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伞的人,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地踏在返家途中。
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去。
傅佩嘉倏然睁眼。这才忆起,她已经随孟太太一家回到洛海了。这里是她租住的小屋,小小的屋子,床头的餐桌触手可及。
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傅佩嘉缓缓地抚摩上了肩头,那晚被他狠狠咬过的地方,齿印依旧未全部退去。
从前的他亦是如此,旁人瞧着,只觉得他是个再清淡温和不过的人,但事实上他另有霸道野蛮又随性之至的一面。因她深爱他,所以总是愿意让他这样那样地为所欲为。
那晚,趁他去洗手间沐浴的光景,她仓皇离去。幸好只在隔壁,欣儿也不在,所以衣衫不整的她并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第二日,她与孟家三人回国,便再没有看见过乔家轩。
如今的两人,一个在高高云端,一个掉落尘埃,差距如此之大,自然是不大可能会遇见的。
傅佩嘉偷偷摸摸地回了原先的傅家去接寄养在良嫂那里的“花木兰”。从交谈中得知,身为帮佣的良嫂过年放假,她只知道乔家轩出去度假了,但并不知乔家轩具体去了哪里。
至于那晚乔家轩为何要那样做,傅佩嘉怎么想也想不通。
不日,医院方面的催款单又如期而至了。
傅佩嘉不期然地想起了谭在城和他的那个提议。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做到。
傍晚时分,傅佩嘉按时来到孟家,孟太太一打开门便笑吟吟地道:“哎呀,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傅小姐来了。”
大厅里有男子的交谈声。走近了,傅佩嘉这才愕然瞧见,与孟先生一起聊天的人竟然是谭在城。
孟太太热情亲切地拉着傅佩嘉在沙发上坐下来,四人聊了片刻,孟太太便与孟先生借故离开:“咱们去看看欣儿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傅小姐,你陪谭先生聊聊天。”
谭在城自然明白这是孟太太给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待两人离开,便含笑道:“傅小姐,难得我今天在洛海,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吃顿饭?”
傅佩嘉微微笑笑,并没有拒绝。
一来,他是孟家贵客,她要在孟家工作下去,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二来,谭在城当日在谢怡面前帮过她,她欠他一份人情。如今不过是小小的一顿饭,她若是拒绝,也太不近人情了。
人经历过了世事凉薄,人情冷暖,便学会了凡事先看看再决定。
傅佩嘉也不例外。
谭在城把晚餐订在洛海会馆,面对一整个日月湖。这是洛海极有名的餐厅,宽敞大气的空间,寥寥可数的餐桌,精致可口的美食,洛海城中的老饕们无一不交口称赞。
这个餐厅最好的位置都是临湖的,用旧式的八骏图、松鹤延年等图案的木雕墙与大厅间隔开,形成数个相对隐蔽的空间。
春日杨柳垂枝,桃李娉婷;夏日可见满湖荷花,亭亭盛放;秋日可见碧波轻荡,云天一线;冬日则残雪印枯枝。波光浩渺里,桌面的水中倒影与禅意摆件,浑然天成地融为一体。端的是湖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但这样的位置,整个餐厅不过三个。谭在城并没有订到,他们的餐桌在东南一角。虽然偏了些,但依旧可见波光灵动的半湖美景。
傅佩嘉曾经来过这里多次。与父亲傅成雄,亦曾与乔家轩。
夏日,她喜欢吃这里的清烧虾仁,选野生虾将壳剥去,莹白如玉的,搁在碧绿的荷叶之上,冰凉爽口之余还带了几丝荷叶特有的清幽香气。
冬日,她喜欢喝这里的野生鲫鱼汤。这汤做法极为讲究,水用的是洛海麟山的天然山泉水。先选日月湖的几尾野生小鲫鱼熬汤,用文火将汤熬至奶白色后,便将小鲫鱼取出弃之。随后在汤内放入野生大鲫鱼继续熬煮。待肉熟汤已呈牛奶色,撒上碧绿的葱,鲜香扑鼻,端的是诱人至极。
这两个菜亦是乔家轩最喜欢食用的。
就这么一瞬,傅佩嘉心口突地一窒。她将目光轻垂,端起茶盏饮了口清茶,静待这一阵的难受窒息过去。
谭在城的话倒像在交代自己的一些事情:“我有个儿子,比孟欣儿大数岁。只因我太太离世得早,养成了调皮顽劣的脾气,不喜欢读书,每天只喜欢玩手机打游戏。”
又说:“五福亦山清水秀,半点不比洛海差。傅小姐有机会来五福玩几天。”
谭在城一直与她闲聊别的事,半句不提当日的建议。
不多时,两个服务生便将菜一一端了上来,其中便有鲫鱼汤。谭在城亲自盛了一碗,搁到傅佩嘉面前:“这是这家餐厅最有名的一道菜,胜在取材天然,你尝一尝。”
上等的骨瓷碗,触手温润如玉。傅佩嘉接过,用汤匙缓缓拨动了。
从前,她亦会像谭在城一样,替乔家轩盛汤,在父亲傅成雄面前也不避忌。父亲瞧见了,意有所指地对乔家轩道:“我这个女儿,是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如今,倒是懂得疼人了。”
父亲爱屋及乌,因为她,对乔家轩更为看重。
若不是她,所有的一切决计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骤然推开椅子,对谭在城致歉起身:“谭先生,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谭在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目送她起身而去。她并没有询问服务生洗手间在什么位置,径直而去。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次来。然而,这里是洛海城会员制的顶级食府。这其中已经十分耐人寻味了。
此时,餐厅最好的三个位置,都已经有客人入座了。其中一个,坐的是两个人,男的斯文怡然,女的简洁干练。傅佩嘉是认识的。
男的赫然是她的前夫乔家轩。而这个女子,是她在傅家别墅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小姐。
良嫂说:“陈小姐是乔先生的朋友。”
傅佩嘉不得不承认,这位陈小姐明艳大方,比谢怡顺眼一百倍。
