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最初对于眼泪也有很大的信用。给爸爸谆谆地训诫的时候，唯一的妹妹死去的时候。在那种时候也会觉得“啊，我做了坏事！”“啊，真是可怜！”眼泪汪汪地痛哭过。“既然出着这样多眼泪，那么现在我心里涌起的感情一定是真实的。我这一趟可真后悔了，真成了善人了，可见我也有诚意。”这样心里欢喜的事也不知有多少次，只可惜眼泪这东西并非发源于人类灵魂的深处，而为极表面的气氛和情调所支配。毕竟对于环绕自己周遭的情调感觉最锐敏的人最容易出眼泪。

照我的经验，很不可思议的是恶人比善人对于气氛的感觉还要锐敏些。一切带犯罪性的人没有所谓独立的自己的情操，却完全为周围的气氛所左右。他们很长于察识对方的颜色。对方若抱着悲哀的感情自己也马上觉得难过，对方若具有高洁的道德的情绪我自己也马上觉得像善人似的。因此容易出眼泪的人，恶人比善人还要多。

因为对于气氛的感觉锐敏，所以他们往往被人当作神经质，当作聪明：自己虽然干着恶事，但随着那时的气氛他们可以很憎恨罪恶，攻击罪恶。这种时候他们的感情并非虚伪的而是心里老实那么想着。

我也和许多恶人一样，是看着对方而改变情绪的人。一和善人谈话我时常觉得自己也成了善人。并且对于对方的一言一句都赞成同感。结果那善人所要说的和想着的事，自然而然就浮现我这方的心里来。偶然遇着我所说的话切中了对方的意思，因而得了他的赞同时，我就更得了兴头，相信自己是善人。因此，只要和我谈过一次话的人好像大概都欢喜我。

我以为恶人欺骗人家，并非对于欺骗这事有什么兴味，不如说是由于想讨人欢喜因而顺应对方气氛的结果。恶人不是因为欺骗人，而是因为得人欢喜很愉快，所以才撒那种无心的谎。

“没有那样矛盾的道理。既然想讨人家欢喜，为什么要做坏事？”

对于这一种疑问，我只好这样答覆：

“惟其是恶人所以他想讨人家欢喜。”

这一种心理，恐怕除了我这样生来是恶人的，不会真正理解。

恶人对于善恶的种种气氛，虽具有敏锐的感受性，但那种气氛异常肤浅的决不能浸润到他们的灵魂深处。他们的灵魂深处与随时随刻变化的气氛无关，俨然地存在着“我是可恨的恶人”的意识。因此一切恶人心里常常感着孤独，苦着寂寞。他们想讨人家的欢喜，便因为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