽式也。”
福曰:“谢君,今可退矣。”
管家妇退去,福又顾哈伯根曰:“今可决定此橱,必经凶手私启。唯其所欲得之物,曾否取去,则未可知。或仅投钥,而门未及起,亦未可知。”
哈伯根曰:“然则门上划痕,如何而起?”
福曰:“此必仓卒所致。吾料此时,惠灵顿实已从后而至,其人急,乃就近取刃刺之,以为防卫,初不料其竟死也。”言次又曰:“哈伯根请呼女使素珊,吾尚有所质询。”
素珊入,即立于写字台次,福曰:“当密司脱惠灵顿被杀时,君在楼上耶?”
曰:“然。”
曰:“此门有人出入,亦能见之否?”
曰:“见之。”
福曰:“然则其人必不能由此而遁,此门无异于堵塞,可置不论。”又左顾曰:“此间之门殆通大教师室中者?”
素珊曰:“然。”
福曰:“可以他达乎?”
曰:“不能。”
福曰:“华生,今吾侪当一谒主人。密司素珊,愿汝引导。”
素珊诺,遂先诸人而行。入门为一甬道,甬道尽处,则有阶级。
福呼曰:“哈伯根,此事殊关重要,盖此甬道亦铺以棕毡也。”
哈伯根曰:“固与第一甬道相同,但此亦寻常事耳。”
福曰:“固寻常事也,然吾则以为重要。”
且言且历阶级而上,入大教师寝室矣。室至广,四壁皆图书,琳琅满目,大教师时方独坐,面削如鹰,而双睛灼然,几欲炙人心肺,颇不可耐。白须掩其胸次,顾久为烟草之气所熏灼,转成黄色,指上亦然。时,正衔雪茄于口,狂吸不已,烟气迷漫一室。见吾侪入,则略起身为礼,操英语绝庄重,顾胶胶然有如小儿学语之态,向福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吸烟乎?”又顾予曰:“君亦吸烟乎?”言次以雪茄分授吾侪,又曰:“此烟来自埃及之亚历山大,吾吸烟每礼拜以千枝为率,故向公司中订定。每来复,辄一寄,味颇佳,然值亦殊昂。吾嗜此往往自觉其过奢,特是年老之人,他无嗜好,则亦不得不借著书、吸烟二事,以为消遣之法。诸君愿毋哂我。”既又叹曰:“然而著书之愿,今又中断矣!可怜哉惠灵顿,此少年若更从予学习两三月者,将来实足为予之继,今乃不得其死,是直天丧我也。密司脱福尔摩斯,君于此事,将何以教我?”
福时方狂吸其雪茄不止,若其嗜烟之癖,较大教师为尤甚者,瞬息且尽其四矣!
大教师因骇然曰:“君之嗜此,不谓较我尤深!”
福尔摩斯笑曰:“密司脱高莱,吾盖鉴赏家,非实行家也。”
大教师如不闻,仍自续其语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试视我桌上所置纸籍,皆罗马古代之物,吾意将一一判其年代及历史,书以示世。此书若成,实有功于世匪浅。然老夫耄矣,不能握笔,不得不借重于他人之手腕,以宣发我胸中之秘藏,而今者天又夺我之臂助而去,直不幸之甚。”
福尔摩斯忽羼言曰:“密司脱高莱,君于惠灵顿死时,犹卧床未起,尔时情状,当然未有所知,吾亦可不必问。唯死者临殁,有所谓大教师、彼女者,君亦以为作何解耶?”
大教师曰:“此诚不得其解,但吾意亦不过死者临终之乱语耳。”
福曰:“君以少年之死为被戕乎?抑自杀乎?”
大教师曰:“被戕亦未可知,但少年之人,或因爱情失败之故,往往有一种厌世思想,因之而愤不欲生者,亦比比皆是。以此度之,惠灵顿殆以自杀为近。”
福曰:“其手中之眼镜又何如?”言次复狂吸其雪茄。
大教师曰:“是则予不能知矣。盖予为书蠹,胸中但有理想,若欲征诸事实,远矣。然而情之一字,变化万千,初不可一例抹杀;且眼镜种种,莫非表赠之物,安知惠灵顿非临死忏悔,故特取其情人之所赠,握之手中,用以殉身之意乎?顷者,密司脱哈伯根谓草上有足迹,然而足迹一事,终属渺茫,不可为据。密司脱福尔摩斯,君以为然乎?”
其时福尔摩斯所吸之烟又尽,乃从匣中复取其一,衔之唇际,点首曰:“君言颇有理,今吾当暂退,容熟思之。下午当更见君,报告所得。设无得,则亦不更扰君矣。未知君亦能许我至花园中一行乎?”
大教师曰:“此奚不可?且君降临寒舍,为理此案,吾已感激多矣。”
福尔摩斯将出,又转身曰:“几忘一事,君橱中所有何物?”
曰:“亦不过纸籍之类,及亡妻之书札,不能值数十先令也。贼苟未交晦运,必不致过我之门,故吾谓惠灵顿必自戕无疑也。”
福曰:“谢君。”遂辞出,且与哈伯根别,迳赴园次,四处蹀躞,状殊落寞。
久之,吾乃不耐,呼之曰:“福君,此案之线索,果如何?”