从前林又琪跟她闲聊的时候,曾与她分析过男人心目中的贤妻。
一种呢,是才学不凡能力出众,可成为男人的左膀右臂,与他在商场并肩驰骋,开疆辟土,建立两人的商业王国。
另一种呢,是贤惠体贴,妥善照顾家里的一切,让男人无后顾之忧。当男人在外拼搏疲累而回的时候,可温柔地为他拂去一身尘埃,让他享受家庭温暖。
林又琪还这样说:“当然,还有你这样的第三种,娶了你啊,至少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不,起码五十年。”
“去你的。那你是第几种啊?”傅佩嘉笑着用抱枕砸她。林又琪一个灵巧闪躲,抱枕落在了干净锃亮的地板上。
“我不像你有丰厚嫁妆,又没有什么能力,也不温柔体贴,所以我哪一种也不是。”一直承接傅氏电子订单的林又琪家,有一个小型的工厂,家境也算殷实,但与傅佩嘉这样的大富之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聊起这个,林又琪的语气难免有些失落自卑。
“但是我认识的又琪,长得美又心地善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她是最棒最美的女孩。”傅佩嘉极力安慰好友。
“是吗?”林又琪垂下眼。
“当然啊。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逛街,我被雨淋湿了,你当即就把你的外套脱给我。结果,第二天我好好的,你却感冒了。像你这样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姑娘,男孩子们都排着队追求你呢。”
良嫂含着笑敲门,送来了下午茶点。
“来,又琪,这是你最喜欢的千层蛋糕,你尝尝看。”傅佩嘉取了一块搁在林又琪的白瓷碟中。
午后阳光轻移,傅家花房内一屋子玫瑰花茶和蛋糕饼干的香甜味道。
如今想来,却觉得林又琪确实说得句句在理。而这个陈小姐,便是男子想娶的第一种人。她可以与深具野心的乔家轩在商场上共同进退,建功立业。他日亦可携手登上巅峰,俯视群雄。
他们是绝对的天作之合。
而她,从来都不是。
就像林又琪说的,娶她可以少奋斗很多年。所以,乔家轩设下计谋,诱哄她入局,并踩着她和傅氏,一步登天。
傅佩嘉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苍白惨然,她用力抿了抿唇,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些。
洗手间的走廊,蜿蜒狭长,有古色古香的喜鹊闹梅窗,散尽幽幽光线。明暗不一处,斜靠着一个修长身影。那人缓缓地抬脸,不是乔家轩是谁。
这是海岛那场亲密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傅佩嘉无声无息地避过他的视线,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
“这个姓谭的兴致倒是很浓嘛。”他伸手按在墙壁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对了,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分儿上,我帮你打听过了。这个姓谭的,确实有几分身家,妻子早逝,留下一儿子,如果你不介意做后母的话,好好努力,这个机会还是不错的。”
这样尖酸刻薄的乔家轩是傅佩嘉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前的他,素来挂了一张温和淡然的面具,喜怒不形于色。
两人不是应该老死不相往来,老死不再相见的吗?!为何这段时间,见面的机会越来越频繁了?
傅佩嘉只停留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她仿若未听见,冷漠地想要绕过他。但她快,乔家轩动作更快,他探手捉住了她的肩头,一把将她固定在了墙上。
“怎么,就这么急着回去哄姓谭的高兴?!”两人不过数寸的距离,乔家轩那熟悉的气息湿湿热热地扑在傅佩嘉的面上,引发傅佩嘉心口处的一阵剧烈抽缩。
她偏过头,冷着一张脸,道:“放开我。乔家轩,我们早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所以你爱哄姓谭的高兴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对不对?”乔家轩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把她的话头接了下去。
到了这个光景,哪怕不想与他在这里多做纠缠的傅佩嘉,也不得不说出了一个“是”字。
乔家轩搁在墙壁上的指节倏地收紧,脸上的笑意却微微加深了:“是吗?这个也与我无关吗?”
他居然伸手一扯,将她圆形的领子拉至一旁,露出了那个已经结痂的牙齿印。他兴致盎然地瞧了数秒,忽然低下头去,张口又在原处狠狠地咬了下去。
傅佩嘉痛呼出声。她身后是墙,前面是他,根本避无可避,又推不动他。于是,她反射性地抬手,往他脸上打去。
“啪”的一声,他竟然又是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乔家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是个神经病。你放心,我会当作被疯狗咬了一口。”
“疯狗!”乔家轩居然也不动气,不紧不慢,饶有兴致地在她耳边提醒道,“就算我是狗吧,你跟这条狗可是睡了好几年啊。而且当年你还很喜欢这条狗!”
傅佩嘉被戳到痛处,又气又恼,她自问是斗不过他的,便识相地抿了嘴,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了。她恼怒地用力再度推开他,但是很奇怪,这一次她却轻巧地推开了。
傅佩嘉如被狼群追赶,匆匆而去。
她不知,身后的乔家轩牢牢地盯着她的背影,容色不喜不怒。好半晌后,他摸了摸自己发疼的脸,喃喃地重复她的话:“乔家轩,你的确是个神经病!”
后半顿晚餐,傅佩嘉吃下的食物仿佛都堵在了喉咙里,吞咽都困难。
傅佩嘉其实已经准备好了,若是谭在城提及在海岛时那个提议的话,她就婉转拒绝了。
然而,很奇怪,一顿晚饭下来,谭在城却顾左右而言他,似已经完全忘记当时的那件事情了。
直到送她到家,谭在城才开口:“傅小姐,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约你出来一起吃饭?”
