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田是由一种什么动机那时候会告白出那样的事呢?这真是他真心悔悟了他自己的罪恶吗?穗积在添田说那话时,看见他那以酒醉与兴奋充血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请你原谅我吧,我太寂寞了。”
这样说着的他那话里不知如何自有一种动人的力量。虽然他常以恶人自炫,但他想这还是他的真实的声音。不错,那样说起来,那天晚上的事,在穗积也一桩一桩记得很清楚他记得回到屋子里来时,添田的颜色不好,朝子哭了一些时候,就不偷听,由那个情景添田也不难推察出那事件的真相。假使偷听了不响是不对,那么不注意地过去或是装做不注意,自然也是不对。并且在那时候虽然迟了也还不是没有办法,到了没有办法的现在,就很凶地要添田谢罪又有什用呢!在穗积就像刚医好的心的伤痕重复给锥子刺了一样。
“你瞧,我今晚醉得很厉害,因为我想假使不是醉了也不好见你。”
这样说着,添田伸着带酒臭的脸,把手搭在穗积的肩上,用力地像要抱紧他的样子。
“穗积君,你绝对,绝对不要客气,请你以后也常到这个家里来,不好吗?你和我的交情决不是这样的事所能破坏的,你从前什么时候不这样说过吗?”
“说是说过。可是那时候和现在情形不同。我刚才还说过不到朝姑娘很幸的时候。”
“不,那不行!那是卑怯!”添田叫着说。
“假使不该说卑怯,那便是无责任。你刚才怎么说?自己爱着朝子却不应该很蠢的摆起道德家的架子让给我。朝子不幸的原因在你自己。”
“我没有说完全在我,那一半也在你身上,这话不对吗?我固然谢罪,你也应该谢罪。彼此把过去的过失当作没有法子,只努力谋今后朝姑娘的幸福,这不首先是做丈夫的你的责任吗?这就是我也想怎么样替朝姑娘尽力,但是现在我的地位,不许我如此,只好间接拜托你。你既然说过那时候欺骗了我,你不是有自赎的义务吗?”
“我想这义务两方面都有。我固然得自赎,你也得这样。”
“怎么样呢?”
穗积不容易探出添田的意思,圆睁着眼睛。添田使那醉意快要醒的苍白的脸上,依然带着狞笑。
“因此请你时常到我家里来,不是间接的而是直接的安慰朝子。这样说好像含着讥笑,但我决不是那种意思。我是老实地拜托你,穗积君,请你信用我吧。你虽说不能信用自己但我还是信用你。那也许你还爱着朝子吧,但爱着她有什么要紧呢?你不是可以做出错事的人,因此,你若是能够时常来这里,偶然对她说句把温慰的话,这结果于她是有益的。”
“你所说的意思我不懂。”
穗积很尖锐地回敬他。
“不用说,若非你去温慰朝姑娘,决不是朝姑娘的益处,你这样不是想以一种无聊的兴趣使我更堕人深的陷阱吗?”
“咳,所以不成,这是你的误解。”
这样说了之后,添田忽然做出穷促的表情,独语似的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搔着头发。
“那样想也有你的道理,不过我虽然这样,却是很懦弱的人啊。因为虽然有许多话得和你说,却又说不出口,因此结果骗了你。今晚趁着酒醉什么都对你告白了,想把你堕入深的陷阱么?那我可决没有那种心思。穗积君,我,时常说的,实在是太寂寞了。我一想到你和朝子做了夫妇,而我却剩下一个孤另的一身,我就……”
“那我知道了,不过……”
“不,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所说的寂寞的意义。我——你虽然常说是善人;善人,实在是很恶的人。不单是高兴做恶棍,就是心里也和你这样的善人不同。我这个人有时候所以在你的眼睛里显得善良,那是因为那时候恰好装着假面。那自然不是欺骗你,我是因为和你亲近便装起了善人的样子,于是很高兴你叫我做‘善人,善人’,就为着这种高兴使我和你结交。我生平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只有你真心的相信我,我也竭力想不要损伤这种信用,不要辜负你的好意。我的心里也有一种空幻的希望,想在和你交好中渐渐受你的感化,也许要成为一个善良的人。虽说是怎样的恶人,但这个程度的希望也是有的。”
添田在这里停住了话头,望望穗积的脸色,穗积很热心的听着。他觉得才接触了添田这个人物的片鳞。但那时候也不以为这个人是恶魔,越是听了他“恶人”的告白越使人起“善人”之感。