福曰:“线索乎?此全在于雪茄之中。汝问之,当有所答。”
予愕然曰:“雪茄?”
曰:“然。曩吾之线索,固在眼镜店中,而今则在此。盖人非下愚,奚能舍近而务远?华生汝不解乎?汝不解亦不妨,会当知之。今吾当往与管家妇一谈,汝不见管家妇已从书室中来耶?”言次遂舍予,前往迓之。
诚告读者,吾友于交际之术至工,女子无论老丑少美,彼咸能以如簧之舌,得其倾心。故数分钟后,福尔摩斯亦且见信于管家妇矣。吾前行时,但闻吾友正问管家妇曰:“大教师自言彼一礼拜中所费之雪茄烟且一千枝,确乎?”
管家妇曰:“确也。吾每晨入其室洒扫,则烟霭迷腾,实胜于伦敦之朝雾也。”
福曰:“惠灵顿如何?”
曰:“彼亦嗜此,但不如吾主人之甚。”
福曰:“汝主人身体当甚弱。”
管家妇曰:“不弱亦何致行动均需人扶掖?”
福曰:“胃健乎?”
管家妇曰:“不常御食。”
福曰:“吾且能与子博,大教师今晨必未尝御餐,且吸烟如许之多,午膳亦未必能更进。”
管家妇曰:“然则君负矣。盖大教师今日进食,实倍如往时,且尤命我治一最美之午膳。密司脱福尔摩斯,实告君,吾自昨日猝遇此变,中心忐忑,至今犹未进一餐。而大教师食量,乃竟因而转健,天下事理之不同,乃有如此,亦殊有所不解。”
福曰:“大教师食时,君亦在其侧乎?”
管家妇曰:“否。渠性孤僻,固无佣人为之侍也。”于是二人又闲谈数语,管家妇自去治其炊事。
予与福尔摩斯则仍散步园中,以待哈伯根之来。
哈伯根此时,盖因适有警察报告,昨日傍午曾有童子见一妇人行过嘉生大道,故往访问耳。唯福尔摩斯是日,精神殊不振,治事一无兴彩。即哈伯根来报告,谓已探问得实确,有一妇人行过嘉生大道,形状确如福尔摩斯所言,而福仍无喜色,但曰:“已两句钟,吾侪可往见大教师。”
入则大教师午膳方罢,杯盘狼藉,十已空其八九,而大教师则仍吸烟不去口,双目灼然,直射吾侪诸人,颇有不满之意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此事已解释乎?”言次,推其烟盒以授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仓卒未接,烟盒忽然堕地,福乃亟道歉,且俯身捡拾。拾时首至俯,似另有所瞩,既而忽起立曰:“已解释矣。”此言出,吾与哈伯根均大愕,但闻大教师徐徐言曰:“已解决乎?殆解决于花园中乎?”言时,意至不屑。
福曰:“惠灵顿昨日固尝散步园中,然吾之解决是案,则在此室。”
大教师愕然曰:“在此室耶,然则何时?”
福曰:“顷耳。”乃大笑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汝诚滑稽可喜,虽然,人命至重,非可戏者。”
福正色曰:“此线索吾已一一锻炼,大教师,汝又何必用其遁辞!汝欲辩者,则俟吾语毕尔后再辩。第一事,则杀人者实为一妇人。其来也,初未尝存杀人之心,盖欲在书室橱中私窃一物,不图惠灵顿忽于此时至,其人乃不得不以刀刺之。其初亦不过为自己防卫起见,不虑惠灵顿竟以是死也。然而不幸,其眼镜竟为死者攫得,其人视线本劣,仓卒之中,乃不能得出路。书室左右,各有甬道,一通门外,一即通于君室,其人不察,误认进路为出路,以致入汝寝室。哈伯根谓其出入均由小径,误也。”
大教师抚掌曰:“君言诚有兴味,但吾昨日实卧此室中,未离一步。”
福曰:“知之。”
大教师曰:“吾实未见其人。”
福曰:“诞哉!汝岂特见之,而且藏之,又安用其讳饰。”
大教师闻语,不禁大怒,顿足曰:“然则其人乃在何所?”
福向右指曰:“在屋隅之大橱中耳。”言次,格格而笑,而大教师则已面如死灰,颓然侧于椅上。
同时,但闻有辂辂之声,橱忽转向前面,一妇人已奔越而出,举其手曰:“天乎,吾实误杀惠灵顿也,吾至此直茫然不知所云。”
但见面前所立之一人,形状实至奇异,蛛网结其人如缨络,面目尘封,亦且黧黑如布耳人种,细目高鼻,正如福尔摩斯所度。其下颏特长,示人以不可侵犯之态,凛然而立,视吾友,并视大教师言曰:“顷汝等所言,吾均已闻之,密司脱福尔摩斯实可谓神人。”
哈伯根此时,尽露得意之色,如猎狗之得兔,迳前捉其臂。夫人怫然以袖拂之,懔懔之态,令人不禁畏敬;故哈伯根亦即退。妇乃言曰:“诸君听之,吾实为此老人之妻,唯老人名,吾殊不能为诸君告。盖其历史甚丑,故吾不愿以其真名姓告人也。”
老人抚膺曰:“嗟乎!安娜,上帝福汝。”
妇不顾,且露鄙夷之容,向福尔摩斯曰:“吾侪皆为俄罗斯人。当吾侪结婚之时,吾年方二十五,彼则已五十余矣。”
福曰:“然则君二人何以遂缔婚约?”