他凝视着她,十分诚恳地道:“傅小姐,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我并不是一个会随便动心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你的很多方面,我都很欣赏。
“我很后悔那日对你说了那一番不尊重你的话。我想收回,因为从现在起,我想正式地追求你。”
谭在城这是在向她表白吗?傅佩嘉瞪着他,眼底有不小的惊愕。
谭在城自然也瞧出来了,真挚地道:“傅小姐,我是认真的。
“我妻子前年因病去世,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你不必急着拒绝我。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成为我谭在城的女朋友,以后你所有的事便都是我的事。”
傅佩嘉不声不响地听着,顿了片刻,她方答:“好,我会考虑的。”
谭在城稳重妥帖,并不让人讨厌。多接触几次,多些了解,并无不可。
她总不能因为曾经在婚姻和爱情里栽了个大跟头,以后就不再尝试了。
一辈子这么长,总是希望以后还能有个人牵着她的手,慢慢一起走下去。
不过呢,人生有很多事情往往是出乎人的意料的。
如这一晚,傅佩嘉趁孟欣儿写作业的光景,进了厨房倒水。
孟先生趁孟太太不在,含着笑进来与她闲聊:“傅小姐,听欣儿妈妈说最近欣儿的考试成绩进步很多。”
傅佩嘉搁下水杯,客气地转身道:“欣儿很努力,很用功。”
“傅小姐太谦虚了,我知道这都是傅小姐你的功劳。傅小姐,谢谢你啊。”孟先生似笑非笑地抚摩上了她的背。
傅佩嘉悚然而惊,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孟先生,请自重。”
孟先生抓着她如丝般顺滑的头发,将其绕在指头上缓缓把玩,轻佻一笑:“傅小姐想我怎么自重呢?
“傅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度假回来的前一晚,我亲眼瞧见你衣衫不整地从隔壁房间出来。那个度假酒店,随便一间客房都要你大半个月的工资。你自然不可能去开一间房的。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也就不要在我面前假装清高了。
“你既然愿意卖给谭先生,那也不必急着拒绝我。听说你很缺钱,你放心,我出的价格绝对不会比谭先生低,而且谭先生、我太太也永远不会知道……”
傅佩嘉猛地一把推开了孟先生,夺门而出:“请你别胡说八道。我跟谭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屋外,整个洛海风雨大作,仿若在渡劫。
孟家的工作已经完了!
这几日,房东刘太太天天堵在房门口催她交房租。这个时间点她也没办法回去。
傅佩嘉站在沿街商铺的屋檐下,瞧着大雨滂沱的街道,忽然觉得一阵寒到骨子里的冰冷。
人行道上,撑着伞的人,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地踏在返家途中。
可是,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去。
不得已之下,傅佩嘉只好决定去医院过一晚。她坐上公交车,茫然地随着它在城市游荡。
公交车“咣当咣当”地开开停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傅佩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站名。她蓦地想起了那幢蓝色大楼里头的公寓。
那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住?若是没人的话,她是否可以去那里住一个晚上?
一站的路程极快,也由不得傅佩嘉多做考虑,车已经到站了。傅佩嘉看着拥下车的人群,一咬牙,便跟着下了车。
仰头而望,曾经熟悉的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
傅佩嘉惶恐不安地打开门,屋内依旧如过往,地上薄薄淡淡的一层灰。
她大松了口气。看来主人很久没踏入这里了,她应该可以在这里避一晚。
那一晚,傅佩嘉担惊受怕地抱膝窝在沙发里。
从前,她在这里,用同样的方式,无数次地等乔家轩回来。然而如今,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片瓦遮头。
短短数年,人生天翻地覆。
只有沙发,柔软如絮,将她温暖地包裹其中,一如曾经。
眼眶渐渐酸湿,傅佩嘉仰起头,不让那凝聚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这个冷酷的世界,并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有半分改变。
凌晨时分,合眼浅眠的傅佩嘉骤然睁眼。
环顾四周,微亮的室内安静至极。
没有人回来,这个空荡荡的单身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第二天,傅佩嘉直接向孟太太提出了辞职。孟太太也不多话,把钱给她结清了。
傅佩嘉就这样结束了孟家的工作,连与孟欣儿说句再见的机会也没有。
她疲累地爬着长长的楼梯上顶楼天台。还未到租屋门口,便看到房东刘太太已经把她的东西都塞进了包里,横七竖八地扔在了一旁。花木兰缩在纸箱角落,一脸戒备。刘太太正吃痛地甩着手指,骂骂咧咧:“你这只死兔子,居然敢咬我!看我不把你爆炒了……”
她抬头一见傅佩嘉,那简直是找到了目标,立刻双手叉腰,对着傅佩嘉摆好了开战的阵势:“傅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欠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给我?
“傅小姐,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每个月都要靠这个房租补贴家用。我租房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每个月的房租都要我追在你屁股后面再三讨要。
“傅小姐,我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从今儿起,这房子我不租给你了。你赶紧给我搬走——”
边上的租户探头探脑地出来,探究竟的探究竟,瞧热闹的瞧热闹。
确实是自己一再拖她房租,傅佩嘉反驳不得。看来刘太太心意已决,事已至此,再解释再恳求也已经没用了。傅佩嘉只好欠身道歉:“对不起,刘太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再见。”
说罢,她抱起了纸箱里的花木兰,拖着大行李箱转身而去。
刘太太站在门口处,若有所思地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她张了张口想唤住傅佩嘉,但最后还是没吱声。
傅佩嘉抱着花木兰的纸箱,拖着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不远处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街头,傅佩嘉疲惫地站在路边,一时茫然不知所往。这个世界,天大地大,可偏偏她一个人,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花木兰,我们又没地方住了,怎么办呢?”
