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丁丁……”
断续的伐木声,出自一丛树林里;原来樵子金義,正在那工作。
“山后的太阳,已看不见了;归巢歇息的鸟儿,在树上愉悦的歌唱;是时候了,该早些回去,别让她老人家着急,咒念才是……”
他一边这样的寻思,一边将斧头插在腰间,收拾起砍下的柴片,聚成一捆,肩着踱出树林,由一条小路,踅下出去了。
这时,半山落日,一径寒松,端的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金義住在山脚旁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今年刚满十七岁。他十岁时,父亲就死了,于是这位可怜的孤儿,不得不勤苦地工作,卖薪赚钱,供养他伶仃的寡母。他每天上山砍了柴,挑到市上去卖,得钱归来,似这般早出夜归,旁人看来,他的生活要算是最枯寂最单调的了;但是不然,温柔而且诚挚的母亲的慈爱,使他得着无限的安慰;对于环境,不但不厌恶,而且感非常的舒服。
他母亲在家,做点针线之外,常往邻家闲话,她本是个极慈蔼的老妇人,不论待谁,全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所以村中老幼男女,没一个人不欢喜和她谈话。
当金義肩柴下山,走过一片草原时,他忽看见那枯黄憔悴的草中,亭亭地立着一朵通红的花;仿佛像个绝色女子,站在一群鸡皮鹤发的老妪当中,越显得斌媚娇娆。他惊喜的将花摘下,一来打算给母亲瞧瞧;二来把伊供在案头,也好慢慢儿独自欣赏。
他步进家门,就向他母亲说:“妈妈!你瞧,真是奇事!像这样萧索的秋天,枯草中竟然长出这大的鲜花!几多红的好看呦……”
金母看见,果然非常诧异。
次日天晚时候,金義照常肩柴下山,大踏步向家里走去。
“啊呀!昨天刚折掉,今天又长出一朵来了……”
因为他经过的草原,又看见枯草从中,有一朵红花,颤巍巍的站立着,他竟十二分惊异地嚷出这一句。
“莫说我从不会遇过这样的奇事:只怕连妈妈——她已那老的年纪了;也没有看见过哩!”
他终是走上前去,不管好歹,把那朵花,连根带蔕地拔出泥土;霎时间,泥土开处,闪闪的一道寒光,直眩耀得他眼花缭乱。禁不住大声叫道:“咦!好一粒亮晶晶的宝石!”
回家后,他将这事源源本本地告诉母亲;并由怀中取出那颗宝石送给她看。他们虽辨不出这到底有何用处,或是叫什么名字;但是无论怎样。总能猜想到一定是很珍贵的。所以金母看过,即忙将它放在贮钱的小方匣内,那匣,原是他们最尊贵的什物之一,里面盛着他勤俭积匣的二锭元宝,是预备将来作金義聚娶之用的。
他们检好了宝石,就上床去睡。
次日凌晨,金母先醒,唤起睡在隔室的儿子,教他去看看匣内的宝石是怎样。
金義端了那匣子,觉得比昨日沉重许多;及至揭开一瞧,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金母躺在床上,良久不听见金義的声息,连忙揭开帐门一看,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张大了口儿,只瞅着手捧的方匣发疑不言不动;再瞧那匣内时,啊唷!那些雪花晃人眼睛的,不是一大堆元宝是什么——
“儿呀!那里来的这许多元宝?”
“我也摸不着头脑呀!妈妈!”金義嗷这一问才做出声来,“我分明记得,昨夜放宝石进去时,还只有……”
“我在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母亲没等他说完,即忙抢着说:“一定是上天可怜我们寡母孤儿,特地赐下这颗‘神宝。’好了,儿啦!我们有出头之日了!我也有福享了:你呢,也用不着劳苦操作了!
“这的确是‘神宝’,老天爷赏给我们的。昨夜匣里,只有二锭元宝,放进这石子,就变成满满的一匣子了。以后不是尽可以不作工了,而坐得一锭一锭的大元宝么?哈!哈!我们不是立刻就能成富人了吗?