曰:“吾侪盖均为虚无党人,其道同也。后以吾人秘密,忽为警察所侦得,且悬重赏,求人首发。彼一时为利欲所熏灼,乃竟不顾大局与道德,卖其友并卖其妻,己则拥资而去,而吾人则流戮相续。吾以妇人,幸得宽典,仅流于西伯利亚。年来限满,此身重复自由。吾尝思之,要亦非不幸中之大幸也。然而吾身久受烟瘴,孱弱已甚,今更遭此一事,自知留于人世者,必不能再有多时,故……”
大教师呼曰:“安娜,上帝福汝,愿毋再提旧事,盖吾已知悔矣。”
妇不顾,仍自语曰:“其人之恶,尤不止此,吾尤当告之诸君。初吾有一友曰爱理克司,其人虽亦虚无党人,顾独抱稳健之态度,尝寓书规予,毋健进,甚且劝予出党。其人学问涵养,尤足令人心佩。事发,其人亦被陷,然予当时苟能出其手书,以证明其人未尝为党人者,则其人立可出罪。顾吾夫心如蛇蝎,竟匿其书不肯出,以致其人至今犹在西伯利亚冰天雪窖之中,役盐矿苦工,沉冤如海,灭顶莫白。吾素知吾夫在英,因思当时书札,必仍在其处,倘能得之,则爱理克司之罪,不难立白。然高莱者,强项人也,倘向之面索,彼必不能遽以与我,故不得不另筹适当之法。适高莱招聘书记,吾乃令吾同志一人,前来冒充。”言次,顾大教师曰:“汝犹记第二次所招之书记乎?居不数日,即倏然而去,其人即吾党,其来盖探取书札,固藏何所。既而得实,并得一同式之钥匙,乃遁归报告。唯窃书之事,彼殊不屑为,吾乃不得不躬自行之,而其结果,则可怜之惠灵顿竟被刃而死。当吾未至此屋时,街中实尝遇此人,吾且问以大教师高莱寓所所在,初不图其人,即为高莱之书记也。”
福尔摩斯乃大悟曰:“是矣。大教师、彼女之言,乃作如是解乎?诸君亦知之否?彼盖告大教师谓杀彼者,即顷见之妇人也。”
妇止之曰:“嗟乎!吾时已促,容吾毕其辞。”言次,自鼓其气曰:“吾唯怜吾友之冤,欲救出于雪窖之中,故不辞万险而来此。今书札虽已幸得,而吾亦将如钟漏之息,不能更留。”因探怀出纸包一,以授福尔摩斯曰:“可以白爱理克司之冤,厥唯此纸,今以奉托君子矣。若我……”
福尔摩斯大呼曰:“汝已服药乎?”立前亟握其臂。
予大惊,则见此妇人已向床上而仆,面白如纸,声息仅续,喘息曰:“迟矣!我服毒犹在橱后时也。”语至此声细益不可闻,死矣!
其时窗外朔风猛吼,撼窗槛振振作响,而室中转寂。
良久,但闻大教师曰:“嗟乎,安娜死矣!”
既归伦敦,时犹未夜。福于途次呼予曰:“华生,此事颇足启发人智,其主要全在一眼镜,向使死者不携得此物,则兹事之能否破案,犹未可定。唯既得之,而吾乃决定其人,实进而未出。盖其人视线既劣,又失眼镜,则其出时,安得不误涉足于泥涔之中。舍此以外,室中又无他道可遁。既而见及左边甬道,吾乃知其必已误入大教师室矣。然使其人而非大教师所素识,则骤见之下,安得不愕?而彼乃处之帖然,则其于少年之死,实为知情。且室中无门可以外出,则此凶手实犹藏室中可断言也。然室中四壁均书籍,不能隐人,可藏身者,厥唯屋隅之橱。吾疑之,而不能得其实,则但能借助于雪茄烟,以其烟灰散布地上,近橱之次,倘有人自橱中出者,其足痕必不能越烟灰而过。此于侦探术中,盖已成为故智,不足异也。其后吾又闻管家妇言,大教师食量忽然骤健,汝当时虽庸视此语,不以为奇,而吾则已此益证实大教师室中,实有第二人,分其食也。故吾第二次入室时,特堕烟盒于地,藉捡拾为由,便窥橱次,果有足印俨然。其结果则君且见之矣!”
言次,顾哈伯根曰:“抵培克街矣,君有公事,吾亦不再挽留,唯彼妇人,以欲白雪窖中之沉冤,乃重肇此一重公案,毋亦可悲。哈伯根别矣,吾与华生尚宜赴俄使馆一行,俾此事得有终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