花木兰窸窸窣窣地抓着纸箱板,自然不会回答她。
去住旅馆吗?哪怕是廉价旅馆每天也是要一定费用的。如今失去孟家工作的她,已经连父亲这个月的治疗费都凑不出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钱去住呢。
再说了,越是廉价越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傅佩嘉不是不害怕的。
去医院陪父亲过几夜?或许是可行的。但这之后,医院里的流言蜚语估计会更盛了吧。过不了数日,估计“傅家千金穷得连房子也租不起,住在傅成雄医院病房里”的消息会传遍曾经的交际圈吧。
或者……去那个蓝色公寓。但倘若房主回来,她大概会被房主扭送去派出所吧。
乌云低垂愁云惨雾的天空,又开始稀稀疏疏地落下雨滴——连老天都容不得她多做考虑。傅佩嘉抱紧了纸箱,拉着旅行箱,在雨中奔跑了起来。
雨越来越大,密密匝匝地当头落下,渐有滂沱之势。
浑身湿透的傅佩嘉最终还是来到了公寓。反正派出所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再丢脸也无所谓。
她用椅子挡住大门,把行李箱搁在门边,把花木兰放在沙发边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准备离去。
洗澡的时候,她抚摩到了肩头的牙印,已经淡化成了浅浅的小疤。她双手捂脸,缓缓地蹲了下来。
一连几个深夜,她都防备着在沙发上浅浅睡去,又惊吓着醒来。
房子的主人一直未出现。
某天晚上,傅佩嘉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开口就骂她:“大坏蛋,大骗子。
“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再见就走了。你明明说好等我学校放假了要陪我去游乐园的。”小小的嗓音愤怒伤心至极。是孟欣儿。
不知为何,傅佩嘉奇怪地懂得她的那种愤怒难过,她轻轻道:“对不起,欣儿,是佩姐姐说话不算话。你无论怎么对我生气,我都不会怪你。”
“我又见不到你,对你生气有什么用!大坏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讨厌你,好讨厌你!”孟欣儿哽咽着挂了电话。
傅佩嘉怅然若失地握着已挂断的手机。良久,她才轻轻地道:“欣儿,对不起。”
两份工作都没有了,傅佩嘉试着再找工作,但市场上反而是保姆的工作好找得多,且工资待遇也极为不错。都到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步,傅佩嘉也没有任何资格顾及什么颜面了。做保姆就做保姆,她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
不过由于在孟家的工作经历,傅佩嘉选择了一份白日照顾老人的工作。晚上,她则做各种兼职,赚点小钱贴补开销。
老人姓姜,性情古怪得很。由于跌了一跤摔伤了胳膊,所以请了傅佩嘉照看并料理三餐。
一开始,这个姜老头总是各种挑傅佩嘉的错。说她笨,老是看不懂他的脸色。说她照顾得不好,要茶偏偏给他水,要零嘴给他点心。
说傅佩嘉的饭菜做得差,讥讽她:“傅小姐,我以为我昨天吃的菜已经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了,没有之一。结果吃了今天的菜之后,我发现,并不是。”
或者说:“傅小姐,我饭吃完了,菜没动。”
抑或是:“傅小姐,你做菜的味道真的是一言难尽。我本来很饿的,但看到你这桌菜居然一点不饿了。”
姜老头有个老管家叫蔡伯,却十分和蔼可亲,经常笑呵呵地在背后对傅佩嘉说:“傅小姐,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一直就这个臭脾气,就当尊老敬老,让让他。”
傅佩嘉应了下来。一来她拿人工资工作,二来也知道自己的厨艺确实不好,便学习蔡伯买来的各种烹饪书籍。
姜老头瞧见了,又大为不满,冷哼几声:“把我当作白老鼠。”
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却还是愿意吃傅佩嘉做的菜。虽然吃的时候意见多多:“这个炒茄子酱油放得太多了。还有,要放鲜酱油不是赤酱油。
“鱼蒸得太老了。蒸鱼最重要的就是火候!
“菜心不够脆!
“肉丸子必须要手剁的才筋道。
“熬鸡汤,做老鸭煲,食材最重要。一定要用两年以上的走地鸡走地鸭。那汤熬出来才金黄诱人……”
一来二去的,傅佩嘉也知道这个姜老头是刀子嘴豆腐心。
在姜老头的挑剔之下,傅佩嘉竟渐渐练成了一手好厨艺。当然,这是后话。
对于傅佩嘉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姜老头倒是似夸非夸地说过一句:“就这点还能见见人。”
蔡伯却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傅小姐,你甭听他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也就咱们两个人能忍受他。”
姜老头听了,每每做出“暴怒”神情:“你们两个造反了是不是?信不信我这就把你们一起开除了?!”
几十年主仆,蔡伯也不怕他的“威胁”:“是啊,是啊,我们准备造反了。你再挑剔下去,就再找不到傅小姐这样的好保姆了,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或者说:“快开除我。快开除我。我存的钱已经够我活到一百二十岁了。我正好退休享清福去呢。你以为我爱待在这里受你的气啊!”完全不甘示弱。
姜老头听后,每每气得吹胡子瞪眼,怏怏不乐却又拿蔡伯无可奈何。第二天,他继续乐此不疲地挑剔傅佩嘉。
一来二去,傅佩嘉也熟悉了姜老头的性子。她还从蔡伯口中得知姜老头的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如今这个孙子在美国念书,与姜老头关系很不好。这些年来,姜老头就与蔡伯待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不是一个人看书下棋,就是一个人作画听京剧伺候花花草草。除了每个星期五下午会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固定来找姜老头,进书房待一个下午外,整个姜家安静寂寥得只能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了。
至于那几个人,蔡伯曾在无意中提过,说这些人负责老爷在外头的工作,会定期来做一些汇报。
说实话,傅佩嘉还有些同情姜老头。跌了一跤,手都打石膏了,却连个前来探病的人都没有。
这一日上午,傅佩嘉前脚才进姜老头家,蔡伯便愁眉不展地过来找她:“佩嘉,明天是老头八十岁大寿。咱们总得准备点什么给他庆祝一下。”
“我看那老头啊,最想要的就是他孙子给他打个电话拜个寿。”
“唉,这个我也知道。可是这几天我总联系不上小少爷。”
也不知道老头跟自己的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蔡伯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老头的孙子自身出色得很,一点也不待见老头,也根本不稀罕老头的钱。
“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老爷啊,唯一的心愿就是小少爷能够回洛海,时不时地能让他看一眼就成。”难得蔡伯唤老头一声老爷,可见他心事重重。
姜老头孙子的事情她是半点忙也帮不上的,唯一能做的是这一天傍晚下班,路过蛋糕店的时候给老头订了一个寿桃蛋糕。
第二天晚饭时分,与蔡伯两人一起捧给了姜老头,还给他唱了一首祝寿歌曲。
姜老头如常的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在两人的要求下,不甚情愿地吹灭了蜡烛。
蔡伯偷偷对傅佩嘉说:“别看他板着张臭脸,其实心里头估计高兴坏了。”
傅佩嘉在蔡伯的极力邀请下,第一次留在了姜老头家用餐。
“多双筷子而已。你就陪咱们两个可怜的老头吃个晚饭吧。”
姜老头听了,发出数声冷笑:“胡说八道,我姜立山可怜?说出去,也不怕整个洛海城的人笑掉大牙。”
“老头,今天你大寿。我跟佩嘉就忍你了!但你不能太过分,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啊!”
