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孔子的一行刚要走到北宫之前，一位仪容整肃的官长率领着许多随从，策者屈产的驷马，空着车右之席恭迎一行。

“我是仲叔圉奉灵公之命来迎先生的。先生此次之上传道之途，四方各国都听得说了。在长的旅途中先生的翡翠之盖被风吹破，车轭下也发出重浊之音了。请乘此新车，枉驾宫殿，授我公安民治国的先王之道。为着轻先生的疲劳，在西圃之南的水晶似的温泉在那里沸腾着，为着润先生的咽喉；御园中的芳香的橙、橘，在枝头含着甘美的汁，为着慰先生的舌；苑囿的槛中肥美的牛、羊、豕抱着巨腹而眠。请两月、三月，乃至一年、十年，长驻此邦，启我们蒙蔽的心，开我们的盲瞆的眼。”

说着仲叔圉下车殷勤为礼。

“我所望的与其是有庄严的宫殿的王的富者，不如是慕三王之道的君主的诚，万乘之位不足以逞桀纣之欲，百里之国足以施尧舜之政。灵公真有除天下之祸，图庶民之福的大志，我虽埋骨此土亦无所悔。”

孔子这样答他。

一会儿一行被引到宫殿深处。一行的黑涂之履，在一尘不染的砥石的地板上戛戛的响。

渗渗女手，

可以缝裳。

他们通过多数女官一面齐声唱着一面抛梭织锦的织室之前。从那绵似的盛开着的桃林之荫，听见苑囿的牛的懒懒的鸣声。

灵公听贤人仲叔圉之谋，远夫人及一切女子，洗净欢乐之酒浸透的嘴唇，正其衣冠，招孔子于一室，质以富国强兵为天下王者之道。

但圣人关于伤人之国，损人之命的战争之事一言不答。就是关于绞民之血，夺民之财的富国之事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不谈军事，不谈产业，独严正地谈道德之可贵；告以以力服人的霸者之道，与以仁怀天下的王者之道的区别。公诚慕王者之德，当先克私欲。

这便是圣人之诫。

从那天起，左右灵公之心的不是夫人之言而是圣人之言。朝则参庙堂问行仁政之道于孔子，夜则到灵台从孔子学天文日时之运行，访夫人的闺闼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了。织锦室里的梭声变成习六艺的官人的弓弦之音，啼声，与筚篥之声。有一天公清早独上灵台展望国中，但见山野唱着娇小的鸟，民家开着美丽的花，百姓到田里努力耕作的都歌颂着公的仁德。公的眼中不觉流着感激的热泪。

“你为什么那样哭着呢？”

那时忽然听见这种声音，随着一种荡魂的甜香扑公之鼻，那是南子夫人口中含的鸡舌香，和常常撒在衣上的西域的奇香与蔷薇水的气味。由久已忘记了的美妇人的肉体放出的香气的魔力，简直要伸出锐利的爪抓住王一般的灵公之心。

“请你别把你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睛望着我，别把你那柔软的腕缚着我的身体。因为我虽从圣人学克制罪恶的法子，却还不知道怎样去抵抗美的力量啊。”

灵公撒开夫人之手，掉过头去。

“啊，叫孔子的那个人什么时候竟把你从我的手中夺去了。我从来就不爱你是没有什么奇怪，可是你没有不爱我的道理。”

这么说时的南子的嘴唇燃着激怒。夫人嫁到这国里来以前有过宋公子宋朝那样的密夫。所以夫人之怒不在丈夫的爱情之衰，而在失了支配丈夫的心的力。

“我并非不爱你，从今以后我像丈夫爱妻子一样的爱你吧。前此我像奴隶事主人，人类崇拜神鬼似的爱着你。举我的国、我的富、我的民、我的命以买你的欢心，这是我前此的工作。但据圣人的言语，才知道有比这个还贵重的事。从前你的肉体的美在我是最上之力，但圣人的心声与我以比你的肉体更强的力。”

讲到这种勇壮的决心时，公不知不觉抬头耸肩，注视着生气的夫人的颜面。

“你决不是那种背违我的言语的强者。你真是个可怜的人，世界上没有比没自己的力量的人再可怜的。我可以马上把你由孔子手里夺回来。你的舌头刚说出那样了不得的话，但你的眼睛不是已经恍惚地呆望我吗？我得着夺一切男子灵魂的方法，我回头要教那叫孔丘的圣人也做我的俘虏。”

说着，夫人夸耀地笑了一笑，流盼地望着公，衣裙勿勿地发着窸窣之声离开灵台了。

到那天止保持着平静的公的心里，已经有两个力在斗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