“那边有半缸米,你且将这‘神宝’丢下去,试试看!(金義依她的话做了。)呀!你看,那缸不是渐渐升上来了吗?好宝贝!好宝贝!儿啦,常言道:皇天不负苦心人,真的不错!
“现在既有了钱。我可早给你娶房媳妇,不久就会生孙子。哎!要是我抱得孙儿时,你晓得我将怎样的快乐呀!”
她欢喜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儿子也感着说不出来的欣悦,只是迷迷地憨笑。
室中暂时沉静;母子二人含笑地,互相凝视着。心中像刚喝过极甜蜜的葡萄酒一般;脑海中映显着他俩将来的幸福。
金家暴富的消息,不到两天,电也似的传布满了全村。没一个人不惊疑。于是有些好事的人,争先恐后的跑来盤诘他们,他们却死守着秘密,获宝的事,半句都不肯泄露。
这风声传到了两个素不安分的土痞耳中,顿惹起他们的贪念。他俩商议了一会,想定了主意,走到金家,照样盤诘一番,又假意儿赞贺几句;后来没得着什么结果,竟施出恫吓的手段来了,大声向金家母子说:“前几天刘员外家半夜被盗,失掉了两千多两银子的东西;你家又突然富了,这其间难保没有关系。你现在还这等倔强,好!好!让我立刻出首来告发你,看你们还快活得长久不!”
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忽而又变得柔和了:“但是你俩素来待我们好,我们也很敬重你老人家(指金母),所以也不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们这样忽柔忽硬地吵了半天,但终归失败。
当下不由得不气愤填膺,跑出金家,一方面在街市扬言金義伙通大盗,劫抢刘家,金母坐地分赃,作强盗的耳目;一方面奔向城中,报官府去了,金家母子,到此总有点惊慌。
幸喜他们平日待人,十分和善;并且全村的人,都深知那两个土痞,素来无赖。当县官遣差傅拿金義的时候,即有许多人联名担保,说金義一向是安分良民,绝不会与强盗结伙;那县官一望金義的和善的面容,也不相信他是个歹人,所以反斥责那两个土痞一顿,立刻将金義释放。
但是他虽平安的放了出来,他获宝的事情,却究竟不得不宣布出来。于是上自县官,下至差役人民,莫不知晓,惊奇,羡慕。
虽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義刚脱离了缧绁之灾,回到家中;却又看见屋子里面,喧腾腾地,热烘烘地,聚着一大堆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将他母亲围住在核心,大家共口同声地嚷着,要瞻仰瞻仰那颗宝石。
“好了!金義回来了!我们问他要看去。”一个人这样地说着,大家听了,便舍下金母,来围住他了。
可怜向来忠厚的金母,早急的满面通红,浑身大汗,好容易脱出重围;又见儿子被纠缠住了,泪珠儿禁不住簌簌地落下,哭丧着脸向金義说;“儿呀!怎么好咧?……哎!‘神宝’倒害怕了我们哩!”
金義也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什么法儿,只得竭力劈开一条路,几脚跳进卧房;那群人哪肯放松一步,哄得一声,随他挤进,几乎塞满一房。
“我们只要瞧一瞧那‘神宝’增点见识罢了,并不向你要,也不向你借;怎的这么胆小,吝啬?”
“你假若没有我们,难免没有杀身之祸咧!我们现在只看一眼宝石,有何紧要?真忘恩负义!”
“这样宝石,我们从不会瞧见过的呵!给我们看看,又怎见得不可以?快、快点拿出来!你独自享受得,我们大家就看不得,哪有这样道理?”
他们你一语,我一言,讥讽,恳求,责骂……那时,卧房里嘈杂的人声,简直和夏塘里蛤蟆的喧声,一般无二。
这时,金義又急又窘,心中又非常气恼。后来不得已高擎着宝石,向他们说:“莫吵!莫吵!‘宝石’在此,你们要看,就看看罢!”
金義刚说完,那群人更紧紧地围拢过来。大家伸长膊臂,哪里像想瞧宝石,分明是见宝石眼红,有心抢夺!