姜老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哦,对了。这寿桃蛋糕是佩嘉订的,你记得等下给她一个红包。反正你什么都不多,就钱多。”
“今天是我的寿辰,不是应该你们给我红包吗?”
“知道你这个土老财最精了。给!这是我和佩嘉准备的红包。”
姜老头喜滋滋地打开,一看之后,颓然放下:“六十六块。你们打发乞丐啊!”
“嫌少啊,还我和佩嘉。”蔡伯作势要抢回红包,“六六大顺知道不?!”
姜老头赶紧藏到了中式外套的衣袋里,还小心翼翼地把衣袋的纽扣扣起:“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佩嘉,看到没?土老财是怎么发家的,这就是个典型。只进不出,才能发大财。”
姜老头一副“我就土老财”“我就只进不出”的得意扬扬表情,半句反驳也无。
傅佩嘉低头微笑,很庆幸自己在离开孟家后,可以遇到这两个可爱的老头。
蔡伯有情有义,嘴上虽然天天嚷嚷着要退休,却从来不舍得真离开姜老头。姜老头也心知肚明,对老伙计信任器重,早已把蔡伯当成了姜家一分子。
蔡伯的话当然不过是调侃而已。当晚,姜老头分别给了蔡伯和傅佩嘉一个大红包,足够她支付父亲半个月的医药费了。
这一日,傅佩嘉将煎好的中药给姜老头端去,轻手轻脚地搁在他的书桌上。
姜老头左手用绷带挂在胸前,也不妨碍他右手作画。见了傅佩嘉进来,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嘀咕道:“又是药。我又不是药桶,一天到晚地喝药。”说话间,一个不小心,一小滴凝在笔尖的墨汁坠落在了宣纸上。
“唉,好好的一张画又毁了。看你干的好事!早不端进来,晚不端进来——我为这幅画忙碌了一个上午。”姜老头心痛之余,便迁怒上了傅佩嘉。
傅佩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一遍,伸手指了指:“老头,墨汁这里加两只蜻蜓试试。”
姜老头斜着眼看她,没好气地道:“说得轻巧,你画画看。”
姜老头向来得理不饶人,嘴贱得很。如今的傅佩嘉对他也有了一定了解,也不怕他,便从他手里取过了画笔。
“这可是你说的啊,画就画。”她低头凝神执笔,用清淡细腻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只蜻蜓的轮廓。
姜老头瞧见,两条灰白的眉毛一掀,惊讶出声:“原来你这丫头学过。”
傅佩嘉也不理睬他,全神贯注地将笔下的蜻蜓画好。
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两只飞舞追逐的蜻蜓,恬淡清浅,幽趣万千。这画似一下子活了起来。
“不错嘛。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还藏着这一手。”姜老头赞赏不已。他随即沉吟着抬头,“喂,丫头,你这一手可不是一般三脚猫的国画老师教的。既然你们家有钱给你请如此好的老师,怎么会让你做保姆呢?!”
“家道中落,珍珠蒙尘。听过没?你这老头真是孤陋寡闻。”傅佩嘉也喜欢这个姜老头,渐渐地学会了跟他贫嘴,时不时地针锋相对。大约也只有在姜老头家里,她还有几分以前那个傅佩嘉的影子。
“真的假的?”姜老头瞅着她沉吟不已,似在掂量她所说的可信度。
“煮的。”傅佩嘉拿起了抹布,替姜老头打扫书房,工作之余不忘叮嘱他,“老头,趁热快把药喝了。凉了可是会伤胃的。”
傍晚时分,替姜老头和蔡伯做好了晚餐,傅佩嘉的工作就结束了。
姜老头若有所思地目送她出门,转头叫来了蔡伯:“她姓傅?莫非是去年破产的那个傅家的女儿?”
蔡伯闻言倒是一怔:“这可能吗?”顿了半晌,他见姜老头不说话,便谨慎地问了一句:“要找人去查一下吗?”
姜老头失声而笑:“查她做什么。”
“难得你跟那丫头那么投缘。要真是那个傅家的孩子,如今肯做这份工,倒也是难得。”
“我真心喜欢这丫头。是与不是,无关紧要。”姜老头喝了一口汤,搁下碗,又想了一会儿,道,“算了,你还是让人去查一下吧。”
“我看你啊,是睹人思人,是在想美国的小少爷了。要不,我去打个电话?”
“算了,打了他也不会接的。你何必多此一举,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呢。”姜老头叹了口气,瞅着眼前的几个菜,一点胃口也无。
“小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当年的事情,大家都不想发生的……”蔡伯一如既往地劝慰他。
姜老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肩膀,出神地瞧着窗外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傅佩嘉这晚的兼职是某别墅酒会服务生的工作,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必须在六点前到场。傅佩嘉一下公交车就遇到了大雨,也没办法,只好冒雨赶去了工作地点。
不幸中的万幸,赶在了五点五十九分到达了别墅场地。相关的人员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在听负责人李钰讲解注意事项。
会场的空调开得十分暖,但换上了一身服务生制服的傅佩嘉却连连打起了冷战。她唯有暗暗祈求,千万别感冒。若是感冒的话,又要请假又要看病,少了几天收入,还要多一份医药开销。唉,人穷的时候,连场小病都是负担。
那晚,她再一次遇到了乔家轩。
在流光溢彩的水晶大吊灯下,人群攒动中,一个式样的黑灰色男士西装里,她竟一眼看见了他。
像是铁遇见吸铁石的本能,傅佩嘉从未出错过。
一年多后,再在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看到他,只觉举手投足,冷淡矜贵,气势隐隐。
她亦见到了几个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商界大佬,只是他们谁也没有认出她来。也或者哪怕是认了出来,他们亦装作不认识。
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父亲心脏病突发之初,病房内还挤满了各界人士的花篮。但不久,乔家轩从傅氏离职,傅氏紧接着资不抵债宣布破产,病房内便在一夕之间冷清了下来,从此再无人问津。
由此,傅佩嘉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了什么是树倒猢狲散,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一沉百踩。
傅佩嘉托着酒盘来回地穿梭全场,尽量避开乔家轩所在的位置。忙碌了一天,加上淋了雨,傅佩嘉有些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都有些飘飘浮浮。
人觉得疲倦的时刻,手上的托盘仿佛都有千斤重。傅佩嘉用尽力气方能捧得稳当。
早知道就不接这个兼职工作了。但她怎么可能早知道呢?