“好吧,你听清楚,这里是顶紧要的地方。”
添田继续着说。
“我所以爱朝子也是受了你的感化。我总觉得我是恶人,我总想由朝子那样的女人受和你一样的待遇。假使可能,我想娶了那心种地纯良的女人做妻子,靠她的力量使我加入善人之列。我是由这种动机才欺骗了你,勉强成就了我的恋爱。你就没有朝子已经是个很好的人,比朝子还好的女人也还有的是……不,等一等,再听我说一点吧。你一定要说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那样虐待朝子呢?可是我顶没有办法的,就是这任性的脾气,就是现在我也决不是不爱那个女人。不,老实说我心爱着的女人就只有她一个,可是我一逢着某种淫妇型的女子便立时给她诱惑了。虽然明知道比起朝子的爱来不过极表面的情欲,但不幸那情欲于我有不可抗力,它会唤起我心里那种恶魔的声音。
那种女人一出现,我总是像给恶梦魇着似的,跑到她那里去耽溺在荒唐的淫乐之中。可是那种梦一醒了,一定有种说不出的苦痛。我为什么要迷恋着那样的女人呢?我已经有了朝子那样的女人,又明知道她的心地的高洁,为什么不纯真地,老实地去爱她呢?我很感着对不起她,总想什么时候她的爱会完全征服了我,夫妇们享受真的幸福的时候会来,那么着就对于你也讲得过去了。”
添田的声音给鸣咽扰乱了,他的喉嗓硬了,他的手也抖着。
“你既然这样的苦痛——”
穗积说。
“为什么不把你这种意思,告诉你的老婆呢?就是朝姑娘听了你这话,一定也会来安慰你,而且不是从这样的地方才会涌出夫妻的情爱吗?”
“可是我就不能告诉她,所以更加苦痛。我的性情根本就乖僻得很,心里虽想要对她表明,但一到她的面前我就不由得要装起威势来。随便什么小事情也要骂她一下,总不能够拿出纯真的心情。这就是我任性惯了。你也许叫我改正,但是这一种脾气不是那么容易改正的。假使随便就可以改正,那我也不算什么恶人了。穗积君,我所说要拜托你的就在这里,假使真愿意祝朝子的幸福的时候,请你替我把这种心绪对她说明。你的话她总是相信的。这与其让我去说,不如请你替我去说一定要使她安心得多。”
“那要我去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的心理状态就是我听起来也觉得非常复杂,要使朝姑娘充分理解,我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别人替你说起来,她不会听成给人家一个时候开心的话吗?因为顶懂得你的心理的只有你自己……”
“同一别人,你可大两样,你和朝子有特别关系……”
添田看见穗积颜色忽然改变,赶忙前膝低声的说:“可不是吗?这不是和你过不去的话,朝子到现在还想着你。假使通过你这个人格她一定可以理解我。我的意思就是说借你的力量,把朝子寄给你的爱向我挥洒就得了。你一定做得到!使我们夫妇幸福或是不幸全在你的心上,我拿平日的交情拜托你。”
因为这样说了,穗积低头不答,添田扯着他的手,摇他,又重复的说:
“喂,你慈悲一点吧。承认我拜托你的事吧。拜托你做这样勉为其难的事这是第二遭了。你也许对于我的任性生气了吧,夺了你的爱人,又不能自己使她理解,却来借重你的鼎力,这也许过于一厢情愿了。不过……”
“一厢情愿倒是不妨的。”
穗积本想竭力装着冷静,可是自然而然就忍不住气愤起来。
“这且不管,我只问你,难道承认你自己的老婆有了爱人,却满不在乎地允许她的爱人趁你这做丈夫的在外面胡闹不回的时候,出入你的家庭吗?你想这样可以成立一天的关妇关系吗?你的告白也许不是撒谎的,可是我不懂你这种想法。”
“不过我刚说过的,相信她的爱人,相信他决不会有什么差错。”
“别开玩笑了,我也是一个人啊!假使我不能保证由这样做所发生的结果,你难道也安心让我们两个人接近吗?至少是心里爱着你老婆的人。我说你简直侮辱了你的老婆了。”
“不是侮辱她,我想反而是尊敬她。”这样说着,添田又带着狞笑。
“我自己知道自己是品性卑怯的人,对于那样纯洁的女人没有说话的资格。因此,我想请你和朝子同心协力把我向善良方面引导。若是能够,你不单只要受朝子的感谢,你自己也算救了一个可怜的朋友。你是朝子的爱人,同时又是我的朋友,你所应该尽力的就在这点。你也许失恋了,可是要是这样,然后你的失恋才有意义!”