那班人不由分说,手膀儿越伸越长,用劲拉金義底袖子。
“怎么这样不讲理?清平世界,难道抢东西不成?哼!不杀掉我,休想拿去这颗宝石!”金義说着,一手还牢握住那颗“神宝”,然而他只身两手,到底挡不住那潮水似地汹涌的一大群人,看看‘神宝’要保持不住了。
但是,不一会儿,忽的这些人,都无精打采地散了;屋子里剩下孤零零的母子二人,若是他们得着了“神宝”,断不至垂头丧气;若是没得着,更不会就此放松金家母子。那么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咧?
原来金義知道“神宝”终难保守,又不肯白白地给人,登时顾不及利害,一口气将天赐的“神宝”吞下咽喉;宁在腹中,看谁人再起窥视的念头!看谁人再眼红心热。所以那些人大失所望,烟消云散似的走了。
金母望见儿子将“神宝”向嘴里丢去,忙想上去拦阻,已来不及了。
“儿呀!你那里这般糊涂呦?”金母说时,眼泪已雨样的流下来了。“唉!‘神宝’倒害了我们哩……”
金義只觉得有昏目眩,眼前一切固定的东西,似乎都在那儿旋转晃动。枯瘦的脸,罩着一层可怖的青白色;心胸间,好似有千百小铜锤在打擎着;最难受的,便是喉舌,干燥得像焦灼过了的一样,母亲说的话,哪里听见一句啊!
“衰!口干!口干!妈妈,口干真熬不住……”他自己喝尽了家里所有的水,依旧喊口干;甚至要俯伏地上,喝渍里的水了。
金母只知以泪洗面,想不出什么法子,后来还是金義记起了河水。
“妈妈,让我到河里去饮水解渴罢!”
金義去了一大根麻绳,系着左腿,把绳的那端绕在一株柳树上;然后就跃入河中。他母亲用尽力而且颤抖的手,死死地拉住麻绳。
过了几分钟,金義还不见动静。那时,瞧热闹的人,渐渐多了。可怜金母怕儿子饮水过多,央求众人帮她将金義拉上岸来。当时即有三四个大汉子,照她的话去做,金母两眼瞪视河面,希望儿子就此平安无事地上来,谁知那绳子像生了根一样,任他们如何用力,难拉动半分。
冷酷的河水,也直是昂然不顾地流着,发出溅溅溅溅的声音,好像向金母嘲笑着说:“你的儿子么?他只怕没有生望了!”
金母也好像听见了这个恶报,忽然大喊一声:“我的儿……呀!”昏倒在地。人事不知。
此时旁立的人都有点悔意;大不该先前那样逼迫金義,致使他吞了宝石,如今害得金母这么伤感。所以他们即刻扶她坐起轻轻的唤醒她,竭力地给她许多安慰。但金母一概不理,只是顿足捶胸,声声呼唤她的孤儿——
“我的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
霎时间,暗淡的黑云,密布天空;大风虎虎地狂吼;河水也不安静了。奔腾的波涛激荡,像煞似水面上一个个黑鬼,要上岸来捉人;接着隆隆的雷声,马鞭子样的闪电。哄闹个不歇。这些人早吓得互相紧抱,浑身颤抖,齿牙儿对对厮打;没人顾及金母。在那些波涛声,风声,雷声的中间,还夹着一声声惨厉的金母的呼儿声咧!
“儿呀!我的可怜的孤儿呀……”
金義吞的,并不是个宝石,乃是一个“龙卵”。龙是一刻也离不了水的,所以他吞了,顿觉得口渴异常。等到跃入河中,慢慢儿竟变成龙了,你想一条龙多么重,三四个汉子如何拉的动咧?
雷电稍定,风浪略平,众人惊魂不定;忽又“扑通”一声,有如天崩地裂一般地响。原来,绳子被挣断了。
昏黑间,有人窥见一条散样的龙,冉冉地向东走了。
然而金義虽变了龙,人性还未全灭,听见寡母的惨厉的呼声,免不得回头望望,一共回了二十四次。现今河中犹有二十四个漩涡,有些人说,这就是他回头望母时所做成的。从此,那条水势流得很快的河,就得了个名字——望母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