傅佩嘉转过柱子,忽然有人在背后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她猛地朝人群摔去,“噼里啪啦”声中夹杂着几声惊呼,傅佩嘉撞在了某个客人身上,手里的酒杯被撞落在了锃亮发光的大理石地面上,酒水全部洒到了附近几个客人的衣物上。
这么大动静,整个会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这里。
“不好意思。对不起……”傅佩嘉向几位客人再三躬身道歉。
“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吗?”这个幸灾乐祸的清脆声音傅佩嘉可不陌生。她抬头,果然在某个白裙女子的身畔看到了谢怡。
傅佩嘉心底突地一沉。谢怡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种折辱她的机会。
傅佩嘉所料没错,事实上谢怡早就注意到了她,冤家路窄,她是存了心要令她难堪的。
从海岛回洛海那日,乔家轩脸上脖子上的那数道暧昧的红色抓痕,谢怡全部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但她知道乔家轩和傅佩嘉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
从海岛回来后,乔家轩再没有约她。甚至好多次,她主动去办公室找他,都被他拒之门外。显然,乔家轩真把她当过桥板,用了就想抽走。
所以,今晚谢怡与傅佩嘉冤家路窄,自然是准备把一肚子的怒气发泄在傅佩嘉身上。
在众目睽睽下,谢怡把酒杯中的红酒当头朝她淋下。谢怡根本不理会旁人的窃窃私语,她笑吟吟地附在傅佩嘉耳边道:“我倒想看看今晚还会有谁来救你。”
自然不会有人来救她。发间蜿蜒而下的红酒一点点地滑过脸与脖子,冰凉无声地滑进衣襟,引起了傅佩嘉一阵寒战。还有许多从发丝坠落在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滴一滴地凝聚成红色小水滩。
傅佩嘉无波无澜地抬眼,对谢怡道:“谢小姐,你满意了吗?如果不满意的话,请继续倒酒,直到你满意为止。我不介意,反正我已经跌到尘埃里了,还能再跌到哪里?”
“你以为我不敢吗?”见傅佩嘉居然如此不痛不痒,谢怡越发恼恨了,连声音都有些咬牙切齿。
白裙女子扯了扯谢怡的衣服,低声劝道:“算了,咱们何必跟一个服务生计较呢,有失身份。再说了,今天是霍家的场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闹得太过。”
谢怡见乔家轩在远处,依旧跟人寒暄,半点也没有想要过来解围的意思,已觉心头大为舒畅。再加上最近这数年新冒出来的霍家财雄势大,传说背景神秘,确实不便招惹。于是,谢怡冷哼一声,高冷地一拧头,姗姗离开了。
主管李钰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小傅,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跟客人们道歉。把这里整理干净。”
傅佩嘉再次跟周围的客人躬身致歉。若是在工作之初,面薄的傅佩嘉铁定觉得窘迫尴尬,无地自容。但如今的她,已经漠然了。她已如一台机器人。机器人是无知无觉的,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道歉完,她跪蹲了下来,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捡起了碎玻璃。随后,又有其他同事过来拖干净。一时间,大理石地面光洁如初,全然瞧不出方才的半分狼藉。
李钰在所在的公关公司向来负责服务生这一块,傅佩嘉在她那里兼职过好几次,虽然沉默寡言,但从不挑三拣四,什么活都会认认真真地完成。
曾经有一次,联系好了的某个钢琴弹奏师因为突发状况,来不及赶到会场。李钰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傅佩嘉过来对她说:“李小姐,我会弹钢琴。如果实在没人的话,我可以试试。”
李钰当时也无其他法子,只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对她说:“那好吧。那你换件衣服上场。如果OK,我按钢琴师的时资给你结算今晚的工资。”
结果,居然真的会弹。李钰环顾四周,发现场上好几位宾客的表情还颇为欣赏陶醉。
李钰自认为是个粗人,也不懂好坏,对她而言,做好每一个公关策划,主人满意那就是满分。这件事情后,李钰便记住了傅佩嘉。一来二去,她发现这个斯文有礼的女孩,似乎很缺钱,只要有工作,她从不挑剔。
李钰把一切都默默地瞧在眼里,此后有什么兼职工作,总是会第一时间联系傅佩嘉。
此刻,李钰递了一套干净的制服给她:“去换上吧。离结束最起码还要三个小时呢。”
傅佩嘉捂着脸,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指尖似有湿意。她方才捕捉到了乔家轩的目光,如海岛的那一次一样,他的目光漠然至极。瞧着她被谢怡欺负的模样,只一眼,他便执着酒杯仿若未见般地移开了。后来,他与旁人闲聊,他谈笑风生,他执杯畅饮,再没有瞧过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在海岛那一夜的肢体纠缠,他湿重混浊的呼吸,他身体如热炭般的灼人温度……傅佩嘉一时间竟有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感觉。
她弄不明白。既然他对她没有半分感情,海岛那夜为何要一而再地如此对她?
她不懂乔家轩,就像她从来不懂:一个人到底可以伤人到什么程度?!