穗积对于添田所说的越加不可解了,以为他老实吗?在次一瞬间马上又不老实了,好像底下还有底似的。真心和他来时在你不防备的地方会吃他的大亏,另加还要把你当傻子可又不能说他从头到尾都是瞎扯没有一丝儿真情。你若向坏的方面解释他的心理,你可以泛起很可怕的想像。但你若从正面同情地去听他的话也并非没有使人额手的道理。即算有一半是撒谎的,但至少他很痛苦着是事实;并且相信他唯一的友人的人格而想要依靠他也是事实。是那样根本怕他,舍弃他却是不应该的。
穗积所以想到这里去,还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朝子。在这时候就这样和添田大闹一场,也许这朝子不如由自己娶回来的正当,但他终于为“交情”牺牲了“恋爱”。不过假令到这里为止他所推测的不错,今后添田的心理却会怎样的活动呢?因为没有自发离婚的勇气所以他不是故意使她和从前的爱人接近而等待着他们中间有什么差错吗?对的,那么一来在添田的确是苦痛最少的离婚的机会了。因为添田那时候就把老婆赶出去也不感觉得自己一个人是恶人,至少奸通的罪名可使这两个善人同样的拖入和他自己一样的恶人队里。自己知道反正不能加入善人队里的人,也许反以多诱惑一个善人加入他们自己队里来慰藉他那不可救的孤独吧。
“你们这两个东西一个欺友,一个骗夫,不是比我更巧妙的恶党吗?可知平日号称善人的都靠不住。瞧这榜样吧。”
他也可以这样的嘲笑,而且这也许便是添田的本怀。但添田的心里许又有作用,他不是把他们两个人放在那种危险的地位,自已来刺激自己的嫉妒心,试验自己到底是不是爱朝子吗?
“那里稍为发泄一下热情有什么要紧呢?有了那样的事也许使我不再在外面胡闹了。”添田昨儿这样说的话也许不尽是笑话。由“他们两人不会奸通吗?”的忧虑次第变成爱情。那么一来正合了本意,因此他不是利用穗积这个人来造出忧虑的根源吗?这虽然是很凶狠的想法,但在添田这样的手段是难免不用的。而且他不是很厚颜地放下了宽宏大量拼着妻子给人奸通一次也不要紧吗?看见给人奸通了才明确地意识着对于朝子的爱情固然好,假使那样依然不感什么爱与嫉妒,那么就那样给了穗积也不要紧。
或许这样有意义的解释添田的行为不过是穗积的神经过敏,而在添田自己却只是糊里糊涂地以“随他去”的心思看水流舟吧。“唔!务必让他们痛苦,我在旁边瞧着吧,将来怎么样谁管得着!”不,也许带着这样半开玩笑的兴趣,并非有什么心计和目的,偶然地实行着所谓“恶魔主义”吗?
坚决地拒绝了朝子要送到车站的好意,由饭田町坐上了长野去的火车的穗积,回想在来东京一个礼拜中的事,好像重新发现了添田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一样;加以种种的臆测要之,无论他怎样的想他觉得还是不懂得添田。懂得的只是火车越向故乡进行,他的心反对地越向东京那方牵引。
去的时候,他是想上京去看看自己使他们幸福的朋友的夫妻。可是回来的他,重新又担上了恋爱的重荷而且又渐渐与他的爱人所住的地方相远。这是多么一种运命的游戏啊!他想:前一些日子自己已经把朝子这个女人断念了。但想不到在见了她的那一剎那昔日的恋爱又复活起来。而且在现在和她相别之后,更加强烈地压迫着他的胸臆。“我可曾经验过这么一种迫切的、无法排遣的,一阵阵像要销人心魄的恋情吗?本来也曾爱过朝子,但终不曾燃烧过这样的激烈的情热。假使这种想念早来一年,我也决不会对添田讲什么义气了。”穗积在夜火车中间几乎一次也不曾合眼的老想着这个。
“可爱的朝子!”刚这样一想时,“可恨的添田!”这一句话自然就浮上他的嘴唇中间了。播弄着我吗?利用着我吗?他那心腹中的真相虽不可知,但首先使人觉得可恨!在东京会着的时候,虽然觉得可恨,有些地方还多少使人觉得可怜。
恋情越增加,想起那不单止虐待他的爱人,同时也把他自己播弄到极点的无赖汉的嘲弄的笑声和残酷的眼色使他说不出的生气,厌恶觉得一点也值不得表什么同情。
“我对于那个人既然表示了不必要的友谊,这趟又尝着同样的失败,同情那不必同情的人,做了人家的玩具一声不响。我为什么看见她在我眼前给人家那样拳打脚踢,却温温存存的呆着呢?那不仅是对于她的侮辱,不也是对于我的侮辱吗?不,岂止如此,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又说过那样的话。”