大约是坐了片刻的缘故,傅佩嘉起身换衣的时候,只觉得眩晕不已。她扶着门,指尖的痛意才令她发觉手指上有被玻璃割伤的痕迹。
那蜿蜒在指尖的湿意,赤乌乌的,不是泪,而是血迹。
她怔怔瞧着,只觉脑中眩晕更盛了几分。
耳畔传来了交谈之声。其中一女子道:“谢怡也太失大家风度了。这种场合跟一个服务生斤斤计较,也不嫌自己丢脸。”
另一个嗓音温柔,却饱含着淡淡的讽刺:“她做的丢脸之事还少吗!”
有人顿时来劲了,饶有兴致地八卦道:“快说说。”
那道温柔嗓音低了一些:“没听过她最近追着那乔家轩跑吗?听说前些天,天天去乔家轩的办公室外,都被乔家轩的助理挡在门外。她本来就一肚子的气。今天是正好被她找到了发泄的人。”
“跟一个服务生有什么好发泄的?也不嫌失了身份?”
“你们都见过乔家轩的前妻没有?”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
“傅氏的傅佩嘉以前很低调,很少出席大小宴会。我只在一次慈善活动上见过她一次。那时的她妆容精致,衣着高贵,跟今天区别极大……”
有人蕙质兰心,一点即通,顿时便听出了蹊跷:“跟今天?什么意思?莫非她今天在现场?”
“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方才的那个服务生与乔家轩的前妻傅佩嘉长得一模一样……”
几位名媛捂着红唇,纷纷惊呼:“啊!”
“天哪!”
“不会吧!”
想不到自己竟成了这场讨论的女主角,傅佩嘉无言苦笑。唯有等她们补妆结束,傅佩嘉才默默地回到会场。
然而,傅佩嘉不知,等待她的还有另一场羞辱。
从洗手间出来后不久,便有一起工作的女服务生把傅佩嘉拉到一旁:“听说有客人刚刚在洗手间丢了一枚戒指,诬赖是我们服务生偷的,都闹到李主管那里了。这些有钱人,个个都戴了有色眼镜看人,但凡不见了什么东西,第一个便怀疑我们。好像我们没钱就一定没人品似的。”
傅佩嘉叹了口气,宽慰她:“算了。清者自清,我们把工作做好,问心无愧就行了。”
那个时候,傅佩嘉还不知这个风暴是冲着她来的。
女服务生们被一个个轮流着唤了出去。最后轮到了傅佩嘉,她在会场的小厅看到谢怡和白裙女子的时候已知道事有蹊跷了。
果然只听李钰主管道:“傅佩嘉,根据监控,这半个小时内所有进过洗手间的工作人员都已经配合过了。希望你也能配合我的工作,当着失主的面,让我搜一下身。”
傅佩嘉此时已知今天这事是谢怡冲着自己来的,是自己连累了大家。
于是,她点了点头:“好。”
谢怡一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模样,傅佩嘉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莫非像有些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自己衣物的口袋被人偷偷塞进了赃物不成?所以谢怡看上去这么胸有成竹。
搜身十分顺利,李钰主管摸完了最后一只口袋,对谢怡说:“谢小姐,没有。”
傅佩嘉心头大石缓缓落地,但她松口气的同时却觉得奇怪,这么轻轻松松地过关,谢怡费心机设这个局干吗?
谢怡双手抱胸,笑笑道:“我想没有一个小偷会这么傻,把赃物携带在身边。”
李钰眉头一蹙:“谢小姐和高小姐的意思是……”
“我觉得此人很可疑,必须搜一下她的包包之类的。”
傅佩嘉没办法,只好带她们去了储物柜的房间。
中途,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过来:“谢小姐,乔先生让我来找你,说有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
这个人傅佩嘉是十分熟悉的。他是乔家轩的助理袁靖仁,自打他进了傅氏,便一直跟着乔家轩工作。
谢怡闻言,喜形于色,她扫了一圈众人,眉飞色舞地踩着十寸的高跟鞋随着袁靖仁而去。
然而,不过片刻,谢怡便已经折返回来了,竟然还把乔家轩和酒会的男女主人也带来了。那女主人霍夫人注意到了傅佩嘉的存在,她的表情明显一愣。
当着众人的面,傅佩嘉打开了储物柜。她才把钥匙插入,便已察觉到了不对劲:这锁怎么是打开的?因放了随身的包包,所以她临走时特地仔细检查过,确定是上锁了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傅佩嘉已经知道避无可避的最终结果了。
李钰当着众人的面仔细检查了她换下来的半湿衣物、包包等物,一个一个地翻开口袋,最后双手一摊,对谢怡交代道:“谢小姐,都已经检查过了,还是没有。”
谢怡两人不禁脸色大变。
李钰:“谢小姐,所有女服务生都已经当着你的面详细检查过了。要不,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把戒指放错了地方?”
谢怡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我记得很清楚。”
这时,宴会主人霍先生淡淡开口道:“谢小姐,高小姐,我有个提议,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谢怡道:“请说。”
“今天谢小姐在霍家的场地丢了这枚戒指,是我们霍家的疏忽。这样吧,这次谢小姐这枚戒指的损失就由我们霍家来承担。谢小姐你看怎么样?”霍先生容色沉静,一席话说来掷地有声,有种叫人抗拒不得的威严。
谢怡知道自己得罪不起这位霍先生,沉吟数秒,客气地含笑道:“既然霍先生这么说了,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谢谢霍先生、霍太太。”
精致貌美的霍太太见状,微笑着打起了圆场:“既然事情这么愉快地落幕了,大家都回大厅继续happy吧。”
正走动间,众人忽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响,有东西从谢怡身上滚了下来。那物体一直滚啊滚的,滚至霍太太等人面前。
霍太太弯腰捡了起来,捏在指间缓缓转动了一圈,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枚应该就是谢小姐的父亲在××拍卖会上拍得的粉钻。谢小姐,你要找的,莫非是这枚戒指?”
一时间,谢怡与高小姐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青红交错,十分精彩。
高小姐倒也是个机灵人,立刻出声给谢怡打起了圆场:“瞧你这破记性啊,把戒指随手一搁却忘记了。”
谢怡便顺势而下:“哎呀,看来是我记错了。实在对不住大家。”
一场风波总算消弭于无形了。傅佩嘉大松了一口气。
否则,明日洛海交际圈最劲爆的话题便是:“傅成雄的女儿在霍家偷了谢世良女儿的戒指。”
在这个一沉百踩的凉薄社会,多少人在眼睁睁地看她和父亲的笑话。
霍太太亲自带她来到了二楼的客房:“傅小姐,你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一下。”
傅佩嘉拒绝了:“谢谢霍夫人,我今晚还有工作在身。”
做人最要紧的便是要识相,千万不可把别人的客气当福气。
两年前,傅佩嘉与霍太太确实在餐厅有过一面之缘。那次也是乔家轩认识霍先生的缘故,所以双方客气地寒暄过数句而已。然今时今日,傅佩嘉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霍太太如此殷勤以待。
霍太太转身进浴室取出了一个吹风机,递给了她:“你头发湿了,再怎么也得把头发给吹干了再去工作。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的,可千万别感冒了。”
霍太太坚持得紧,傅佩嘉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才一伸手,霍太太便惊呼了起来:“你的手在流血!”
“没事的,只是小割伤而已。”
“我让人取个医药箱过来。”
随之一起来的,是霍先生和乔家轩。傅佩嘉一时也没个防备,骤然看到乔家轩,整个人顿时便是一愣。
霍先生开口:“听说傅小姐受伤了,要不要我让人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只是小伤口而已。谢谢霍先生。”
听傅佩嘉如此说,霍先生知情识趣得很,拉着霍太太便告辞了:“那傅小姐休息一下,我们先下去招待客人了。”
乔家轩却没有与他们一起离开。
霍家的私人医生打开了医药箱,取出了医用镊子和酒精棉球等物,替她清理伤口。酒精擦过裸露的伤口,傅佩嘉吃痛,不禁缩了缩手。
乔家轩一直悄无声息站在一旁,仿若一件摆设。直到此时,方出声道:“让我来。”
他弯下腰,接过了那人手中的镊子。
傅佩嘉整个人却如触电般,猛地将手缩到了身后。
这种无声却坚定的拒绝,彼此都懂。
一时,两人便僵持住了。
过往的乔家轩,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个示好都是沙盘演算后的糖衣剧毒,入口封喉。如今的她,何德何能敢受他如此之款待。
再说了,倘若他真对自己还有半分情意的话,就不会允许谢怡数次当众折辱自己了。
傅佩嘉缄默地垂着眼帘,把视线定格在自己鞋尖,等着乔家轩离开。
可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视线里头乔家轩的黑色皮鞋并未移动半分。
傅佩嘉实在不懂,他待在这里做什么!如今还要做戏给谁看?
还是她的手受伤流血,令他看得津津有味?!
霍先生是洛海城前几年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隐形富豪,背景神秘,无人得知。传说他身家丰厚,资产不可估量。霍家客房亦低调奢华,头顶一盏进口欧洲古董水晶小吊灯,光华四射。
傅佩嘉头发湿漉漉的,灯光下似缀了钻石,闪烁不已。乔家轩眼睁睁地看着数滴凝在她发梢的红酒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坠入了她脚下白色的地毯中。
乔家轩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把镊子交还到那人手里:“麻烦你了,请继续。”
“吧嗒”一道关门声传来后,傅佩嘉才缓缓抬眼,瞧着那道长长的房门,怔然失神。
曾经不过在餐厅有过一面之缘的霍太太也会对她施以援手。而他这个数年的枕边人呢?只是静站一端,冷眼旁观旁人一再欺她辱她。
那些年十指相扣,轻声细语,温柔相拥,肌肤相亲的时光,是假的吗?是她的梦一场吗?
倘若有一分是真的,那为什么好好的一切,他一转身,这一切便说不见就不见了?
有很多时候,傅佩嘉真的分辨不了。
“好了。傅小姐注意伤口这几日尽量不要沾水。”
傅佩嘉这才回神道谢。因还有工作在身,不好耽搁太久,她匆匆吹干了头发出来,便准备下楼继续服务生的工作。
可一打开门,她一眼便看到了走廊里的乔家轩。
他如石像般地站在走廊中间,目光深邃地瞧着她。
傅佩嘉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
傅佩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自然未察觉到乔家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甚至在两人擦肩时,他垂着的手,手指微动。若不是自制力惊人,乔家轩早已经抓着她,离开这个宴会了。
那晚的酒会持续到了凌晨时分,面对众人好奇的探究的八卦的各种目光,傅佩嘉都木然以对。
晚会结束的时候,傅佩嘉累得趴在洗手间直喘气。
她换下工作服,去工作组织方那里领了三百元钱。薄薄的三张票子,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无半点重量。
但为了这三百元钱,她忍受了谢怡的百般侮辱。
霍太太含笑站在门口,似在等她:“傅小姐,外头正下雨,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傅佩嘉再三婉拒:“谢谢霍太太。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霍太太不得已,只好道:“那好吧,那我们下次再见。”
“再见。”
霍太太目送着傅佩嘉远去,心生不忍,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累了是不是?”霍先生温柔相问。
霍太太好看的红唇一努:“你瞧瞧,看着怪可怜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夫妻的事情,人家自己会解决的。”
“夫什么妻?整个洛海都知道他们早已经离婚了。”
“小傻瓜,很多事情都是不能看表面的,你没看到乔家轩的眼神,一直追着他前妻跑吗?”
“若是姓乔的有半分良心,他也不会任别人这般欺负她。从今晚开始,你少跟乔家轩来往。我对他意见大得很。你们男人真没几个是好的。”
这是典型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霍先生不得不为自己申辩:“方才我不是已经出手帮忙了吗?”
霍太太歪头想了想,这才消了些气,娇嗔一笑:“我就知道后来谢怡她们藏好的戒指会掉出来是你捣的鬼。”