穗积把添田的话在脑筋里一句一句的反复一遍,想起自己对于这件事所取的优柔寡断的应对的态度不觉加倍的气愤。“为什么我那时候还嬉嬉的笑着呢?为什么不大大地愤慨呢?现在想起来那个人所说的话没有一样有理路的,都是他的信口吹牛,可是我却全然堕入他的迷阵中老实的供他利用。”
“你没有做朝子丈夫的资格,还给我吧。”
穗积恨不得立时回到东京,在添田的面前对他这样说。
火车在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有大亮就到了长野,摇动在黄包车里从车站归向寓所的途中,他的脑筋里也老想着那个。“我不能这样待着,若不想什么法子解决这个问题,我一天也不能活下去。”他耳朵里听得这样的细语,使他慌慌迫迫的不能安定。
“先生,y先生家里昨天来了几次电话,说若是您回来了马上请你去。据说他家老太爷很不好。”在大门口下了车时,书记擦着睡眼儿起来这样说。
“说我不去吧。”他露着不偷快的颜色摇摇头。
“你说我伤了风,发热,睡着了。”
一生就没有会见朝子的时候吧。而且假使那样,她很显明地一天天会堕入不幸的深渊。这一种担忧自然就使穗积的态度暧昧起来。虽说这决不是不义的恋爱而有为着她的将来,为着担负起她的失计的责任等等很堂皇的辩解,但这里作用着使他的良心盲目,而且把他拖向更危险的地位的力。要之,他堕入了添田的陷阱,他自己也可以说本有被堕入陷阱的间隙。
本只安排到东京住四五天的他,就那样被添田家留住了,担搁了一个礼拜光景。其间添田也始终不在家,像故意使他和朝子相对似的。而且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动辄在穗积面前故意辱骂朝子或是殴打朝子。
“我虽然这样的凶暴,但这决不是出于本心,回头我一定好好的待她,一定变成一个良善的人疼爱她,请你好好的对她说吧。”
随后他总是这样反覆地对穗积辩解。但有时候他又说:“啊呀!你们开心哩。”
带着冷嘲的语调走进来。
“怎么样,你们太被我信用不了觉得讨厌吗?哪里,稍为发泄一下热情有什么要紧呢!假使有那样的事,也许反而使我不再到外面胡调了。”
这样说着他总是捧着肚子作豪杰的笑。
渐渐的添田的可怕的心肠使穗积似乎很清楚地看出来了。他感觉着添田的笑声里含着恶魔的嘲弄。“你们两个是多么没有志气,既然彼此那样的相爱,就拿出勇气来干吧!给我的脸上涂上泥吧!可是你们这些东西怎么会有那种勇气!弱虫!弱虫!随便你们去苦痛吧!”实在他们俩是很苦痛的,朝子和穗积虽然竭力想避开从前的问题,但这不过使那种苦痛更加增大,应该是替朋友尽力的穗积明明意识着在欺骗自己。
“朝姑娘。我要回乡下去了。”
在一个礼拜的末了,他说。
“我不能相信添田君了。因为他曾流着眼泪对我诉述种种事情,我一时被他的真实感动了。但是慢慢地想起来,不知道他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心说的。假使他这趟也是欺骗我那我可不应该这样住在这里,无论对于你或对于添田君……”
“那么,我什么时候会幸福呢?”
“那我只好说连我也不知道。可是务必望你能够竭力地去爱添田君。到了现在这是使你幸福的仅有的一条路,假使添田君的告白中间有一亳的真实,那么你总有会得到报酬的一天,我等着那一天吧,不管要多少年。”
“你说是怎样的等呢?”朝子的眼睛说,在那一刹那她把那眼睛低下来了。
“直到你幸福那天为止,我安排和你共着孤独的苦痛。假使你终于不幸,那我一生也不娶妻了。这不是我对于你的守义,却是在我的立场应该如此的。”
穗积看见在自己的眼前伏在席子上哭倒的朝子。看见她那雪白的粉颈和丰若有余、柔弱无骨的素手。昔日照千代鹅阿娜的姿态,做梦似的浮上心来,还像在长野市的那家酒馆的厅堂上的时候一样。又好像假使那是事实可多么好,他看出在梦一般的空想中的自己了。
“回府之后,若是有工夫还是请你时常到东京来玩,只要见到你的面也就好了。”
在伏倒的披乱的云发下面听见这种娇细的声音。
“可是,那不是对不起添田君吗?假使要那样做的时候。”
刚要说穗积又变更了。
“这也许是撒谎的吧。但添田君说他爱着你,说他虽然做着坏事但他心里很寂寞。”
“他有什么寂寞呢?”
“可是添田君的话里面也一定多少有他的真心,假使不理解他的真心,那个人便无法得救了。我并非没有志气,我是等着明白添田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